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作為一位有著近三十年詩齡的資深詩人,姚輝一直保持著非常純正的抒情氣質,他的詩富有激情,總是以繁復的意象、躍動的詩句反復表達對生命、世事、時光的困惑與追問j但他并沒有滑入浮泛的抒情,而是常在情感的激流中融入智性的沉思,從而讓詩意呈現(xiàn)得更為豐富和深沉。舒丹丹以詩歌翻譯名家,這多少速蔽了她的詩人身份,其實她在詩歌寫作上也取得不小的成就。她的詩慣于取沉恩和回憶的調子,通過對日常細事或微妙感受的描述,傳達對生命的復雜體驗:既有孤獨、隱痛和喪失感,也有寧靜的欣悅和深沉的感恩。簡潔、克制的表達與豐富的詩恩形成恰到好處的張力,體現(xiàn)了詩藝上的成熟。
——蘭坡
姚輝,男,漢族,1965年生于貴州仁懷,出版詩集《兩種男人的夢》(二人集)、《火焰中的時間》、《蒼茫的諾言》、《我與哪個時代靠得更近》(中英對照)、《在春天之前》,散文詩集《對時間有所警覺》,小說集《走過無邊的雨》等,另編選出版了詩文集多種,部分作品被譯成多種外國文字。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貴卅『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陌生之鳥
或許靈魂深處總有一條邈遠的路徑
供鳥翅靜靜滑翔。這些陌生之鳥
嘈雜
銳利堅韌——宛若一片片
閃爍不息的幽深弦月
我不知道它們彤紅的啼鳴
是否與我們反復矚望的旗幟有關
熟悉的天色緩緩上升觸及星空與愛
我不知道那些烏翅邊緣的云霓
是否仍將覆蓋人們堅持不懈的夙愿?
我無法說出它們漫長的等待。鳥
守候鳥的歷史守望尖喙中深藏的季候
——我無法說出一代代人欲說還休的苦痛
烏在路途中蒼老陌生之鳥
帶來我們絮語多年的所有經(jīng)歷
看:一只鳥燃燒成流星吱呀的身影
它比滄桑迅疾它掠過誰生銹的懷念?
那只篝火鑄就的鳥翻越山巒
讓天穹彎曲的湛藍不斷延續(xù)
陌生之鳥仍將喚醒誰熟悉年年的苦樂?
風聲壓碎緘默群鳥
消失——在我們虛構的驕傲中
鳥影堅硬鳥影
正刺透靈魂無力背棄的最初警覺……
懺悔者
被一片落葉遮掩也是值得的
——風忘記風聲 懺悔者
躲閃著 那片落葉凜冽的痕跡——
活過的所有晝夜成為利刃
懸在張望上你錯過了命定的暮色
就必須再次錯過 那葉逼你醒來的啟示
水勢推遠唯一的航線
誰尋找不可能出現(xiàn)的遠方?誰吹滅火焰
讓一顆星 在無盡的黑暗中
反復疼痛 追悔莫及?
被一片風聲代替也是幸運的
落葉知道苦痛的份量 風剜碎祈求
懺悔者背對的花束 再次
卷過 一無所有的大地……
野山之幻
夕照顫動了七次 巖石
猝然憶及煙塵之遠 夕照有微紅的光焰
比鳥翅華麗 璀璨的巖石
讓野山沉入春天內部旖旎的預感
野山躍動 這麻雀般的頑童
用黑泥 捏制霞彩與悠悠企盼一一
野山袒露麥苗招展的疼痛:山色銹蝕
但一個人堅守的摯愛宛若花束
幻夢狀的花束 隨起伏的故鄉(xiāng)
代替與生俱來的種種眷念
野山記得祖輩吱呀的名字 記得
雨滴中的燈影 肋骨彎曲的絢爛
野山記得窸窣作響的苦痛 風聲黝黑
野山記不住似曾相識的諾言
誰在飛翔的岡巒上剜刻寧靜的瑣事?
