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美作家陳謙近年來發(fā)表的一系列小說中,自我實現(xiàn)及其困境構(gòu)成了一個一以貫之的主題?!短乩咨牧髅シ浮分袑で筅H罪的科學家、《望斷南飛雁》中拋夫棄子的主婦、《繁枝》中反目成仇的創(chuàng)業(yè)者夫婦、《下樓》中追問家庭創(chuàng)傷的心理學學生——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試圖通過海外移民的方式解決歷史與故土對自我的壓抑,使得“美國夢”成為渴望自我實現(xiàn)的一種隱喻。盡管“美國夢”并非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母題,但“自我實現(xiàn)”這一過程中所包含的執(zhí)念與恐懼,入世與退守的艱難取舍,成敗之間無情的辯證,卻使一代代作者與讀者魂牽夢縈。在此意義上,陳謙所念茲在茲的,既是“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的古老興嘆,也是當代社會盲目崇尚成功與自我價值所帶來的困惑。
然而自我實現(xiàn)的本質(zhì)是什么?其執(zhí)念的驅(qū)動力何在?實現(xiàn)的條件又是什么?陳謙最新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無窮鏡》對這一系列問題做出了人類學意義上的追問。在表面上,《無窮鏡》似乎與作者的處女作《愛在無愛的硅谷》遙相呼應,講述一位不甘平凡的女子掙脫少年記憶中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匱乏,在20世紀末中國走向開放卻乍暖還寒的時代中遠渡重洋,試圖在象征世界未來之巔的硅谷找到棲身之地。主人公珊映在廣西百色山區(qū)昏暗的燈光下度過童年,卻渴望像煙花一樣沖向蒼天。然而在經(jīng)過半生奮斗,從上海交大步入斯坦福大學,白手起家創(chuàng)建紅珊公司,即將成為3D成像領域執(zhí)牛耳者之時,她不但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商業(yè)危機,更在其中遭遇了困擾所有黃粱夢者的千古命題:哪一種人生更有價值?像煙花一樣不可一世,抑或像燃香那樣闃寂無聞?煙花與燃香的比喻在主人公的意識中反復出現(xiàn),同時也拷問著市場經(jīng)濟影響下的當代價值觀。
但是《無窮鏡》中的豐富意蘊遠不止此。作者在行文中對一系列視覺隱喻獨具匠心的運用,將小說對自我價值的探索推向了前此未有的深度。作為精神分析學的核心象征之一,鏡像代表了主體通過他者的形象獲得完整自我認同的原始機制。而與之相對,文中主要角色在人生的某一階段,都會在哪怕與之生活軌跡大相徑庭的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這種分身經(jīng)驗(doppelgngerexperience) 時刻提醒著自我在形成過程中異己的起源。為了理解自我與他者相互形塑的動力之本質(zhì),我們必須進一步探索《無窮鏡》獨創(chuàng)的鏡像隱喻:珊映苦心經(jīng)營的3D成像芯片。在作者的想象中,這是專為未來第二代谷歌眼鏡而研發(fā)的技術(shù)。與如今市場上第一代谷歌眼鏡不同,它大幅度增強了視頻分享與直播的功能,不但可以使用戶同步體驗他人視覺中的美景,其3D功能更具有高度仿真性,令觀者在立體的視覺體驗中擁有身臨其境的感受。在此,第二代谷歌眼鏡絕非陳謙為硅谷科技題材量身定做的噱頭。它背后隱藏著自我實現(xiàn)之欲望的核心邏輯——在谷歌眼鏡的中介作用下,“看”不再成為我們對真實世界的直接捕捉,而是我們對他人之視界、他人之生活的欲求以及高仿真模擬。與此同時,我們獲得快感的源泉,也不再是我們所親歷的世界,卻是我們通過模仿,不斷接近他人之視界與生活體驗的趨同過程。我們必須通過“看”并模仿他人,才能獲得自我實現(xiàn)的滿足感,然而我們藉此所找到的自我,卻不過是他人的鏡像反射。只有解析谷歌眼鏡中“模仿”與“看”的深意,我們才能理解“無窮鏡”所指涉的生存困境。
