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小名叫麻狗。我已經(jīng)五十七歲了,大名頂多被人叫過五十回。我的大名一般在關(guān)鍵的時候才用,就像我當(dāng)年的新衣裳,要相親的時候才穿。
這一次,我的大名上了報紙,還上了什么網(wǎng),真是出了大名了。
我不能一上來就揀好事說,就說相親,就說上報紙上網(wǎng)。我還是先說說我的身世。
我生在鄉(xiāng)下,從小就沒了爹媽。我爹在“大躍進(jìn)”時得水腫病死了,這個你可能知道,“大辦食堂”餓死的。不上一年,我媽又在堰塘里淹死了。夜里,我家的房子燃燒起來,村里的人聽到呼救聲趕去救火,卻沒有見到人影。天亮以后,才有人看見堰塘里漂浮著一只水桶,還有斷成兩截的扁擔(dān)。我爹在世時那根扁擔(dān)就斷了,卻被他用鐵皮和釘子連接起來。我爹在扁擔(dān)上做那個手腳,就是要讓它在那火急的時候再斷一次,好讓我媽失去平衡,撲通一聲跟他去。
那天夜里,我躲在生產(chǎn)隊(duì)的花生地里,一聲不吭睡到天亮。房子沒救下來,我的舅舅找不到我的尸體,估摸著我媽已經(jīng)把我丟到了屋外。一條麻狗把我的舅母領(lǐng)進(jìn)了花生地。太陽已經(jīng)出來,舅母看見我時,我正閉著眼睛咧著嘴笑。
當(dāng)時我沒滿三歲,大概做什么好夢了。
我爹我媽就這樣把我丟在了人世上。除了舅舅,我再沒有別的親人,他只好收養(yǎng)了我。我從小就挨舅母的打,一直到我十八歲被她趕出家門。舅舅不打我,但他膽小怕事,從不敢阻攔舅母打我。我多吃了飯,我沒讓牛吃飽,我撿柴沒把山背回來,我把尿屙到了床上,我把尿屙到了別人家的樹根上,我起床遲了,我答應(yīng)慢了,我把飯煮糊了,我平白無故把鞋穿在腳上,都要挨打。舅母用腳踢我用巴掌扇我,主要是用很細(xì)的樹條子抽我。
我有一個最大的毛病,一說話就緊緊閉上眼睛。所以,我挨打的時候是不哭的。我要是張開嘴巴哭起來,眼睛也會閉起來,樹條子又是不長眼睛的,那就等于瞎子挨打了。
我不光挨舅母的打。后來,我成了一個小偷。你知道,小偷總會挨打。
我第一次偷東西的時候,還沒有上學(xué)。
那天夜里,舅舅和舅母從生產(chǎn)隊(duì)開會回來,我已經(jīng)睡著了。我蜷縮在墻根的一堆紅苕藤上,像一條狗。他們不落屋,我可不敢上床。他們點(diǎn)上煤油燈,就把我驚醒了。我聽見舅母說:“看看,這個沒人要的貨!”
我趕緊站起來,又聽見舅母說:“我想吃一根黃瓜。”
舅舅小聲對我說:“你聽見了?”
我說:“黃瓜還不能吃?!?/p>
舅母說:“我們家的黃瓜才起蒂蒂,我就該餓死,是不是?”
我明白了,舅母想吃別人家的黃瓜。我們家是一個單獨(dú)的院子,卻緊挨著好幾家人的自留地,他們地里的黃瓜又粗又長。
“算了。”舅舅對舅母說,“忍一忍,天就亮了?!?/p>
“算了?”舅母看著我,“能算了嗎?”
我讓舅母的表情打動了。燈光照亮了她的臉,她看上去那樣親切,那樣慈祥。我的瞌睡一下子沒了。我溜出門,在院壩邊上的老槐樹下面停了停,然后向別人家的自留地走去。
滿天的星星不停地眨著眼睛,我卻是閉著眼睛摸到黃瓜的。黃瓜身上的顆粒刺了一下我的手,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我還聽見自己小聲說:“黃瓜,跟我走!”
黃瓜似乎有點(diǎn)驚訝,還好,它們知道我可憐,沒有硬拽著不肯下架。
我一手拿一根黃瓜,踩著滿地星光往回走,真害怕老槐樹突然咳嗽一聲。
舅母把兩根黃瓜都捋了過去。她什么也沒對我說,連吃黃瓜的聲音都沒讓我聽見。
那以后,舅母在夜里對我說話,往往只有一句。
舅母說:“懶貨,四季豆會來請你嗎?”
舅母說:“好吃貨,胡豆結(jié)在板凳上的?”
舅母說:“沒用的貨,白菜長腳了?它會自個兒跑到你家里來?”
舅母這樣發(fā)話了,我就得出門去,把瓜果蔬菜帶回家。
我上小學(xué)了。教室里沒什么吃的,我就偷了一支粉筆回家。我還偷了一支鉛筆,拿去討好舅舅和舅母的獨(dú)生女兒。我對她說:“姐姐,這是我在學(xué)校里撿的?!?/p>
姐姐也在上小學(xué),比我高兩個年級。她把鉛筆丟在地上,說:“我不稀罕!”
我埋著頭,不敢看她。
“路是各人走的!”
她這句話是從她的媽那兒撿來的。我不止一次聽見她對她的媽說,不要讓麻狗夜里出門了。她的媽也不止一次說,路是各人走的。
其實(shí),姐姐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有一次,家里燉了一只雞,天黑以后就要出鍋了,舅母卻催我出門了。我很賣力地抱了一個西瓜回家,雞肉卻已經(jīng)吃光,一口湯也沒給我剩下。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淚水往肚子里咽。后半夜,姐姐悄悄到我的屋里來了。她不知用什么辦法為我偷了幾塊雞肉。
我有點(diǎn)想不通。她為我偷雞肉,我為她偷鉛筆,這有什么不同嗎?
我只讀了兩年書,就不再上學(xué)了。我不是因?yàn)橥禆|西被學(xué)校趕了出來,而是讓舅母攔在家里了。其實(shí),我自己也不想讀書了。讀書要用嘴巴,而我一張開嘴巴就要閉上眼睛,書就沒法讀。天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嘴巴和眼睛好像不是一個媽生的。同學(xué)想看我的洋相,就逗我說話,然后把一片樹葉一只螞蟻一條蟲喂進(jìn)我的嘴里。老師根本就不抽我回答問題,所以我的大名在學(xué)校里也沒有叫過幾回。
我回家以后,卻又有點(diǎn)想學(xué)校了。我拿出那支粉筆,在牛圈旁邊的石頭上寫下了“打倒劉蘭英”五個字。劉蘭英就是我的舅母。我還沒在課堂上學(xué)過這五個字,每一個字都是偷來的。那年頭就興打倒這個打倒那個,墻上到處都是這樣的標(biāo)語,“打倒”兩個字好偷。姐姐的課本上有一個女英雄,她的名字和舅母的名字只差一個字,我就偷看了姐姐的課本,偷來了“劉蘭英”三個字。我寫下這句口號以后,卻害怕了。夜里,我悄悄溜到牛圈那兒,對著那石頭撒了一泡尿。第二天一大早,我跑過去看了看,“打倒”還在,后面的字都可以認(rèn)成“麻狗”了。
舅母她老人家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倒的。今天,她都八十五歲了,一氣吃兩根黃瓜依舊沒有問題。
沒錯,路是各人走的。我并不怨恨舅母,我不能說是她把我逼上那條路的。我不止一次夢見火燒我家房子那個夜晚,我是自己逃進(jìn)花生地的。我爬得很慢,我知道大火追不上我?;鸸鉀_天,花生地很暖和。我醒過來后,嘴里總有花生的香味兒。我沒滿三歲就偷吃生產(chǎn)隊(duì)的花生了,誰知道呢?
我的意思是說,我做夢都在做賊。
反過來,我做賊又像在做夢一樣。
夜里,我溜出門做夢去了。我閉著眼睛,說著夢話。
我對茄子說:“懶貨,跟我走!”
我對辣椒說:“好吃貨,跟我走!”
我對西紅柿說:“沒用的貨,跟我走!”
我這樣說話,其實(shí)是在給自己壯膽。我在夜里出門,既怕碰見人,又怕撞見鬼。我從不敢到墳地附近去,那兒就是有豬肉我也不敢去拿。我連埋我爹媽的兩個土堆都怕,就是在大白天也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老話說,久走夜路會碰見鬼。我最怕的卻是,走夜路碰見了人。
我不止一次被抓了現(xiàn)行。我還是個孩子,也沒有人對我下狠腳狠手。盡管有人收養(yǎng)了我,但是,誰也不能否認(rèn)我是一個孤兒。我有吃百家飯的資格,何況舅母從沒有讓我吃過一頓飽飯。挨罵卻是免不了的。罵人沒好話,我爹我媽都被人罵過了一遍又一遍。有時候我還要代人挨罵,就是一只狗不見了,人家也會罵到我的頭上。要是罵我的人也有什么不好的名聲,也讓人看不起,我就會還嘴,甚至和他對罵。要是罵我的人有權(quán)有勢,比如說是個干部,我只好一聲不吭。
我被抓了現(xiàn)行或是把柄以后,舅母就會在人前打我。她這是要讓人知道,我偷東西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本來做做樣兒就可以了,但她比平時打得還要兇。我也知道,她這是要讓我長記性,或者多長個心眼。
我長記性了,也長心眼了,但我長不出翅膀,一有危險就撲棱棱飛走。一彎月亮掛在天上,我正在地里掏花生,幾個火把突然圍上來。火光亮得晃眼,我卻瞎跑進(jìn)了一片墳地,被一男一女按在墳頭上。我當(dāng)時大概嚇傻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他們把我的褲子脫了。我緊緊閉著眼睛,聽見幾個人和火把都在嘩嘩笑著。我還聽見,我的褲子被拋到了一棵樹上?;鸢严?,幾個人走了,我像小鬼一樣從墳地里逃出來,卻不能光著下半身回家。墳地邊上的樹有好幾棵,每一團(tuán)枝梢都像是我的褲子。我胡亂爬上一棵樹,月亮卻躲進(jìn)了云里,再也不肯出來。我在樹上摸索著,枝梢抽打著我的光屁股,卻不肯把褲子還給我。我折斷枝梢,丟到地上。我從樹上下來,沒有再上另外的樹。我在那兒躺下來,用枝梢掩住下半身。墳地就在身旁,我用枝梢把臉也埋上了。地上隆起了枝梢的墳堆,我卻不能像死人一樣睡著。一條狗跑過或是一只鳥飛過,我都以為是鬼來了。我假裝死了,迷迷糊糊睡了一覺,直到雞叫聲把我喚醒。天還沒有大亮,我看見了掛在皂莢樹上的褲子,兩只褲腳在風(fēng)中奔跑,就像在夢里一樣輕飄飄的。我爬樹的時候有點(diǎn)急,粗糙的樹皮擦破了我的大腿。我在樹上穿褲子的時候,差點(diǎn)掉了下去。
太陽出來了。我好像上了一趟天,剛剛回到地上。
那以后,我開始在夜里訓(xùn)練奔跑。我只要比別人跑得快,就等于生了翅膀。別人罵我有三只手,卻不知道我又有了四只腳。我成了夜里的一股風(fēng)。天上只有幾顆星星,我跑過了兩個生產(chǎn)隊(duì),正要對地里的魔芋下手,守夜的民兵突然冒了出來。我在前面跑,他們在后面追。民兵是專門訓(xùn)練過的,我都離家很近了,還有兩個人緊跟在我屁股后面。我當(dāng)然不能把他們領(lǐng)回家,就躲到了一棵老松樹后面。我本來是要爬上老松樹的,但兩個民兵已經(jīng)到了跟前,來不及了。
老松樹比水桶還粗,我緊貼著樹身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著。民兵沒有搜到我,罵罵咧咧走了。
我已經(jīng)跑累了,在老松樹的根上坐了一陣。月亮出來了,涼風(fēng)也過來了。我索性在樹下的草叢里躺下來,很快就睡著了。我夢見我已經(jīng)死了,埋在那兒。我一覺睡到大天亮,原來并沒有死。
我當(dāng)然還不能死。我也得長大成人,討一個老婆,和別人一樣過日子。
就是說,我還是個半大孩子,就想著成家了。
一天夜里,天黑得像鍋底,我摸到了一個南瓜。南瓜有點(diǎn)嫩,我都舍不得下重手。我輕言細(xì)語對它說:“小婆娘,跟我走!”