野山蜿蜒如訴 在典籍傾瀉的遐想里
野山 擎著靈魂搖曳不息的湛藍
野山翔舞 卷過夕照珍惜多年的祈愿……
神
在土粒之上 神 有著青草廣闊的色澤
神用三種草莖做成姓氏最早的偏旁
神寫出自己的乳名 然后 神
用一抹黃昏 鍛造乳名上黃金的記憶
神有土粒多變的臉色 較大的風聲屬于懷念
神用風聲遮掩膜拜者傴僂的身影 神
在一粒稻谷上 雕刻艱難者閃耀的祈愿
神說出千種曲折的未來 在傷痛與矚望間
神的沉默高過星河——神讓天穹沉睡
讓最弱的星光散開 覆蓋塵世最遠的寧靜
神經(jīng)歷了我們扔棄過千百次的苦樂
神的靈肉上刻滿傷痕 恨 愛與啟迪
神是陰影的寄居者 是花朵枯落的最初癥結
是我們必須承受的最為尖利的遺忘
神被神反復忽視 在土粒之上
神的獨語失去回音——神是神自己的啟示錄
神高舉的骸骨走過遠方
神 找不到自己燃燒的足跡
神藏在木紋深處
在一滴水和其他水交錯的憶念中 神
向一堆虛假的背影投擲石頭 神有些困乏
神 背棄著自己無端的宿命——
神在風霜的盡頭轉過身來 神越過我們
——在陰影鑄就的滄桑中 神成為神話
進入 我們難以閃避的所有歧途……
城市之夜
許多人在塵埃與欲望間走著
——赤裸之城 多少匆忙的骨頭
在人縫中 劃出大片交錯的暗影
誰將向自己挑戰(zhàn)?用一把紙幣作借口
深入千種陌生的姓名——
誰弄丟靈魂的重量?面對燭焰
誰 噴濺的狂熱沒有回音?
城市改變歷史
歷史改變傷痕
許多人在燈盞與曲折間走著
少女的衣襟上
花朵起伏
許多人 已習慣了最美的沉淪
這城市之夜涂舊面具
我回轉身來 看著遠方
我將在不朽的苦樂里
摳出 青磚與霓虹黝黑的呼聲
感激
——少女擦干了緋紅的淚水
像花朵栓系的千種苦樂 少女
成為花瓣深處吟唱的記憶
大雨代替懷念 星辰的力量鼓蕩花香
這些執(zhí)著的芬芳 讓文字之外的季候
隨道路漫長 彎曲……
懂得感激的人可以成為啟示
燈盞般剔透的啟示 傾訴般
傳遞姹紫嫣紅的顫栗
也許 一朵花就是一處傷口
疼痛穿越滄桑 也許
一朵花 帶來醒目的寄寓
——如果只能感激
我們重疊的身影將點綴漫漫榮光
生涯漫長 我們有孤帆閃爍的旖旎
手
三十年前 我看見一只手從空中劃過
遍布毛羽的手 用五種方式啼叫
黃昏像一個記號:三十年前
父親踏著苦痛歸來 所有田野
都換不回 那把金黃的稻草
我看見一只手 從風中劃過
墻壁在族譜上 煙熏的日子
可以被風車額際的星星 照耀
土 從眼中吐出!掌紋經(jīng)過的春天
靜靜翻開——唯一的手
顯得比歷史蒼老
而我看見手從文字上劃過
三十年前 我還沒能學會哭泣
一只手 躺下 像一柄悸動的彎刀
父親被寫在手上 三十年前
指骨分散了風聲 所有眺望
都比被反復眺望的時辰 更為重要
打鐵的人
提著廢鐵前來的女人提著一彎弦月離去。
只需要一爐赤紅的吆喝 你就逼近了尖銳
但請你記住我古銅的汗水 記住
叮當作響的手勢 請記住我身影上