盡管第二代谷歌眼鏡指向一個未來的科技世界,但陳謙所描述的模仿困境并不是對未來“敵托邦”式的想象。其所揭示的乃是我們?nèi)粘I钪杏顒拥幕緳C制。正如熱內(nèi)·吉拉爾(René Girard)所說,欲望從來都不是對于具體目標的直接欲望。我們之所以追求這些目標,是因為我們認為他人也在追求同樣的目標:煙花正是因為同時被他人欲求而尤其值得向往。換句話說,自我實現(xiàn)的欲望總是以凝看他人、模仿他人為中介的。因此,欲望在其根本意義上永遠只是對于他人之欲望的模仿。而模仿本身,其本質(zhì)在于成為他人。杰拉德對此類“元欲望(metaphysical desire)的觀察固然是以宗教人類學和西方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為基礎的。但是對習慣瞻仰圣人典范與英雄楷模的中國人而言,對習慣在“曬幸福”和“羨慕嫉妒恨”的競爭壓力中做出自我選擇的現(xiàn)代人而言,“模仿”的欲望及其中介作用卻有不容忽視的現(xiàn)實性。
而主人公珊映的奮斗歷程又何嘗不是一場“模仿”的奮斗呢?反觀珊映早年的生活歷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正是上海與百色的區(qū)別激發(fā)了她最初的模仿欲望。正是站在上海街頭,這個不通上海話的女子頭一次感到“眼睛不夠用”。也正是從此刻開始,“看”成了珊映生活中習慣性的動作:她喜歡看書,喜歡看煙花,甚至喜歡透過望遠鏡偷窺鄰居,只因為它們?nèi)即硭说纳?,令她心向往之。她需要通過“看”來激起自己模仿與奮斗的欲望,而第二代谷歌眼鏡仿佛是這種“看”與“模仿”發(fā)展到極端的表現(xiàn)。如果我們把上海都市五顏六色的視覺意向看作一個能指,那么珊映一生的奮斗都始于對其所指的“看”與模仿。她對上海的“看”,正屬于巴爾扎克筆下的拉斯蒂涅俯瞰著巴黎,心說“讓我們來拼一拼”的野心家的目光。即便當她日后離開上海,追尋新的模仿對象之時,這一欲望的范式仍然沒有改變。
一、模仿與自足
珊映與康豐的關系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由其名字所象征的一組對照:他是豐盈自足的,她的豐盈只是他的映射和擬像。這個不緊不慢、帶點兒孩子氣的高材生視數(shù)學為游戲,而珊映的奮斗之于他猶如囊中取物。在小說中,這種自足首先是以“自由”的面貌出現(xiàn)的。正如康豐對珊映所坦白的那樣,他唯一的奮斗目標在于財務獨立,使自己可以追求想過的生活。換句話說,他奮斗的動力在于渴望擺脫受制于他者的怪圈。自足同時也以康豐家世中道法自然的人生哲學為象征。與珊映父親追求“生命里的焰火”的執(zhí)念不同,康豐的爺爺盡管在民國時代接受了精英教育,解放后卻仍然安心于打零工的底層生活。這里取代了遠大目標的,是對拉二胡、泡茶、飲酒之類當下每時每刻的充分接納。甚至老人的死亡,也被康豐以一種莊子鼓盆而歌的態(tài)度視作無須驚懼的自然狀態(tài)。這與珊映在父親過世時壯志未酬的悲哀形成了鮮明對比。endprint
這種順其自然的俗人智慧有著更深一層的成因:在康豐的生活中沒有一個作為模范的他者。與作者在描寫珊映的段落中繁復的視覺意向不同,康豐的眼睛“在擦得亮晃晃的鏡片后慢慢地眨著”,他并不擅長“看”。他唯一明確追求的目標只與他自己有關:克服恐高癥,去巴基斯坦登山。雪山在此并不象征著高處不勝寒的成功極境,而是依自不依他,拒絕通過旁顧左右而獲得生存動力的態(tài)度。正是因為如此,當珊映凝視著象征著成功的“煙花”之時,康豐“看”到的是這種成功前景中隱藏的空虛、疏離和價值危機。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公司上市之后,他毫不猶豫地拋出手中的股票,搬到德州奧斯汀,遠離硅谷的創(chuàng)業(yè)毒癮。在康豐舉重若輕的天才姿態(tài)背后,真正隱藏的是章太炎所說的“自貴其心,不依他力”的獨立姿態(tài):康豐并非不需要打拼,他只是從不出于模仿的欲望去奮斗。這種獨立是否足以成為生活的持久動力固然值得存疑??地S對登山的迷戀日后逐漸演變?yōu)榱硪环N形式的執(zhí)念,填補著他者缺席帶來的危機。但無論如何,相對珊映而言,這種自足使她與康豐之間產(chǎn)生了難以彌合的距離。