南瓜扭捏著,不肯離開它的藤。
我誑它說:“我把你領(lǐng)回家,讓你做我的老婆……”
南瓜好像忍著,立即就要笑出聲來。
我更來勁了:“你給我生十個兒子……”
南瓜撲哧一聲笑了。
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卻不敢再往下說了。
南瓜又用女人的聲音說話了:“麻狗,你也要偷人?。俊?/p>
我嚇出了一身汗,睜開了眼睛。
月亮不知是什么時候出來的。我看見了,南瓜旁邊的草叢里躺著一個女人,她的身上還壓著一個男人。
我的腿有點(diǎn)軟,所以我沒有跑遠(yuǎn)。樹和石頭好像都開口說話了,在給我壯膽。我不再害怕,又悄悄回到那兒。我不是惦記著那一個嫩南瓜,而是惦記著那一對狗男女。我趴在地上,聽見那女人在不停地叫喚。我以為她很疼,卻又聽見她說:“使勁!你的牛勁到哪兒去了?使勁……”
他們完了事,卻說到我了。
女人說:“麻狗那小賊貨,別把我們的事說出去了?!?/p>
男人說:“他偷他的,我們偷我們的?!?/p>
女人說:“我們這不叫偷?!?/p>
男人問:“那叫什么?”
女人說:“我們這叫‘打平伙!”
“打平伙”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簡單地說就是平攤飯食,至少得一人出一道菜。他們都脫得光溜溜的,這等于說,他們一人出了一頭脫了毛的肥豬。
我從地上抓起一把土,卻沒有朝他們?nèi)鲞^去。
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穿上衣裳走了。我找到了那個嫩南瓜,摟著它睡了一會兒。嫩南瓜受了驚嚇,就像個膽小的小女人一樣。我沒有脫光衣裳,所以,我和嫩南瓜不算“打平伙”。嫩南瓜卻是光溜溜的,皮膚細(xì)膩極了。風(fēng)吹過來,我怕它涼著了,就把它緊緊地?fù)г趹牙铩?
我沒有把嫩南瓜帶回家,我得讓它養(yǎng)著。
那以后,我越來越喜歡在夜里出門了。
麥地在說悄悄話。
石頭在喊叫。
稻草在呻吟……
在苞谷地里,我聽見男人對女人說:“你這身上啊,都沒長骨頭……”
在果園里,我聽見女人對男人說:“你把我吃了吧,骨頭都不要?!?/p>
這就讓我犯糊涂了。女人身上,到底有沒有骨頭呢?
2
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秘密偷回去,全都藏在床上了。我常常大半夜睡不著,恐怕已經(jīng)讓他們帶壞了。
我并不是每天夜里都會出門。我窩在家里的時候,屁股就像扎了麥芒一樣。野地里也并不是隨時都有好聽的故事在等著我,但是,我出去聽聽蟲子叫,聽聽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也比在家里聽舅母說話好。
我十八歲那年,天黑以后窩在家里,出事了。
那會兒是夏天,蚊蟲的叫聲就像地上過飛機(jī)一樣。我想變成一只蚊蟲,飛到姐姐的臥房里去。我知道姐姐正在洗澡。舅舅和舅母已經(jīng)睡下了,我大概昏了頭,把賊影子貼在了土墻上。我的一只眼睛在墻縫里看到了,木盆騰著蒸汽,燈光變成了水霧。姐姐背對著我,我只看到了一團(tuán)模糊的白亮。
我正要換一只眼睛看,樹條子落到了我的背上。舅母的嘴差點(diǎn)咬上了我的耳朵:“你怎么不去死!”
我從家里跑了出去,在老松樹下面躲了一夜。姐姐要結(jié)婚了,卻把我害成這樣。那個要來倒插門的貨嘴巴有點(diǎn)歪,他見到我時都不大愿意和我說話。他哪里知道,我對這個家的貢獻(xiàn)有多大。那段日子,我成天想著姐姐的新婚之夜,想著她就要和那個歪嘴“打平伙”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就忘記了她是我的姐姐。她其實(shí)是我的表姐,何況我并沒有看到什么要緊的。我睡在草叢里,蚊蟲叮著我身上的傷痕,我也懶得拍打。我想我真是一個混蛋。
那個歪嘴,更是一個混蛋。
我聽見了舅舅的喊聲:“麻狗!麻狗……”
麻狗這個小名,據(jù)說是舅母叫開的。我的爹媽最初給我取的那個小名,舅舅是知道的,但他也一直叫我麻狗。那條麻狗要是早知道我會壞了它的名聲,大概不會把人帶進(jìn)花生地。我卻并不領(lǐng)它的情。我就是餓死在花生地里,也比這樣活著強(qiáng)一百倍。
是啊,我怎么不去死呢?
我從前睡在這兒夢見過自己死了,這一次,我卻是真想了想死。人死了要是真能上天,就可以把這地上該看不該看的都給看了。但是,誰知道呢?
雞叫二遍了,我打著空手回到家里。我怎么會想到,我已經(jīng)被趕出家門了。舅舅大概一夜沒睡,他讓牛圈變成了我的新家。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變牛去吧!”
牛圈是獨(dú)立的一間土墻房子,離老屋大約十丈遠(yuǎn)。牛得病死了,牛糞也已經(jīng)下了地。一架木床,一口鐵鍋一只碗一雙筷子,一把鋤頭一把鐮刀,加上半年的口糧,這個家已經(jīng)很像樣了。我知道,這就算是分家了。那么,我已經(jīng)是一家之主了。我在地上鋪了一層泥土,把牛糞味兒壓了壓。我搬來三個石頭支起了鍋,然后自己動手砌了一個灶臺。我還弄來一些舊報紙糊在墻上。牛圈原來沒有門,我用樹條子編了一道柴門。樹條子是舅母打我的主要兇器,我用鐵絲把它們捆綁起來,我想我的苦日子到頭了。
我沒有變牛,反倒是從牛變成了人。換句大話說,我要重新做人了。舅母管不著我了,我還有什么理由再偷下去?我是一個社員,出工的時候格外賣力。我收工回來,沒事就看一看墻上的報紙,找一找認(rèn)得的字。
牛圈里缺一盞燈,我總不能摘幾片樹葉做一盞燈。天氣越來越熱,我常常在夜里爬上老槐樹歇涼,從高處望著老屋。歪嘴已經(jīng)來做上門女婿了,他和姐姐的臥房總是老早就熄了燈。姐姐讓一個歪嘴拱上了,這讓我比挨打還要難受。
我在大白天進(jìn)了他們的臥房,把煤油燈拿走了。我是趁著沒人的時候進(jìn)去的,我覺得這不算偷。我從前的那間臥房里一直沒有燈,大概沒人想過我也需要一盞燈。我有了一盞燈,卻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用,燈光會在夜里把歪嘴招來。我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燈埋了。
歪嘴還是在夜里來了。他說:“你怎么不把燈點(diǎn)上!”
“要燈干什么?”我問,“夜里有什么,須要點(diǎn)上燈看?”
歪嘴答不上來了。
我的眼睛不大爭氣,嘴巴卻好使得很。我說:“你來了,我還用得著拿燈照著,才知道你長什么樣兒?”
“你過的這日子,點(diǎn)一盞燈,還真是一個笑話?!?/p>
歪嘴離開以后,我想想他這句話,差點(diǎn)把那燈從地下刨出來點(diǎn)上。
我已經(jīng)習(xí)慣摸黑,事實(shí)上,我在夜里有點(diǎn)害怕亮光。有一次,我夢見地下的燈發(fā)了芽,長出了一盞大燈,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我驚醒過來,好一陣都沒有弄明白,我是想一直這樣黑下去,還是想要燈光照亮。
姐姐就像一盞晃眼的燈,我一見她就趕緊埋下頭。我知道,盡管我一再讓她傷心,她卻是反對我住進(jìn)牛圈的。我還知道,她已經(jīng)在托人為我介紹對象了。
一個女人要是愿意嫁到一間牛圈里來,那么,她一定比一頭母牛還要蠢。同樣,我要是不愿意倒插門,我干脆就是一頭牛。
姐姐對我說:“你給我把頭抬起來!”