紛紛墜落的金色塵屑
記住 恥骨以及最遠的風俗
我鍛造過怎樣彎曲的晨昏與追緬?爐火明滅
我把鴉啼打制成一枚黃菊狀的燈盞
我將它懸在胸前 然后
我打制山嵐不懈卷動的遼闊
打制水勢將至時呼嘯不息的那次追憶
歧路可以淬上最好的鋼火 讓它接近諾言
接近卡在骨縫中的痛與事實
而更多的苦樂在鐵砧上翻轉
我打制謊言可能擁有的第一千種形狀
打制沉默的暗影 打制總也無法出現(xiàn)的唯一驚喜
我打制過太多的欲念——
誘惑與警示常常具有相同的陡峭與硬度
我打制堅硬的軟弱 打制淬毒的善意
提著弦月前來的女人提著一塊黑鐵獨自遠去。
鳥
——為一只鳥的死亡而作
或許 已沒有人能再次目睹那些消失的飛翔
在冬天結束之前 星盞高懸
或許 已沒有一種疼痛
能代替飛翔消失前的那片光芒
已過去多少年了:彩翎上的風聲
卷動空前的凝望——
我 以及更多的人 為一頁油畫的天空驕傲
我甚至是幸福而孤寂的 一只鳥
——飄飛的歲月充滿了嘰喳不絕的聲響
但或許幸福也注定了苦痛 就像一個字
——翅翼經(jīng)歷的滄桑 難以虛構
就像一次許諾 呵 密云代替典籍
一句古老的頌辭
變得道理般坎坷 漫長
我甚至是憂傷而堅韌的
冬夜漫漫 一只鳥
一只消失的鳥 以骨肉 概括著
生與死鮮艷的方向……
談論
“向晝夜學習的事 我已思考過了”
翻動書卷的聲音現(xiàn)在變得十分響亮
——聲音從眉際劃過:“……很多年前
書卷依次攤開:那些勸喻始終是灰暗的
我們刻苦練習的晨昏漸漸蜷曲
勸喻者 成為鳴叫的黑貓 站在墻角”
誰的身影躍上了現(xiàn)在的天空——?
“至于幸福 可以從骨肉談起……”
如果指點的手勢疼痛
證明世界開始變了 而世界也將疼痛
——“如果靈魂已堆滿華麗的詞句
靈魂有可能代替碑石?”
有人在書卷的最后一頁上翻查出未來的天色
“呵這是苦晴 這是別無選擇的陰
這是擦亮夢境的雨……虛假之雨”
“我也想褒揚城鄉(xiāng)間紛雜的夢想 鋤聲 酒
在市街上反復碰撞的名字……”
“一個人代表時代。一個人
代表了怎樣的時代?”
“而向美與丑學習的人交替出現(xiàn)”
誰這樣說?讓他站起來說。
讓他走到高處去說??赐笗r事的目光漸漸渾濁
“沒有誰 愿意用爭辯者漲紅的臉
拼貼 某種有益的日歷?!?/p>
傍晚的河
我和誰都說不上話了——河邊
空無一人 只留下 滿地
淺絳的人影……
我和誰都說不上話了。鳥翅高懸
太陽將斑紋刻寫在史冊中
——誰的史冊?疼痛的人影
壓碎 疼痛的其他人影
大河鑿下人影畢剝燃燒的聲音。
——我和誰都說不上話了
傍晚的河 顫動 盤旋
它說出了我們試圖隱忍的一切
夜
從一片彎曲的墨漬中穿過
我聽見 許多疾馳而至的往事
我聽見諾言。燈盞漸次掛滿骨頭
秋天已經(jīng)倦了 它的身影
讓空曠的日子變得緩慢
守候在遠處的人此刻能否幸福?
隔著灰暗的雨 誰反復回憶?
誰回憶的手
攥痛 花事與璀璨?
