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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嘴巴惹的禍

2016-06-27 01:52何榮芳
短篇小說 2016年5期

◎何榮芳

1

“噓!別說話!”

路上遇到陳思文,我正要和他打招呼,他卻在唇邊豎起了兩根手指,警告我別說話。我本想踹他一腳,看他滿臉肅然,勾著頭認真地走著路,我心里犯起了嘀咕:這家伙,去三院住了一陣,住出毛病來了?

陳思文是我以前的同學,現(xiàn)在的同事。我們師范畢業(yè)后,一同并肩戰(zhàn)斗在一所城郊中學。他跟我姐搞過三個月的姐弟戀,差一點成了我姐夫。

陳思文基本上還算是個好人,很善良,但他就沒有活出個好人樣來。長相有點差強人意,有一雙大而不當?shù)难劬?,嘴也有點大,他還愛笑。一笑,嘴角就貼到耳門上了。脊梁有點彎,彎著他也是一米八的大個頭。穿著不講究,褲腳總是短了一截,仿佛他的個頭還在長,衣服的長度沒來得及跟上。我姐之所以沒有讓他轉正成我姐夫,主要還是因為他這人話太多,讓人感覺不靠譜。

他話多。他往人群中一站,好像隨身帶了個大喇叭,哇哩哇啦,呵呵哈哈,盡是他一個人的聲音。學生愛聽他的課。他莊子夢蝶、海子自殺、宇宙有限、生命無極……思緒信馬由韁,話題意識流地飄著,他把語文課上成了“散文”,他還美其名曰“大語文”。學生們樂得一身輕松,聽他海闊天空。論說他這種上法,語文課沒有辦法教好,但偏偏他班學生的語文成績還比別班好。受他影響,學生愛看課外書的多;再說他教閱讀、教作文還是有一套。所以也沒有把學生廢掉。

當初,我姐膚淺地愛上他,就是因為他愛說話。他看的書多,說話湯底子足。有時候口若懸河,妙語連珠,會讓人產生很有學問、很有幽默感的錯覺。

不久我姐就煩他的多嘴多舌了。他說話不繞彎子,常常得罪人。把人得罪了,他還渾然不覺,見了面,依然拍肩稱兄,或者拔了人家嘴上的香煙,叼到自己嘴里。他愛說話,像得了職業(yè)病。我們這幫站講臺的,得個慢性咽炎或者塵肺病還能夠理解,得個話癆癥就無法讓人接受了。話癆倒也罷了,你不能說話不考慮后果啊。他說樓市調控是玩貓膩;說讓學生花那么多精力去學習英語,絕對是歷史上的奇葩事件;說當校長不需要管理才能,只要有關系網(wǎng)就成。他還說,董琳是假正經(jīng)。說話有風險,張嘴需謹慎,我姐多次教導他,他就是不長耳性。

陳思文班上的數(shù)學老師羅強,有回放學后在辦公室給一個女生補課,“不經(jīng)意間”就摸了女生的手,女生紅著臉掙著犟著,正巧被陳思文這個傻大個撞見了。要是被我看見我肯定會裝著沒看見,但陳思文就大驚小怪了,他偏說人家有猥褻的嫌疑。羅強摸女生,以前也被家長舉報過。他曾痛哭流涕,表示會痛改前非。人家都發(fā)過毒誓的了,自然不會再犯了。但陳思文卻還說他有猥褻的嫌疑,羅強的小臉都綠了,他竟然都沒有察覺,還振振有詞地告訴女學生:任何男性,哪怕是你的長輩、老師,也不要讓他摸手搭肩,要和異性保持14厘米的安全距離。14厘米的距離就是安全的?就不會產生磁場、電流和荷爾蒙?也不知道他的理論是從哪里來的。老畢跟領袖的距離不可謂不遠,不一樣栽下來?