我抬起了頭。我已經(jīng)懂事了,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偷眼看她了。
我去相親時少不了兩件東西,一是要帶上大名,二是要穿上新衣裳。我的大名一直像是偷來的,偶爾讓人叫一回都像是被揭了短。我從記事起就沒有穿過新衣裳,姐姐只得給我拿來一套歪嘴的新衣裳。盡管我討厭那個貨,但我還得打扮成他的模樣,去走他倒插門那條路。
我和姐姐天不亮就出發(fā),去二十里外的一個公社相親。我的名聲大概已經(jīng)傳到了三十里外,所以,我就是穿著新衣裳心里也在打鼓。我在場鎮(zhèn)上見了女方一面,心里立即就踏實(shí)下來。我們生產(chǎn)隊(duì)的姑娘沒有那么丑的,我們大隊(duì)也沒有。我們公社可能有,但我沒有見過。她要是早說不同意,我就不會請她上飯店吃一碗面。飯店里的人多得快要擠破腦袋,都像是剛從餓牢里放出來的。我剛把兩碗面搶到手就被人擠開了。我這是第一次花錢買東西,兩角錢卻沒有交出去。
那個丑姑娘并不知道這個,也不一定知道我更多的底細(xì)。我本來想對她亮一亮口才,但她不愿意和我說話,只和姐姐說了幾句什么。
姐姐舍不得上飯店,一直餓著肚子。兩角錢是她給我的,我本來想還給她,但我害怕引起她的誤會。她的臉色不好,這就是說,那個丑姑娘沒有看上我。
往回走的時候,姐姐對我說:“你那眼睛,該閉的時候不閉,該睜的時候不睜。”
我不該看她洗澡。她走在前面,我也不該看她好看的背影。
姐姐說:“人家嫌你的眼睛有問題。”
我沒有說話。腳下是一段陡坎,我不敢閉上眼睛。
姐姐說:“你的眼睛和嘴巴是死對頭嗎?”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就不能睜著眼睛說話。我覺得這不算什么問題,我的眼睛又沒有瞎。事實(shí)上,我的手和臉才是死對頭,我的手已經(jīng)把我的臉丟光了。
我出了一趟遠(yuǎn)門,上了一次飯店,吃了一碗面條,還賺了兩角錢。這可是我這輩子的第一筆錢,我把兩張鈔票塞進(jìn)了墻縫里。我在生產(chǎn)隊(duì)里掙工分,分的糧食勉強(qiáng)能夠糊口,但還沒有分過一分錢。我在夜里把那兩角錢從墻縫里摳出來,讓它們陪我睡覺,天亮起床以后再把它們?nèi)貕p里。墻縫多的是,那錢從沒有在一個固定之處藏身,我卻從沒有記錯。屋內(nèi)不會起風(fēng),不會把錢吹走。屋外起風(fēng)了,有時候會把錢吹到地上,但很容易找到。
我一共相過六次親,每一次都要麻煩歪嘴的新衣裳,并且每一次都是奔著倒插門去的??傊?,沒有一個女人看上我。一個死了男人的女人并沒有什么姿色,也沒有把我打上眼。我想不通為什么會是這樣。我生得并不丑,眼睛的毛病也算不上什么殘疾。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賊,但是,比我名聲更壞的賊都有老婆。說到底,我還是太窮了。即便是倒插門,也沒有哪個女人愿意要一個從牛圈里出去的男人。
我爹我媽就是讓窮害死的,我不能再窮下去。
我沒有別的辦法過上像樣的日子,還得靠我的手。
我又在夜里出門了。我卻像新手上路,有點(diǎn)害怕了。從前,舅母是我的靠山,我的心里有底?,F(xiàn)在沒有人為我擔(dān)著了,我只得自己給自己打氣。我跑得更快了,很快就嘗到了單干的甜頭。從前我是為別人偷,現(xiàn)在我是為自己偷。從前我小偷小摸,現(xiàn)在我大手大腳。我白天上山砍樹。我半夜下塘摸魚。我躥上房梁取香腸。我溜進(jìn)蠶房摘蠶繭。我混進(jìn)外地放過來的鴨群里,從鴨子的屁股下面撿鴨蛋。我爬上走夜路的卡車,有什么往下掀什么。要是有個買家,我敢把大隊(duì)的抽水機(jī)和手扶拖拉機(jī)賣了。
我沒有偷過雞。我有本事讓它們不叫,但那得一把擰住它們的脖子。我這輩子和雞有緣,我下不了這樣的狠手。
我也沒有偷過牛。我要是偷一頭?;貋恚揖偷冒雅Hψ尳o它。
我不能偷一堆東西回來,在牛圈里辦一個展覽。我得把那些東西換成錢,那是一件既麻煩又冒險的事。我白天要出工,我只能連夜把到手的東西處理掉??傊?,公家的卡車?yán)贤飞系魱|西,有糧袋有木材,有臘肉有肥豬,有摔不壞的雞蛋和鴨蛋,還有摔不壞的瓦,而這些恰好都讓我撿著了。當(dāng)然,沒有哪個是傻子,誰都知道這些東西是怎么來的,但當(dāng)一頭肥豬只值一只豬仔的價錢,誰都會裝糊涂說不撿白不撿。
歪嘴跟蹤過我,他大概想知道我把錢藏在哪兒。他在夜里躲在暗處監(jiān)視我的時候,我從墻縫里摳出那兩角錢,從柴門閃出去。我在老槐樹下面東張西望,然后把錢藏進(jìn)樹洞里。我躲在柴門后面,瞌睡都上來了,歪嘴才從老屋那邊貓著腰過來,把手伸進(jìn)了樹洞。
我從柴門里走出去,說:“那是我的錢。”
歪嘴都嚇得結(jié)巴了:“憑什么,說是你的?”
“那是我藏在那兒的。”
“這樹,又不是你的。”他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你為什么不把錢放在屋里?”
“錢是好東西,我不能讓它跟著我住在牛圈里。”
他那歪嘴里溜出了一絲兒氣。
我知道他那嘴打不成口哨,就當(dāng)著他的面打了一聲口哨。我說:“你辛苦了一趟,那錢歸你了。但你要記住,你也是一個賊!”
他還真把錢拿走了。這個貨!
我靠在老槐樹身上,心疼極了。我伸手在樹洞里摸一摸,竟然有一角錢。歪嘴還真是個新手,他只拿走了一角錢。
我要在歪嘴面前露一手,把那一角錢拿回來。我趁著老屋沒人,又一次溜進(jìn)了那間屋。箱子是鎖著的,但我斷定錢沒在那里面。我趴在地上,看見床下有一只小木凳,上面放了一本書。我把書拿出來,差點(diǎn)叫出了聲。書里夾了一疊錢,一共是六元七角。我那一角錢也在里面,我一眼就認(rèn)出它來。我就像是來救它的,結(jié)果把那些錢全都救走了。我把書放回原位,溜進(jìn)了我曾經(jīng)住過的那間屋。屋角有一個破罐子,讓爛蓑衣爛棉絮捂著。歪嘴做夢都不會想到,我的錢都放在他的眼皮底下,放在一個破罐子里。那是一間偏房,門并沒有開在院內(nèi),每一次我都是后半夜去的,但照樣是非常冒險的。我在那破罐子里存了多少錢,我的心里有一本賬。要是以錢多錢少來劃成分,我說不定已經(jīng)成了富農(nóng),歪嘴依舊是一個貧農(nóng)。
這一次,我臨時改變了主意。我沒有驚動我那寶貝罐子。我把歪嘴的錢帶回牛圈,藏進(jìn)一只爛布鞋,然后把它穿在緊靠屋角的那只床腳上。
我又有好戲看了。
歪嘴大概和我一樣,也在夜里讓錢陪著睡覺。當(dāng)天夜里,他就發(fā)現(xiàn)錢沒了。我躲在柴門后面,看見他的影子從老屋閃出來,把老槐樹糾纏了好一陣。然后,他來到我的屋外,小聲叫我的大名。
我上床睡下了,然后,我裝作剛醒過來的樣兒爬起來。我打開柴門,說:“我正在做夢,還以為你在叫哪個干部呢!”
“你把我的錢還我。”
“你把話說反了?!蔽艺f,“你把我的兩角錢還我?!?/p>
“你說兩角也行?!彼穆曇舾×?,“你還我六元五角,就行了?!?
“你在做夢,還是我在做夢?”
他好像要哭了:“不是你,是誰?”
我問:“你把錢放在哪兒?”
“書里。”
“我不看書?!蔽艺f,“我斗大的字,認(rèn)不了一籮筐?!?/p>
他轉(zhuǎn)過身,低著頭走了。
“你在屋里好好找找,別放錯了地方?!?/p>
我說完這句話,立即就后悔了。他要是到每間屋里去找,我的那些錢就沒救了。
天一亮,姐姐就來找我了。她說:“這天底下,就數(shù)你有良心。你幫我把錢找回來!”
我差不多一整夜沒睡著,一雙紅眼睛都不敢看她。我說:“姐姐,三天之內(nèi),你等我的好消息!”
一天還沒過完,太陽還沒落山,我就把錢還給了姐姐。我一共給了她六元八角,這就把吃面條的賬也結(jié)清了。我沒有說錢是在哪兒找到的,我知道說什么她都不會相信。她把錢捏在手上,都沒有看一眼,好像那是一團(tuán)牛糞。她也沒有正眼看我,說:“你要是需要這錢,就拿去做一身新衣裳吧。你總不能一直穿著別人的衣裳去相親!”
我把眼睛閉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著。我睜著眼睛,做了一個夢。我爬到了一棵樹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穿褲子。樹下擠滿了明晃晃的火把,地上冒出了亮閃閃的燈。樹光禿禿的,枝梢都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好像已經(jīng)生出了翅膀,可以飛到天上去了。我撲向空中,卻直端端掉了下來。
我驚叫了好一陣,淚水滾了出來。
沒過多久,人民公社摘牌了,土地承包下戶了。我分到了責(zé)任田,白天也單干了。我在白天拼命干活,在夜里不出門了。我都二十好幾了,才有了自己的一盞燈。夜晚照樣難熬,我就讓燈一直守著我。我卻忍不住要去看我那寶貝罐子。那是一個小被窩,我真想鉆進(jìn)去睡一覺。
我不能一直住在牛圈里,但我也不能急著露富。大家都看到了,我在責(zé)任田里是賣力氣的。
我差不多剛掙下一張門板,就不愿再等下去了。
這一次,我要去偷我自己了。
后半夜,我溜進(jìn)老屋那間偏房,在罐子面前跪下來。我脫下衣裳把錢包起來,身后響起一聲輕輕的咳嗽。
“夠了?!?/p>
我一屁股坐在爛棉絮上,看見門口堵著一個黑影。
“修幾間瓦房,夠了?!?/p>
我這才聽出來,這是舅舅的聲音。
“我替你數(shù)過幾遍了?!?/p>
我看不清舅舅的表情,但我從他的口氣里聽出來,他是向著我的。我每次來這兒連蚊蟲都怕驚動了,沒想到他早就把我盯上了。
“收手吧。人一輩子,還得靠兩只手吃飯?!?/p>
舅舅丟下這句話,從門口消失了。
我光著上半身,抱著衣裳回到牛圈,把錢抖落一地。我點(diǎn)上燈,再把錢一張一張撿起來。我數(shù)了三遍,和我心里的那本賬一分不差。原來,舅舅一直為我守著這錢。我這才知道,我有多么好的一個舅舅。
我修了三間瓦房。我本想離老屋遠(yuǎn)一點(diǎn),但宅基地不是可以隨便挑的。我搬進(jìn)新房不久,牛圈在夜里塌掉了。
我有了新房,還有了新衣裳,就有人上門來做媒了。我的新衣裳穿過好幾次,結(jié)果還是白穿了。女方不是嫌我名聲不好,就是嫌我年齡偏大。
結(jié)果,我還和住在牛圈里一樣。我說不定真要打光棍了。
我的女人,卻突然送上門來。
3
女人名叫水蓮。
春節(jié)剛過,水蓮帶著兒子麥穗來老屋走親戚,過了十來天都沒有回去。
老屋又分家了,舅舅和舅母一家,歪嘴和姐姐一家。
我從前沒有見過水蓮,后來我知道了,她是歪嘴的隔房堂嫂。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她站在一棵桂花樹跟前,抬頭望著天空。桂花樹在老槐樹旁邊,那會兒沒有開花。
麥穗已經(jīng)滿六歲了。他每天都會跑到我的新房里來,不停地問這問那,話多得像黃豆雀兒。我看出來了,他不過是要看我閉著眼睛說話的樣兒。我問他話,他卻什么也不肯告訴我。
我白天有做不完的活路。我是個勤快人,我靠兩只手吃飯了。我還做不到在夜里不出門,但我不會叫上什么東西回家。我不過是喜歡那樣走一走,聽一聽。我要是每天夜里都待在屋里,恐怕會憋出什么病來。
我在夜里正要出門,卻被姐姐堵住了。
我住進(jìn)新房以后,姐姐來看過一次,一句話也沒說。這一次,她劈頭就說:“屋里沒個女人,這哪像個家!”