家園打碎凝望
而我已無法簡單慨嘆了——
我不是可以隨意驕傲的人
當夜霧升起
蟲蛾之夢斑痕閃爍
一個足跡 就是一頁新穎的火焰
那些熟悉的道路正在夜色中走遠……
夢游者和他的第三種暗影
那時 兄弟還是一把燃燒的骨肉
他從門檻頂端邁出 如吱嘎的燭光
他經(jīng)歷的坎坷 有著夢境般模糊的彎曲
他被生涯碰軟了膝蓋。弦月比追憶遙遠
窗花開始擁有芳香 歲末的風
吹徹 兄弟守候已久的奇跡
他還經(jīng)歷了變幻的草色:此刻是枯萎與焦黃
但它有過翠綠的遠方 那時
兄弟像一聲踉蹌的叮囑 像一次囈語
門外 巨杉靜默 歧路越過警示
一百種寄寓成為險峻的苦樂
——兄弟消失 帶著
天穹壓斜的最初疑慮
而兄弟隨火焰重現(xiàn) 從門檻左側
兄弟嵌入荒蕪之痛——
他只記得兩種暗影 在消失之前
第三種暗影湛藍 從星盞內部
暗影上升——這樣的暗影
依舊泥濘 銳利
歌
像一片暗夜。塵土之唇被輕輕翻開
喏那是什么?
——星星的軀體。
而一轉身你便打聽寒冷
現(xiàn)在諾言滾動
誰將放棄愛與驕傲
誰將攜著葉影遠去?
敲打花朵:讓我為你抖露芬芳
荊棘的喊叫轉瞬即逝
讓我學會忘記
誰在血滴中剜出女人與風暴?
她們曾經(jīng)疼痛她們
還將不斷地站起
一片暗夜。丁香裸露
手藏在火中
火在歌里……
請舉起星星的骨頭
日子堅硬苦痛
正在最初的祈愿里延續(xù)
向日葵
把頭顱扭過去 你看見風向偏轉
——歌者堅守的苦痛 帶來
黃金般凝重的燦爛……
一代代人回溯的晨昏不懈旋舞
誰驕傲?緘默的歌者 醒在風中
他的期盼 讓陰影開始震顫
炎涼深入千種靈肉
骨殖在鳥翅上 那是翻飛的骨殖
經(jīng)歷春夏之交的眺望
正成為 擊碎生涯的痛與習慣
而有人依舊艱難的活著
端坐在追憶之巔的人 忍受幸福
像葵影高揚的警策 有人
沉入無邊的摯愛 或者厭倦
向日葵被一滴雨意覆蓋
它有些冰涼
一個時代垂下熾烈的羽翼
葵影燃燒 仿佛種種球狀閃電
向日葵放棄的天色比遺忘更為遙遠。
候鳥
丟棄一些季節(jié) 在天堂的路途上
我們的跋涉 高過了星光
冷暖之間 艱難的飛翔是一次照耀
往昔的風吹亂典籍
我們的道路 也是自己的夢想
雪霰驚醒過多少名字?
山川蜿蜒 我們的驕傲
帶動了遠方……
我們常常只能屬于懷念
市街上 黯淡的身影漸漸生銹
我們目睹的一切
都可以被叫作滄桑
孩子啊 你這即將衰老的骨頭
孩子啊 你是否還準備著另外的歌唱?
回到一些季節(jié)。在你的翠綠里
那片匆忙的毛羽
正閃射出 安慰般遼遠的光芒
家
一千條路通向同一抔滾燙的黑土。
通向同一陣雨聲。舊檐下的天色深入骨髓
誰忘記過山巒疼痛的季候?在一陣雨中
誰成為黑土反復咀嚼的堅韌祝福?
