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泥土想起去年的事情
雨點瞄著每株青草落下來,因為風吹的原因,它落在別的草上。別的雨點又落在別的草上。春雨落在什么東西都沒生長的、傻傻的土地上,土地開始復蘇,想起了去年的事情。雨水排著燕子的隊形,以燕子的輕盈鉆入大地。這時候,還聽不到沙沙的聲響,樹葉太小,演奏不出沙沙的音樂。春雨是今年第一次下,邊下邊回憶。有些地方下過了,有些地方還干著。春雨扯動風的透明的帆,把雨水灑到它應該去的一切地方。
春雨繼續(xù)下起來,無須雷聲滾滾,也照樣下,春雨不搞這些排場。它下雨便下雨,不來濃云密布那一套,那都是夏天搞的事情。春雨非不能也,而不為也。打雷誰不會?打雷干嗎?春雨靜靜地、細密地、清涼地、疏落地、晶亮地、飄灑地下著,下著。不大也不小,它們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看屋里需不需要雨水,看到人或坐或臥,過著他們稱之為生活的日子。春雨的水珠看到屋子里沒有水,也沒有花朵和青草。
春雨飄落的時候伴隨歌聲,合唱,小調(diào)式樂曲,6/8拍子,類似塔吉克音樂??上硕牪坏?。春雨的歌聲低于20赫茲。旋律有如《霍夫曼的故事》里的“船歌”,連貫的旋律拆開重新縫在一起,走兩步就有一個起始句。開始,發(fā)展下去,終結又可以開始。船歌是拿波里船夫唱的情歌小調(diào),蕩漾,節(jié)奏一直在蕩漾。這些船夫上岸后不會走路了,因為大地不蕩漾。春雨早就明白這些,這不算啥。春雨時疾時徐、或快或慢地在空氣里蕩漾。它并不著急落地。那么早落地干嗎?不如按6/8的節(jié)奏蕩漾。塔吉克人沒見過海,但也懂得在歌聲里蕩漾。6/8不是給腿的節(jié)奏,節(jié)奏在腰上。欲進又退,忽而轉身,說的不是腿,而是腰。腰的動作表現(xiàn)在肩上。如果舞者頭戴黑羔皮帽子,上唇留著濃黑帶尖的胡子就更好了。
春雨忽然下起來,青草和花都不意外,但人意外。他們慌張奔跑,在屋檐和樹下避雨。雨持續(xù)下著,直到人們從屋檐和樹底下走出。雨很想洗刷這些人,讓他們像桃花一樣緋紅,或像杏花一樣明亮。雨打在人的衣服上,滲入紡織物變得沉重,臉色卻不像桃花那樣鮮艷而單薄。他們的臉上爬滿了水珠,這與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的水珠是同伙。水珠溫柔地俯在人的臉上,想為他們?nèi)∨瘏s取到了他們的臉。這些臉啊,比樹木更加堅硬。臉上隱藏與泄露著人生的所有消息。雨水摸摸他們的鼻梁,摸摸他們的面頰,他們的眼睛不讓摸,瞇著。這些人慌亂奔走,像從山頂滾下的石塊,奔向四方。
春雨拍打行人的肩頭和后背,他們揮動胳膊時雙手抓到了雨。雨最想洗一洗人的眼睛,讓他們看一看——桃花開了。一棵接一棵的桃樹站立路邊,枝丫相接,舉起繁密的桃花。桃花在雨水里依然盛開,有一些濕紅。有的花瓣落在泥里,如撕碎的信箋。如琴弦一般的青草在桃樹下齊齊探出頭,像兒童長得很快的頭發(fā)。你們看到鳥兒多了嗎?它們在枝頭大叫,讓雨下大或立刻停下來。如果行人腳下踩上了泥巴應該高興,這是春天到來的證據(jù)。凍土竟然變得泥濘,就像所有的樹都打了骨朵兒。不開花的楊樹也打了骨朵兒。鳥兒滿世界大喊的話語你聽到了嗎?春天,春天,鳥兒天天說這兩句話。
雨落入大海之后不再想念陸地
我終于明白,水化為雨是為了投身大海。水有水的愿景,最自由的領地莫過于海。雨落海里,才伸手就有海的千萬只手抓住它,一起蕩漾。誰說蕩漾不是自由?自由正在隨波逐流,“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雨在海里見到了無邊的兄弟姐妹,它們被稱為海水,可以綠,可以藍,可以灰,夜晚變成半透明的琉璃黑。雨落進海里就開始周游世界的旅程,從不擔心干涸。
我在泰國南部皮皮島潛泳,才知道海底有比陸上更美的景物。紅色如盆景的珊瑚遍地都是,白珊瑚像不透明的冰糖。絢麗的熱帶魚游來游去,一魚眼神天真,一魚唇如夢露。它們幼稚地、夢幻地游動,并不問自己往哪里游,就像鳥也不知自己往哪兒飛。
