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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長的假期

2016-06-17 18:02常小琥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6年6期

常小琥

通常來說,被廠方安排到住地后,劉攀就不再去別的地方了。因為周圍多是郊外的工業(yè)園區(qū),比她每天吃的員工食堂還要乏味。而且,作為項目的現(xiàn)場負(fù)責(zé)人,也沒有時間和心情出來。手底下一堆兵看著她呢,她這樣想。

可是今天不同,因為她聽說新城有個韓國國際城,剛好是在這段時間開業(yè)。

在她眼里,佛山和吉林、長沙,和南昌,和中國許多鳥不拉屎的城市一樣,沒有分別。況且從新城回賓館,坐不上車的話,還要走很長一段路??伤€是強迫自己出來了,哪怕天色再晚,她也要逛。

這條商業(yè)街,對外號稱專賣韓劇里常見的潮品,其實摻了不少汕頭和潮州生產(chǎn)線上的滯銷貨,扔在這里甩。她的手總是在衣料中淡淡摸索著,似看非看,走走停停,直到最后一件。那是條沒有點綴、沒有過度色的純瓦藍七分袖套裙,她將領(lǐng)口的價簽揪出來??辞鍞?shù)字后,她鼓起眼睛,呼了一口氣,要掛回去。導(dǎo)購適時地湊過來,想勸。她松開手里的荷葉邊裙擺,為了錯開導(dǎo)購的目光,將臉一扭。

正對著她的,是三面高高豎起的穿衣鏡,成立體面,相互堆映。她那張精巧的臉,齊肩的麥色曲發(fā),以及緊致的胯部線條,盡收眼前。只是這幾塊鏡子也太干凈了,連她眼角處勾起的細(xì)紋,和脖子上松出的褶皺,都照了出來。她不太樂意了,沒等導(dǎo)購反應(yīng)過來,便先抽身離開。

手機怎么還沒動靜?她逛不下去了。

落地已經(jīng)快三天了,每天早、中、晚的各一次問候,全都來自她媽。

你呢,是死人嗎?她這樣想。

在出租車上,她反復(fù)強調(diào)著賓館的名字。司機只用廣東話支應(yīng)了兩聲,便不理她。媽說過,不期而遇的事,就像掉在地上的錢,再多也不要撿。想想,還真是。

白天出來,也不覺得路有這么長,更沒發(fā)現(xiàn)拐過這么多道彎。她掏出耳機,故作鎮(zhèn)定地塞進耳朵里。當(dāng)琴聲響起時,窗外的街燈漸漸稀疏,車速也越開越快,一棵棵榕樹在面前疾速而過,像一整匹黑布似的朝她蒙了過來。

她心里毛了。

手機一震,先嚇到了自己。

“你在哪?”

這就是網(wǎng)上說的夫妻感應(yīng)嗎?她幾乎心懷感激起來,不等那邊回應(yīng),便把車的牌子和顏色講了出來。

“在家。”這才應(yīng)該是他的聲音,文質(zhì)彬彬,單刀直入。好久沒聽到,她險些忘了。他繼續(xù)問她,信用卡的密碼是什么。

她的臉立刻變了,掃了一眼后視鏡,她和司機的目光碰了一下,迫使對方低下眼皮。

“長途貴,微信發(fā)給你。對了,別忘記我讓你查的東西。”

扔下手機后,她繼續(xù)專心地聽著音樂,同時注視著外面,陰晦如墨的夜色。

次日的碰頭會,組員們像供神一樣面朝著她,圍坐在房間里。她把耳機搭在脖子上,不露聲色地聽取每個人的報告。

“攀姐,這家企業(yè)的賬,有虛有實呀。”做紀(jì)要的盧萍把筆一撂,身子傾過來?!翱偡诸惐硎且粋€樣子,明細(xì)賬又是另一個樣子。現(xiàn)金日結(jié)賬這邊,銀行給的對賬單和企業(yè)的余額調(diào)節(jié)表也對不上?!?/p>

“還有什么?”她再問,卻沒人接話。

“咱的人剛進場時,也沒太警惕,就當(dāng)著他們財務(wù)的面看單子。查到成本那塊,我就隨口一說,這兒缺了個出庫單。您猜怎么樣,你這里少了什么,第二天人家全補齊了,所有憑證都在呢,嚇不嚇人?”

劉攀看其他組員,都不做聲,全聽盧萍一人講話。

“昨天下班后,大伙兒派我去復(fù)印資料,要留證據(jù),歸檔。我在他們機房里找到了復(fù)印機,還沒印到一半,嘩一下,這企業(yè)居然就停電了,整棟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沒等回過神呢,燈刷地又全亮了。這時再看,我拿去的所有憑證都不翼而飛了。”

“是么,有這回事?”

看到劉攀露出笑意,其他人終于敢松下一口氣,撩撩頭發(fā),換換姿勢。

“您不問,我也不好說,既然屋子里都是自己人,我就替大伙反映反映。”

一件鏤空的珍珠白半身裙,罩在盧萍的腿上,晃得人眼花。上身的韓版淺色短襯,倒有幾分雅致,可惜她太活潑了,多少有些不搭。

劉攀再瞧了一眼她的袖口,竟是昨天自己沒舍得買的那個牌子。

“這回咱們組的人,是公司從二部和三部臨時抽調(diào)出來的,湊巧又是一水的女孩。我剛才問了,幾位姐姐都是常年在北邊跟礦業(yè)、地產(chǎn)板塊的,跟醫(yī)藥這行的人從沒打過交道,”盧萍雖然壓低聲音,話卻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在地上?!斑@家企業(yè)收入高得離譜,產(chǎn)量的規(guī)模卻根本達不到。這種情況也有人收購,我猜委托方早和他們談好價了,我們再仔細(xì)審,弄出來的賬本不好看,不是費力不討好嗎?”

“照你的意思……”

“這還不好辦嗎?既然人家給我們的東西短,咱又何必為難自己,大面上的問題給找出來,叫他們收拾干凈就行了,您也可以領(lǐng)著我們,早點回去交差?!?/p>

劉攀這次笑出了聲,下面的人卻誰也沒動。

“這主意是你自己想的?”