一千條路通向同一壞飛翔的黑土。
通向一次詠唱:孩童被祖先的牌位砸傷
這樣的傷痕如何成為驕傲?孩童在淚滴中
奔走像一片粘滿黑土腥味的季風
孩童閃耀種種映照生涯的光束……
一千條路通向同一抔夢囈的黑土。
稻禾拭去太陽之影 在我們回溯的黃昏
一個時代褪下燃燒的微記!脊梁之上
有我們堅持不懈的愛憎——我們
蘸著星光寫下曾被無端遺棄的所有叮囑
一千條路,通向同一抔醒著的黑土……
窗外
葉子帶走了部分天空。窗外
在傾斜的枝節(jié)與瑣事間
一個孩子溫習著
陽光之舞
五月是藏不住許諾的唇齒
把青果遞給天空——五月俯身
諦聽大地奔跑的腳步
而鳥兒已絕不僅只是一闋染翠的吟唱
通過蒼穹 我們臨近的往昔正綻露霞光
在窗外一個孩子
說出了五月最初的幸福
季節(jié)擱在窗外
一個孩子 為何懂得了
那次命定的慟哭?
——窗外 布滿了父母的手勢
一個孩子 舞動
人影 漸漸淹沒了所有彎曲的道路
船
這一刻 你說出星星璀璨的追憶
在礫石挪動的空曠中 你說出祝愿
說出一片激流暗黑的執(zhí)著與愛
你把槳聲擱在暮色上 現(xiàn)在
你有疼痛的潮汐
你注視過多少隱沒的雨意?
那時 礫石還有一片翠綠的羽翼
它們飛翔 用身影覆蓋你的憂傷
那時 水還沒有放棄燃燒
你拾起被陽光穿透的諾言
你在粼粼波光中接近世界最遠的安慰
你讓水勢隨期盼 彎曲
這一刻 你說出疾風鑄就的緘默
在銹跡斑斑的波瀾上 你
說出白帆之痛 說出
我們守候多年的恨與祈求……
早晨
誰目睹了星光艱難的消失?
當參差的夢境 晾曬在鎖鏈之上 誰
避開嘈雜的祝福 為白銀的天穹
找到了 一次最好的開始
一個長夜在沉沉的麻木里無助地結束!
一個世紀。誰收拾好了銹蝕的身影?
當承襲千年的囈語改變滄桑
一個長夜 正退出碑銘般堅硬的盟誓
憑借不同的警覺 人群醒了過來
人群:樹椏上遍布鳥鳴
那滴易碎的霞光
是誰橫亙荒野的堅持?
誰在古老的雕像上讀出了遲疑?
踏遍晨光 誰
說不出念叨過千載的往昔?
而一個早晨常常只能傾向失敗
我這樣想著 我不知道
該把什么 正確地推遲
石榴樹之憶
舊檐下的石榴樹 讓四季飛旋
——當風雨上升 祖先的身影
在布滿苔痕的晨昏中 再次浮現(xiàn)——
我在榴花呼嘯的夕光里 撿拾
鷹翅掠響的隱秘
種植石榴的人成為云霓
他有刀刃的光澤 他與石榴樹以及懷想
保持著火焰般迢遙的距離……
而遠去的歌者為某種驕傲活著
生涯是艱難的 石榴樹以扭曲的疵痕
代替緬懷——石榴樹的疼痛
隨蒼茫剝落
我在暗黑的鳥羽上銘刻石榴樹搖曳的寧靜
風聲堅硬 壓碎 星月之憶
石榴樹躍上云朵
像一片 燃燒的鷹影
一千種花 朵倏然綻 開觸動
歌者赤紅的遺忘
雪
被遺忘的一切重新出現(xiàn)。人影呼嘯
泥濘淹沒了所有的起點及追憶
雪卷過。蒼老的失憶者正在醒來
他有鐵質的緘默——哦 六角形的緘默
比火焰占據(jù)的夢境 更為遙遠
他無法說出此刻的雪色還將隱藏是什么
蒼穹有過太多的警示 他無法見證
雪粒轉瞬即逝的全部凜冽
或許他還記得某個說謊者尖利的暗影
仿佛星辰深處的疼痛 謊言
超越難以掩飾的美 刀刃般的謊言
剜過 我們共同的祈愿
雪就這樣下著 塵世值得被反復遮蔽
你還將忘卻什么?