人到了海底卻成了怪物,胳膊腿兒太長,沒有美麗的鱗而只有褲衩,腦袋戴著泳鏡和長鼻子呼吸器。可憐的魚和貝類以為人就長這德行,這真是誤會。我巴不得卸下呼吸器給它們展示嘴臉,但不行,還沒修煉到那個份兒上,還得呼吸壓縮氧氣,還沒掌握用鰓分解水里氧氣的要領。海底美啊,比九寨溝和西湖都美。假如我有機會當上一個軍閥,就把軍閥府邸修在海底,找我辦事的人要穿潛水服游過來。海里的細沙雪白柔軟,??窕▋簱u擺,連章魚也把自己開成了一朵花。
上帝造海底之時分外用心,發(fā)揮了美術家全部的匠心。石頭、草、貝殼和魚的色彩都那么鮮明,像鸚鵡滿天飛。上帝造人為什么留一手,沒讓人像鳥和魚那么漂亮?人,無論黃人、黑人、白人,色調(diào)都挺悶,除了眼睛和須發(fā),其余的皮膚都是單色,要靠衣服胡穿亂戴,表示自己不單調(diào)。海里一片斑斕,看來上帝造海底世界的時候,手邊的色彩富裕。
雨水跳進海里游泳,它們沒有淹死的恐懼。雨水最怕落在黃土高坡,“啪”,一半蒸發(fā),一半被土吸走,雨就是這么死的,就義。雨在海里見到城墻般的巨浪,它不知道水還可以造出城墻,轉瞬垮塌,變成浪的雕堡、浪的山峰。雨點從浪尖往下看,谷底深不可測,雨沖下去依然是水。浪用懷抱兜著所有的水,摔不死也砸不扁。雨在浪里東奔西走,四海為家。
雨在云里遨游時,往下看海如萬頃碧玉,它不知那是海,但不是樹也不是土。雨接近了海,感受到透明的風的撥弄。風把雨混和編隊,像撒黃豆一樣撒進海里。海的臉濺出一層麻子,被風撫平。海鷗在浪尖叼著魚飛,濤沖到最高,卷起紛亂的白邊。俯瞰海,看不清它的圖案。大海沒有耐心把一張畫畫完,畫一半就抹去另畫,象形的圖案轉為抽象的圖案。雨鉆進海里,舒服啊。海水清涼,雨抱著鯨魚的身體潛入海水最深處,魚群的腹側如閃閃的刀光,海草頭發(fā)飛旋似女巫。往上看,太陽融化了,像蛋黃攤在海的外層,晃晃悠悠。海里不需要視力,不需要躲藏。雨水落大海之后不再想念陸地。
樹用每一片葉子承接雨
大雨把石子路面砸得啪啪響。進森林里,這聲音變成細密的沙沙聲。樹用每一片葉子承接雨水,水從葉子流向細枝和粗枝,順樹干淌入地面。地面晃動樹根似的溪流,匆忙拐彎、匯合,藏進低洼的草叢。
雷聲不那么響亮,樹葉吸收了它的咳嗽聲,閃電只露半截,另一半被樹的身影遮擋。我想起一個警告,說樹招引雷擊,招雷的往往是孤零零的樹,而不是整個森林。對森林里的樹來說,雷太少了。
雨下得更大,森林之外的草坪仿佛罩上白霧,雨打樹葉的聲音卻變小,大片的水從樹干流下來,水在黑色的樹干上閃光。
我站在林地,聽雨水一串串落在帽子上。我索性脫下衣服,在樹葉濾過的雨水里洗澡,然后洗衣服,擰干穿上。衣服很快又濕了。雨更大的時候,我在衣兜里摸到了水,早知道這樣,往兜里放一條小金魚多好。
后來,樹葉們兜不住水,樹木間拉起一道白色的雨霧。我覺得樹木開始走動。好多樹在雨中穿行。它們低著頭,打著樹冠的傘。
小鳥此時在哪兒呢?每天早晨,我在離森林四五百米的房子里聽到鳥兒們發(fā)出喧囂的鳴唱,每只鳥都想用高音壓倒其他鳥的鳴唱。它們在雨中噤聲了。我想象它們在枝上縮著頭,雨順羽毛流到樹枝上,細小的鳥爪變得更新鮮。鳥像我一樣盼著雨結束,它不明白下雨有什么用處,像下錯了地方。雨讓蟲子們鉆回洞里。
雨一點點小了,樹冠間透出光亮,雷聲在更遠處滾動,地面出現(xiàn)更多的溪流。雨停下的時候,我感覺森林里的樹比原來看上去多了,樹皮像皮革那么厚重。它們站在水里,水漸漸發(fā)亮,映現(xiàn)越發(fā)清晰的天光。鳥啼在空氣中滑落。過一會兒,有鳥應和,包括粗傖的嘎嘎聲。鳥互相傳話,說雨停了。
這時候,樹的上空是清新的藍天,天好像比下雨前薄了一些,像脫掉了幾件衣服。我本來從鐵橋那邊跑到林中躲雨,我住的符登堡公爵修的舊王宮已經(jīng)很近。我改變了主意,穿著這身濕衣服繼續(xù)往熊湖的方向走,這個湖在森林的深處。
空氣多么好,青蛙在水洼間縱跳,腿長的像一把折疊的剪刀。小路上,又爬滿橙色的肥蟲子,我在國內(nèi)沒見過這么肥的蟲子?;仡^看,身后的路上也爬滿了蟲子,好像我領著它們?nèi)コァ?/p>
路上陸續(xù)出現(xiàn)在林中散步的德國人,他們像我一樣,被雨擋在森林里。被雨淋過,他們似乎很高興,臉上帶著幸運的笑容。但他們不管路上的蟲子,啪啪走過去,踩死許多蟲子。他們從不看腳下,只抬著頭朝前走。鳥的鳴唱聲越來越大,像歌頌雨下得好或停得好。整個森林變得濕漉漉,我覺得僅僅留在樹葉上的水就有幾百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