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明
摘 要:史鐵生的《務虛筆記》作為一部偉大的作品,打破了傳統(tǒng)的小說敘事手法,按照寫作之夜“我”的印象的需要展開人物、內(nèi)容和情節(jié)。并且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的人物、內(nèi)容和情節(jié)的設置都極為相似,近乎混淆。但是,小說所帶給我們的正是要求讀者撥開云霧,去探究小說的主題,體悟作者對人生和命運的深刻思考。
關鍵詞:無拘 禁忌 自由 規(guī)則
史鐵生的《務虛筆記》是一部偉大的作品,至少對于他本人應是如此。
關于對這部小說的解讀,每一位讀者都會有自己的見解。但毋庸置疑,我們都認可這部小說凝結了作者對人生和命運的深刻思考。
通讀小說,筆者以為這部小說有一個重要的主題指向就是:無拘與禁忌。無拘即渴望自由、有欲望,毫無戒備、誠實、率真,是天性;禁忌則代表人類群體的規(guī)則、限制,是社會性。
一
這部小說打破了傳統(tǒng)的小說敘事手法,別具一格。在不違背邏輯和常識的基礎上,小說的敘事按照寫作之夜“我”的印象的需要展開人物、內(nèi)容和情節(jié)。并且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的人物、內(nèi)容和情節(jié)的設置都極為相似,近乎混淆。
首先,小說的人物采用字母符號的虛化人物。全書出現(xiàn)了WR、畫家Z、詩人L、殘疾人C、F醫(yī)生、Z的叔叔、O或者N的父親、HJ和“我”等男性,女教師O、女導演N、葵花林中的女子、X、T、M、Z或者WR的母親等女性。無一例外,全部采用字母命名,虛化人物的個體形象,每個人的命運經(jīng)歷幾乎都有重疊和相似性。忽略人物的代號,這些人幾乎可以是任何人,同樣也可以是一個人,甚至就是“我”抑或“我”的印象。正如小說開篇所言“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這種人物以及人物經(jīng)歷的刻意混淆,有助于打破具體的人物形象束縛,賦予了他們更多的生命,使他們可以擁有更深更廣闊的意義,為作者所要表達的主題服務。
其次,小說的敘事情節(jié)不斷反復,結構也極為相似。整部小說用相同的或者相似的片段構成了不斷相似的情節(jié),而這些情節(jié)在不同人物身上的出現(xiàn)不斷強化了寫作效果。比如反復出現(xiàn)揮動翅膀的白色鳥;WR、畫家Z、詩人L、殘疾人C、F醫(yī)生、HJ和“我”都進入到那座美麗的房子;詩人L、殘疾人C、HJ和“我”都在少年向著自己喜歡的方向長跑;反復出現(xiàn)不同人物相似的做愛畫面;在不同的主人公身上發(fā)生“你的骨頭,沒有一點男人”的對話……全書通過不斷重復的結構和情節(jié),來進行小說敘事,可以說這種形式與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出現(xiàn)的不斷重復的結構敘事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然,小說的真正目的是通過不斷重復的敘事來形成強調,從而突出相似中微細的差別所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小說人物的個人命運哪怕只是有那么一點點微細的差別,也會產(chǎn)生豐富而迥異的人生軌跡。比如WR、Z、L、C、F、Z、HJ和“我”,在敘事中我們的經(jīng)歷幾乎相似,但是因為在“我”的印象中Z是貧窮的孩子,F(xiàn)是富有的孩子;Z見到那座房子被呵斥為野孩子,WR卻被善待……正是這些諸多的微細的差別,形成了迥異的人生命運。
如詩人L的戀人說的那樣如果“我推開了右邊的門,而不是左邊的門,所以我順著一條走廊向西走,那時夕陽正在你背后,我看見你迎面走來,那時我們誰也不認識誰,我們誰也想不到我們馬上就要互相認識了”{1},女教師O也提出過相同的問題。事實上,正因為“推開左邊的門而不是右邊的門”才會有相遇的機會,才會是不同的人生。