盧萍瞪大眼睛,頻頻點頭。

“那我問你,你大老遠坐飛機,是干什么來的?公司每月給你開一萬多的薪水,老總傻是嗎?你那么多年點燈熬油考下來的注冊會計師,是廢紙嗎?”

劉攀把攥在手里的簽字筆甩到字臺上,這個摔東西的臭毛病不好,她本來知道的。

“這點事就不想干了?還有誰想走,舉手,我給你們改簽,明天回北京跟老總說去?!币运嗄瓿匙斓慕?jīng)驗,這個聲音力度,不高不低,正好能震懾住人。

盧萍終于學(xué)會和其他人一樣,低下頭,只是她居然還敢悄悄捂上了耳朵。

“聽明白了?!眲⑴噬斐龈觳?,使勁將她的手拽下來?!敖o你們每人半小時,清醒清醒,然后立刻把要補齊賬表的科目,資產(chǎn)也好,現(xiàn)金也好,都報給我。我去跟委托方說清楚,讓他們找對方要。他們私下有什么交易我不管,我只對鑒定結(jié)果負(fù)責(zé),他們不認(rèn),可以再請第二家來做。這點屁事都解決不了,還有臉在這行做下去?”她抬起手腕,對了對時間,又瞅了瞅她們。所有人,全像蝌蚪一樣,排好了隊往外鉆。

“攀姐,用我?guī)湍銕э垎幔俊北R萍又問。

“你跟我走?!?/p>

她領(lǐng)著她,在賓館一層的咖啡廳,點了咖啡和三明治。盧萍橘色的頭發(fā),和那一臉稚拙的笑,活活就是她十年前剛?cè)胄械臉幼印2煌氖?,那笑里透出的甜勁兒,她從未有過。她這才想起,昨晚盧萍在廠區(qū)辦公樓,墮入黑夜的那一刻,也應(yīng)該是她在出租車?yán)铮顭o助的時候。

“攀姐,那條街的新款多嗎?”

“我問你,她們?yōu)槭裁捶呛牡较掳嗖畔肫鹑?fù)???再說這個組怎么輪,也輪不到你頭上吧。”

“怎么會輪不到?”盧萍嫌咖啡太燙,先猛喝了一大口檸檬水,“數(shù)我資歷淺,數(shù)我任務(wù)少,數(shù)我……”

“數(shù)你嘴巴大?;仡^出了事情找背鍋的,把你賣了還幫著點錢呢。”也許是這句話同樣令她想起年輕時的經(jīng)歷,講著講著,竟有些真動了氣。

三明治好半天才端上來,用微波爐熱過后,軟塌塌的,像一團濕紙巾。

盧萍抬起手摸著腦門,跟要發(fā)燒了一樣,帶著哭腔說:“您不會真要把我踢回北京吧,眼瞅我還有倆月就轉(zhuǎn)正了?!?/p>

“那么惡心的事我也不干,改簽不用花錢?我撐的?反正我和你也不是一個部的,頂多跟完這個項目,各回各家,以后別再分在一個組,就算便宜我了?!?/p>

“別呀?!北R萍那雙閃閃晶晶的眼睛一望過來,連她也不好意思再看。

“在央企做關(guān)系戶,占別人的崗位,這有多招人恨,您不是不知道。我拼了命地忙前跑后,還不是想維個好人緣出來,要是連攀姐你都不要我,以后哪個組還肯要我?那我豈不真成吃空餉的了?!?/p>

“吃空餉有什么不好,我想吃,還吃不上?!眲⑴嗜粲兴嫉乜粗R萍,看著她大口大口地咽檸檬水,氣也亂了,像是剛被救上岸的溺水者?!澳慵揖巢诲e,何苦來蹚這兒的渾水,這次出來也要放平心態(tài),能夠看清自己和其他人的差距,就是最大的收獲了。”

“我可不覺得比別人差到哪,要說差距,我只承認(rèn)比不過你?!?/p>

“哦?原因呢?!彼吹奖R萍的眼睛,滴滴在轉(zhuǎn)。

“這還用說,攀姐你是各部門公認(rèn)的業(yè)務(wù)骨干,關(guān)鍵你還嫁了那么好的老公。人力資源部的邱總,要多帥有多帥,聽說你能調(diào)來做項目經(jīng)理,全是他為你爭取的。你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羨慕你,真要比,我也得把你當(dāng)成勵志目標(biāo)才對?!?/p>

劉攀盡管臉上還掛著笑,心里卻被刺到了,同事之間,談到這里,也該留神了。她不再說話。

盧萍說她有朝一日,也要找這樣一個好男人,才會有安全感。

“你千萬別這么想?!眲⑴实姆磻?yīng)有些過了,他倆都愣了一下神?!肮竞芏囝I(lǐng)導(dǎo),都明令禁止員工談戀愛的?!彼o跟著就平靜地做出了解釋。

盧萍一副無關(guān)緊要的樣子,蹙起眉頭,盯著空杯子看:“我也就是想想。”

其實,這是一個還算安全的區(qū)域,她自己,也確實有苦衷想找人訴一訴??墒菑哪恼f起呢,說她那場早被傳為笑柄的婚禮?在一對新人交換戒指的儀式上,最動情的居然是男方的干姐姐。她帶著自己的小兒子,坐在主桌席,哭得泣不成聲。說這個?還是說她這位帥老公,可以背著媳婦,和干姐姐母子倆暢游亞龍灣?這點臉,她還是要的。

“審計這行,一年里七八個月要在外面跟項目。有時回到北京,別說進家門,連機場都出不去,直接和總部的人換個箱子,立刻飛往另一座城市。你既年輕,學(xué)歷又高,不像我是野路子里拼出來的。如果真想吃這碗飯,聽我一句勸,先別考慮找對象的事。女人,只有自己先強大起來,一切才會變得不一樣。”

她認(rèn)為她已經(jīng)把話說得夠中肯了。

“學(xué)歷高哪比得上嫁得好?攀姐,聽說你正準(zhǔn)備要孩子,自己當(dāng)著名副其實的完美女人,卻講著高風(fēng)亮節(jié)的話給我聽,你可夠虛偽的。”盧萍露出壞笑。

“這個你怎么會知道?”劉攀終于覺出不對。

“我們閑下來不是八卦這個,就是八卦那個,否則還不悶死。再說,你天天吃葉酸,我們沒事就被叫到你房間開會,這再看不出來,瞎呀?”

