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nóng)
山西青年文學(xué)家高長虹(1898—1956?)于1924年秋天到北京從事思想文學(xué)活動,主持《狂飆》周刊,年底通過孫伏園結(jié)識了魯迅。1925年春,魯迅主辦《莽原》周刊,高長虹及狂飆社其他成員積極參加,在這里發(fā)表了不少作品。其間魯迅曾幫助高長虹出版詩與小說的合集《心的探險》,親自為之設(shè)計封面,列入自己主編的《烏合叢書》之中。
1926年8月,魯迅離開北京南下廈門,《莽原》的編務(wù)交給未名社的韋素園(漱園)主持。未名社是魯迅同一些文學(xué)青年組成的文學(xué)出版團(tuán)體,成員安徽籍的居多,工作則以翻譯為重點。不久以后,因為韋素園退掉了狂飆社成員、高長虹之弟高歌的稿子《剃刀》,又壓下了狂飆社另一成員向培良的劇本《冬天》,一向同韋素園不和的高長虹大為光火,很快發(fā)表了分別致魯迅與韋素園的兩封公開信(《通訊》,《狂飆》周刊第2期,1926年10月17日),引起了很大的糾紛。
《給魯迅先生》擺出一副《莽原》元老的架勢,充分發(fā)泄他對“安徽幫”(韋素園、韋叢蕪、李霽野、臺靜農(nóng))的嚴(yán)重不滿,語氣桀驁不遜,很能表現(xiàn)他身上一向洋溢著的尼采氣?!督o韋素園先生》火氣更大,大有火拼之意?!睹г烦蹀k時由魯迅親自編輯,高長虹奔走最力,以高長虹為首的狂飆社諸人在上面發(fā)表的文章很多;但正如長虹所說,莽原社其實并無團(tuán)體,這刊物也不是同人來稿必用,還是有選擇的;魯迅打算南下時本擬安排高長虹接手來編,但長虹要去上海發(fā)展狂飆運(yùn)動,辭謝了,于是由韋素園負(fù)責(zé)編輯;偶有退稿和暫壓,本可以相互溝通協(xié)商,而早已積累了許多火氣的高長虹卻意氣用事地捅了出去。長虹一向驕傲自大,否認(rèn)一切權(quán)威,很有些無政府主義的氣息,偶不順心就會大大地發(fā)泄一通。
《莽原》的精神領(lǐng)袖魯迅一旦離開北京,手下原先的兩班人馬這么快就分裂了,魯迅感到很悲哀而且無奈,一度打算停辦該刊——沒有地盤了,看你們還爭些什么。魯迅在看到長虹的公開信后,先作冷處理,一時未作公開表態(tài)。
如果僅僅發(fā)表兩封公開信倒也罷了,高長虹的脾氣一旦上來,很快就走得很遠(yuǎn),不久他在上?!犊耧j》周刊第5期(1926年11月7日)發(fā)表題為《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的長文,矛頭直指魯迅,提出清算,措辭極其不遜。魯迅看到后十分生氣,他在11月15日致許廣平的信中寫道:“長虹在《狂飆》五期上盡力攻擊,自稱見過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許多會話(如說我罵郭沫若之類)。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則推廣《狂飆》的銷路,其實還是利用,不過方法不同。他們那時的種種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還料不到他看出活著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殺了煮吃,有如此惡毒?!备鶕?jù)《狂飆》周刊第5期上的表現(xiàn),魯迅認(rèn)為長虹“已經(jīng)墮入黑幕派了,已無須客氣”(魯迅1926年11月23日致李霽野的信),于是他先后寫出了《所謂“思想界先驅(qū)者”魯迅啟事》(1926年11月20日)、《〈阿Q正傳〉的成因》(1926年12月3日)、《〈走到出版界〉的戰(zhàn)略》(1926年12月22日)、《新的世故》(1926年12月24日)等一系列文章,以老辣的筆墨給予高長虹沉重的回?fù)簦贿^還是很留了些余地。
就在《莽原》內(nèi)亂之際,高長虹發(fā)表了一首寫到月亮的詩,載于上?!犊耧j》周刊第7期(1926年11月21日),詩中有句云:“我在天涯行走,/太陽是我的朋友,/月兒我交給他了,/帶她向夜歸去?!贝嗽婎}作《給——》之第二十八首,本來沒有什么微言大義,但冤枉湊巧,竟然讓魯迅大為憤怒,給高長虹留下嚴(yán)重的惡果。