寒意來自靈魂之外 骨肉
值得被反復撕扯 遺棄
一個驕傲的失憶者說出苦難
而燭焰找不到燃燒的理由 它
退回到巨大的黑暗中 人影呼嘯
——被滄桑捶擊的人影 帶來
大片飄飛的預感
掘墓人
掘墓者從黃土深處翻挖出一塊嗥叫的白骨——
他喘一口氣 細心地嚼一口黃土
他嘗出了酸辛的某種滋味——“它為什么嗥叫?
狼養(yǎng)的白骨!你嗥叫什么?”
他必須再次舉起鋤頭 他必須挖掘
新亡故的人需要迅速埋葬 但白骨仍在嗥叫
那些彤紅的聲音 旋轉 像大把傾斜的星空
“你為什么嗥叫?”黃土一層層摞著
姓氏上堆滿姓氏 死亡覆蓋死亡
而枯萎的花香中正不斷躍起新穎的花影
哦 死亡抬高了生存——“它嗥叫什么?”
但黃土的滋味有些銳利 它割痛了誰的麻木?
掘墓者眼中涌出淚水 白骨倏忽無聲
躺在黃土中的白骨 孤單 堅硬
它 似乎喪失了嗥叫的勇氣
又一層黃土被鐵鋤掀開
——我是被落日隔開的歌者 我凝望什么?
掘墓者將白骨揣在懷中 靜靜睡去
二月
道路懸掛在冰凌之上
風翻越樹梢 緊緊按住
死亡抖動的暗影——
大雪經(jīng)歷的晨昏依舊凌亂
山巒上 巨樹雕琢灰褐的空曠
一條路 即將通過
我們遺忘多年的天色……
我在一粒塵土上找尋歲月的回音
在冰凌鍛打的道路上 我想找回
塵世可以反復忽略的種種印跡
也許 二月只是一份忠告
屬于黑色羽翅和不斷皸裂的手勢
一滴水回到典籍中 成為
苦痛凝結的最初啟迪
而我在二月的肩胛處開始了蒼老
——像太陽顫栗的光芒 我
在二月無邊的警覺里
枯卉般 學會了訴說與承受
——風成為千種道路
誰 找不到愛憎的方向?
在二月與遐想間
那個緘默的人 正消失在
我們試圖握緊的風聲里
與水車有關的人
我是在水車的陰影里死過一次的人
那時 我是鳥 是一片吱呀燃燒的泥漬
第二次死亡來得更快 冰凌封住了贊美
泥鰍從水聲中探出頭來 喊出我的名字
水車緩緩轉動 我只能死在
水車以赤紅的方式轉動的那一刻
我也呼喊泥鰍的名字 那時
泥鰍用西風凍紅唇印 熱淚即將沾巾
但哭聲被夕光卡住 泥鰍灰暗
誰能讓水車停駐?我 只能再次死去
被反復虛構的死亡漸漸有力!
大水帶來季節(jié)與懷念 這一次
黑蛇隨水勢擺動
像一縷吐著赤信的星光 黑蛇消失
我死在最為漫長的千種凝望深處
然后是水車與黎明的死亡。吁聲。
碎裂的波光 再次涌動
東邊的云霓成為姓氏上閃爍的夙愿
我醒來——水車畔的黎明
帶著巨大的暗影 旋轉
我是注定要反復醒來的人
我拾撿晨光 喊出
你們易碎的種種隱秘……
挽歌
——拜謁明十八先生墓
第一顆頭顱屬于刀刃般嘶叫的罡風
第二顆頭顱反復躍動 它只能碎裂
而第三顆頭顱被烏鴉占領——誰的烏鴉
卷動 大地疼痛年年的忘卻?
