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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愛玲的詩(13首)

2016-06-22 18:24顧愛玲劉巨文
詩歌月刊 2016年5期

顧愛玲 劉巨文

顧愛玲(Eleanor Goodman),美國詩人,作家,翻譯家。波士頓大學寫作學碩士,師從德里克·沃爾科特、羅伯特·品斯基、哈金,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研究員,北京大學富布萊特訪問學者。她曾獲安高翻譯獎、DJS翻譯獎及《第九字母》雜志(Ni nthLetter)翻譯獎。顧愛玲曾受邀駐佛蒙特藝術家工作室中心和羅馬美國學會從事寫作。她長期從事中國當代詩歌研究與翻譯工作,在美、英和澳大利亞等國諸多重要雜志上發(fā)表了大量中國當代優(yōu)秀詩人的譯作。她的譯著《有什么在我心里一過:王小妮詩選》由佩恩/海姆翻譯基金支持在扎弗爾出版社(Zephyr Press)出版。她也曾協(xié)助宇文所安和孫康宣參與編輯《劍橋中國文學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劉巨文,1980年生于河北,現(xiàn)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太學外國文學研究所。

顧愛玲的詩(13首) 顧愛玲 劉巨文

補償

甘菊茶在咖啡壺里變涼。

恩里克憂心,說奶奶不想喝——

胖乎乎的,腿因血中的糖變弱,

樓梯難以爬上。

永遠在房子里留個雞蛋,孩子們就不會挨餓。

那個夏天在沙漠,她讓我去找

還在女人們手里揉捏的墨西哥面餅,

她用德語叫我,我的小天使,

眼睛早已看不到我的缺點。

*

疏遠的女兒,一個孫女

執(zhí)著于如何彌補——

這些微不足道的撫慰。在廚房,

奶奶的失明是一棵橡樹

在這座房子下伸展它的根

打破石頭,竊取水。

她已醒了幾個小時,等待著。

四個國家,九種語言,還有被禁用的火爐,

水壺,被禁用的壁爐。

*

在預感到她的死亡,提前受苦的幾個月后,

她出來,在門廊傾聽我父親開車離去,

艱難地靠住欄桿,頭像知更鳥一樣翹起。

這是他五年來第一次探望,也是最后一次。疏遠,羞愧,

一個洞

在她毛衣袖子上。仍會被外物所傷。

冬天,一只手小心地輕撫那空洞,那里曾是她的子宮。

*

餐桌上布滿了赤道附近的古物,

未打開的信,日本水彩印畫,

被刻成盒子的發(fā)黃的動物骨頭。

混在一起的忠心。

別走,吃點什么。好多呢,請,請。

孤寂。她在弄臟的餐巾下

撫摸手指。

這些習慣控制了我們。

她正在探究無物。

*

恩里克,家里的秘密,冒牌的表弟

年齡是她的一半。他早先在尤卡坦的高熱中

愛上了她,現(xiàn)在照顧她,因為我們不在。

菲麗克絲,他說。菲麗克絲。

別忘了饑餓的感覺,珠璣喀。它總會回來。

我怎能扔出一塊石頭?

坐下,吃飯,盡情享受——聚會

一種復雜的需求。這女人們糾纏的三和音,

我撕開的器官。我的姑姑想要離開她。

*

我們在她的梳妝臺發(fā)現(xiàn)半張照片——

她四十歲,身心健康,圓圓的肚子,向著她的花俯身。

她哭喊夏天干旱來了

她不得不讓她沙漠中的花園死掉。

一個男人的軀干彎向芫荽。

我們對那張被剪掉的臉猜了又猜。

分離的境界,一片片野生的玉米和蕎麥。

你呼喚,呼喚。

大草原的風把你舉起帶走。

*

小時候被幽靈糾纏,我的姑媽承受著

密封在她脊椎中軸的死亡。女人

她的骨頭是仁慈,她的愛,我發(fā)現(xiàn),

有其限度。她的慈悲在這座分裂的房子里落空。

誰的愛能包容每一個錯誤?

