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寧
一
有什么人在唱著悲歌。
她透過半開的車窗,看這個她并不熟悉的城市。車流緩慢地向前蠕動,讓她想起小鎮(zhèn)學校主席臺上那只墨藍色不足一指關節(jié)長的毛蟲。她想那毛蟲大約已化成了蛾,將在不久死去,留下不知深埋在何處的卵繼續(xù)等待盛夏。而她還是在繭里,身上的每根動脈靜脈都與繭相連,藉以渾渾噩噩地感知外界。生生之間的洪流是她唯一直觀的見證。
立交橋像鉛灰覆蓋了的虹,在天空之下地面之上盤回著。水珠暈開了云團,染開了Lily Allen慵懶的聲音,擴散開的部分便在狹小空間中侵襲。于是她皺眉,把車窗搖落到最低,讓那些沖淡了的碎屑涌走。期間雨水斜飛進來打在她眼里,循著眼角又不疾不徐地流出,宛如神與她共同的淚。
她始終沉默,讓這氣氛更像是哭泣。
二
我從未聽到學校的鐘樓在午夜敲響。
蘇州如舊多雨,清清冷冷。早晨起床要提前二十分鐘設連續(xù)不斷的好多鬧鐘,清醒的標識變成綴著不同符號發(fā)送出去的早安;中午已經(jīng)習慣了五食堂做據(jù)點,偏執(zhí)的要一份番茄炒蛋盡管明知不會是想象中的味道;在教室逗留的時間愈發(fā)長,糖果和巧克力從半份變成雙份;每晚回寢室時騎車總經(jīng)過橙黃燈光,把手迎過去似乎才有暖意;開始用手電筒做照明在深夜讀書寫作業(yè),把每一份鮮活的心情壓縮封存進漆黑的窗口。
但在這之間我從未聽到過鐘聲,每一個時刻都未曾聽到。鐘樓就站在那里,在文綜樓的一隅,高高地,高高地,像一只飛鳥在俯瞰生活,指針是它的翅羽。它不聲不響亦轉(zhuǎn)動不息,卻終于轉(zhuǎn)不停時光。
但我抱著雙膝坐在樓邊望路對岸粲然流光,手扶冰涼的護欄看下方沉寂水面,每一個夜晚我離它是如此之近,卻從未聽到過鐘聲,從未聽到。
我想它是在沉默。
三
生活不外乎如此,結(jié)識一些未曾結(jié)識的人,好的壞的,再因為他們發(fā)展出無數(shù)不同的可能道路。她在本子上寫下這句話,抬起頭來看窗外大朵大朵蔚然絢爛的云霞,昭示著已近黃昏。落地窗正對著鋼鐵架構(gòu)的半環(huán),遠一點能看到高樓林立,近一點是腳下車水馬龍。行道樹站在路兩側(cè),像華服邊緣的整齊針腳。
她記得沿著這條路向北騎行再左轉(zhuǎn),能買到甜味的雙皮奶;沿著這條路向南騎行再右轉(zhuǎn),便可抵達吳淞江;而沿著與它交錯的那條路往落日方向,則是獨墅湖平緩水面折射光芒,落在教堂尖頂便泛起猶如圣靈的玫瑰金色。
她曾伏在甜品店桌子的一端漫無目的發(fā)呆;她曾在江邊迎著風攜來的煙味聲嘶力竭哭喊;她曾倚靠在護欄上看湖畔淺水中煢煢的巨大白色十字架,耳畔是唱詩班的優(yōu)雅贊頌。
她把這一切記憶在腦海里循環(huán)往復千萬遍,纏繞成莫比烏斯的輪回。而在這所有的記憶之外,在這頂樓空蕩蕩的樓梯間里,她只是獨自一人,背對著落地窗,旋轉(zhuǎn),定格,沉默。
記憶在世界之外,記憶在時間之外。
四
即使每天清晨六點半到午夜十二點都被瑣碎事務填滿,我也無法把鐘樓從繁雜思緒里清出去。而無論何時我回望它,總覺下一刻便是悠遠鐘聲落下驚起一大片飛鳥,黑色的茫茫的在那建筑頂端盤回,然后隨著余韻在空中蕩開的波紋散了,到天邊到遠方到杳無蹤跡;而總是低著頭匆匆行來行去的人們,也就在那一瞬間若有所思般地看向它,如同看待一個漂泊的靈魂。
事實卻是它仍然沉默,鳥兒仍然在樹枝上輕巧巧地扮著殘葉,街上的行人仍然只是行走。恰如我日復一日地習慣了抬頭看一眼它,仍舊放不下它的沉默。然后在越發(fā)繁重的學業(yè)任務之下,沉默終于還是滋長起來,攫取了心神。
這讓我錯覺自己已成了鐘樓的倒影。
早上醒來還是會茫然失措地覺得要遲到了,然后迷迷糊糊睡死回去,夢里充斥著錯誤的選擇題和空白的簡答題。跟以前疲于奔命的日子沒有半點差別。
然而我就是開始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剝離出了象牙塔,不再擁有濫大街言情小說里所描寫的那些青春。
這樣有意義嗎?這樣又能實證什么?
這一切重要嗎?這一切又都是真實的嗎?
(責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