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考古學家弗雷德里克·沃爾森曾在邁錫尼時代的一所宮殿里掘出一只古希臘瓶，小瓶由瓶塞護持，沒人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這情景令人想起《水滸傳》第一回洪太尉掘地三尺后面對的一個被青石板封鎖的深穴。洪太尉不顧眾人阻攔，堅決掀開石板，“只見一道黑氣，從穴里滾將起來，掀塌了半個殿角”。沃爾森拔掉瓶塞，他比洪太尉幸運得多，瓶里沒有會給你三個愿望的水怪，沒有妖風，只有一縷香氣，“那是存了3500年之久的香氣，一瞬間就消散了”，只留給人一絲惘然的念想。這只香水瓶來自海倫的時代。考古學家們推測，若特洛伊的海倫確有其人，她聞到的就是這種香水。

海倫的容顏，傾國傾城，最后也終于傾覆了特洛伊王國。她使斯巴達、特洛伊的數(shù)萬將士，為她兵戎相見、折戟沙場。她使后世人認為克里斯托弗？馬洛的才華高過莎士比亞，因為他為她留下了壯美的被翻用無數(shù)次的詩句：“這就是那沉千帆于海，焚毀伊麗安高塔的容顏嗎？甜美的海倫，請賜我一吻，使我不朽！”她的命運還使柏揚先生嫉妒，生前忍不住為中國的“紅顏禍水”們打抱不平。

特洛伊的軍民，為海倫的私奔打了11年仗，卻毫無怨言，沒有嚷著要“清君側”，也沒人逼迫國王送她一條白綾。戰(zhàn)爭的第十個年頭，海倫自己也很不好意思了，親自去戰(zhàn)場慰問，戰(zhàn)士們被海倫的絕世美貌驚呆了，一時間，忘了這個女人害自己在死人堆里爬了十年，從年輕小伙爬到了中年，忘了在家鄉(xiāng)苦等的老婆，也忘了接二連三倒下的兄弟們，他們動情地喊道：“我們?yōu)槟俅蚴暌苍敢猓　边@話能把墳墓里的人氣得活過來，卻也感動了柏老，他老人家不由得感喟：“柏揚先生崇拜特洛伊戰(zhàn)士們的胸襟”。若海倫生在中國，她腦袋掉一百次也不足以彌補她造成的禍害，較真的中國老百姓會怎么也想不通這個問題：她竟然為了一個男人和一瓶香水，拋家棄國，還使同胞陷入經(jīng)年戰(zhàn)火？！

特洛伊的帕里斯王子起初是海倫的房客，他約是以間諜身份潛入斯巴達，本來受命攫取重要情報，后來便一門心思引誘海倫。帕里斯瀟灑英俊、能說會道，而且他衣襟上總有隱隱的香氣，那是熏香所致，這香味總讓海倫為之傾倒。香料在當時是一種極奢侈的物品，唯有王室貴胄才享用得起，斯巴達人勤勞、務實，卻不懂享受生活，也不屑香水這類精妙的玩意，有一句諺語很能說明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斯巴達人靠饑餓和勞作來增加食物的味道。”與帕里斯相比，海倫的斯巴達丈夫便是一個粗魯?shù)耐涟?。海倫也曾猶豫、彷徨，但沒能抵住誘惑。她奔往這個香水的國度。

帕里斯迎接海倫，宰殺牲畜、燃燒香料，“無論你走到哪里，都有桂皮的火焰點燃，祭畜的鮮血濺灑地面”，這是女神才有的待遇。尤物海倫的故鄉(xiāng)，不是斯巴達，不是特洛伊，她為香水而來，那是她的故鄉(xiāng)。我想起張愛玲在一篇文章里描寫女人對隔年旗袍的眷念，是一個男子也比不上的，還有《長恨歌》里王琦瑤在天井里晾曬陳年衣物的那份用心與周詳，都細細印證女人對“物”的虔誠。戰(zhàn)爭的第十一年，斯巴達人使用木馬計，一舉攻陷特洛伊城，國王戰(zhàn)死，海倫又被搶了回去。榮華已逝，香水記憶深深儲藏，在往事回想中悄然蕩漾。那只埋藏了3500年之久的香水瓶，或許是從特洛伊帶回希臘的。

（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思奔：在歷史與八卦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