我說:“我正要去偷一個回來。”
“我家里有個現(xiàn)成的,你敢不敢偷?”
姐姐說了幾句,我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水蓮的丈夫?yàn)橐芭巳橇耸?,連夜逃跑了,六年杳無音信。水蓮有病,不能做農(nóng)活,承包的責(zé)任田差不多撂荒了,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姐姐說:“她對我說,她的男人就是還活著,恐怕也不會要她了?!?/p>
我問:“她比我大吧?”
水蓮已經(jīng)三十歲了,比我大三歲。姐姐說:“女大三,抱金磚?!?/p>
我又問:“人家愿意?”
“我還在做工作,我媽也在幫你做工作呢!”
我出一口長氣:“還真是偷……”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再說,你怕多偷這一次?”
我的臉色大概不大好看。我說:“我有點(diǎn)虧……”
姐姐轉(zhuǎn)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挑肥揀瘦,你就等著打光棍吧!”
我傻頭傻腦跟著她走。她停下來,口氣也緩下來:“你要是想通了,明天中午就做一頓飯,替我待個客。”
那天夜里,我并沒有多想什么,再怎么想我也是這個命。我把家里收拾干凈,差不多到了半夜,就沒有出門。
天還沒亮,我就爬起來準(zhǔn)備午飯。我的菜做得還不錯,這也是舅母調(diào)教出來的。
我換上一身新衣裳,向老屋走過去。我在老槐樹那兒碰見了歪嘴,聽見他說:“你走夜路的時候,踩到什么了?”
我打了一聲口哨,然后大聲叫起來:“姐姐,開飯了!有臘肉,有香腸,有糯米,還有韭菜炒雞蛋!”
我回到家里等了一陣,姐姐領(lǐng)著水蓮和麥穗過來了。
水蓮個子不高,但臉盤不錯,身?xiàng)l也不錯。她比姐姐還好看一些,只不過有點(diǎn)病懨懨的。她吃得很少,可能是沒有胃口,也可能是有點(diǎn)害羞。
姐姐還沒有生養(yǎng),她有點(diǎn)喜歡麥穗。她逗麥穗說話,麥穗?yún)s一句話也不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管得住自己的嘴,但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的眼光在水蓮身上溜來溜去,可能讓麥穗看出什么來了。他突然用筷子指著我,說:“你說話的樣兒難看死了!”
我趕緊討好他說:“過年的鞭炮還有,我去拿……”
他捂住耳朵,叫起來:“你家的鞭炮難聽死了!”
水蓮并沒有管一管她的兒子,還笑瞇瞇的。
麥穗拽著水蓮,回老屋去了。
姐姐看著我,問:“行?”
我閉上眼睛,點(diǎn)了一下頭。
天擦黑,姐姐又過來了,那樣兒就像是來銷贓的。她小聲說:“等麥穗睡著了,我就把她送過來?!?/p>
春天的夜晚還有點(diǎn)冷,我在屋角生了一堆柴火。我還給燈添滿了煤油。姐姐領(lǐng)著水蓮過來的時候,都后半夜了。我不能讓自己的喜事也像做賊似的,就把那一掛鞭炮拿出來放了。
那個夜晚不算是我和水蓮的新婚之夜,因?yàn)槲覀冊诨鸲堰吷弦恢弊搅颂炝?。她把燈吹了,但火光照著我們。她?dān)心麥穗醒過來后找她,一直留意著老屋那邊的動靜。
她說:“我看出來了,你喜歡麥穗?!?/p>
我說:“他是你的兒子,我當(dāng)然喜歡?!?/p>
她說:“你對麥穗好,就等于對我好一百倍?!?/p>
我不停地往火堆里添木柴,自己身上的火也越燃越旺。我生怕說錯了什么,卻聽見自己說:“我愿意做你和麥穗的一條狗!”
她輕輕叫了一聲:“麻狗?!?/p>
我對她說了我的大名。她卻又叫了一回我的小名,然后撲哧一聲笑了。我也笑了,要不是趕緊閉上眼睛,就讓她看見淚花花了。
我這才知道,我的小名并不難聽。
我們一直說到了天亮。我活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這么說過話。我就像在夢里一樣,都不知道我們說了些什么。
麥穗一大早就過來了。他一腳一腳踹著鞭炮屑,就像要讓地皮炸起來。
我對他說:“我去給你買鞭炮……”
“炸死你炸死你!”他的喊叫就像放鞭炮一樣,“我拿它炸死你!”
水蓮摟抱著麥穗,差不多一個上午都沒有松手。她小聲地說著話,我只聽見了一句,他們來我這兒是走親戚的。
還好,他們在我的新房里住了下來。
白天,麥穗和水蓮寸步不離。夜里,麥穗把水蓮拽進(jìn)他們自己的屋,然后閂上門。
我在心里記著數(shù),過了七個夜晚,我才真正做了男人。
家里有了一個女人,那七個夜晚一個比一個難熬。我虛掩著門,留意著另一間屋的動靜。那屋里好像并沒有住人。
我的瞌睡來了,水蓮卻悄悄進(jìn)來了。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是醒著的,所以沒有點(diǎn)燈。水蓮鉆進(jìn)了我的被窩,好像是趁黑來摘瓜的。她摸摸捏捏,輕一下重一下,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瓜。她還沒有拿定主意,卻把冬瓜南瓜西瓜絲瓜黃瓜都驚動了。我變成了一大堆瓜,朝她滾了過去砸了過去……
她下床走了,我才確定不是在做夢。天老爺,我也有女人了!
麥穗在白天里還偶爾和我說一兩句話,但是天一黑,他就像防賊一樣防著我。水蓮站在兒子一邊,或者,她裝作站在兒子一邊。我在夜里都留著門,不過都白留了。我不知道,是她的兒子不要她過來,還是她自己不愿意過來。
我們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但是,他們卻像客人一樣。
油菜開花了。麥穗用濕泥做了一個小蜂巢,去油菜地捉蜜蜂了。水蓮在院壩里搭一條板凳,坐著曬太陽。我在家里磨蹭著,不急著去下地。
“天氣暖和了?!蔽艺f,“夜里,我們到外面去?!?/p>
水蓮瞇起眼睛,好像被太陽晃著了。
我接著說:“你不知道,有人在野地里‘打平伙……”
“什么?”
我擠到板凳上去,緊挨著她坐下來。我才說了一個頭,她就朝我的臉上吹一口氣,又輕輕揪一下我的眼皮。
“你一說話就閉上眼睛,我喜歡這個樣兒?!?/p>
我閉上了眼睛,卻什么也沒說。
“這毛病,是摸黑留下來的?”
我搖了搖頭。
“我知道,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我睜開眼睛,卻不敢看她。我抬頭看了一眼太陽。
“那,都過去了……”
太陽晃花了我的眼睛。我不清楚她都知道些什么,但我聽得出來,她不嫌我。
她又朝我的臉上輕輕吹一口氣,把話頭岔開了:“我怕黑,夜里不敢出門?!?/p>
我立即來勁了:“有我呢!”
“我怕你呢?!彼鰳觾和贿吪擦伺玻澳隳悄氖谴蚱交?。你就像八輩子沒吃過飯……”
太陽照在身上,熱烘烘的。
“我有病?!彼ゎ^四下看看,“那個,第一次那樣,可不行呀……”
“我保證,夜里出去,一朵花一苗草都不傷?!?/p>
她往我身上靠了靠,說:“那,也得等月亮?!?/p>
“我等?!蔽艺f,“我等得住。”
“打平伙,那得帶上吃的?!?/p>
“帶什么?你說?!?/p>
“我?guī)}水煮花生。你帶什么呢?”
“我和你一樣。”我說,“我也帶鹽水煮花生?!?/p>
麥穗把幾只蜜蜂關(guān)進(jìn)泥巴蜂巢,帶回家來。水蓮不停地揉著胸口,說蜜蜂會憋死的,叫他快把蜜蜂放了。我趕緊下地去了。
我又在心里記著數(shù),過了五天,水蓮在夜里跟我出了門。
那天夜里,麥穗睡下了,我在院壩里看天。月亮逗了逗我,躲進(jìn)了云里。門輕響一聲,水蓮從屋里出來了。
我拱到她身邊,說:“姐姐,跟我走……”
一?;ㄉ孜惯M(jìn)了我的嘴里。
我把她扛在肩上,二話不說就往外走。
“你放我下來?!彼穆曊f,“我跟你走?!?/p>
我把她放下地,捉住了她的手。那手涼絲絲的,我不給她捂熱了就不會松開。
她說:“你不說話,我怎么知道是你?”
我還沒有吃完那一?;ㄉ?,口齒不清地說:“我不是我……”
“那,你是誰?”
“我都不知道我是誰了?!?/p>
“那,我是誰?”
“我的命?!蔽艺f,“你是我的命!”
她想掙脫我的手,我卻不讓。她說:“我想喂你花生……”
我這才聞到了鹽水煮花生的香味兒。我說:“你讓我聞聞香,我就飽了?!?/p>
“你的花生呢?”
“我只顧看月亮了?!?/p>
“那,平伙,怎么打?”
我說:“我出我,你出你……”
她踮了踮腳,朝我胡亂吹一口氣。
我們到了老松樹下面,月亮從云里鉆了出來。老松樹的林權(quán)已經(jīng)劃歸給了我,三角地也成了我的責(zé)任田。地里種的是油菜,花都快開過了。水蓮坐在樹根上,我坐在她腳邊的草叢里。她逗我說話,然后把花生米喂進(jìn)我的嘴里。從前,別人趁我閉上眼睛說話,往我的嘴里喂過稻草喂過蚯蚓,喂過泥土喂過石子,卻從來沒有喂過可以吃的東西。我也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香的花生。我再也忍不住了,從草叢里跳起來,把她抱進(jìn)了油菜地。
春天的夜晚是暖和的,她卻有點(diǎn)怕冷,只為我脫了一點(diǎn)點(diǎn)。她除了喘氣,連蜜蜂那樣的哼哼也沒有。我只要稍稍使勁,她就朝我的臉上吹一口氣。
結(jié)果,我們還是把油菜花傷了一些。
她在我耳邊說:“這要是讓人聽去了……”
“不怕?!蔽艺f,“我們這不是偷?!?/p>
她不吭聲了。
“我有了你,不會再偷了……”
鹽水煮花生已經(jīng)吃完了,她讓我吃了吃她的嘴。她說:“你這回偷的,是你自己的?!?/p>
那好,我要再偷一回,她卻不依了。
我們回到家,看見麥穗站在月光里。
“我們看哨去了。”水蓮對麥穗說,“夜里,有人偷我們家的胡豆?!?/p>
麥穗指著我說:“他再偷回來就是了!”