她的眼睛不愿再面對我的眼睛。

*

她接受了我們的脆弱

視之為當然,視之為她的報應。

奶奶,懊悔是我的魔鬼,

那同樣惱人的心靈在你的死亡儀式上

鼠尾草燒起的濃煙中強暴了你。

奶奶,你的身體最不是你。

我傾聽,嘴唇被緞帶

縫住。我盯著你咀嚼每一粒葡萄干,

每一粒甜蜜的紅寶石,

嘗啊,嘗啊,嘗啊。

注釋:

①恩里克對奶奶的愛稱,下面的珠璣喀也是。

②Death trance,一種死亡儀式,可以看到自己的死亡。

③Sage-haze,美國印第安人出生時會燒鼠尾草屬的一種

草,香味極重,煙極濃。

祖輩

我父親

最早的記憶是

從他母親的手中

飛出二樓的窗戶

被下面

尼德街上一個鄰居接住

教我為了好運

要撿起分幣——

七十歲,他還彎腰

撐著疼痛的膝蓋撿硬幣。

奶奶隨后

跳出那燃燒的房子

逃離柏林

和他們逃往國家撒下的

炸彈火焰

忍受饑餓的煎熬

躲進荒涼的阿爾卑斯山——

好多年,她都在散發(fā)著玫瑰香氣的圍裙口袋里

裝幾個煮雞蛋

和一截香腸

這樣孩子們就不會

再挨餓。后來的四場戰(zhàn)爭

我沒看到一場

在哈佛廣場的磚縫兒中

我拔出嵌在里面的鎳幣

而八月層層運動衫下

身體躁動的流浪漢們

盯著我披著絲巾,踩著高跟鞋

一度有個流浪漢問我

你到底從哪兒

冒出來的?