面對差別,詩人L的戀人也曾這樣追問:“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qū)別是什么?”{2}可是,當這種追問產(chǎn)生的時候,差別也同樣產(chǎn)生了?!巴崎_左邊的門還是右邊的門”在小說里無數(shù)次被擺在人們的面前,Z或WR的母親、葵花林的女人、詩人L的戀人、女教師O面臨這樣的選擇,Z的叔叔、Z、WR、C、L,或“我”也同樣面臨這樣的選擇。推開不同的門,便會是不同的人生,就如詩人L與戀人相逢的場景與女教師O臨死前晚餐的場景和“我”設想的F醫(yī)生與戀人N相逢的場景是幾乎一致的,僅因為結局時一點點細微的差別造成的結果卻有天壤之別。推開不同的門,注定是另一種可能。雖然小說中的人物的經(jīng)歷大部分重疊或相似,但僅僅細微的差別,卻是迥異的命運。
二
小說中F醫(yī)生熱衷的問題從腦結構到人工智能到永動機又到欲望。其實,他在探討到欲望的時候,已經(jīng)逼近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F醫(yī)生對我說:是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回,或者,這永動的輪回就使“我”誕生。{3}
欲望是人類的天性,渴望自由無拘無束。它包括對愛的呼喚,對自由的渴望,對未來的向往,對美好的期待……這些都深深地在人的心中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
白色鳥作為一個重要的意向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其指向的寓意指向是愛欲。全書多次出現(xiàn)白色鳥,大多數(shù)都與愛欲有關,O的父母在雨中做愛,Z的叔叔和葵花林女人雨中做愛,詩人L和戀人鏡子中做愛,C和戀人做愛,畫家Z和O做愛,這些場景都伴有揮動翅膀飛旋的白色鳥的描寫。白色鳥指向人類的天性,而當L、C、WR、Z以及“我”甚至O第一次發(fā)現(xiàn)身體的變化,向母親提出自己的苦惱時,那揮動翅膀的白色鳥此刻標志人的成熟。
小說一直把對欲望的呈現(xiàn)作為重點對象。畫家Z竭盡畢生的努力就是要尋求對他的“自尊”所受到的侮辱的征服;WR的欲望演變成對抗所有規(guī)則和禁忌的對抗,并努力制定自己的規(guī)則。C和詩人L對愛的呼喚亦是如此。正是這飛旋的白色鳥和后來出現(xiàn)的輕舒漫卷的白色羽毛永恒的燃燒,人才有了希望。
這便可以解釋女教師O選擇死亡而葵林的女人選擇屈辱生存的原因所在。當女教師O的欲望枯竭,對畫家Z的愛不復存在,過去反復提及的崇拜化為烏有,女教師N心中的白色鳥已不再揮動翅膀,白色的羽毛已然燃盡,女教師N的生命也宣告走到了盡頭。而葵林的女人則正好相反,她寧愿承受“叛徒”之名,承受“叛徒”帶給她一生不盡的懲罰,她也不愿放棄生命,正如她所言“我對自己的信仰從未動搖”,她知道她的摯愛有一天會回來,這無關乎時間和美麗。
“我”童年時蹲在草叢里和畫家Z九歲時看到白色的羽毛同樣是對美好的期待,就像那座美麗的房子幾乎寄托了所有少年對美好的殷切期待一樣。
無拘無束的另外重要的一點是誠實和率真。人們渴望不用在乎羞恥,釋放天性。就像C敢去愛X,不懼群體的質疑和非議;就像那個夜晚,C的花朵,只有在毫無戒備的撫摸下才能綻放;就像青年WR的率真,敢去質疑權威;就像天真的L給O寫信寄信,來承認自己無限的愛欲;就像年老的Z的叔叔和他的戀人在雨中在月下做愛;就像O或N的父母在雨中在外面做愛;就像WR和O在一起,F(xiàn)和N在一起……這一刻,伴隨著小說中揮動翅膀的白色鳥的出現(xiàn),人得到了真正的釋放,不再在乎羞恥,不再有戒備,只有愛和欲望的放肆,只有彼此的坦誠相待,只有無拘無束的自由。
三
欲望和誠實指向人渴望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天性,而禁忌則代表了另外的一面:群體的規(guī)則、限制,人的社會性。
小說的第六章提到一個可怕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維他,都希望和他好,否則就會被群體孤立,而“他就像一道陰影籠罩著我的少年時代”“讓我一直感到一陣透心的陰冷”。