這一回,水蓮生氣了。她對兒子吼叫起來:“他從來都不偷!”
我大半夜都沒睡著。我出了屋,聽見了另一間屋里的說話聲。那是水蓮在說話,一句也聽不清,我卻知道都是好話。
麥穗上小學(xué)了,我和水蓮就有機(jī)會在白天里上床了。我也看出來了,不管是在地里還是床上,水蓮都不大喜歡那個,她不過是在將就我。但是,她喜歡聽我說話。我這才知道,我的肚子里原來藏了那么多話。我的爹媽是怎么撂下我的,我的舅母是怎么打我的,我從前在夜里是怎么叫上東西回家的,我都對她說了。我說我是因?yàn)闆]偷回一只雞被趕進(jìn)牛圈里的。她喜歡聽我在夜里偷來的那些男人女人的故事,我就一遍一遍地說,添油加醋地說。她常常開心地笑出聲來。
我被人扒了褲子的故事,卻把她惹哭了。
我趕緊哄她說:“這是我瞎編的?!?/p>
她抹掉淚水,說:“我早聽出來了,你的好多話都是瞎編的?!?/p>
我說:“我再也不敢了?!?/p>
她說:“你不是一個賊,你沒有偷過東西!”
事實(shí)上,她還沒有和我見面,就從歪嘴那兒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她說:“人家也沒有惡意,你不要記在心上。”
我聽出來她站在歪嘴一邊,心里有點(diǎn)不是滋味。我問:“當(dāng)初,你為什么不嫌我是個賊?”
她說:“那會兒,我正想有個人把我偷走?!?/p>
“我那歪嘴姐夫欺負(fù)你了?”
“這會兒,你正欺負(fù)我呢!”
我聽她這樣說,就不再問了。我并沒有多少時間翻閑話。這個家來得不容易,現(xiàn)在可不是我一張嘴巴吃飯。她有病,我不讓她做一丁半點(diǎn)農(nóng)活。我也不讓她上灶,因?yàn)辂溗胂矚g吃我做的飯。我在地里和家里兩頭忙著。從前我在夜里奔跑,現(xiàn)在我在白天奔跑。我在路上跑來跑去,就像救火似的。
“麻狗,那女人白天黑夜都是你的,你急什么?”
我哪有時間搭理這樣的混賬話。
水蓮的那一個家在十幾里外,那兒有房子有責(zé)任田。那房子我頂多看上一眼,那責(zé)任田我卻得管起來。我一個人把兩個家的農(nóng)活全包了。
我去那邊下地得帶上干糧,雞還沒叫就得動身。
一次,我沒拿準(zhǔn)時間,到了那邊地里還是半夜。我沒能耐摸黑鋤草,又怕讓人當(dāng)成了賊,睡在地上都不敢大聲出氣。白天太陽很大,我的嘴里都快冒煙了,我才向一口水井走過去。一男一女站在井邊說閑話,女人故意大聲說:“水蓮她有什么病?她那就是個懶。女人一懶,什么臭男人都會要……”
我立即轉(zhuǎn)身往回走。我得留一點(diǎn)口水養(yǎng)舌頭,要不,我會朝那臭女人臉上啐一口。
我鋤完草,太陽已經(jīng)落山。我扛著鋤頭一路飛跑,只想盡快見到水蓮。她肯定又到老松樹那兒等我了。我還在半路上天就黑了。她不敢在天黑以后待在野地里,可能已經(jīng)回家了。
“麻狗……”
我聽見了水蓮怯生生的喊聲。
我撂下鋤頭,朝她的影子撲了過去。
她在我的懷里顫抖著,好一陣都沒有止住。她不停地用哭腔說:“我害怕,我害怕……”
“我回來了,回來了……”
三角地上的苞谷比人還高,我把她摟了進(jìn)去。她軟得像一根面條,只好由著我。她又像是要獎賞我,叫出了聲。
我們在地上坐起來,我才聞到了鹽水煮花生的香味兒。
她抱怨說:“人家給你帶吃的來,你倒好,只顧得上吃人了……”
“你比鹽水煮花生,香多了……”
一?;ㄉ祝盐业淖於律狭?。
我們從苞谷林里出來的時候,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她的手總是那樣,有點(diǎn)涼。她的聲音也有點(diǎn)涼。她說:“你要是能夠把我的病偷走,就好了?!?/p>
我松開手,在地上摸到了鋤頭。我說:“你那不叫病。真有什么病敢來纏你,我一鋤頭挖了它!”
她說:“我恐怕要連人帶病被挖走了?!?/p>
我握著鋤把,就像握著一桿槍。我問:“誰?誰敢?”
“閻王爺?!?/p>
“閻王爺在天上?!蔽彝送邝聍竦奶炜?,“天那么高,他下不來!”
4
水蓮身體有病,但我回到家里,總能看到她的笑臉。舅母大概覺得我有一點(diǎn)出息了,也給我笑臉看了。
我不記得舅舅什么時候?qū)ξ倚^。他可能要對我笑了,卻是說死就死了。
鄉(xiāng)下也通電了。舅舅在公家的電線上接自家的電線,被電死了。我知道,這叫偷電。他一輩子大概就做了這一件膽大的事,大概就偷了這一回,卻把命搭上了。
地上多了一座墳。夜里的那一聲咳嗽,還有堵在門口的那一個黑影,已經(jīng)被埋上了。我在夜里醒過來,一想起舅舅就會想起這個,還有當(dāng)時他對我說的那一句話。
“人一輩子,還得靠兩只手吃飯?!?/p>
他卻又像是讓這一句話給害了。
我這樣想下來,就糊涂了。我當(dāng)然知道,人都不是一個樣兒的。我好像有兩個舅舅。
但是,我只有一個水蓮。
我也知道,水蓮并不總是笑著。她一個人看天時的樣兒,讓我的胸口一陣陣發(fā)緊。她的病就在胸口那兒。她對我說,她這輩子恐怕靠不上自己的兩只手了。
我說:“我的手就是你的手?!?/p>
我的手上長滿了老繭,卻攥不住錢。糧食,蔬菜,水果,還有豬,賺不了幾個錢。歪嘴已經(jīng)靠販賣果樹苗發(fā)了財,才兩三年時間,他就把家搬到鄉(xiāng)場上去了。不過,我的好日子也已經(jīng)開始。我有了水蓮,漸漸地,村里都有給我笑臉看了。
水蓮舍不得花錢弄藥,卻喜歡我給她買好看的衣裳。她喜歡穿穿戴戴去趕場,一去就是大半天。我在地里干活的時候,不時抬頭望著路口。她回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不清她的好臉盤,但我看得清她的好身?xiàng)l。太陽就要落山了,她走得那樣慢,我擔(dān)心她還沒到家天就黑了,趕緊飛跑過去接住她。
我想太陽在天上多待一會兒,好讓更多的人看到我和水蓮一路回家。
她一次比一次回來得早,卻一次比一次走得慢了。
一天夜里,水蓮等麥穗做完作業(yè)睡下了,到我的門口來了。
“麻狗,跟我走。”
青蛙在星光里叫著,天上地下都密密麻麻的。
我們沒走多遠(yuǎn),在自家的地邊上坐下來。腳邊有一個嫩南瓜,我們都怕傷到了它。她說話的聲音很小,一些話都讓青蛙搶去了。露水越來越重,她的話濕漉漉的。
“你是個好人?!彼f,“我走以后,麥穗會孝順你的?!?/p>
我好像一直在做夢,突然被她的話嚇醒了。近處的青蛙也突然不叫了,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咚的。
“你要到哪兒去?”
她望著星星,說:“我可能要到天上去了……”
我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就使勁搖了搖頭。星星讓我搖落了一顆,從頭頂溜了過去。
她說:“我自己知道,我的病在往高處走了……”
我把她摟在懷里,輕輕揉著她的胸口。我說:“你這不是個病,你這其實(shí)是個當(dāng)娘娘的命。你這輩子就等著享福吧。現(xiàn)在我沒有本事讓你享福,等麥穗長大了,他會讓你享福。娘娘,我的娘娘,我聽你使喚一輩子……”
“麻狗……”
我就不說了,那只手也停了。
她緩一口氣,說:“麥穗他爹,比你差遠(yuǎn)了……”
我從沒有向她提起過那個人。我說:“我不好?!?/p>
“他只顧他自己……”
我接著揉她的胸口,不說話。
她說:“你對我們的好,我已經(jīng)記下了。麥穗長大了,他也會明白的……”
“你一定要好起來?!蔽矣每耷徽f,“我命苦,剛有了一點(diǎn)臉面……”
“我原指望,給你生一個孩子……”
我哭起來:“等你好了,再說這個話。”
“恐怕沒指望了……”
她不往下說了。我以為她一直在看星星,她卻把眼睛閉上了。我叫她,搖晃著她,她都不吭一聲。她的身子熱乎乎的,卻軟溜溜的。我把她抱起來的時候,踩壞了那個嫩南瓜,差點(diǎn)跌了一跤。
我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我騰不出手來抹淚水,只管高一腳低一步胡亂走著。我還不停地胡亂說著。我要她給我生一個兒子,又說麥穗就是我的兒子。
我就那樣把她抱回了家。
麥穗還沒有睡,“哇”一聲哭起來。我剛把水蓮放到床上,他就撲過來,對我又踢又罵。
水蓮醒了過來,突然喊了一聲:“麥穗!”
那一聲喊,把我嚇住了,也把麥穗嚇住了。
水蓮的聲音立即小下來:“麥穗,你來打我……”
麥穗不哭了,說:“我去請醫(yī)生!”