我姐和他告吹,和他對羅強的事多嘴是有關系的。

羅強是我姐同學,后來成了我姐夫(他到底有沒有成為我姐夫,我也不知道。這事說起來有點復雜)。羅強摸了女生的手,害怕陳思文到處曝光,當面警告了陳思文一頓,還惡人先告狀地去了校長那,說陳思文這家伙,整天吊兒郎當,只曉得閉著眼睛說瞎話,不認真干事。他亂開玩笑,要是弄出事情來,誰負責?校長雖然只是個小官,小官也是一樣怕弄出事情鬧出麻煩的。

校長打了電話把陳思文從我們辦公室叫去他的辦公室。校長很親切地和陳思文拉家常,梔子花茉莉花的,拐了好幾道彎才把話題拐到正題上,語重心長地叮囑陳老師要腳踏實地地干事,不要空談,不要盡扯些沒用的。校長當然也提到了羅強摸女生手的事,說,有些話是不能瞎講的,現(xiàn)在的孩子嬌氣得很,她們要是來個離家出走,或者跳樓自殺,你說怎么得了?

陳思文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論說他應該接受教訓,夾緊尾巴做人??墒?,他一進辦公室,嗵的一聲把他茶杯蹾在桌面上,一咧大嘴,公然挑釁:“東風吹,戰(zhàn)鼓擂,這個時代誰怕誰?”

羅強把陳思文不靠譜的一面向我姐反映了,我姐就不愿意搭理陳思文了。

我姐和他分手后,他又談過幾個女友,都沒有談成。有內涵的女人嫌他沒內涵,沒內涵的女人他又看不上。

2

陳思文被我姐甩掉后的那段時間,愛上了喝酒。晚上,他一喝完酒(有時候會拎著酒瓶子)就來我宿舍,用腳蹬開門,歪倒在我疊起的被子上。

“你說,她為什么看不上我?你說?!?/p>

一般人喝完酒,大腦興奮,話比平時多。陳思文喝完酒,苦著臉,反倒惜語如金,只吐幾句“你說”,便不言語了。有時坐在那里發(fā)呆,有時看著我傻樂。我懷疑那時他把我當我姐了。有一天趁他還比較清醒,我就跟他推心置腹說了實話,我姐嫌他話多,沒有城府。都說病從口入,禍由口出。男人把握不住自己的嘴,女人會沒有安全感。

陳思文知道我姐是因為嫌他話多,便打算移換秉性,他蒙蒙地看著我的眼睛,大著舌頭發(fā)著狠,“我以后要是還亂說話,我就是你孫、孫子!”說著,大手向下一壓,差點把他自己帶了一個跟頭。

我說我不想做你爺爺,其實我愿意做你小舅子,而不是做羅強的小舅子。做羅強的爺爺我都不愿意,他那人吧,太陰,看著就不舒服,別說相處了。我也不知道我姐是怎么想的,難道僅僅是因為羅強有個哥在政府部門做領導?他那個哥只不過在鎮(zhèn)政府計生委當個主任,干的是閹人的活。他哥就是在更高的政府部門當主任,羅強也還夠不上是官二代呀。

陳思文知道我姐和羅強好上了,話果然就不多了,結果跑到網(wǎng)上聊天去了。QQ、微信、陌陌,到處聊。起先聊得大概還很暢快,他無事的時候,把手機QQ打開來,把聊天信息送到我眼前,也把一顆油腥烘烘的腦袋送到我鼻尖上來。他翻著他的聊天記錄,很得意地說,聊天就是即興創(chuàng)作,斗智斗勇斗反應斗幽默,其樂無窮。

他大概有點入魔,聊天的情勢沒有掌控好,聊得一個女人離了婚,要死要活地要嫁他,他害怕了,趕緊在網(wǎng)上把自己的QQ、微信、陌陌號全換了,還在個人資料上做了個“變性手術”,但是,不久,又有三個男人給他送花,有五個男人同時約他晚上出去喝茶。

經(jīng)過這么一番險象環(huán)生的折騰,陳思文終于明白網(wǎng)上聊天太沒意思,網(wǎng)也就不怎么上了。沒多久,他又憋不住,開始故態(tài)復萌,好像冬草挨到了春季,說話的欲望不僅蠢蠢欲動,而且還葳蕤蔥蘢起來。

有一天,我在校園林蔭道上彎腰擦鞋上的泥星,陳思文從廁所出來,發(fā)現(xiàn)了,沖我大聲嚷嚷:“我要把你拍了發(fā)到網(wǎng)上去。學校三令五申,國檢期間一律不許做和教學無關的事。你竟公然在擦鞋。”

說著就劃拉手機,裝模作樣地拍照,我對他的這點小伎倆不屑一顧,反唇相譏道:你在干和教學有關的事?