盧萍餓了,低頭吞起三明治來。

她意識到,很多感受,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是難有觸動的。她講的話,在這姑娘看來,可能還是太古怪了。

手機響了。她瞅了一眼屏幕,囑咐盧萍吃完先走,自己則在吧臺旁的一面青色玻璃前,接通電話。

“什么結(jié)果?!?/p>

“終于查到了?!?/p>

“你那么小聲干什么?”她感到胸口一陣憋悶,沒有去往最壞的地方想,“別告訴我,你媽又住回來了?”

“她說你給她租的那間房子,新家具味道太重了,所以想再過渡幾天?!?/p>

這話聽上去不偏不倚,可她完全能察覺到,邱騰又一次站到了他媽那邊。

“說點兒有用的吧,你那邊到底什么結(jié)果?”

“我去征信中心查了,我的個人銀行信用記錄里,顯示婚前有36次逾期未還款。中介說,這種情況即便找他們,你再貸那套房子,也至少要多花50萬?!?/p>

劉攀眼前一暈,感覺那面玻璃窗,生生地從青色變成了紫色,她看了好幾遍,都看不出緣故。

“還在聽嗎?”聽邱騰講話,永遠像在查各類應(yīng)收票據(jù),記錄本上的數(shù)字看著干干凈凈的,背后什么貓膩,要靠她猜。

劉攀放下手機,揉起太陽穴,當(dāng)她再重新舉回到耳邊,卻清楚聽見那邊傳來熗鍋的動靜。

是他媽,在動她的廚房。

“邱騰,你這奶是斷不了吧?聽好,那套房如果貸不到款,你媽想抱孫子,下輩子吧!”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子,掛在胸前的耳機,連帶著打到了下巴。

此時的盧萍,還坐在原地,正探頭探腦地對著她,滿眼好奇。

對待廠方不想給,或者給不出來的東西,比如工程預(yù)算,比如銷售合同,比如生產(chǎn)成本的明細(xì)賬,劉攀總是有辦法要到手。但是如何面對身邊的家人,她卻絲毫理不出頭緒。

回京的飛機上,她始終閉著眼睛聽耳機,組里沒人敢在這時坐到她的身邊。

她想過了,一出機場,就直奔洋橋,回自己家。

只要邱騰她媽不挪窩,她是死都不肯進那個屋門的。

可每月銀行的按揭,還是需要她去還的。

那套學(xué)區(qū)房,也必須買。

一想起這一生要重復(fù)媽媽以前走過的路,就總有大顆的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滑落。

她用手指尖輕輕拭了兩下,如果淚水可以直接被咽進肚子里,該多好。

劉攀生來有些自然卷,中學(xué)時想留短發(fā),媽不許,說難看。強行剪過,整一個月,女兒沒見媽嘴里有過一句客氣話。大學(xué)時,又想拉直,媽還不許,卻說,除非你交男朋友這事,讓我拍板,換不換?劉攀覺得賺了,當(dāng)然說換,幾乎是喊出來。

拉頭發(fā)這事,比談朋友重要多了。對著鏡子梳了一晚上,都不敢躺下睡,怕壓壞了。后來有個看上去特橫的男孩子,想追她,和別人不同,他會彈琴,各式各樣的琴。有一陣,媽一給她氣受,她就找他拌嘴。男孩嘴笨,就會彈琴,她也只好靜下來聽。男孩有一輛二手的羚羊,開在路上橫沖直撞,常把她嚇個半死。然后停在路邊,趁她驚魂未定的時候,強吻過她好幾次。她覺得,自己越長大,媽管的卻越寬了。畢了業(yè),不僅工資全部上繳,連穿什么顏色的鞋,都要先打報告。男孩為她彈了許多剛扒的譜子,告訴她每個和弦都有自己的顏色,你想要什么,我就給你彈什么。她賭氣說,她只想要漂亮的鞋子穿,她一邊哭著,一邊將雜志上那雙鞋的牌子和款式,倒背如流。她越是哭,背的就越認(rèn)真,仿佛入了魔。男孩被嚇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再次見面,男孩打開琴箱,由里面滾出來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高跟鞋。她像挖金子一樣,一只一只地扒出來看,然后捧到腳上試。男孩告訴她,七個音階,可以演奏出變幻莫測的旋律。所以,他按照雜志上的介紹,買了七雙不同顏色的鞋子。她興奮極了,對著自己的腳看個不停,好半天才抬起頭,得意地說,菜戶營橋下有片綠草地,坐你的車,我們到那里走一走。男孩這時說,有點困難,為了這七雙鞋,他把車賣了。她如夢方醒,大叫,你的琴哪里去了?男孩平靜地對她說,琴還在,琴還在。

他們一起度過了六年的時光,不知為什么,她不喜歡他走路的姿勢,不喜歡他工作的酒吧,甚至不喜歡他的音樂,但是她早已習(xí)慣了依戀著男孩,從沒有想過要離開他。直到有一天,她算了一筆賬。然后她像上次那樣,將最后得出的數(shù)字,念給男孩聽。男孩默不作聲。她最后還補了一句,這筆賬如果是她媽算,會高得更加離譜。男孩點點頭,說知道了。她又回家去做老人的功課,結(jié)果媽說不行,絕對不行。根本就不是錢的問題,和不許她拉直頭發(fā)一樣,是原則問題。媽還提醒女兒,按照之前的規(guī)矩,你已經(jīng)違約六年了。我當(dāng)你初犯,別再得寸進尺。

兩人自此沒再見過面。

有那么一回,男孩不知從哪要了地址,摸到她家門口。媽把他推了出去,還扇了一記耳光,響遍全樓。她躲在床上,再也沒有聽見任何動靜。

后來幾次,她都下定決心,只要男孩敢再往前一步,她就真跟她媽鬧翻,和他走。

可惜沒有。

舷窗外的強光,刺得她神經(jīng)直跳。

婚后每次回家,媽總要問她,離不離?