第四顆頭顱上的天色苔痕遍布
第五顆頭顱留住了唯一堅硬的骨氣
哦火焰的骨頭!一個時代
正陷入千種漫無邊際的苦痛警覺
第六顆頭顱比山勢險峻。雨季旋轉。
第七顆頭顱閃光 它比夢想更為高遠
然后 它墜落 留下
道路般彎曲的痕跡……
第八顆頭顱業(yè)已蒼老 風霜覆蓋舊事
誰被劍戟逼到苦難盡頭?
第九顆頭顱 成為 苦難最初的結局
從第十顆到第十七顆頭顱
炎涼轉瞬即逝但靈肉間鋒利的愛憎依舊
那些不變的襟懷 又一次
觸動 我們理當固守的所有夙愿
第十八顆頭顱是曾被遺忘千次的頭顱么?
山川自夢境中醒來 它有彤紅的翅翼
映透生涯的紅 讓頭顱之光 閃爍
或許,所有頭顱都在讓如畫的江山恒久升騰。
虎
用白紙剪一只老虎可能是安全的
用絹帛則未必。絹帛與魂靈相關
——當老虎躍出絹帛 你會打碎
那片時光磨礪已久的遲疑
絹帛與典籍及血脈相關。老虎
有斑斕的寄寓 它屬于文字壓不垮的
晨昏的一部分——你膜拜過的星空
猝然變黑 但虎脊上的風聲
依舊晶瑩 迷離……
虎的眺望觸及更多的傷痕或者夢想
苦樂轉瞬即逝 你刻寫過的眷念錚然有聲
而你無法用一張紙 剪裁出
老虎迅疾如風的啟迪
老虎即將消失 如一則寓言
老虎留一痕爪印在天穹中 誰張望?
你的身影 鑄就 老虎燃燒的追憶
半山亭
——張之洞讀書處遐思
只需要一半的山勢 就可以進入漫漫歷史了
重要的山勢 是誰堅持已久的企盼?
童稚的春天 瓢蟲擰轉凝望
典籍上 傳來 另一種澄澈的天色
在巖石上刻鏤星空的人漸漸進入穹廬
看 藍色星光 掛滿藤蔓與記憶
另一半山勢是否可以再次陡峭?
另一半山勢 呼嘯 那是值得被反復虛構的璀璨
——山勢斑斕 一個人回到典籍中
呵 典籍中的人 讓晝夜 不斷閃爍
嗩吶之夜
最好讓它就這樣在空曠里 靜著
不吭一聲 像油燈的第二種身影——
就這樣靜著 銅鑄的懷想有些冰涼
它在稚嫩的春天曾扶起過天穹 那時
它有諾言與驕傲 有天穹蔚藍的聲息
靜著。讓它在祖先微暗的足跡中找尋未來
它記得舊時的腔調:山巒與水的腔調
蟲豸酡紅的腔調——夢境被星光傳遞
它記得少女蒼翠的笑 一滴露水
經(jīng)歷了 生命可以承載的所有際遇
它靜著。遠處有被淡霧遮掩的歌謠
——火的歌謠 帶著雪白的羽翅
翔舞——它靜著 月色已刻滿風聲
最好讓它找不到傾述或遺忘的理由
讓它貼近自己的遼遠 像一次矚望
讓它隨那片灼熱的杜鵑 遠去
慢慢越過 我們不懈的企盼
讓它忘記曾經(jīng)有過的吟誦 忘記
痛與痛應有的間隔 忘記摯愛與恨
讓它靜著 不說出暗夜最初的隱痛
不隨意幸?!屗吲e退想
成為 嗩吶自己艱難的夜色
——讓它學會燃燒
學會在黃銅碎裂的詠唱中
一遍遍 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