只有將這種距離理解為自足與模仿之間的差異,我們才能夠看到珊映欲望的強度與軌跡。如果欲望起源于存在論上的本質(zhì)缺失與追求圓滿的沖動,那么還能有什么比那些在表面上充盈自足的他者更能吸引我們模仿的沖動呢?盡管在文本中,珊映與康豐作為煙花與燃香的人格代表而出現(xiàn),前者在燃燒的力度與速度上都讓后者望塵莫及。但就其欲望的關系而言,他們的角色是徹底反轉(zhuǎn)的。珊映從未放棄她對康豐的追逐與模仿,即便在她似乎已經(jīng)離開并超越他的時候仍舊如此。難到珊映畢生所為之奮斗的一切——康豐所代表的四兩撥千斤式的渾然天成——不正是自足、自尊與自立的象征嗎?難道不正是只有這種自足才能把珊映從薩特式的密室中,從渴望他人與被他人渴望的模仿煉獄中解救出來嗎?然而珊映與所有模仿者的吊詭在于,盡管如此渴望自足,他們卻只有通過模仿才能接近自足,而真正的自足卻始終拒絕模仿,拒絕與他人發(fā)生任何欲望關系。最終,作為紅珊科技公司的總裁,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珊映儼然已成為自足的化身。但是在危機時刻,這種自足仍然暴露出自身的贗品性質(zhì)。康豐在離婚時轉(zhuǎn)讓給珊映的專利算法仍然是紅珊公司生存的核心。而當這項技術(shù)的缺陷即將使公司毀于一旦之時,珊映不得不再次求助于她的模范,正如虛假的自足不得不再次求助于模仿。珊映一遍遍徒勞地撥打康豐的電話,那無人接聽的語音留言正是她自己欲望的回聲。
二、模仿與創(chuàng)新
“創(chuàng)新”是硅谷的絕對律令。至少表面如此。熊彼特關于“創(chuàng)造型破壞”的黃金法則在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應驗:從微軟到蘋果,從本地存儲技術(shù)到云端數(shù)據(jù),從傳統(tǒng)運營商到分享型經(jīng)濟,技術(shù)創(chuàng)新引導著生產(chǎn)和消費范式的改朝換代,進而觸發(fā)市場結(jié)構(gòu)的不斷革命。但在這條律令的背后,我們看到的仍然是模仿的秩序。因為競爭原本就起源于模仿的欲望:我們渴望和谷歌亞馬遜一樣壟斷行業(yè)生態(tài)系統(tǒng),渴望和馬克·扎克伯格一樣年紀輕輕平步青云,渴望喬布斯異想天開式的創(chuàng)新神話。我們絕望地渴求創(chuàng)新,正是因為太多的人已經(jīng)創(chuàng)新,正在創(chuàng)新。托克維爾在《美國的民主》中指出,民主從未給我們提供真正平等的機會,而只是提供給我們對于機會平等的理直氣壯的幻想。同理,硅谷的神話也僅僅只給我們提供了對于成功機會均等的想象,吸引越來越多的模仿者一頭扎進創(chuàng)業(yè)大軍?!澳7隆辈攀枪韫鹊恼嬲F(xiàn)實。無論技術(shù)變革和市場格局如何以光速翻新流變,不變乃至趨同的仍然是對求新求變的執(zhí)念,以及這種執(zhí)念背后恒久的焦慮。
《無窮鏡》通過科幻筆法,把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推到了極限:紅珊公司正置身于未來3D成像技術(shù)的風口浪尖,其專利算法研制出的芯片一旦成功,將在谷歌眼鏡所引領的可穿戴電子設備領域掀起一場革命。但諷刺的是,這家以創(chuàng)新為使命的公司最初卻是珊映模仿欲望的產(chǎn)物。在革命性的3D眼鏡背后,我們找到的仍然是一種原始的“看”。珊映原本無意于創(chuàng)業(yè),卻在一位同門師兄的派對上動了心。這位硅谷新寵豪華的生活方式第一次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內(nèi)向她展開,像派對上的煙花一樣令她眼花繚亂。在眾多視覺意向中,“無窮鏡”的變體再次出現(xiàn),映射著模仿欲望生成的過程。這一過程在本質(zhì)上如此恒常,凡俗,但在某些視覺隱喻中卻表達出一種超現(xiàn)實的真實。當珊映把啤酒瓶舉起來放到眼前,透過青綠色的玻璃看到同行們變形的臉時,她看到的其實是自己渴望變形,渴望與成功沆瀣一氣的面孔。