我還真不如一個孩子。我要去請醫(yī)生,水蓮卻叫我等天亮再說。
我差不多一夜沒睡,隔一會兒就出屋去聽一聽。我聽見水蓮在說話,有一聲沒一聲,卻一直說到半夜。
我在村里只討好兩個人,一個是赤腳醫(yī)生,一個是教麥穗讀書的民辦教師。他們兩家叫我去做農(nóng)活,我二話不說,比去自家地里跑得還要快。
赤腳醫(yī)生看了水蓮的病,把我叫到一邊說:“這女人的病,還得上大醫(yī)院去看?!?/p>
我要背著水蓮去鄉(xiāng)醫(yī)院,她卻要自己走著去。她走得很慢,走一小段就停下來。這幾年我差不多是一路跑過來的,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
鄉(xiāng)醫(yī)院的醫(yī)生對我說:“你女人這病,縣醫(yī)院省醫(yī)院都會是我這個看法?!?/p>
太陽落山了,水蓮才同意我背著她回家。她讓幾包中草藥偎在她的胸口。她的那顆心在我的背上跳著,又像輕輕揪著輕輕掐著。快到家了,她讓我把她放下來。她不想讓麥穗看見她是讓我背回來的。
她對麥穗說:“你安心讀你的書。我吃幾副藥,就好了……”
水蓮的病還真有了一點(diǎn)起色。我下地的時候,她會選個好天氣從家里出來,陪著我。她這不僅僅是要讓我少一份擔(dān)心。我知道,她還要讓人家看一看,我們也是兩口兒一塊兒下地,我們也是成雙成對的。但是,她就是想搭一把手拔一苗草,我也不準(zhǔn)。她到了地里,我會讓她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會盡量讓她坐得舒服,比如弄來一堆秸稈,或是一堆藤子一堆草。我把背篼扣在地上,但她坐上去雙腳夠不著地,我就在地里刨一堆土,然后把我的衣裳脫下來鋪上去。她不愿意坐,叫我把衣裳穿上。我說我嫌熱,她就坐下來,看著我光著上半身干活。她已經(jīng)很少像從前那樣看天了。我也害怕她那樣看天。我知道閻王爺住在天上,我說他下不來那是自己哄自己。閻王爺要是想到地上,就像石頭一樣砸下來了。
一天下午,水蓮坐在地里的一堆苞谷稈上,一直看著近處的一座墳。我說了好幾句話,才讓她轉(zhuǎn)過身來。
她說:“我一個人睡在墳里,沒人跟我說個話,那有多可怕……”
我渾身的汗水一下子全沒了。
她說:“現(xiàn)在這樣,你在旁邊,說著話,多好……”
我出氣也不勻和了:“我會陪著你,一直說下去……”
太陽落山了,我想早點(diǎn)回家,她卻要我再干一會兒。我正埋頭挖地,聽見她叫了一聲:“麻狗……”
我抬起頭,嚇了一跳。
天還沒有黑定,她卻脫光了下半身,斜仰在苞谷稈上。
“麻狗,來……”
我撲過去,麻利給她穿上褲子。
“我想要……”
我再傻,也知道她這是可憐我。我把她拉起來。涼風(fēng)吹過來,從她的身上經(jīng)過,然后撲到我的身上。我的身上涼颼颼的,衣裳卻讓汗水濕透了。
我們一起回到家里。我先熬雞湯,然后熬藥。我相信雞湯是最好的藥。家里一時養(yǎng)不出那么多雞,我已經(jīng)上街買了幾只回來。我是一口雞湯也舍不得喝的。
水蓮吹著一碗滾燙的雞湯,一口一口。我要幫她吹,她卻不讓。她雙手把碗捧起來,對我說:“你給我喝了!”
我雙手接過來,喝了。雞湯還有點(diǎn)燙,我卻沒有歇一口氣。我是閉著眼睛喝的,咕嚕咕嚕,我好像在說著人世間最香的話。
我的碗里又多了一塊雞肉。
水蓮說:“這是麥穗孝敬你的?!?/p>
其實(shí)我已經(jīng)看見了,雞肉是她自己夾給我的。我咂著嘴,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
我要水蓮早點(diǎn)睡下,她卻要等麥穗做完了作業(yè)才上床。我在半夜起來,還聽見她在對麥穗說話。
藥不管用,雞湯更不管用。水蓮的飯量越來越小,身?xiàng)l卻有點(diǎn)發(fā)胖了。我橫下一條心,要送她去縣醫(yī)院看病。但是,家里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起那筆錢。我瞞著水蓮,去向村里的人借錢。我在水蓮面前有說不完的話,但我在外人面前差不多不說話,所以,我在村里談不上有什么人緣。結(jié)果,沒人愿意借錢給我。
我也想過向姐姐借錢。水蓮是姐姐介紹給我的,姐姐是我的福星。我卻知道,姐姐沒有生養(yǎng),在家里沒有地位,她那個家是歪嘴說了算。我偷過歪嘴的錢,現(xiàn)在我把自己送上門去,他正好把從前的氣出了,然后說,沒錢!
我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就又動那個心了。我最好偷一頭牛賣了。
水蓮不知怎么看出了我的心思,臉色有點(diǎn)不好。她說:“你如果為了我,還往那條路上走,我不如早點(diǎn)死了算了!”
“我那不過是借?!蔽业拖骂^,“我向你保證,我會還上的……”
“你怎么還?”
我讓她問住了。我只顧說大話,卻也不知道怎么還。我抬頭看她一眼,說:“往后,你會看到的?!?/p>
她大概見我的樣兒可憐,臉色好了一點(diǎn)。她說:“你真要去借,我也不攔你。你的姐姐和姐夫,他們或許可以幫我們一把?!?/p>
我說:“你也知道,我和我那姐夫……”
她說:“我想,他也不能見死不救。再說,我還和他有著那一層關(guān)系呢?!?/p>
我望著她,那樣兒大概更可憐了。
“我不是她堂嫂嗎?”她說,“雖說是隔房的,但總比外人近一點(diǎn),是不是?”
我自己要是得了病,我就是死上一百回,我也不會去向歪嘴借錢。我到鄉(xiāng)場上去的時候,跑不起來了。
歪嘴成了暴發(fā)戶,在鄉(xiāng)場上修了一棟樓房。他家底樓開了一個小賣部,他正和一個來買洗衣粉的年輕女人有說有笑。他斜我一眼,說:“我家來親戚了,來貴客了!”
女人也斜我一眼,走了。
姐姐沒有在家,我就像說不來話了。我都不記得了,我是怎么說出口的。我聽見歪嘴說:“家家門前都有一塊滑石板。這世上,也沒有哪個人是鐵打的!”
我都不知道,他這到底是要借,還是不借。
“那不是你的女人,你卻把她弄壞了,我看你怎么辦!”
我轉(zhuǎn)身要走,但一雙腳好像釘住了。
“你不是會偷嗎?”
我說:“我有了一個好女人,不偷了!”
他不再說什么,上樓去了。我以為他拿錢去了,但過了一會兒,他空著手下樓來。他說:“錢一多,就不好管了。我都忘記把一筆錢放在哪兒了!”
我已經(jīng)看見小賣部的錢放在哪兒。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兒。
“我這個家你還沒有來過,你不上樓去看看?”
“不就是個樓房嗎?還趕得上北京城了?”
“你上樓去坐一坐,找一本書看一看。我家里的書,你知道放在哪兒?!?/p>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突然格登一聲。
我是挺直了腰板上樓的,真像一個貴客一樣。房間大概有三間,四間或者五間。三四道門都是關(guān)著的,臥房的門卻是開著的。我站在門口看了看,床上沒有我的姐姐。我直端端走了進(jìn)去,雙腿一軟蹲在地上。我看見床下有一只紅色塑料凳,上面放了一本書。我讓一口氣憋著了。我站起來,出了那一口長氣。
我是被逼到這兒來的,追我的人已經(jīng)到了樓下。
我又趴在地上,要在床下騰出一個藏身的地方。我剛把書抓到手上,一疊鈔票就滑了出來。那聲音就像突然鉆出來一群蛇,我又從地上跳了起來。
一臺落地式電風(fēng)扇扛著一個大腦袋,不點(diǎn)頭也不搖頭。
一棵樹的枝梢差不多堵滿了窗口,天好像已經(jīng)黑了。
這一次,我跪在地上了。我拿起了那本書。我倒要看一看,一本書里到底有多少個生字。書是寫電影的,封皮上的女演員有點(diǎn)面熟。我翻著書,一頁一頁,從頭翻到尾,再從尾翻到頭。書里還有一張鈔票,我沒有讓它也滑到地上去。
我等著身后響起腳步聲。
樓下傳來說話聲。一個男人來買了一個肥皂,走了。
我不知道明亮的光線是從哪個方向來的。鈔票撒在床下的地上,閃著螢火蟲一樣的亮光。我像狗一樣爬了進(jìn)去,鈔票在身下發(fā)出樹葉一樣的聲音。我好像又被人扒光了褲子,就一直向前爬,直到墻壁碰了我的頭。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
我掉轉(zhuǎn)身子,滿眼都是鈔票。這一回,我不是來救它們的,而是來請它們?nèi)ゾ让?。我要救下我的女人,我愿意光著身子在一個火坑里爬一回。
接下來,我緊緊貼在地上,右手拈起鈔票,然后交給左手。
我把書里那張鈔票也拈了。我撕下那個漂亮女演員,用她的臉把錢包起來。然后,我把紅色塑料凳放回原處,把沒臉沒皮的書放了上去。
我爬出來,站起來,抖了一陣身上的灰。
我拿著紙包下樓來,對歪嘴說:“這書,我借回去看一看。我一定會還你!”
歪嘴說:“你趕緊把偷來的女人給人家還回去!”
我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大搖大擺走了。
我知道歪嘴看不見我了,就跑起來。我在半路上停了一次,鉆進(jìn)高粱地把錢數(shù)了兩遍。沒錯,四百九十元。書里和床下都不會拉下十元錢。歪嘴又忙中出錯了,就像從前在樹洞里偷錢一樣。
我把那女演員丟在了高粱地里。
“我說的沒錯吧?”水蓮對我說,“家家門前都有一塊滑石板?!?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2/scwx201606scwx20160601-2-l.jpg" style="">
這話從她的嘴里出來,就好聽多了。我怎么好對她說,那個貨,他可是逼著我在大白天做賊了。我做出高興的樣兒,說:“我還他錢的時候,會加上利息?!?/p>
家里又有了一只雞,是舅母送過來的。我坐在灶前燒鍋熬雞湯,水蓮陪著我。她不能大聲說話,就緊挨我坐著。我不想再說錢,就說起了當(dāng)年舅母不給我吃雞肉的事。那故事不知講過多少遍了,她打斷我說:“你別記那個仇了。你只須要記住你姐姐那個恩就是了。”
我說:“這一只雞,算是把那一只雞補(bǔ)上了。”
“那會兒是一只雞,這會兒卻是雞毛蒜皮。”
我想了想她的話,說得真好。她這樣教下去,我遲早會有點(diǎn)出息的。我學(xué)著她說:“有的事,你以為是一只雞,結(jié)果卻是雞毛蒜皮?!?/p>
她的身子向我歪了歪,好像黏在我身上了。灶前熱得不行,她出了很多汗。我要她坐到一旁歇涼去,她卻還有話要說。她說她已經(jīng)跟舅母說好,如果我們定了去縣城,就讓麥穗在老屋住幾天。
我說:“我們明天就去縣城,去大醫(yī)院?!?/p>
她說:“我們?nèi)チ丝h城,住在賓館里,你就別管我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
“賓館里的床好得很呢。”她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你想把我怎么樣,就怎么樣……”
我聽明白了,說:“等你好了,我們再說這個話?!?/p>
她說:“要是大醫(yī)院也沒救,我就把麥穗托付給你了……”
麥穗在做作業(yè),他沒有到灶房里來。
閻王爺知道,我們只剩下這最后一點(diǎn)單獨(dú)在一起的時間了。
我要水蓮放寬心,說來說去,還是把自己說哭了。
她就又反過來勸我,沒勸幾句,她就說不出話了。
我趕緊把她抱到了床上。
雞燉好了,她卻是一口雞湯也喝不下去了。
我坐在床上,抱著水蓮不松手。麥穗一直哭著,用一把篾扇不停地給我們扇風(fēng)。水蓮的一絲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飄起來,滑進(jìn)了她微微張開的嘴里。我俯下頭,用嘴把那一絲頭發(fā)銜出來。她的嘴一直那樣張著,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她的眼睛卻慢慢閉上了,再也沒有睜開。
5
我的身世就是這樣。
水蓮去世那年,她三十三歲,我三十歲。接下來,直到今天,她沒有離開過我,我也沒有離開過她。
沒錯,我和水蓮每天都在一起。
現(xiàn)在報紙都登了,還上了什么網(wǎng),很多人都知道我這個“怪人”了。整整二十七年,每天夜里,我都要到水蓮的墳前去,沒有斷過一次。
水蓮葬在那棵老松樹旁邊。她入土的當(dāng)天夜里,姐姐和舅母在家里守著麥穗,我在墳地里陪著水蓮。月亮下面的墳頭孤單單的,我卻一丁半點(diǎn)害怕也沒有。我以為自己一直在哭,好一陣才明白一直在說話。我望著月亮旁邊的一片云,哀求閻王爺再下來一趟,把我也收走。
但是,我也到天上去了,麥穗怎么辦?