“怎么就不是和教學相關的事呢?我這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卸下包袱我才能輕裝上陣……”見他拉開開講的架勢,我趕緊腳下加速,想逃開。陳思文踩著我的腳后跟攆進了辦公室,一路上嘚吧嘚吧,煩人得很。

辦公室里的老姚,抬起頭,目光從眼鏡上方投過來,看見是陳思文,立即向他招招手。陳思文嘻嘻哈哈地問他,“姚老師,聽說你昨天和老程下棋吃了馬屎?你氣得還扔了一顆棋子……”

老姚咳嗽了一聲,搖搖花白的頭顱,“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呢?”陳思文呵呵直笑。

“我聽說你和他姐拜拜了?”老姚朝我努嘴,問。陳思文不置可否,“婚姻這事吧,是要靠緣分的。我看你和董琳就很般配?!?/p>

董琳是我們學校英語老師,三分姿色,七分打扮,看上去也像個靚女。她都二十八了,還沒有固定的對象,老姚怕她有“剩下”的危險,想給她和陳思文搭上紅線。

陳思文呵呵一笑,“姚老師,這玩笑可別亂開。她眼角朝上抬,我不是她的菜。再說,我也看不上她,穿得像個站街的,整天板著個寡婦臉,陰氣沉沉,誰受得了?……”我踢了他一腳,他才關了話匣子。我要不及時踢他一腳,我保準他會把有關董琳和汪局長的閑言閑語倒出來。

我們同事都說陳思文適合做專家或者去做營銷,我私下里以為他適合去幼兒園當老師,或者去老年人服務站。后來,大家終于想到可以讓他“優(yōu)劣得所”,人盡其才的路子,一致推舉他做我們鎮(zhèn)教育界的人大代表。

他不負眾望,在代表會上說了很多話,也為我們爭取了一些好處。比如:學校門前那條常年積水的路就修好了;操場上那副銹跡斑斑、只有半塊籃板的球架換成了玻璃鋼籃板的球架了;操場邊還置放了兩臺乒乓球桌。

3

嘴巴,最好只用來吃飯和接吻,只干與生存和生殖相關的事。雖然它也有說話的功能,但話說多了,保不準會在哪兒出問題。

陳思文沒有出問題之前,羅強出了問題,他把班上的一個女生肚子搞大了。那女生不敢跟家長講,就跟班主任陳思文老師講了。在批改作業(yè)的陳思文,還沒有聽完女生的話就啪地砸掉了手中的筆,騰的一下站起來,沖進隔壁數(shù)學組把羅強提溜了過來。當著女生的面扇了羅強一個耳光,還當著羅強的面鼓動那個女生去派出所報案。羅強后來花了大本錢,和女生家長把事情私了了。但是陳思文見了羅強還是來氣,免不了就要對羅強口誅舌伐,搞得羅強寢食不安。

陳思文不僅觸怒羅強,還去觸怒羅強當官的哥。

有一次代表會上,他給鎮(zhèn)領導提意見,他說鎮(zhèn)政府的領導,只曉得一天到晚往上跑,不曉得下基層,搞得老百姓都不曉得誰是他們的父母官。鎮(zhèn)長涵養(yǎng)好,坐在主席臺上一直臉掛微笑,一只手捏著簽字筆不住地在臺子上輕敲著。等到陳思文說完了,鎮(zhèn)長才指出他話語中存在的問題:我們是公仆,不是什么父母官?!案改浮币辉~用得不當,你還是老師呢。

后來,陳思文又說:計生委一年的車費要好幾萬,電費也要萬把元,計生委到底是干人流的,還是干物流的?陳思文話多,肢體語言也多,他一邊說著一邊指手畫腳,不像個提意見的代表,倒像是上級領導。這下,計生委羅主任可坐不住了。他沒有當場發(fā)飆,他只是起身給領導們續(xù)了一回水。