如果說“看”所象征的模仿欲望最終讓珊映走上了創(chuàng)業(yè)的道路,那么最終,她所視而不見的一切卻讓她喪失了一個真正“創(chuàng)造”的機會。超載的野心使珊映在超負荷工作下流產(chǎn)。她從未有機會看到自己夭折的女兒。即使在描述悲劇的時刻,陳謙仍然沒有放棄對視覺語匯的運用。小說的天才之處,正在于這些關于新生兒的視覺意向只能通過他人的眼光才能看到。病中的珊映緊閉著雙眼,只能通過丈夫的描述想象孩子像小貓一樣小小的胎毛,也只能在記憶中想象女兒在超聲波屏幕上模糊的小腿。這些令人心碎的細節(jié)似乎暗示著一個模仿者的命運:她只能看到模仿得來的創(chuàng)新,卻無法看到從無到有的新生。
三、模仿與真實
模仿的欲望不知疲倦也沒有界限,網(wǎng)絡虛擬空間是它的烏托邦。在搜索引擎里無所謂真實,只有關于真實的各種擬像。社交媒體的出現(xiàn)進一步模糊了真實的界限,使我們在世的身份成為一場游走于臉書、推特、微博、微信之間的換裝游戲。我們表達自我的平臺從未有如此之多,而我們凝視他人的欲望也從未有如此之強。這其中最大的吊詭,在于我們總覺得他人的自我比我們更真實,更令人渴望。珊映也不例外。在微博上,她悄悄地關注著安吉拉-葉,一位和自己年紀相仿,同在硅谷創(chuàng)業(yè)的中國女性。珊映在她瀟灑的職業(yè)生涯片段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不過這是一個更令人羨慕的自己。在這個意義上,社交媒體乃是無窮鏡的經(jīng)典變體。
與此同時,《無窮鏡》也為我們展現(xiàn)了與社交網(wǎng)絡相對的一個世界——科技專利與商業(yè)機密的世界。這個世界以珊映的美國老師尼克為縮影,奉學術(shù)研究之獨特性、真實性為圭臬。尼克的口頭禪“no evidence”,他以隱形墨水寫作的獨特習慣,他對于網(wǎng)絡媒介的謹慎,都遵循著這個世界獨特的通行法則:不可復制,不可模仿。但當尼克為珊映安排了一次機密商業(yè)會談的時候,會議的照片卻被偷拍并傳到了網(wǎng)上。尼克的聲譽與珊映的公司轉(zhuǎn)瞬間危在旦夕。endprint
珊映隨后的調(diào)查讀來頗有偵探小說的味道。早在《特雷莎的流氓犯》與《繁枝》等作品中,陳謙就展現(xiàn)了她逐層鋪設懸念的綿密敘事技巧。而她最終為我們揭示的真相,總是比“whodunit”一類簡單的答案更加令人回味。照片是從安吉拉-葉的微博上傳出去的。但珊映在調(diào)查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更令人震驚的事實:安吉拉的真實身份,非但不是所謂的硅谷成功女性,而是她一直用望遠鏡偷窺的鄰家主婦,一位夢想創(chuàng)業(yè)卻不得其途,只能通過偷拍珊映而模仿成功女性的“冒牌貨”。在珊映執(zhí)著于“看”與“模仿”的同時,殊不知自己卻成了他人“看”與“模仿”的對象。這其中更大的反諷在于,她長久以來在微博上關注安吉拉的一舉一動,哪知那卻是她自己真實的生活。在這個意義上,兩個女人在小說末尾處的會面,其實是一場自我與自我的會面。對于模仿者而言,這毋寧是一個救贖的時刻。鏡子粉碎了。無窮鏡中互為消長的孿生姐妹在這一瞬間合而為一:正是在另一個模仿者的影子中,珊映看到了自己作為模仿者的真實自我。
考慮到鄰家主婦的生活背景,我們還必須進一步意識到,模仿與真實的困境并不僅限于社交媒體這一網(wǎng)絡空間。小說暗示安吉拉曾在深圳一家專事手機定位的公司工作,而其技術(shù)核心全在模仿硅谷已有的產(chǎn)品。因此,安吉拉作為模仿者并非只限于個體層面。她象征了中國高仿產(chǎn)業(yè)缺乏原創(chuàng)能力,只能以成本優(yōu)勢搶占市場的結(jié)構(gòu)性缺陷。誰又能說安吉拉們的困境不是整個中國作為全球經(jīng)濟體系后進者的一個縮影呢?在故去的“短暫的二十世紀”中,中國難道不是一直在超英趕美的模仿欲望中同時探索屬于自我的價值和方向嗎?當太平洋對岸的發(fā)展模式使生機與危機并存之時,模仿是我們唯一的選擇嗎?中國的自我價值又如何才能真正建基于康豐那樣的自足自信,而不只是又一種模仿與超越的戰(zhàn)略呢?