她聽了,特別難受。

媽偶爾會想,當(dāng)初如果放她跟了那個男孩,也許會不一樣?

沒什么可不一樣的,反倒是她來勸媽。

飛機著陸時,她的心隨著身體一起搖搖欲墜,翻攪出許多節(jié)外生枝的想法。

還是不回洋橋了,接著住賓館吧。

可是邱騰沒有給劉攀得逞的機會,這個男人在她面前,光滑而又堅硬,像一座冰山。

緩緩步入家門時,婆婆早已搬走,房間的每個角落都被布置得整潔明亮,一塵不染。

這樣更氣人,不是嗎?

邱騰笑著換了鞋子和眼鏡,然后一言不發(fā)地鉆進衛(wèi)生間里,洗臉洗手。

她如同走失的孩子,重新審視著自己的家。臥室里,所有東西都盡量保持著原樣,但是感覺全變了。

她倚著門框,聽見邱騰還在用水,告訴他,明天想跟公司請倆月的考試假,不再跑了。

水停了。

“希望能早點要上孩子?!?/p>

仍不見動靜。

“影響你什么了?”

“沒有?!彼诓劣腿嗄槨?/p>

晚上兩個人都沒什么興致,草草做了一次,不知道是誰在安慰誰。

她在洗的時候,看著鏡中的自己,身體上仿佛有某種東西正在向她告別,她卻沒有好好珍惜。

拿浴巾裹嚴(yán)實后,劉攀才回到房間里,還未上床,邱騰就迎了上來。他扯出一張抽紙,在地板上按來按去,蘸干她曲發(fā)上滴落的水珠。

她已經(jīng)很困了,可仍要支棱著頭,聽邱騰聊起集團的一個臨時性活動,大致是商貿(mào)部主持的愛心基金,要給貴州的孩子扶貧。第一期預(yù)計籌一百萬過去,中層帶頭捐,一萬起。他說這事不能落后,想先拍兩萬塊出去。

學(xué)區(qū)房的事情,她本想明天再問,誰知道被先將了一軍。她問他這個活動,是多久一次的頻率,他聽出意思,不耐煩地說,這誰說得準(zhǔn)。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早知是這樣,到家后她應(yīng)該倒床就睡的。她強撐起眼皮,從字臺抽屜取出一個小開本的賬簿,然后伸長食指,一行一行地指給他看。單是這套房,欠銀行的錢,欠親戚的錢,得還五年。這日子怎么過?七年的話,又是怎么過……

“你不是沒有看過?”

她把浴巾褪下來,準(zhǔn)備躺下了。想不到,周旋二字,竟成為婚后陪她最久的一項生活技能。

他摘下眼鏡,捏起鼻梁。那副神態(tài),就像這間屋子鄭重的擺設(shè)一樣,不容親近。她再問他,是貴州的孩子重要,還是將來她肚里的孩子重要?!拔业那俺讨匾?。”他邊捏邊答?!澳阍趺纯偡植怀鲚p重緩急,兩個人這樣會互相拖累的。賬上不是剛好富余兩萬嗎?先給我。”

“邱騰,你還沒明白嗎?”她背朝著他,雙腿蜷縮?!皼]有什么兩萬塊了,我把家底都在佛山買了衣服和鞋子,你連一分錢都拿不到了。”

邱騰按開大燈,屋里瞬間通透刺眼。

她抬起手臂,罩住臉。

“你總說要給你留些活錢,支配家里,你就是這樣支配的?”

劉攀不慌不忙地直起袒露的身子,輕輕地望著她的男人。

“是的?!?/p>

前車之鑒告訴她,和邱騰冷戰(zhàn),是多么沒有意義的事情。所以,當(dāng)他提出集團內(nèi)四個要好的同事想聚一聚時,劉攀立刻就坡下驢地應(yīng)下了。就這樣,邱騰帶著她,與閆良、小姜、小蔡,四家人湊在懷柔的一座農(nóng)家菜棚里。

那個地方是閆良買下來的,平日雇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育苗、播種、施牛糞,所以會有鮮櫻桃和彩椒吃。連邱騰這樣挑嘴的人,也知道全程贊嘆,滿口甜香。

這些人里,他年紀(jì)最大,比她和邱騰,至少長出一輪。以至于好像沒有什么事情,是他容不下的,也沒有什么話,是他聽不進去的。他的頭發(fā)泛黃,比她染過的還要亮。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瞄到過幾次,前前后后。邱騰和他關(guān)系最近,兩個人總坐在她身邊說些什么,都是集團里的事。

邱騰當(dāng)著她的面,向這位大哥,暗示她有些不正常。她裝沒聽見,始終在看遠處,他們在串雞翅,刷辣椒油。

閆良是商貿(mào)部的副總,捐款的事他主負(fù)責(zé)。邱騰不知疲倦地用場面上的那一路派頭,和閆良套著關(guān)系。他越興奮,肢體語言就越機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說到哪一站才是個頭。

閆良始終都在周到地笑著,不會令任何人感到被冒犯。劉攀感覺到,他在大方地看著她,于是,她把彎扭的鬢發(fā)挽到耳后,側(cè)過臉,盡可能自然地回以笑容。

陽光下,風(fēng)將四周的樹林吹出嗚嗚沙沙的聲響,像是在催她開口說話??伤皇菍擂蔚鼗剡^頭,安靜地坐著不動,她有些難過,眼眶溫溫?zé)釤岬?,像是要溢鍋的餃子湯?/p>

閆良告訴她的男人,邊吃邊聊吧。

其實,誰供食材,誰串簽子,誰烤,都有個默認(rèn)的分工,只有邱騰夫婦兩人,是坐享其成。此時的他,偏偏像是看護病人一樣,對她體貼備至起來,又是揀不辣的給她,又是幫忙遞濕紙巾。她覺得這次跟出來,實在太丟臉了。

席間,劉攀慢慢把心思放到了其他人身上,比如小姜吐槽市場部的福利多好,小蔡妻子傳授怎樣能多領(lǐng)生育津貼,把產(chǎn)假歇足。這些不起眼卻又非常實用的消息,邱騰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一度甚至想不起來,婚后這么多年,他們究竟交換過什么有價值的事情,除了卡號和密碼。