我這才哭出了聲。
“姐姐,跟我走!”我一邊哭一邊說,“跟我回家……”
第二天夜里,月亮沒有了。舅母守著麥穗,我又摸黑去了那兒。我和水蓮在一起,我不會有一丁半點(diǎn)害怕。我知道水蓮的心里放不下麥穗,就只對她說麥穗。我說我就是變牛變馬,也要供麥穗上完小學(xué)上中學(xué),上完中學(xué)上大學(xué),上完大學(xué)再到外國去留學(xué)。
最后,我說:“姐姐,跟我走!”
第三天夜里,麥穗睡了,月亮又出來了。我小跑著去了那兒。那不是一座墳,那是在月光里躺著的女人。我摟抱著墳頭,一聲一聲喊著“姐姐”。
“我每天夜里都會來陪伴你。就是天上下油,下刀子,我也會來陪伴你!”
我好像是睜著眼睛說這句話的。我一時拿不準(zhǔn),就把這句話又說了兩遍,卻依舊是嘴巴一張開,眼睛就閉上了。
沒錯,這句要緊的話,我一共說了三遍。
麥穗一個人在家,我不能在那兒久留。我說:“姐姐,跟我走!”
我在夜里走的路,就是這樣重新開始的。
天黑以后,我換下破舊衣裳,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麥穗睡熟了,我就出門了。水蓮一個人待在野地里,我得去那兒陪伴她。我動身晚了,胸口那兒就會一陣陣發(fā)緊。我對水蓮說過她是我的命,我們現(xiàn)在是一顆心了。
還有,我要是在夜里不到水蓮跟前去,說不定會去走從前那一條路。
方圓左近的人已經(jīng)知道,我又在夜里出門了。漸漸地,我就難得在那條路上碰到人了。人家躲我,我卻不躲人家。從前我在夜里只怕跑得不快,現(xiàn)在,我不緊不慢地走著,一步也不虛。不管天有多黑,我都不會點(diǎn)著火把,或是提著馬燈打著手電筒。這是我一直要走下去的一條路,我得把每一步都記下來,就是閉上眼睛也要一步不差到那兒。我在樹根上坐下來,然后開始說話,有一聲沒一聲。水蓮喜歡聽我說話,也喜歡我說話的樣兒,所以,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多,睜開眼睛的時候少。我那個樣兒,大概和說夢話差不多。但是,我對她說的大都是當(dāng)天實(shí)打?qū)嵉氖隆?/p>
我說,我不再跑著去下地了。
我說,我用鹽水煮了花生,一個人吃就不香了。
我說,我已經(jīng)把錢還給歪嘴了,還多還了十元。我沒有說我借錢時受的那一場羞辱,也沒有說我還錢時說的那幾句話。
我說得最多的,還是麥穗。我說,我在夜里出門格外小心,我不能讓他以為我又偷上了。我說,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在夜里來這兒了。
麥穗的命比我還要苦,除了他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親爹,什么親人都沒有了。他的眉眼間有水蓮的影子,他想媽的那個樣兒讓我的心都要碎了。有人故意當(dāng)著我的面說,麥穗這孩子會毀在我的手上。我自己其實(shí)也擔(dān)心得不行,害怕他哪一天放學(xué)以后不回家來。他還是不愿意和我多說一句話,我只好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家里已經(jīng)養(yǎng)了很多雞,他隔三岔五就能吃到雞肉。我連一根柴棍兒都不要他往家里帶,我只要他把好成績帶回來。我一次一次對水蓮說,麥穗今天的飯量又長了,做作業(yè)也很認(rèn)真。
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大雪。我想給麥穗的屋里生一堆火,又怕煙嗆著了他。我只有往他的床上加被蓋。夜里,風(fēng)嘶叫著,雪花撲到了門前。我開了門,還沒有走進(jìn)雪里,麥穗的門也開了。
“你睡?!蔽亿s緊說,“我看看雪?!?/p>
他卻不關(guān)門,站在門口。
我退回來,關(guān)上門。我聽見他的門也關(guān)上了。
我跟自己打了一個賭,他要是再開了門,那就是他擔(dān)心我的安全,并不是反對我到那兒去。
我開了門,剛走進(jìn)雪里,那門又開了。
我回到屋里,上了床。我渾身暖和得就像剛烤火了一樣。
我暈暈糊糊,差點(diǎn)睡過去了。我的胸口一陣陣發(fā)緊,我好像是跌下床的。
我憋了一頓飯工夫,才出了屋。
路已經(jīng)讓雪封上了,但我走的每一步都是踏實(shí)的。雪花揪著我的眼皮,寒風(fēng)夾著一股股熱氣。那熱氣一口一口吹到我的臉上,我的全身依舊暖暖和和的。
“姐姐,我來遲了……”
一團(tuán)雪從老松樹上滑下來,砸在我的頭頂。
“姐姐,跟我走!”
那是我在那兒待得最短的一次。我回到家,來不及抖一抖滿身的雪,就走到麥穗的門口。我聽見屋里有說話聲。雪簌簌簌的,心咚咚咚的。我還是聽清了,麥穗在說夢話。
他叫了一聲:“媽媽……”
我回到屋里,連人帶雪砸在床上,喊了一聲:“水蓮!”
我在夜里格外小心了,麥穗的門再也沒有在我出門時打開過。
水蓮走后三年,麥穗讀完了小學(xué),到鄉(xiāng)場上去讀初中了。這三年里,我每天主要的活路不是下地,而是做飯。我大概給麥穗做了三千頓飯,他大概對我說了三百句話。不過還好,謝天謝地,沒有出什么岔子,我每天夜里都能給水蓮報一個平安。
麥穗讀初中以后就住校了。到了周末,他不是去了同學(xué)家就是留在學(xué)校,我給他送錢送米送咸菜去才能見上他一面。他偶爾回家來,我都高興得像過年一樣,至少得殺一只雞。舅母告訴我,她的女婿和女兒都對麥穗很好。麥穗?yún)s從沒有要過歪嘴給的一分錢,這可是給我掙足了面子。姐姐生孩子的時候,我給她送去了三只雞。姐姐或許會把麥穗叫到家里去喝雞湯。
舅母和她的歪嘴女婿關(guān)系一直不好,她不肯離開老屋去住樓房。她也不給我笑臉看了,一次一次勸我在夜里不要去那兒。
舅母說:“那女人就算是你的媽,你也算是盡了大孝了。天底下哪有你這樣有情有義的人!反過來,天底下哪有你這樣沒出息的人!”
舅母說:“現(xiàn)在,除了我,誰還肯給你介紹女人?”
舅母說:“睡在你床上的,那才是你的女人!”
舅母聽說鄰村一個女人守寡了,就到我家里來報喜。她見我沒有什么反應(yīng),就罵起我來,連帶著把水蓮也罵上了。她說:“她的男人不知是死是活,她只能算你的半個女人!”
照她這么說,半個女人還算不上呢。我和水蓮一起過日子的時間只有三年,我們甚至都沒有在一張床上睡過一個整夜。
舅母突然壓低了聲音:“她一個人去過鄉(xiāng)上的醫(yī)院,你知道?”
“她有病……”
“她是擔(dān)心懷上了你的孩子?!?/p>
“這我知道。她有病,不能生。還有,政策……”
我知道自己在撒謊,就結(jié)巴了。我的眼睛睜了閉,閉了睜。
“我都看出來了,她在那邊家里的時候,和那歪嘴……”
我突然發(fā)了火。我抓起一把掃帚,差點(diǎn)打死一只雞。我說:“我不想聽這些雞毛蒜皮!”
舅母的臉就更難看了。她說:“我還不是起個好心,想讓你忘了那女人!”
我說:“你可以打我罵我,卻不準(zhǔn)說水蓮半個不字!”
那天夜里,我也和月亮賭起了氣,它不出來我就不出門。后半夜,月亮還是不見影兒,我的胸口那兒越來越憋得慌。我差一點(diǎn)錯過了一個夜晚,差不多是跑到那兒去的。我說麥穗第二天要回家,我在家給他做豆腐。其實(shí),天黑以前,我就把豆腐做好了。
舅母給我編了一個瞎話,害得我對水蓮也編了一個瞎話。
那以后,舅母一見我,就把臉扭到一邊。我又看到了她當(dāng)年打我時的那副表情,就不再到老屋去了。我只不過時不時要朝那邊的桂花樹望一望。
但是,桂花樹被歪嘴賣進(jìn)城里去了。
天快黑了,我扛著鋤頭回家,看見幾個人把桂花樹弄上了一輛卡車。歪嘴從老屋出來,我鋤頭一橫把他攔下了。我說:“你這不叫偷,叫搶!”
他說:“各人走各人的路?!?/p>
“我還你錢的時候說的話,你忘了?我再說一遍,我有的是路,你休想把我逼到那條老路上去!”
“都過去了?!彼愤呑屃俗?,“你也過去吧?!?/p>
我站著不動,說:“你把老槐樹也賣了吧,免得那樹洞說出什么來!”
“你不要和水蓮過不去?!?/p>
他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派頭,好像他的肚子里裝了不止一本書。我才不上他的當(dāng)。我說:“我不會和水蓮過不去!”
“你和我過不去,就是和她過不去?!?/p>
我緊緊攥著鋤把,都快要攥出水來了。
“你真把她當(dāng)成了你的女人?”
他丟下這句話,側(cè)身走了過去。他上了車,車開走了。
我的腳底就像讓人挖了一個坑,所有的根都露了出來。天說黑就黑了,我的眼前早就黑了。我昏頭昏腦,好像在做一個噩夢。我扛上鋤頭,好像要去追那輛車,卻朝老松樹一路跑了過去。
我大概瘋了,一到那兒就挖起來。
我也不知道我這是要干什么。歪嘴好像把什么埋在了這兒,我要把它翻出來。
突然,一股小風(fēng)吹到我的臉上,像一聲嘆息。
我松開手,鋤頭栽倒在地。
過了一會兒,鋤板閃著亮光,我才看見了天上的月亮。我還看見,我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坑。我坐在一堆泥土上,出了一身冷汗。老松樹的影子將墳頭遮住了小半,我第一次不敢朝那兒看,就閉上眼睛說起話來。舅母的糊涂話,還有歪嘴的混賬話,我都不會帶到這兒來翻閑話。我知道,歪嘴一是記我的仇,二是覺得我配不上水蓮,他才會那樣胡說八道。
“你在這兒!”我沒頭沒腦地說,“別人偷不走你!”