周末野游

周六一早冷得無法散步,

我們終于達成一致。

在海角的巖石上,潮水的腥氣

給片片頁巖涂了鹽,這空氣震驚了我們——

冰柱緊附在峭壁的裂縫中,

迫使它們分開。我爬過崖徑

像一只過度武裝的螃蟹,稀薄

咸澀的空氣叮咬著我手上的擦傷。

從你棲息的一道黑巖上,

你凝視那艘釘在海平線上的拖網(wǎng)漁船。

海鷗集翔在高浪之上捕魚

我就知道為什么大海是一副身體

和我們一樣生澀,咸,每一條分界線都有死亡。

路邊的棚屋,賣汽油和藍莓的

招牌,沾著泥,雪星星點點。

我想停下看佩諾布斯科特河低矮的森林

把大洋分解成綠針,

但你說向前走會更好。

海面陳列著光禿禿的白油布——

富人們停泊的帆船,被蓋上

抵抗冬天的暴風?;野档氖姓珗@,

花崗巖紀念碑獻給戰(zhàn)死的人。

我拍下照片,就像野鴨

從彼此嘴里啪啪搶魚吃。

1號公路邊的汽車旅館里,一條褪色

的床單鋪展,咆哮的猛禽戰(zhàn)機從基地飛出。

你的話在這反常的清晨

定義了什么不能被挽救——

寂靜像雷區(qū),遲緩的霉味

弄臟了我們的牛仔褲——返回是不可能的。

又是加油站咖啡和另一條鄉(xiāng)村公路。

我們下車,沿草茬地去找

圣克洛伊河的痕跡。

沙礫附在路肩上,

在我們的靴子下退縮??拷惭b黑色隔板的

教堂,是一片鄉(xiāng)村別墅的草坪。

你,總是更羞怯,猶豫不前,

而我跳過圍欄,聽著田地里蝗蟲一樣

草的沙沙聲音。

我沿著一條條寒霜穿過踩不住的硬地,

在小灣背風邊緣的淺灘,

兩個男人正俯身潮坪

從狹長的鰻草中拽出蛤蚌或峨螺。

海水升至他們高筒靴的上沿

只有海鷗在叫喊,當他們把收獲

扔進水桶一一雙殼貝,移動緩慢,沉默。

我們知道只能這樣生活。

我聽到你在靠近,但我唯一的肌肉

就是打開關閉我天真的閥門,

還有,我不能游走,游到那

陸地消盡,閃亮的曝露中——

越過陰郁的鹽沼,灰白的,怒張的,大海。

注釋:①位于緬因州。

僅此一次

腦海里不出聲的談話比小樹枝清脆折斷更響,

自我密謀揪扯自己。

很快這些山丘將籠罩火的蔭蔽

然后整夜大風會裸露它們的骨頭。

像從肺泡沖出的城市的污點,

每一縷污跡都要有自己的記憶,

肉體更短暫。樹葉脫落

越向北越紅,落得越多。

除了骨頭失去一切,被扒光。

蒼白的樺樹在漸涼的夕光中暈紅,

常綠的針葉拋向溪流

那里圓石顯露它們古老的道路。

受苦,

沉默,被打碎——

我也破碎了,

蹄子嗒嗒響的鹿從空地逃脫,

她被恐懼鞭打的燃燒的凝視讓我緊繃——

它猛沖,在灌木中卡住了腳,撩動

白色的尾巴——

渴求歡愛,呼叫危險。

市場

薩默維爾市場對面

從尼加拉瓜來的女人們

在比較芒果的價錢

穿著血點斑斑圍裙的男孩們

用紙裹起滴血的肉塊,

在那乞求大火的

存紙的倉庫下,

社區(qū)的拳擊手在聚集。

到處是饑餓,甚至

夏天喂養(yǎng)的鴿子也能感到。

溜出打工的地方——

那里抗議就意味著

開除,他們在“禁止入內”的牌子下

找到了門,

他們打拳的非法拳臺。

比蔥更修長柔韌,他們的拳頭

是布道辭,一種連擊的救贖。

他們的身體在圍繩里來回浮動,

放棄那無法挽回的,

為了出頭死斗。

在德納·法伯癌癥研究所外抽煙

穿藍衣服的健壯護工聚在一起

成群張著天真大眼的學生

抓著他們的卡布奇諾

探訪的孩子們像遠離大海

迷失的海鷗那樣尖叫

沿這個街區(qū)鐵面的交通指揮

訓斥穿行于車流中的人

好像他們根本不擔心

美麗的身體

好像在另一側

不朽驚奇地

張開雙臂,等待著

贊美餃子

剁著韭菜,

我的眼睛,回望,模糊不清。

你聲音冰冷的切割

說菜丁兒要剁得更細

否則味道不調和。

你確實總比我

更知道如何用刀。

你揉面

像你奶奶那樣

在她的露天廚房,

蒼蠅像孩子們一樣

在她的肘邊嗡嗡叫,

豆腐在桶里發(fā)酵,

竹茬,又在長起。

你搟皮,我包,

我們的爭執(zhí)

只有這時才彌合。

在白胡椒的辛辣

和蔥姜的刺鼻氣味中,

我放鹽燒開水,

把餃子下到海中。

你用勺子舀出每一個餃子

半透明,脆弱,

就像剝殼的牡蠣,

你的手伸進熱氣毫不退縮。

我記得那些撫摸

我腳背的手指。小菩薩的腳,

可惜都是繭子!