中途不知誰又把話題說回到閆良身上,讓他講講在國外留學(xué)的體會,以及如何能這么多年如一日,始終穩(wěn)坐商貿(mào)部二把交椅的勵志故事。

閆良在她面前,第一次露出為難的樣子。他反問大家,對他們部的捐款活動,有什么看法。邱騰取下自己的眼鏡,哈了哈氣,低著頭,反復(fù)擦起來。

半日無聲。

“你們?nèi)齻€人的名字,全都打在第一批捐款名單里,這是跑不了的。但是把心放在肚子里,每人一萬,我早已經(jīng)墊進去了,這種事不能用你們過日子的錢?!?/p>

小姜和小蔡妻子的臉,就像月季花似的,一層一層綻放出鮮艷的顏色。

“閆總,我敬你。”

邱騰重新戴上眼鏡,瞪了她一眼,應(yīng)該是怪她反應(yīng)太慢。

“小子,你以為是競拍呢,當(dāng)時就叫兩萬,也不和我商量一下,”閆良舉起拳頭,假意打了他一拳?!斑@個錢,我也幫你出了,咱倆之間,再這樣就見外了?!?/p>

劉攀很少見邱騰這樣,胳膊支在膝蓋上,把頭深埋。她連高興一下,都給忘了。

“這樣不行,這錢是我向部門里的人,當(dāng)眾許諾簽的字,就是為了給他們起到表率作用,這才有人在后面陸陸續(xù)續(xù)地交錢進來。如果這事被別人知道……”

沒有人會想聽他講下去的。他們跟閆良提議,不如下個月初,一起去青島自駕游。

閆良說他在這種事情上一向沒有主意,況且孤家寡人的最好安排,不必問他。

于是所有人就像一家人一樣,開始聊起走哪條線,怎么做攻略,帶不帶孩子。

女兒把自己的心里話,藏了一半,說了一半。

媽說這就對了,他才是你生命中的那個男人。

女兒說,你又知道了。

媽說那天你婚禮辦完后,就是人家開車把我送回家的。路上我們聊過,當(dāng)時我就認(rèn)定,如果你嫁的人是他,這輩子,我真就可以安心了。

女兒聽了,只是發(fā)呆。她知道媽這么想,意味著什么。

媽又說,本來這些話是打算爛在肚子里的,誰想到你倆會再見面,你又和我提起他。

劉攀有時會想起邱騰的那個干姐姐,她猜在他心里,必然有一塊深不可測的禁區(qū),是永遠不會對她打開的。如果是在項目上,被執(zhí)行方為了夸大銷售額或者成本,對賬面做了手腳,她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墒菍Υ约旱睦瞎?,哪怕他們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相互親近過,在他眼神里,還是有她觸碰不到的地方,她能感覺到。

問是沒有用的,他任何的反應(yīng)和解釋,她都可以猜到。就像在佛山,她們審的那家制藥廠一樣,很多東西,可以憑空變出來,也可以瞬間消失,無蹤無跡。

就為這個勾人的干姐姐,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恨過他,尤其是當(dāng)她在外地跟項目的幾個月里。現(xiàn)在她反而會對他產(chǎn)生幾分欽佩和同情,如果換作是她,承受如此負(fù)擔(dān),或許早就垮了。

閆良建議邱騰和他拼車,于是劉攀也坐上了那輛四驅(qū)JEEP,開在最前頭。

路上,閆良不知什么時候聊起了其他高層的個人合同,邱騰讓他別逃避重點,先回答為何這么多年一直單著。哪個小姑娘在集團里的評定分?jǐn)?shù)高,人力部最清楚,可以給他列個單子,照著這個處對象。

閆良不再說話。

劉攀坐在后排,看到閆良戴了一個碩大的太陽鏡,她有些不太自在,戴上耳機,向車門挪了挪。

閆良提前安排好地陪,白天領(lǐng)著一行人爬嶗山,晚上則是篝火晚會。兩家人特意帶了孩子來,他們在他的面前追來追去,開懷大笑。劉攀注意到,當(dāng)沒有人需要他的時候,他會無動于衷地等待著,安靜而陌生。而當(dāng)誰又要請他幫忙了,那個閆良,才是閆良。

在金沙灘上,海岸線的上空聚積著無數(shù)墨色的碎雨云。

他獨自站在海邊,面對不斷上漲的潮水,一動不動。

劉攀若無其事地踩著細(xì)沙,走到他身邊,問他為什么不歸隊。

“你們都是拖家?guī)Э诔鰜淼模揖椭c趣吧,別掃大家的興。”

她聽了,站在原處,不知該不該走。海水微涼,將她的腳腕層層圍住,像是在挽留。

“你知不知道,我是經(jīng)導(dǎo)師引薦,回國后才得以進入集團商貿(mào)部的。哪位客戶喜歡收沉香,哪位喜歡藏酒,哪位喜歡打高爾夫球,我要做到爛熟于心。有次外面的人弄了兩箱澳洲龍蝦,半斤一只的,點名要送一個副總。也是我直接進會議室,當(dāng)著所有中層的面,說車壞了,借他的開一開。還鑰匙的時候,我什么也沒說,后來他也什么都沒提。在國內(nèi),我必須學(xué)著去令所有人都滿意,而且有求必應(yīng)?!?/p>

“是的,好人難當(dāng)。”劉攀覺得自己的話很幼稚,為此懊悔了好一陣。

“在布拉格實習(xí)的時候,我常和導(dǎo)師一起出診。記得有一次我們走到老城區(qū)西邊的佩特任山,歸途中,大概也是晚上七點鐘的樣子,在南面的半山腰,我面前是一片幾乎無邊無界的曠野。當(dāng)時風(fēng)刮得很烈,天空中的云彩半邊是紅色,另半邊是暗紫色,看上去就像是變幻莫測的神話世界。”

“就像現(xiàn)在這樣?”