原來,同魯迅相愛的許廣平(景宋)有個外號就叫“月亮”,這大約是魯迅的若干門徒在老師和密斯許背后談笑時叫起來的——他們發(fā)現(xiàn)一向?qū)嶋H上過著獨身生活而且態(tài)度非常嚴(yán)肅的老師最近以來同女師大學(xué)生、廣東姑娘許廣平過從甚密,甚至有可能已經(jīng)發(fā)展為愛情——婚外的戀情!于是他們注意觀察研究,并以“月亮”為許廣平的代號,多有議論;當(dāng)事人許廣平和魯迅對此一無所知。而就在這樣筆戰(zhàn)方酣的背景之下,高長虹的“月亮”詩恰好出臺了。登這首詩的《狂飆》魯迅原是及時看到的,但因為他始終不知道許廣平的代號是“月亮”,所以倒也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想;稍后魯迅接到北京韋素園1926年12月21日的來信,信中說,他聽沉鐘社中人轉(zhuǎn)述,此詩大有影射,其中的“月亮”指許廣平,魯迅是“黑夜”,高長虹本人則是“太陽”;高長虹大罵魯迅的根本原因即在此云云??吹竭@封來信后,魯迅還是比較冷靜的,他并不完全相信韋素園來信中介紹的那種說法,并在1926年12月29日的復(fù)信中寫道——
至于關(guān)于《給——》的傳說,我先前倒沒有料想到。《狂飆》也沒有細(xì)看,今天才將那詩看了一回。我想原因不外三種:一、是別人過敏的推測,因為長虹的痛哭流涕的做《給——》的詩,似乎已很久了;二、是《狂飆》社中人故意附會宣傳,作為攻擊我的別一法;三、是他真疑心我破壞了他的夢,——其實我并沒有注意到他做什么夢,何況破壞——因為景宋在京時,確是常來我寓,并替我校對,抄寫過不少稿子(《墳》的一部分,即她抄的),這回又同車離京,到滬后她回故鄉(xiāng),我來廈門,而長虹遂以為我?guī)綇B門來了。倘這推測是真的,則長虹大約在京時,對她有過各種計劃,而不成功,因疑我從中作梗。其實我雖然也許是“黑夜”,但并沒有吞沒這“月兒”。
這三點分析推測,現(xiàn)在看去實以第一種推測最為正確,合乎情理,而第三種推測雖然列在最后,卻最為魯迅重視——有關(guān)“月亮”的流言觸動了魯迅最為敏感的隱私,他不禁有些憤怒了。什么“太陽”之類都不行的。于是魯迅一口氣寫成了一篇新編的故事《奔月》(1926年12月30日),其中的主人公夷羿(后羿)正是一位以射日著稱的英雄,文章中又頗有涉筆成趣影射諷刺高長虹之處,特別是有關(guān)徒弟剪徑要害本師的情節(jié),更令人想到當(dāng)下發(fā)生之事?!侗荚隆飞院蟀l(fā)表在《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2期(1927年1月25日),此時的《莽原》仍由未名社的韋素園等人在編。
對于北京所傳的流言,魯迅立即著手調(diào)查,稍后于1927年1月11日在致許廣平的信中寫道:“那流言,是直到去年十一月,從韋漱園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說,由沉鐘社里聽來,長虹的拼命攻擊我是為了一個女性,《狂飆》上有一首詩,太陽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他還問我這事可是真的,要知道一點詳細(xì)。我這才明白長虹原來是在害‘單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地到我這里來的原因,他并不是為《莽原》,卻在等月亮。但對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敵對的態(tài)度,直待我到了廈門,才從背后罵得我一個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則當(dāng)然要有月亮的,還要做什么詩,也低能得很。那時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開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庇纱丝梢婔斞笇τ陧f素園所傳流言十分重視,并且更加傾向于先前的第三種推測;又可見《奔月》一篇乃是得知有關(guān)的流言后迅速寫成的。魯迅也發(fā)起火來了。他有時也不免很有點情緒化。
到晚年,魯迅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序》特別提到了長虹,肯定他是為《莽原》“奔走最力者”;其實《小說二集》并沒有選長虹的作品,本來是可以不必提起他的。先前有關(guān)“月亮”的誤會和攻戰(zhàn)的硝煙完全散去了。
現(xiàn)在看去,高長虹當(dāng)年惡狠狠地攻擊魯迅固然是大錯,但與“月亮”姑娘其實無關(guān);當(dāng)時的種種流言和猜測真所謂事出有因而查無實據(jù)。但高長虹那種尼采氣十足的狂妄舉動和可悲的誤會,以及《奔月》的“玩笑”,從此成了他的嚴(yán)重病史,大大影響了他的整個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