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有問何謂藝術(shù)之氣象?何謂小家氣象?何謂大家氣象?大師與巨匠之氣象又若何?
氣象者:簡言之即為氣。人之吐納,氣也:心靈之吐納,亦氣也。藝術(shù)之氣象,當(dāng)指心靈,而非物質(zhì),唯人之圣凡雅俗,千差萬別,其所吐納,固自不同。凡刻紅剪翠,雕蟲小技,津津于一得之見,其所為作,僅聊供耳目之娛,其于人之心靈徒增堵塞者,此小家氣象耳。凡遣云使月,技精屠龍,恢恢乎萬物羅胸,其所為作,豈徒官感之快可限?讀者心旌必為動搖者,此大家氣象也。至于大師,則軍中之統(tǒng)帥、文章之司命也。藝進(jìn)乎道,思盡波濤、悲滿潭壑,故其氣象大方無隅,不可端倪,每觀其作內(nèi)心之凈化非言語可形容者。更上巨匠,則孟子所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者也,與天地精神相往還,所求理中之理,所索象外之象,其作品之感人宛若梵音法鼓、教堂鐘聲,心歸于寂,意歸于淡,似日月星辰之巡天,江河流泉之行地,無一處不圓融,無一處著痕跡,藝至于斯,可謂化境矣。最上魔鬼,五百年未必一見,人文肇始以至于今仍付闕如,茲不欲置喙矣。
客又問:則闊海之氣象若何?十翼每觀其人,慧而憨、智而直,凡所陳詞,皆為心跡,略無遮攔,落落大丈夫也。復(fù)觀其畫,則吞吐大荒、心游萬仞,非小名家之小吐納也。凡此種種皆與上述對大家氣象之剖析諳合,恣肆之筆來自膽識、浩瀚之情陶于胸懷,關(guān)西大漢掄鐵板唱大江東去,固當(dāng)代畫壇之豪杰也。
十翼觀夫闊海之素描,盡精微、致廣大,骎骎與俄羅斯大師斐遜爭驅(qū),故知闊海之放筆縱橫,自有扎實(shí)根基。所作速寫,尤能將稍縱即逝之印象于聊聊簡筆中透露,非才氣過人者,未可臻此。闊海是大寫意高手,追其緣由,蓋知基厚而臺高,識廣而見深,非淺學(xué)者可夢見。
中國畫六法之說,古人述之詳矣,然終不得其要領(lǐng)者,以論之者皆非大手筆之實(shí)踐家。以余之見,六法中僅須具氣韻生動與骨法用筆兩條,其它四法皆在其中。象形、賦彩、位置,皆氣韻生動所必具之條件,移模則畫家末事。而無骨法用筆,象無以立,神將焉托?氣韻何來?闊海之畫,氣韻生動,自不待言,而其用筆跌宕雄健、腕力過人,故其畫每有震撼力在。觀者于畫前所以難以移步者,以其內(nèi)蘊(yùn)豐厚而筆墨迷人也。闊海既為行伍中人,故其游目騁懷往往重犖犖大者,軍人之作風(fēng)在風(fēng)馳電掣、勢不可擋,而其膽識雖王羲之之筆陣圖無以過??傊?,在氣韻與骨法兩方面,我們對闊海都毫無值得懷疑處。
近年來闊海提倡“新漢畫藝術(shù)”,在他的一篇滔滔說詞中我曾讀到他分析新漢畫藝術(shù)之六大特征。我是詩人,有詩人之性,以為他談得未免沉重。我看以闊海的性格:氣盛、強(qiáng)悍、憨直,對他的新漢畫最簡捷的解釋是借漢代之杯斝,滿斟個性化的美酒,以澆自己的塊壘,斗酒十千恣歡謔,這才是真正的闊海。有李存葆兄激賞闊海的文章在前,我續(xù)貂是必然的了,不過對李文闊畫,我都有求全之毀如下:
李文講茍闊海在生意場和戰(zhàn)場,前者必蝕本,后者則敗績,都是不確的猜想,聽其言而觀其行,人焉哉,闊海任在什么領(lǐng)域都會縱橫馳騁,譬如帶一個排的沖鋒隊(duì),他絕對是身先士卒的“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勇士,至于是否能運(yùn)籌帷幄,那則懸疑。于是聯(lián)想到闊海的畫,闊海的確有莊子“時恣縱而不儻”的品格,但是那“弘大而辟,深閎而肆”的境界則應(yīng)該是闊海的終極目標(biāo)。那時的畫則會如曹孟德之詩:“水何澹澹”,不要永遠(yuǎn)波濤洞,這就是我希望于闊海的:縱橫之氣外,更增>中融之氣:恣肆之外,更有內(nèi)斂。我們期予闊海的不只是立馬橫刀的孤膽英雄,而是一位從容的將帥,到那時,我們則稱他大師。
范曾
壬午仲夏于北京碧水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