閆良默認(rèn)。

“我記得自己險些被風(fēng)刮下去,只要腿稍一軟。有那么一刻,忽然我心悸起來,接著是蔓延全身的恐懼,可同時,我又被那景象深深地迷戀住。我完全失去了判斷力,不清楚該做什么才能脫身。那風(fēng)和云彩,迎面而來,仿佛要將我的靈魂吸走。”

閆良朝著大??v聲陳訴,像是在朗誦詩歌一樣。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云層中出現(xiàn)一個黑點,是只鵲鳥在逆風(fēng)飛翔著。它拼命撲閃翅膀,掙扎了很久,可風(fēng)勢太猛,終于還是被氣流卷到天邊去了。我卻沒有走,仍然在等它,我知道它還會再飛回來的,盡管迷失了方向,盡管精疲力盡,它還是會飛回來的。”

劉攀覺得,他眼神里堅定的目光,是邱騰一生都不會對她流露出來的。

“看來這個世界上,不論身在何處,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問題要解決?!彼f。

海水已經(jīng)涌到膝蓋了,還有細(xì)雨滴落在臉上,他們的頭發(fā),如同兩朵淡黃色的野花,在遮空蔽日的一片昏沉中,熠熠發(fā)光。

劉攀不是沒有提醒過自己,她和閆良是不可能的,以他與邱騰的關(guān)系,這一步邁出去,毀掉的會是三個人的生活。

可她控制不了的,是身體就像裂開一個口子似的,總能讓他鉆進來。

有的時候這個口子會在胸前,有的時候則在下肢,然后,麻遍全身。

在那段來之不易的假期里,她忘了備考的事,忘了要孩子的事,甚至忘了記家里的賬。她腦子里想的,是如何能在閆良身邊,留下自己的影跡。這樣就足夠了。

也許需要的,只是一份禮物。

就當(dāng)是對他在捐款那件事上,關(guān)照邱騰的答謝吧。

她像躍出河面的魚一樣,換了口氣,轉(zhuǎn)念去想,邱騰和他的干姐姐。她甚至開始希望他們真的背著自己干了什么事,她說不清為什么自己會這樣想。

如果他們真的干過的話,她反而會好受很多。

那個女人,還能有這樣的利用價值,此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從新光天地到華貿(mào)中心,她逛了足足一天,可是看到的東西,不是太鄭重,扎眼,便是過于輕佻,隨意。當(dāng)她走進Fendi的專柜時,意外被那家店的領(lǐng)帶所吸引。

那條鱷魚紋的真絲領(lǐng)帶,不僅是新款,而且顏色也正,仿佛是為閆良量身定制的。

她沒有問價格,直接讓柜員幫忙包起來。

這樣的東西,不論出于什么原因,只送一人,終歸不太保險。于是,她打算回家路上,去超市里,再給小姜和小蔡一人各買一條,總沒問題了。

正在仔細(xì)思量著,突然有人從身后拍住她的肩膀。

“攀姐,滿世界找不到你,沒想到會在這被我逮到吧!”

有個女孩,像是一道奪目的亮光,晃到她眼前。

“怎么是你?”她被驚出一個激靈。

為了不讓對方看到那條領(lǐng)帶,劉攀沒有著急結(jié)賬,而是先把女孩引到了隔壁書店的卡座里。

盧萍要比上一次在佛山時歷練多了。至少腦子里在想什么,不會被她一眼看穿。

“問遍你身邊所有人,都說不清你在哪。誰知道請了考試假不在家念書,卻來這里逛街,你果然有問題?!?/p>

盧萍擰著眉,聚精會神地盯著她看。

“什么問題?”

劉攀心里亂撞不停,雙手乏力,感覺像是要犯低血糖。

“集團要下決心重組部門,這時候你敢隔岸觀火,背后一定有高人指點。怎么樣,你那位深藏不露的總監(jiān)老公,在人力部又得到什么新消息了,給妹妹透一兩句?!?/p>

“鬼迷心竅了你?!眲⑴噬缘拖骂^,整了整衣服。

“可不是么。不瞞你說,之前我交了男朋友,可惜家里父母不同意,嫌人家年紀(jì)大。后來,我被這事兒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幸虧上次有你勸我,才想通了,趁著年輕,先奔事業(yè)吧?!?/p>

“這怎么能是一回事?”劉攀認(rèn)真起來,反有些怪她?!澳阍趺茨馨沿?zé)任和壓力全推給對方,這個時候關(guān)鍵就看你能否給他信心?!?/p>

盧萍完全聽傻了。

“我十年前和你一樣?”她捏了捏掛在胸前的耳機?!坝袀€彈琴的男朋友,也沒成,就是因為家里反對。分手后,他每年春節(jié)都會給我打一次電話,問候問候。直到有一次我告訴他,我要結(jié)婚了,他過了好久才跟我說,先掛了吧。就再也沒有打來。”

“是條漢子?!北R萍說。

被她聽見,兩個人相繼笑了。

“最近兩年,他偶爾會把新作品和演出信息,通過郵箱發(fā)過來。我都一一聽過,卻只字未回,也從沒去現(xiàn)場看過。老實說,我對音樂沒有任何耐心,但是我習(xí)慣了聽到他的聲音,不管是唱的,還是彈的。”

她兩眼有些放空,有些于心不忍。

“難怪,見你成天掛著耳機,我們都不敢接近你。原來是和舊情人用這樣浪漫的方式再續(xù)前緣?!?/p>

“浪漫嗎?你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才會懂得那是種什么滋味?!?/p>

“攀姐,你把我繞糊涂了。就因為聽你的話,這段日子下班我都沒回家,天天去聽其他部門的培訓(xùn),商貿(mào)部的閆總你認(rèn)識吧?他的課我都能給你背出來?!?/p>

劉攀毫無防備地,從她嘴里,聽到這兩個字,如坐針氈。

“你說,這人逗不逗,整個集團,你永遠聽不到有誰講他一句壞話。據(jù)說他爸走得早,他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他能把房子和車,都寫在他那個弟弟名下,結(jié)婚也是先緊著人家?!北R萍稚氣乍現(xiàn),“你見過慷慨成這樣的男人嗎?”