過了一段時間,計生委打電話到學校,說,叫你們工會的那個陳老師到計生委辦公室來領一下東西。陳思文去了才知道是叫他領計生用品。辦事員是個年輕的姑娘,她把幾盒避孕套放到陳思文手邊時,陳思文立即就像觸到了火炭,不僅臉漲得通紅,渾身都繃得緊緊的了。他雖然一直想用那玩意,但我知道那東西他還真沒用過。姑娘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叫他在表格中簽字,他連表格的內容都不看,急忙急火地簽上自己的名。簽了一溜排,姑娘又翻了一頁叫他繼續(xù)簽。他就糊里糊涂地簽了,倒是一句正經(jīng)話也沒有問,一句廢話也不敢講。

十幾盒避孕套領回來,陳思文不知道該交給誰。學校沒有專門負責計生工作的。工會主席和辦公室主任都是女的,他不好意思把東西交給她倆,于是就送到校長那去了。校長正在和要賬的飯店老板娘說著什么,看見陳思文手上的東西,知道他干什么來了,忙揮揮手,叫他代為處理。陳思文拿著燙手的山芋,要塞給我?guī)缀?。我那時正在和老婆努力造人,斷然拒絕。他就胡亂地發(fā)給了其他幾個男同事,也不管人家結婚沒結婚。

不久,也不知從哪傳出消息:陳思文假借工會之名,一次性領了一萬多個避孕套……起先是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很快就成了大道上的“廣而告之”了。乖乖,領這么多干什么用???販賣?發(fā)放?縱欲?——你們自己去琢磨吧。反正都夠陳思文喝一壺的。陳思文那個憋屈啊,見了誰都想解釋一通,大家一見他說這個話題,都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和同情,趕快找了借口脫身。陳思文找不到傾訴對象,恨不得抱棵大樹去嘰嘰歪歪一陣。

有天傍晚,陳思文來我家找我。我結婚時在小鎮(zhèn)上買了商品房,離學校不遠,陳思文是我家???。

“禿子禿子……”

他在一樓,住在三樓的我們就知道他來了。我有點謝頂?shù)嫩E象,他叫我,開口閉口,不是“禿子”,就是“亮子”。

我老婆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知道今晚的睡覺時間要打五折了。盡管女人們大多都偏愛打折,但對睡眠打折還是極其反感的。就摔了房門,把自己關了。

陳思文推開我家門,朝我揚揚手,他手上除了半瓶口子窖,還有幾根鹵鴨脖。我把冰箱里的剩菜重新端出來,和他推杯換盞。他一邊啃鴨脖子,一邊口齒不清地嘚啵嘚啵,我終于知道他的代表身份給吊銷了。這事是校長私下里知會他的。我能夠想象出陳思文當時的面紅耳赤和極度的沮喪。他本來不想說的,但憋著不說他也難受。這事看上去是避孕套事情的直接后果,其實他自己也清楚,事情壞在他一張嘴上。

“避孕套事件”的間接后果是,女同事都假模假樣跟他保持了距離,就連董琳老師在他面前都顯得格外正經(jīng)了——一眼都不瞧他。他班上還有一些女生的家長,醞釀著讓自己的孩子轉學。學校為了避免經(jīng)濟和名譽上的損失,當機立斷,下了他的班主任。陳思文如當眾被打了一記不明不白的耳光,又羞又憤自不必說。由于這一記“耳光”的出乎意料,也使陳思文在大感失望的同時,也有了一種莫名的驚懼。他不知道看似平靜的河水會什么時候突然泛濫,不知道哪塊草叢里,會突然躥出一條響尾蛇。

他就整天地嘚啵嘚啵,越嘚啵越起勁,像個內心焦慮癥患者,需要通過不斷說話來釋放。

4

學期要結束的時候,陳思文的情緒稍微有點好轉,他開始在我面前嘮叨暑假出游的計劃,不厭其煩地向我兜售自助游的種種攻略。最后終于說動了我,我答應暑假陪他一道去西藏,近距離地去仰望最璀璨的星空。