“可怕的孩子”是另一個隱喻,正如下面的話那樣,“那么,羞恥是什么?”“是與群體通行的規(guī)則相悖,與群體樹立的禁忌相違。是群體的不予接受。”“可怕的孩子”代表著“群體通行的規(guī)則,群體樹立的禁忌”,要求所有人無條件地服從和遵守。而L、Z、WR、Z的叔叔以及“我”……這些人面對禁忌的行為,同樣也展示了人的不同態(tài)度和選擇。WR選擇一直對抗著這個群體通行的規(guī)則,無論是被拋棄在世界的隔壁還是回來以后對權力的追逐;畫家Z則一直鄙視群體的規(guī)則和禁忌,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征服侮辱自己“尊嚴”的一切,并可以高傲地俯視它;詩人L或F醫(yī)生或“我”,則在很多時候選擇隨波逐流淹沒在這個大群體的規(guī)則之中,所不同的是F醫(yī)生是在壓抑屈服了二十年后覺醒才選擇逃離現(xiàn)有的規(guī)則去尋找當年的愛人,Z的叔叔逃亡了幾乎一生之后,才再次回到葵花林去尋找當年的愛欲,詩人L則選擇了一生的放逐和永遠的尋找,N和O的父親在備受摧殘之后失去了生命的記憶;殘疾人C和X的戀愛,卻遭到周圍所有的人反對,他們用群體建立的規(guī)則去破壞、制止、恐嚇。
因為有“可怕的孩子”,就必須有他的對立者。人類制造了“叛徒”“壞人”“孤獨”這樣的詞語,而這些詞語往往也有著相對應的詞語,英雄對應叛徒,好人對應壞人,熱鬧對應著孤獨。人人幾乎都希望自己能成為前者而非后者,不是嗎?后者是被人鄙視的唾棄的批判的,會被群體孤立的。所以,人人都希望選擇一個安全的位置,不被孤立。因此,在危險面前,Z的叔叔出于本能逃跑了;在危險面前,我們選擇把奶奶送回鄉(xiāng)下;在危險面前,我們不允許別人為了自己的安全出賣我們,否則便是叛徒。我們不會在乎葵花林里纖弱的女人獨自來承擔后果,但卻懼怕她出賣我們。如果本應該為我們而死的她活下來了,便成為“叛徒”,她將會用其一生來接受懲罰,用一生來悔罪。
正是如此,在人的規(guī)則的世界里,個體生命相對于“可怕的孩子”所代表的群體規(guī)則顯得異常渺小。人們往往以群體大多數(shù)之名,對個體進行“未經(jīng)審理”的道德判決,將個體的人對立到群體之外。葵花林里的女人、“文革時期”被批判的O或者Z的作家父親、Z的叔叔他們都被稱作“叛徒”,而WR或者Z則是階級敵人的后代,C也曾怕自己因為與X的戀愛被稱作“壞人”,幼年的“我”、L同樣怕被群體孤立……人為地設定制造了世界的悲劇,而更大的悲劇在于“無論離開還是回去,人的孤獨都不能被消滅”④。
四
位置的重要性,在小說中被反復論及。一方面這是因為“可怕的孩子”的存在,我們會審視我們的位置所在,是處于群體之中,還是個體的獨處;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前文提到的欲望,因為渴望的自由和無拘無束,同樣要求我們要有一個恰當?shù)奈恢貌拍艿靡詫崿F(xiàn)。小說里談到“美麗的位置”或者是“幸福的位置”,有如下的論述: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5}
葵花林里的女人與Z的叔叔幾十年后相見時的位置,C和戀人重逢的位置,小男孩F和N的位置,Z或WR父母做愛的位置,詩人L和戀人做愛的位置,無關乎時間和空間,只要赤誠相見,心中有愛,那必是“美麗的位置”。
而一旦退回彬彬有禮的位置,一旦是被輕描淡寫的位置,則必然不再美好。WR回來后面對N是如此,詩人L和戀人的再敘亦是如此,我想女教師O死前的那次三人的晚餐也應如此。
同樣,人要顧及彼此的位置,特別是在“可怕的孩子”所代表的禁忌和人所渴望的無拘無束之間。選擇往往身不由己,也正因這樣,才會出現(xiàn)“世間的話并不是都能夠說的,或者并不都是為了說的”。醫(yī)生F二十年前面對N時發(fā)出這樣的感想,WR重返這個世界后對N說出的那番話也是如此。
做好平衡,才會找到“美麗的位置”。醫(yī)生F曾對詩人L說過夢想有時候不要接近現(xiàn)實,而他當時卻并沒有明白這個道理,直到他窮其一生找到戀人的時候才終于明白了醫(yī)生F在說此話時的深意。推開門會有很多可能,但是只要你推開了這扇門而不是那扇門,命運便被改變了,詩人L和戀人初逢在畫家Z那副白色的羽毛的畫作前,再次相逢要到那場三人的聚會。當飛旋的“白色的羽毛”的夢想在接近現(xiàn)實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會把夢想中所有的可能都框死,讓人處在一個尷尬而輕描淡寫的位置。
①{2}{3}{4}{5} 史鐵生:《務虛筆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24頁,第228頁,第506頁,第61-380頁,第61-3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