劉攀趕緊搖頭。

就好像在一張明細(xì)單上面,哪怕留下細(xì)如發(fā)絲的紕漏,劉攀也要去揣測和推算,這張表后面的合賬人動機是什么。這是這份工作最吸引她的一部分,就像貓頭鷹的眼睛一樣。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所以,劉攀絕對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就沖給異姓兄弟買車買房的事,閆良這人,至少不次。

她把領(lǐng)帶用文件袋裝好,然后公事公辦地走到商貿(mào)部,交給他的秘書。另外兩條也是同樣的處理方式,送到小姜、小蔡手里,不會有任何人對這件事起疑。

這樣做令她感覺很舒服,她沒有過多地去想,他打開盒子后的表情,她認(rèn)為完全沒有必要。她為自己干凈利落地做了一件事情而備受鼓舞。以前不好,想得太多。

接著,沒有任何預(yù)兆地,閆良代表商貿(mào)部,與外方簽署合作協(xié)約的通告,發(fā)送到她的個人郵箱里。地址欄顯示的,也是他的個人郵箱。她打開附件,看到現(xiàn)場的照片里,閆良就戴著她剛送出的那條鱷魚紋領(lǐng)帶,在主席臺前合影留念。

正文里只有“謝謝你”三個字。

她感到心頭一熱。

她用力甩了幾下手,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字斟句酌地寫起回信。

從那天起,她習(xí)慣了戴著耳機,沖好麥片,像在等開獎一樣,盯著顯示器的動靜。

那里堆了好幾封帶音樂附件的演出信息,都是未點開的。

在看到閆良的信之前,她完全猜不到,他會怎樣回答自己。

她幾乎沉迷于此。

在那封信里,她傾訴了這停滯不前的生活,令自己感到疲倦和失落。她問他是否感到過片刻的幸福,總之她沒有。她試圖計算過,以目前的處境,過得略好一點,也就是預(yù)算高一些的話,十年后她和她的家庭會是什么樣子。她不管做什么,都像在編制資產(chǎn)負(fù)債表,有時這會令她感到自己很好笑??墒撬愠鰜淼奈磥碓倮硐耄却?,依然是日復(fù)一日的蹉跎,并且觸不到邊。

問題是,十年以后,她已經(jīng)老了。

她曾經(jīng)以為這些話會在音樂的催促下,寫給那個男孩,可她隱隱感到那樣的話會有麻煩。閆良不會有這樣的麻煩,她也不認(rèn)為透露這些苦惱,會令彼此尷尬。她看人很準(zhǔn)。

閆良沒有正面談?wù)撍岢龅膯栴},他卻明白無誤地告訴她,以她們部門副總對年齡和學(xué)歷的標(biāo)準(zhǔn),她在審計部很難再往上走。他建議她多儲備一些商業(yè)項目上的經(jīng)驗,如果是在商貿(mào)部,她將來更多地會以委托人的身份去監(jiān)督項目。

“到那時候,你現(xiàn)在的頂頭上司,會唯你馬首是瞻。到那時候,你還會認(rèn)為自己的生活,停滯不前嗎?”

這才是閆良。

劉攀反復(fù)滑著鼠標(biāo)上的滾輪,將那些話上下拖拽,看了又看。

想到之前那些語無倫次的怨言,以及自己都找不到的癥結(jié),竟然被對方一下摸透,真難為他了。

她一杯接著一杯地沖著麥片,然后是速溶咖啡。他們在郵件中,毫無保留地交換著彼此的想法,他對談判節(jié)奏的掌控,如何向?qū)Ψ绞?、交換條件,如何卡準(zhǔn)某一項條款的文字表述。他說這些都不是靠學(xué)歷和考試得到的,她認(rèn)為他說得很對。她也很清楚許多公司最真實的收支情況,逃稅的伎倆,甚至偽造合同的留底。她手里掌握著很多企業(yè)的財務(wù)賬,包括對方客戶和供貨商的資料,以及哪里是資不抵債的。這些也不是哪個財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生可以有的本事,點擊發(fā)送后,她心里暢快了好一陣,她認(rèn)為這要比熬夜背書到凌晨三四點,第二天參加專業(yè)考試要有意義得多。

但是邱騰不會這樣覺得,家里已經(jīng)三天沒開伙了。

他說她放著好好的班不去上,寧肯領(lǐng)底薪,也要在家里混日子。

“哪有這樣的老婆!”

她平靜地和他對視,然后倒掉喝剩的麥片,重新為他沏了一袋,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坐得很近,一副想要好好談?wù)劦臉幼?,這令她感到被冒犯了。

她把筆記本合上。

他說這個家的收入全靠他一個人掙,工資卡還不在自己手里,這不公平。

她沒有回應(yīng),因為知道他話沒說完。

“這個月要還銀行的按揭,還有欠我舅的錢,一共兩萬五。我上午就告訴過你。”

她想起來了,因為當(dāng)時在看回信,她就回了一個“行”字。

她不明白他為何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他不是應(yīng)該很習(xí)慣逾期不還這件事嗎?

他通常都是這樣開始的,先是嫌她掙得少,然后嘗試著要回工資卡。

但這次不是,他說了同樣是一萬塊錢,在他那里可以升值,而放她手里,只會去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她警覺起來了。

“你難道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嗎?”