但是,學校里突然有了詭異的氣氛,林蔭道旁停了好幾輛小車,那輛我們熟悉的白色豐田越野,就是教體局一位姓汪的領導的。竟然還有警車。

陳思文班上的學生,在上課的時候,一個又一個地被叫到會議室,接受上面領導的調查詢問。消息,在大家鍥而不舍的探究中,終于像一絲夏夜的風,清晰而強硬地被大家感知了:陳思文被舉報了,公安局和教體局聯(lián)合來調查他。不久,舉報的內容,像前線的戰(zhàn)報,又一條一條地傳來:

陳思文經(jīng)常不上課,讓學生上自習,自己在講臺上玩手機;

經(jīng)常在教室里向學生灌輸反動思想;

猥褻女生,強迫她們發(fā)生性關系……

我們都傻了。經(jīng)常不上課玩手機,從何談起?灌輸反動思想更是子虛烏有。他就像一個大男孩,有點假裝博學,有點好顯擺,他還沒有成熟到有他自己的像樣的思想,哪里就反動起來了?但是,猥褻女生一事,我們沒辦法替他抱不平,這事我們真的不明真相。

我把他拉到一邊,叫他老實交代,猥褻的事,到底有沒有。

陳思文嘴都氣歪了,他歪著嘴咬自己的嘴唇。好半天,他才開了口,竟然罵了我一句粗話。媽的X,老子又不是畜生!老子清清白白!老子歡迎他們調查!

我相信他。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他:有些事是不描不黑,一描就黑,越描越黑。你沒有猥褻,不等于人家就找不到你猥褻的證據(jù),找一個女生出來做個偽證,你以為有多難?

陳思文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失望、悲愴、驚懼,臉上變換著不同的表情。

這事發(fā)生后,我去找了我姐一趟?!瓣愃嘉谋蝗苏_陷舉報的事,你聽說了嗎?”

我姐撇撇嘴,繼續(xù)對著鏡子描自己的口紅?!八菑堊煲矝]個把門的,早就該讓他嘗點苦頭受受教育了?!?/p>

那么你知道了?是羅強干的吧?你告訴他,夜路走多了,會遇到鬼。小心給鬼捉了去。

“別提羅強。”我姐很煩。

煩他你還跟他在一起?我早就跟你說過,這人品行不咋地。

我姐低了頭,好像有苦衷。

陳思文猥褻女生的事,最終是查無實據(jù)。停了他幾天課,期末復習的時候,學校又讓他上講臺了。陳思文像被抽了一節(jié)脊椎骨,背竟然有點駝了,人也沒有了精氣神。到了暑假,去西藏的事,他再也沒有向我提起。

也就在那個暑假,我們的身邊,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羅強被車碾了。

羅強是在一個群蟬聒噪不已的傍晚出事的。

他的老子開了一家煙酒批發(fā)部,夏天啤酒銷售量大,歇暑假的羅強就去他老子的店里幫忙。那天下午,他把小貨車停在一家飯店前,給飯店下啤酒。小貨車嚴重占道,過往的司機都拼命地摁喇叭。羅強黑著臉,在心里暗暗地咒罵著。他故意在小貨車的四周大大咧咧地晃,故意慢騰騰地搬挪。下到最后一箱啤酒的時候,羅強把它瀟灑地往肩膀上一掄,他要扛著這箱啤酒進酒店。但是,因為太隨意了,重心沒有把握好,他一下歪倒在地,一輛大型渣土車,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呼呼而來,席卷而去……

事發(fā)后,我趕緊去看我姐。我姐也聽說了,她正坐在她手機店的柜臺前端詳她新做的指甲,一滴眼淚也沒有。

這天晚上陳思文又來找我,我們一起躺在我家的樓頂上看星星。夜晚暑氣消散,但樓頂?shù)乃喟逡廊蛔浦覀兊谋?。風刮走浮塵,星星依次睜開了眼睛。有幾只蚊子不時地在耳邊嗡嗡著,我不停地揮手驅趕著。陳思文雙手枕在后腦勺下,少有的沉默不言。

5

陳思文主動要求住進三院,是這之后的秋天發(fā)生的事。

初秋時節(jié),正是板栗上市的時候。陳思文的老父親喜歡吃板栗,周末,陳思文騎輛破自行車,去他一個學生的村里買板栗。買好板栗,那學生的家長請他吃了晚飯,又多喝了幾杯酒。回來時,在郊野的鄉(xiāng)村土路邊,遇到了一輛白色的豐田越野。陳思文納悶:這里偏僻,無人家,又無加油站或修理鋪,車停在這里干嘛。哎,這車好像是汪領導的哦,不會有什么事吧?陳思文走近了,停放了自行車,借著手機的光亮,看了看越野車的牌照,可不是汪領導的嗎。門窗緊閉,車內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喂!喂!”陳思文用手去拍車門,里面?zhèn)鞒鲆宦暥檀俚呐说捏@叫聲,怎么聽著像董琳哩?

