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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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滿樹擎天的幸福
楊云
一條水泥路掩映在路邊的桔樹下蜿蜒向上,這是父親挑來沙石、水泥親自鋪成的路。路面已爬了些苔蘚,還有小石子不甘寂寞地裸露出來,盡頭是一幢背靠山腰的磚瓦房,房子四周蓊蓊郁郁,綠樹成蔭。
電話里父親說我若今天再不回去,他絕對會扔掉剛撿回來的板栗。旁邊傳來母親的聲音,說今天不來,就等吃明年的板栗了。其實(shí),他們不打來這個電話,我必定也會循著應(yīng)季的果香走一趟回家的路,看看已經(jīng)年邁的他們,嘗嘗他們收獲的果實(shí)。只是,在往日帶著兒子去果園采摘的畫面里搜尋了個遍,也找不到板栗樹的蹤影。我終是因為人妻、為人母而疏離了父母,也疏離了那片喂養(yǎng)我的土地。
一直記得童年時那次姐姐捧著偷摘來的枇杷,興奮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身后的我們的父親卻是無比震怒的樣子。那天,父親用他的大手掌狠狠地打了姐姐。在我九歲那年的春天,父親不知從哪找來許多棵小樹苗。我問父親這是什么樹?喝過酒的父親滿臉通紅,語重心長地說:“爸爸對不起你們,等下我就把枇杷苗、桔樹苗、梨樹苗和柿樹苗栽到地里。這些樹苗長大后結(jié)了果,你們想吃就上樹摘,咱們做人要老老實(shí)實(shí),做事要踏踏實(shí)實(shí),明白嗎?”枇杷第一年結(jié)果時,父親踩著梯子,攀上一棵果實(shí)最旺的枇杷樹,摘下幾顆又紅又大的拋給樹下的我。我褪去枇杷柔軟的果皮放入口中,囫圇吞棗般吃個精光。父親在枝椏間扭過頭來,問味道怎樣。我意猶未盡,口齒不清地說,當(dāng)然好吃啦。父親摘了一大籃枇杷帶回家,和母親站在一邊看著孩子們大快朵頤,神情里全是幸福和滿足。
此后,父親和母親每年春天又陸續(xù)栽種了棗樹、楊梅樹、柚子樹和核桃樹。他們把日子種植在了山坡上,給樹翻土,施肥,剪枝。我們長大了,離開了那片土地。他們盼望著果子成熟,兒女們回到他們的身邊,享受他們的勞動果實(shí)。那一棵棵果樹,是他們對兒女們的一個個希望、一份份期盼。
一邊走著,我一邊就這樣在往事里沉溺。秋涼的風(fēng)攜著淡淡的芳草氣息和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
當(dāng)我走到父親面前的時候,他就那樣看著我,笑著,有點(diǎn)手足無措。好久才好像回過神來般高聲告訴母親,女兒回來了。從父親的談笑聲里,我知道了板栗是第一年結(jié)果,昨晚的風(fēng)雨吹落了不少板栗,母親一大早就背著簍子上山撿板栗,渾身濕淋淋地回來,忙著燒水洗頭、洗澡,父親連早飯也沒吃上就出去做事了。
我乖順地聽著,對著父親強(qiáng)作笑顏,心中流淌的卻是無盡的憂悵。父親的手掌中刻滿密匝匝的溝壑,疊著厚厚的老繭,曾經(jīng)健壯高大的父親,現(xiàn)在變得瘦削佝僂,頭發(fā)胡子也稀疏霜白,臉上的皺褶濃密而清晰,眼下如若蹲地勞作時間久了,一時半會立不起腰身。丈夫帶著兒子在另一座不遠(yuǎn)的城市,我一到節(jié)假日就跑到他們身邊,偶爾才回到父母這里,也都是匆匆打個照面。我這個“出息”到城里的女兒,不能在生活、物質(zhì)上給予他們更多的幫助,只能微笑著順從,做個“笑順”的女兒,即便他們有時心情不好,找我嘮叨或埋怨,我都只是默不做聲地傾聽,好讓父母感到些許慰藉。
我走向廚房后面的坪地,母親正蹲在那剝板栗刺球,屋檐下擺放著滿篩子閃著暗紅光澤的板栗。母親說,她每天早晚都會去撿一次,不去撿,爛在地上怪可惜的。我來了,她帶我再去撿一回,帶回去給浩(我兒子)吃。說完,母親放下手中的活兒,背上簍子喚我去山上撿板栗球。母親走在前面,我們穿過家門前的一片果林,來到一個小山坳。
“這不是鄰居家的板栗樹么?”我望著一塊坪地上高大的板栗樹問。
“我早就想種板栗樹了,只是自家果園實(shí)在沒地了,我就在山坡上開了荒地種。這次你一定要多帶點(diǎn)板栗給浩吃。小孩子不懂事,前幾年婷帶著浩偷撿鄰居家的板栗球,還被鄰居家男人拿著鋤頭追著跑?!蹦赣H眼神里滿是疼惜地說著。母親心善,果園的果實(shí)成熟,路人眼饞,母親都會笑吟吟地叫他們摘來吃。
沿著長滿芭茅草的山路來到了板栗樹前,4棵一人多高的樹上綴滿了板栗球,圓鼓鼓的,渾身是又尖又細(xì)的刺。有的刺球兒裂開了口,燦然地笑著,露出暗紅或褐色的果實(shí)。
母親放下簍子,拿出一把火鉗和一雙工作手套遞給我,要我站遠(yuǎn)點(diǎn),她要上樹去搖板栗球下來。我說我去,母親說她力氣大。母親一腳跨上樹枝,身體就攀附到了枝椏間,然后提起腳,在樹上猛踹,又用手去搖。頃刻,熟而開裂的板栗球“噼噼啪啪”掉落下來,落在了野草間,躺在了空地上。然而,母親的雙腳為了保持平衡彎曲著,在微微顫抖。母親老了,風(fēng)吹拂著她的滿頭白發(fā)。我的眼眶濕潤了,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父親拿著一把砍柴刀來了,邊砍茅草邊說,等板栗樹長得老高,板栗球要是掉到山坡上的草叢里,怎么好撿?又說,只要他砍得動茅草,他就年年來砍,專等我這只“鼠”,這叫守株待“鼠”。
母親從樹上下來和我撿著板栗球,被父親最后的一句話逗樂了。我也想笑,但不知怎的,望著母親蒼老、慈愛的容顏,弓腰拾撿板栗球時那一彎瘦月的身影,以及砍著茅草的父親滿頭顫微微的白發(fā),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龐,我心里一酸,淚水終于還是掉了下來。
我為有這樣的父母感到驕傲。他們讓我這個也抽出幾根銀絲的女兒感受到了一種幸福,雖然在這幸福里,深藏著凄婉,還有深深的歉疚……
(作者單位:懷化市洪江區(qū)中山路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