四、拒絕模仿
在自我實現(xiàn)的漫長征途中,我們慣于設定一個冠冕堂皇的外在目標。珊映曾相信科技革新的價值在于改善人類生活,創(chuàng)業(yè)即是創(chuàng)造社會價值。這種帶有人文主義色彩的發(fā)展觀念,已經(jīng)成為支撐硅谷經(jīng)濟模式的意識形態(tài),其信奉者不可謂不真誠,其作用也不可謂不深遠。然而在《無窮鏡》中,個體內(nèi)在的模仿欲望始終作為這些外在目標的鏡像而與之共存:起初這欲望只是遠大理想的手段;然而它始終獨立于目標而發(fā)展流變,乃至于最終取代目標本身,一發(fā)不可收拾,成為只為自身合理性而存在的盲目動力。即便一貫處之泰然的康豐也難逃這力的邏輯:財政獨立,研究興趣,造福社會,所有這些預定目標一旦達成便難以維系,只能任憑這力去捕捉新的獵物。這獵物便是康豐的珠穆朗瑪峰,或者珊映的煙花。它不可能以指涉性的、非隱喻的語言得以呈現(xiàn),因為模仿的欲望不會安于其自身之外的任何目標。外在目標的合理規(guī)劃已經(jīng)無法控制內(nèi)在欲望非理性的復制。在此意義上,模仿欲望的邏輯同時也影射著技術(shù)社會的邏輯。多少以改善人類生活之名的技術(shù)只不過制造了新的市場需要?多少創(chuàng)造了社會價值的革新只是出于計劃性報廢的戰(zhàn)略要求?又有多少技術(shù)是僅僅由其他技術(shù)帶來缺陷應運而生,逐漸蔓延為一場不可控的生產(chǎn)盛宴,以至于我們忘記了技術(shù)之于人生的初衷?反諷的是,無論技術(shù)社會如何變革,我們似乎尚未脫離韋伯對20世紀工業(yè)社會的陳舊判詞:現(xiàn)代世界最大的革命乃是工具理性相對于外在價值的解放,是手段對目標的脫離。在這個社會中,用齊格蒙特的·鮑曼(Zygmunt Bauman)的話說,“目的地無關緊要,汽車才是關鍵。重要的是能把所有的地方都視為目的地——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闭窃谶@種對于目的地的超越或者失卻中,我們得以看到欲望與科技的同構(gòu)性。這二者并非出于文本的偶然才共存于硅谷。如果我們將硅谷視作技術(shù)統(tǒng)治之下的一整套工業(yè),市場以及生活結(jié)構(gòu),那么這片土壤既催生了主體的情感框架,也孕育了與之相應的客體的生產(chǎn)邏輯。人與技術(shù)在此互為鏡像。正是對通過硅谷人自我欲望的探索,《無窮鏡》的文本同時觸動了技術(shù)社會及其資本運作高度理性化的發(fā)展背后非理性的內(nèi)核。
欲望的非理性生產(chǎn)最終在珊映的商業(yè)危機中達到了失控的頂峰。盡管安吉拉已經(jīng)如約刪除照片來源,但如同最后一章的標題“無窮鏡”所暗示的那樣,照片復本已經(jīng)如同電腦病毒一般在網(wǎng)絡上蔓延,永無窮盡,無法逆轉(zhuǎn)。尼克冰冷的警告在手機屏幕上閃爍。然而小說在這里戛然而止,留下讀者自己揣測珊映的未來。
陳謙的小說一向以開放性結(jié)尾著稱。曾有不少論者在評價《望斷南飛雁》時指出,作者在講述一個現(xiàn)代版娜拉故事的同時,卻無意于回答魯迅式的、“娜拉走后怎樣”的問題。我們應該如何理解作者拒絕回答的姿態(tài)?與其追問“娜拉”的未來,我們或許更應該自問,在何種意義上“娜拉走后怎樣”是一個文學應當承擔的問題?;卮疬@一問題需要一種烏托邦式的想象力。它為我們的政治、倫理、文化系統(tǒng)寄予某種希望,使之對人間的矛盾與反諷具有和解的潛能。這種想象力是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巨大源泉。但它并不是唯一的源泉,而陳謙的文學想象力也不屬于此。如果說前者的目標在于表達我們民族心靈的格式塔特征,那么陳謙的目標則在于探索這種心靈的一個基件:《無窮鏡》關注的是我們紛繁復雜的人類學關系中最基本、最原始的一種:我們?nèi)绾文7滤?,如何通過模仿他人而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現(xiàn)他人。我無法對這兩種旨趣相異的文學方法做出比較。但在此引用威廉·馬薩瑞拉(William Mazzarella)的一句話來評價《無窮鏡》,或許能對我們有所啟發(fā):這里真正重要的問題,“不是我們要走向何方,而是我們在人與人的相互關系中,如何成為我們之所是?!?/p>