“喂!喂!是董琳嗎?你們怎么啦,不會有什么事吧?”陳思文繼續(xù)焦急而擔憂地拍著車門。

“篤——”越野車突然發(fā)動,呼啦一下開跑了。陳思文被拖倒在地。他爬起來,捧著鮮血淋漓的膝蓋,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他回到宿舍睡不著,又晃著血淋淋的膝蓋來到我家(膝蓋處的衣服已經(jīng)擦爛了),不住地嘆氣。

“沒事。也許車里的人不知道是你。”我安慰他。

“不行,我得想個辦法。”我的安慰不起作用,陳思文坐在椅子上探著腰,狠命地抽著煙。

我第二天上班剛進辦公室,就聽到一個爆炸性新聞:陳思文患精神分裂癥了,他去校長室請假,說他有妄想癥、狂想癥,還有焦躁癥,并伴隨幻聽幻覺。他笨拙地帶倒了校長室的一把椅子,踢翻了一只暖瓶。校長立即叫主任陪他去三院了。

陳思文住院后,我們辦公室安靜了許多,也冷清了許多。

“陳思文好久沒有來了。還怪想他的。”有一天,老姚說。

“嗯,快一個月了。也不知道他好點了沒有。”小陳應道。

那個周末,我就去三院看望他。陳思文躺在草坪上舉著一本書在看,一群穿斑馬服的人在他周圍追逐、跳舞??匆娢遥愃嘉牧⒓刺饋?,抱住我的肩膀呵呵地笑。我告訴他,我老婆懷孕了,鬧得很,要不我早來了。我問他在里面過得怎么樣。他說,做操、唱歌、排隊吃飯、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有時候還和大家一起做游戲,好像回到了童年。他得意洋洋地說:他不是在住院,是在療養(yǎng)。你不知道吧,領導們經(jīng)常公款療養(yǎng)去,去年太平湖,今年青島,我就當我是在療養(yǎng)了。

他喋喋不休,還是愛說話。我說,三院要是治好了你的話癆癥,我給他們送面錦旗。他嘿嘿直笑,說那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但是三院到底還是治好了他的話嘮癥。

據(jù)說,有一天晚上,夜深人靜,昏黃的路燈光從寬大的窗中漫進來,風在和樹梢說著鬼話。陳思文已經(jīng)潛入夢鄉(xiāng)了,病房里響著他均勻的呼吸。靜謐似浩瀚的海,卻又溢著興奮的氣息。突然,幾個穿斑馬服的人躥進他的病房,給他的脖子上套上繩索,要和他做游戲,玩吊頸,要看他的舌頭怎樣一點一點地吐出來。有個歪腦袋的病友,翻上他的吊白眼,舌頭伸得長長的,向他做示范。陳思文的四肢被一雙雙冰涼的手死死地摁住,他翹起頭,驚恐地看著鬼魅般的病友,渾身篩糠似的抖著,一股熱流從他的大腿上漫過……

“你一看就不會玩。”有一個病友把臉貼到陳思文的臉上,裝得很內行地說。一股蒜味熏得陳思文睜不開眼,他閉緊嘴唇屏住呼吸。

“死了嗎?”有人翻他的眼睛。陳思文索性裝死。

“不好玩。還沒有開始就死了。”那幾個人便莫名其妙地又散了。

陳思文強烈要求出院,一天也不肯耽誤。

他從三院回來,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整天耷著腦袋,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他依然在講臺上上課,只是嘴皮子不再利索,授課時夾雜了太多的“啊”“是吧”等毫無意義的輔助詞,搞得像在主席臺上做報告似的。

學生已經(jīng)不愛聽他的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