“當(dāng)然,我當(dāng)然意識到了。”

她的回答,和看他的眼神,令他火上澆油。

“你跟你媽真是一個德行。”他說。

“去你媽的?!?/p>

和閆良的關(guān)系,起初就像收發(fā)郵件一樣,若即若離,有來有往,自己不看的時候,就擱在郵箱里,誰也不會知道他們。

可是她不會一直滿足于此,她開始想象兩個人一起走在布拉格的石板路上,街道的轉(zhuǎn)角處,會緩緩地駛來有軌電車。然后是霧氣昭昭的清晨里,像博物館一樣陳列著古董鐘表的店面,和又黑又高的火藥塔。

這樣的情景,令她更加壓抑。

她以前也是一門心思想跟邱騰生個孩子的,哪怕已經(jīng)做好離婚的準(zhǔn)備,至少她要有個孩子給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撫摸起光滑的小腹,流下淚來。

劉攀準(zhǔn)備和閆良直說,只要能調(diào)到商貿(mào)部,她愿意從頭干起。

就像不知該如何對待和他的關(guān)系一樣,她也沒有想清,該怎樣證明自己。

口頭支票肯定是不行的。

她夜以繼日地看財務(wù)表,用實際企業(yè)的真實數(shù)據(jù),做情報分析,并且連篇累牘地去寫報告。她完全深陷其中,停不下來。

他勸她不必急成這樣,只需要讓上司去跟邱騰打個招呼,自然有水到渠成的時候。

她說絕不。

他只好告訴她,由于集團打算偏重投資業(yè)務(wù),近期審計部會縮編,她可以借此機會提出申請。剩下的事,交給他去辦。

光看文字就能知道,他有多么為難。

劉攀提出調(diào)崗的時候,上司一時講不出話來。

他舉著那張申請書,像看診斷證明一樣,逐字逐句地讀。

其實那上面,根本沒寫幾句真話。

他說部門就算再縮編,也從沒想過把她丟在半路上。

“因為什么,學(xué)歷,還是待遇?”

她客氣地說,講這些多沒意思,況且也談不上是誰丟下誰。

她抱著滿滿一盒會議記錄、工作流程和保密協(xié)議,走出審計部的時候,整個辦公區(qū)里鴉雀無聲,沒有人走過去和她說上一句話。

她感覺自己和他們,成了隔路人。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是這樣離開。

很快她就聽說,盧萍頂替了自己的位置,已經(jīng)開始在帶組了,去重慶。

她有些不安,感覺是不是太巧了,尤其是聯(lián)想到盧萍之前和自己說過的話。她把自己反鎖在臥室,將屋子故意弄得亂七八糟。晚上,她開始一陣一陣地盜汗。

直到閆良告訴她,商貿(mào)部這邊的接收手續(xù)已經(jīng)跑完了,她愿意的話,可以隨時過去上班。

那封信很長,而且存了將近十個附件,她看了整整一晚上。

后來有一天,她聽到邱騰在客廳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裁础?/p>

她推出一條縫,見他正彎著腰,組裝從宜家里買來的一張木床。

她問他想要做什么,他說沒什么,布置布置。

邱騰癱坐在地板上,上面散落著很多螺母和螺絲墊,滾來滾去的。

他說閆良跑了,帶著集團里很多客戶的資料、合同,還有賬本,誰也找不到他,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真夠懸的,幸虧他那兩萬塊錢,我一直拖著沒要。”

她終于可以理解,他對送領(lǐng)帶的事情,生氣的點在哪里。還有他在她調(diào)崗確認(rèn)書上簽字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

“你們關(guān)系不是不錯么?”

邱騰摘下眼鏡后,笑得很勉強。

“說這種話的人,要么是不了解他,要么就是不了解我。”

她抱著腿,陪他一起坐下,其實,她不那么想聽他再說下去。

“那個人在捷克,有槍,有大麻,他是怎么撐下來的,你想想。有次他和導(dǎo)師去山上出診,遭遇到當(dāng)?shù)氐暮趲停铧c被人干掉?!?/p>

她把身上的背心脫下來,頭發(fā)扎好。他頓了頓,繼續(xù)說。

“集團里都在傳,他把房子和車,全寫給了那個弟弟。你以為他傻?如果在他名下,法務(wù)部早給他盯死了,他面臨著一堆涉及巨額賠償?shù)墓偎?,你知道嗎??/p>

劉攀取下文胸,像一條魚一樣滑進他的懷里。

“下面這件,你自己來吧?!?/p>

邱騰連眼鏡都沒來得及戴上。

“喂,我什么都看不清。床腿還沒固定好,禁不住咱倆?!?/p>

劉攀去商貿(mào)部上班的那一天,心里終于踏實了,這里的每個人對她都很友善,照顧有加。閆良的離去對他們來說,似乎再正常不過。她不知道他們得到了怎樣的許諾,閆良做的事情,有很多她都無法猜想。

在她的郵箱里,保存著他的護照影印件、資產(chǎn)證明、邀請函和在布拉格的永久居留權(quán)電子版,她可以隨時走。

兩條路,他為她鋪得平平坦坦。

她總會想起媽說的那句話,他是她生命中的那個男人。近來,她也時常琢磨,或者自己僅是他諸多安排中的某個棋子。就像盧萍,就像商貿(mào)部的同事,就像他幫助過的每一個人。

他總是有求必應(yīng),他說過的。

一個蓋有綠色屋頂?shù)木瓢?,隱蔽在許多棵椰子樹之下,門簾很不起眼。

可是,她很喜歡,和從前印象里那種烏煙瘴氣的感覺完全不同。

她坐下去后四處張望,周圍黑簇簇的,人挨著人,頭頂被許多藤蔓圍攏著,感覺有點像森林音樂會。沙錘打出的聲響,伴隨著吉他旋律,緩緩入耳,前方舞臺顯現(xiàn)出一片光亮。那個男孩一經(jīng)出現(xiàn),全場的人沒有做過多的表示,只是一起聆聽,一起哼唱。這令她稍感意外,從前他唱歌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那是一首老歌,她聽過,卻從未記住。男孩的頭發(fā)短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變化,她不能去想象他這些年都經(jīng)歷過什么,他從沒有對自己說過。

“走吧,女孩,去看紅色的朝霞。帶上,我的戀歌,你迎風(fēng)吟唱?!彼贿叧?,一邊注視著她這里。在人叢中,她沒有低下臉,而是點起頭,盡量像身邊的人一樣,跟著他的歌聲,輕輕晃動。間奏響起時,傳來低沉的提琴聲,他應(yīng)該是認(rèn)出自己了,盡管這有些不太可能……“當(dāng)歲月和美麗,已成風(fēng)塵中的嘆息,你感傷的眼里,有舊時淚滴。相信愛的年紀(jì),沒能唱給你的歌曲,在我一生中常常追憶?!比藗儾恢獮楹?,紛紛抬起雙手,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學(xué)會了,跟著他們反復(fù)地唱著最后一句歌詞。

這是她生平唯一一次,唱他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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