我們應該如何成為我們之所是?如果這才是我們應該問的問題,那么《無窮鏡》對此其實做出了獨特的解答——這是我們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鮮少能聽到的一種聲音。在小說末尾,珊映做出了模仿者的一生從未做過的選擇:也許是生平頭一遭,她拒絕了“看”的欲望,拒絕了習慣性的反擊與掙扎,而是“蒙住雙眼,聽那山崩海裂般的轟鳴”。慣常的視覺意向在這里消失了,模仿的鎖鏈悄然崩壞。這一次,珊映“看”到了夢中通過康豐的視野傳達給她的雪山,而不是3D眼鏡中模擬出的雪山。雪峰在她腳下轟然倒塌,正如那由模仿而成就的自我終于在她的自省中崩潰。endprint
然而這不是最終的崩潰。這一瞬間的孤寂足以讓我們和珊映一起屏住呼吸,看到她在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中從未領會的一番景色:
兩條道路在林中分岔,而我——
選擇了行人較少的那條,
這使得一切變得完全不同。
【注釋】
關于吉拉爾對模仿欲望的論述,主要參見:RenéGirard,Deceit,Desire,and the Novel,translated by Yvonne Freccero(Baltimore:Johns Hopkins Press,1965);Violence and the Sacred,translated by Patrick Gregory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7);Things Hidden Since the Foundation of the World,translated by Stephen Bann and Michael Meteer(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陳謙:《無窮鏡》,77、88、75、235、66頁,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章太炎:《答鐵錚》,見《章太炎全集》(四),36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托克維爾在該書中對于平等的心理條件及其對于社會競爭與模仿的促進作用有多處論述。代表性段落參見:Alexis de Tocqueville,“Why Americans Are So Restless in the Midst of Their Property”in Democracy in America,translated by Gerald Bevan (New York:Penguin Books,2003),622-626.
Zygmunt Bauman,Postmodern Ethics (Cambridge:Blackwell Publishers,1993),188-9.
部分評論參見:范遷:《娜拉的魅影——讀陳謙的〈望斷南飛雁〉》,載《僑報》副刊,2010年2月5日;胡康青:《探尋南雁逃離的必然性——讀陳謙〈望斷南飛雁〉》,載《北方文學》(下),2015年第5期;江帆:《百年后現(xiàn)代版娜拉的出走——〈望斷南飛雁〉的女性主義解讀》,載《世界文學評論》2011年第2期;江少川:《從美國硅谷走出來的女作家——陳謙訪談錄》,見《海山蒼蒼:海外華裔作家訪談錄》,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
William Mazzarella,“The Myth of the Multitude,or,Whs Afraid of the Crowd?”Critical Inquiry,Vol. 36,No. 4 (Summer 2010),725.
(何可人,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博士候選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