你認為我不用心,

但我卻如此在意,

停下來思量這份癡愛

早已太遲,挽不回一起過的生活。

現(xiàn)在我一個人

包餃子,

按照我的心愿,

寂靜房子中的寂靜。

癌癥如何提醒還有其他痛苦

蘇醒之后,我的媽媽

掉光了所有臼齒。

腫瘤學護士們

不在乎牙,她說,

我不在場。柔軟開洞的牙齦

和乳房切除的創(chuàng)口。

我十二歲時

她在床上躺了好多天,

哀嘆她的婚姻。

我給她端來

肉湯和脆餅干

她不吃。

我們盡力理解

帶著孩子們小小的殘忍——

研究她的瓦解

就像做家庭作業(yè)。

我們每天離開假裝正常

每夜小心走過她的房間,

害怕她聲音的壓抑,

而我們的父親把我們

當作犧牲品。

我們不能拯救彼此。

現(xiàn)在我尋找失去的東西

從來沒找到什么是我的,

什么不是。

遺物

我媽媽的聲音沿走廊飄來。

她又在自言自語,

細細翻檢

整理故紙堆。這個下午

在她父親房子的花園,

她將想著需要完成的工作,

收拾房間,清空衣柜和碗櫥,

決定什么送人,什么丟掉——

我也會想起她

想到哪一天我也要清理

她的東西,她生活的殘跡,

這些沒了主人

不詳實的東西。

是的,看待這些東西,按它們之所是,

而不是我們希望的那樣。

我媽媽的聲音,終于,

沿走廊從她的房間傳出,

說現(xiàn)在我們該走了,我們該

穿上鞋子和雨衣。

解脫

當羅琳失去她的頭發(fā)

和愛的能力,

她的丈夫拋棄了她

去找某個夜里不會咳血的人。

他丟下孩子和幾個老朋友,

他們不同往常躲閃的目光。

她是游泳池邊反射出的一道波紋。

所有無用的擔心:去年

海灘的旅行,她大腿的肥肉

塞進一件泳衣,孩子們的淘氣

和滿是雀斑肩膀的

曬傷刺痛。還有她和妹妹

電話里的交談,沒有吐露恐懼,

骨頭的脆弱和那些瘀傷。

醫(yī)院的托盤和長明燈像一間牢房

而外面一個夜班保安

看著肥皂劇輕笑,吃葡萄。

孩子們來探望。生命繼續(xù)。

我們打擾了它還插上了管子。朋友們說希望

是無法預料的長生藥——

他們建議人參、加拿大護士茶、上帝和巴西草藥。

但羅琳對

呼吸機說不,對

牧師和??漆t(yī)生,導尿管和藥說不

對輸別人的血說不。

她對沒有生命的生命說不。

現(xiàn)在剩下的就是放棄

放棄我們想她本該說的話。

男孩

他們把這白色的床單

為他在地上鋪開

在他們放上他的身體之前。

夠了,夠了!

這枯萎蒼白的男孩。他的肋骨

是沿胸而下的暗影,

每一塊骨頭都顯露在他的下巴,太陽穴,

他小小的起皺的雙腳里。

現(xiàn)在抱起他的手

必定感到好像它們是空的。

這一個將安息,還有更多的男孩

會用他們骨頭豐饒的

黑暗骨髓滋養(yǎng)大地。

他們是貧瘠風景的

辛酸子孫,

被山丘稀薄的牛奶養(yǎng)育

直到那里蕩然無存。

這些渣滓,我們就著我們的酒飲下;

這些肉軟骨,我們在我們的碟子里吐出。

給一位老農(nóng)場主

在晚秋薄暮的

掩護下我走進

你的田地

折斷六個黃蘋果

的果柄

從一根孤零零的粗枝上。

我盡力留下所有的

樹葉。但掉落的

太多了,

你有太多蘋果

躺在地上腐爛返回

根部,沒有被

懂得只有在黑暗中

才安全的動物吃光。

我看到廚房里的

燈亮著

猜想

你是不是坐著

在透過夜色模糊的窗玻璃守望

還是已經(jīng)睡著。

每天力量一點點

滲走,返回根部。

我偷了你的蘋果,

六份這棵樹上的甜蜜。

原諒我——我那時

已懂得,就像我現(xiàn)在懂得

這果實不屬于收獲的我們。

夜間火車

車廂一陣陣

彼此拖曳。

片片葵花籽皮,

碗碗桶裝方便面。

贈送的橘子

它的皮真薄,它剝開了自己,

柑橘汁染臟了

他的手。一個陌生人

安歇在上鋪。

我的手相算出他所說的

苦痛。我從未想過做

忠實的承諾。

女人們在車站

賣甜紅薯,

在煤煙中面向黑暗。

嘗到硝石,苦皮。

車站的標志過去了,很快

他也會消逝。這張

負罪的嘴想要

親吻他的嘴。

只有微末的傷害將來自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