我扛上鋤頭,去了一趟自己種的苗圃。我趁著月光挖了一棵桂花樹苗,帶上它回到了水蓮跟前。我一只手扶著樹苗,一只手抓起泥土,兩只手栽上了一棵小桂花樹。
我坐在桂花樹旁邊,對水蓮說了一會兒話。
我說:“我從前見什么偷什么,你都沒有嫌過我……”
我說:“你沒有把麥穗托付給別的什么人,就憑這一點(diǎn),我也不該對你多心……”
沒錯,麥穗是水蓮?fù)懈督o我的,他就是我的命根子。
我什么閑話都不再聽,一門心思供麥穗讀書。
麥穗到大鎮(zhèn)上去讀高中了。我沒有到那鎮(zhèn)上去過,因?yàn)樗麜磿r回家來。我在心里算著時間,把錢、糧和咸菜早早就給他備下了。我知道,他并不是不要我到學(xué)校里去,他知道我每天有多忙。我在原先的牛圈那兒修了雞舍,已經(jīng)成了一個養(yǎng)雞專業(yè)戶。我依舊種著兩家的地。我的每一筆收入和支出都給水蓮悄聲說了,她知道,我積的錢供麥穗讀完大學(xué)都不成問題了。我還把麥穗的每一點(diǎn)變化都給她說了,她知道,麥穗已經(jīng)長成大小伙子,個頭都高過我了。
麥穗?yún)s沒有考上大學(xué)。我得到這個消息,白天躲在家里沒有出門。麥穗回家來住了一陣,一大早出去,差不多半夜才回來。我勸他復(fù)習(xí)再考,但他不接我的話。一天夜里,我還沒有出門,他就從外面回來了。我聽見他說,他已經(jīng)把他那邊家里的責(zé)任田轉(zhuǎn)包出去了。
我熟悉他的口氣,好像他的話不是說給我聽的,或者不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所以,每一回我都要緩一緩,就像要聽一聽有沒有人先接話。這一回我卻急了:“我不會舍得你去下那個地,你安心去復(fù)讀……”
“我要到外省去打工了?!?/p>
他丟下這句話,進(jìn)了他的屋。
我急匆匆趕到水蓮跟前,卻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些年來,我和麥穗之間沒出什么事,卻也沒有一件可以夸口的事。做飯,交費(fèi),這些都是挑不上筷子的事。這段日子,我只好每一次都說麥穗要是復(fù)讀一年,一定能夠考上大學(xué)。這一次,我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
姐姐已經(jīng)把家搬進(jìn)縣城,我指望不上她回來勸勸麥穗。舅母要是能夠把麥穗勸下來,我會硬著頭皮去求她。我已經(jīng)看出來,十頭牛也把麥穗拉不回來了。
我為麥穗準(zhǔn)備出門的盤纏,把給他讀大學(xué)的錢拿了出來。我對他說:“遠(yuǎn)天遠(yuǎn)地,你不要讓自己受虧?!?/p>
這一次,麥穗伸出雙手,把錢接了過去。然后,他把那錢分出多半,放到我的面前。他看著留在自己手上的錢,說:“夠了?!?/p>
麥穗出遠(yuǎn)門的頭天夜里,月亮遲遲不見出來。他早早就睡下了,我在院壩里站著,遲遲沒有動身。我知道那門不會打開,但我還是那樣等著。夜深了,我才摸黑去了那兒。我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墳頭。我不能再對水蓮瞞下去,才說了一個開頭,我的喉嚨就哽住了。
九年了,我差不多每天夜里都要說說麥穗,突然間說不下去了。
我往回走的時候,淚水一直抹不干凈。我一步踩虛,從塄坎上栽了下去,草、刺和泥土都叫出了聲。我什么也看不見,好像躺在墳里。過了一陣,我好像能夠站起來了,但我一動也沒動。我累了,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叔!”
這是麥穗的叫聲。我睜開眼睛,看見了亮晃晃的月光。一個大人的身坯,就像月光里的一棵大樹。
我緩過了一口氣,卻來不及答應(yīng)了。
麥穗把我拽到他的背上,背起我就走。我的淚水滾到了他的背上。我讓他放我下來,他好像沒有聽見。但我已經(jīng)看出來,他走錯路了。眨眼工夫,他把我背到了懸崖邊上。他也一步踩虛,我趕緊撒手,結(jié)果,我一個人墜落下去……
我叫一聲,醒了過來。
我聽見了雞叫聲。我沒有死。
我的右腳鉆心地疼,不能挨地。我讓左腳站立一下,就坐到了地上。
我是摸黑爬回去的。我的手摸到的路好像還是錯的,雞的叫聲卻沒有錯。我爬到家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麥穗?yún)s已經(jīng)走了。
他那間屋的門大開著。我獨(dú)腳站立起來,叫了幾聲“麥穗”,門洞一聲也不答應(yīng)。
我栽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來。
我渾身泥土,在家里躺了一天,沒沾一粒米,沒喝一口水。我不過崴了一下腳,就賴在地上不起來,只顧著做怪夢了。我沒給麥穗做早飯,就讓他空著肚子走了。他一大早去學(xué)校從沒給我打過招呼,這次出遠(yuǎn)門大概也一樣。就是說,他并不知道我通夜沒有回家,還以為我故意不給他做早飯呢。
天還沒黑,我就拄著一根木棒出了門。我一步一挪到那兒,比平時還要早。我坐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坐了一頓飯工夫,滿肚子的話才像瓜瓜果果一樣滾出來。
“姐姐,我對不起你……”
我憋了一天的淚水,這才像大雨一樣垮下來。
“姐姐,跟我走!”我一邊哭一邊說,“攙我回家……”
6
我在夜里走的那條路,并不長。
最初,我從家里出來,走過一條地埂,繞過一個小池塘,穿過一片小樹林,爬上一道緩坡,就到了。
過了幾年,那塊地里修了房子,有了一戶人家,我就不走那條地埂了,而是從那房后的小路上繞過去。
又過了幾年,那個小池塘擴(kuò)大了,建成了魚塘。我不好夜夜去驚動人家的魚,又得多繞一段路。
后來,那片小樹林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了。
水蓮卻一直在,我每天都能見到她。
我崴了的腳一好起來,我就開始修那條路了。我給平路鋪上了石板,給坡路砌上了石條。石材是我一個人開采的,也是我一個人搬運(yùn)的。石板好辦一些,石條卻比較麻煩。我花了將近一年,修成了村里最好的一條路。我對水蓮一步不差地細(xì)說了修路的進(jìn)度,她知道每一塊石頭是怎么來的。
一個女人對我說:“麻狗,那女人死了好多年了,你修再好的路,她也不能從上面走回來了!”
我高聲大罵起來:“你才死了!”
當(dāng)年在南瓜旁邊“打平伙”的,就是這個女人。她一點(diǎn)不生氣,還笑起來:“我沒有死!你看,我活得好好的!”
我不再搭理她。我在白天說上一句話,已經(jīng)足夠了。
雞販子來收我養(yǎng)的雞,我還價的時候也往往只有一句話。對方想壓一點(diǎn)價,我就不再吭聲。生意講不成不要緊,我的雞正一聲一聲感謝我呢。
白天里,我不愿意說話,也很少有人愿意和我說話。
我把話都留給了夜里。
麥穗到了外省,沒有書信回來,連個口信都沒有捎過,我都不知道對水蓮說他什么好了。不過,和他一起外出的人都會往家里寫信,我打耳邊風(fēng)聽說他在外面不合群,還和人打架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這不是什么好消息,我不會說給水蓮聽。
我每天夜里去了那兒,只好對水蓮說我們自己。
我說到了第一眼看見她時她面前的那棵桂花樹。我趁舅母去縣城時,在那空地上補(bǔ)栽了一棵小桂花樹。我先栽的這棵桂花樹已經(jīng)開花了。我吸著桂花的香味兒,說著話。鳥兒、青蛙或是蟲子總會搶我的話,好像道理都讓它們占了一樣。我不管它們,我說我自己的話。
我說到了她第一次進(jìn)家門時我生的那一堆柴火。下雪了,我從家里帶去木柴,在她的墳前生起一堆火。我還帶去了鹽水煮花生,吃一半,往火里喂一半。我聞到了雪花燃燒的香味兒。我閉上眼睛,話還沒有出口,嘴里就有了一?;ㄉ住?/p>
我說到了月亮和星星。月亮和星星要是不出來,我就不再摸黑,而是提著馬燈到那兒去。我走得很慢,有時還會閉著眼睛走一段。我不知道我是走在哪一個夜里,但我知道,我渾身都是透亮的。我在那兒多坐一會兒,聽一聽蚊蟲哼哼,月亮可能就出來了,涼風(fēng)也過來了。
我說到了我們“打平伙”。我在三角地里一年種一茬油菜,一直沒有變過。油菜花有了一點(diǎn)動靜,我也快管不住舌頭了。一根松針掉到了我的眼皮上,一股小風(fēng)吹到了我的臉上,我就停住不說了……
水蓮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我就是活上一百歲,她依舊三十三歲。我睡不著的時候,就拼命地想她的好臉盤好身?xiàng)l。
我敢當(dāng)著天老爺說,我沒有想過別的女人。
我以為再也沒有女人會在意我,卻錯了。
一天夜里,我在那條路上走,電筒光閃了一下,女人的聲音跟著閃了出來:“喲,我在白天沒見你穿過新衣裳,原來你真是在夜里穿!”
這是一個瞇瞇眼女人,她的男人也外出打工了。她到我的雞舍里去過三次,每次捉走一只雞,卻都欠著賬。我都打耳邊風(fēng)聽說了,她也喜歡在夜里出門,但我對野地里的那些事已經(jīng)沒興趣了。
我總不能在這時候向她討要雞錢,只好不吭聲。
她擋在路中間,說:“你穿上一身新衣裳,也不比哪個男人差。”
我在夜里出來總會碰到人,她卻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也是第一個不給我讓路的。我說:“誰說我差了?”
“你沒閉上眼睛吧?”她說:“你好好看看,我也不比水蓮差。我至少沒病……”
我的火氣立即就上來了:“誰說你沒病!”
她吃吃笑起來:“我有什么病?”
“我又不是醫(yī)生?!?
“你就是個醫(yī)生?!彼穆曇敉蝗蛔兞?,“醫(yī)生,給我看看病……”
“我沒工夫?!蔽业目跉庥簿锞锏?,“水蓮正等我呢!”
“我就是不服氣?!彼穆曇糇兓貋砹?,“你倒說說,我哪一點(diǎn)不如你那女人?”
我側(cè)著身子走了過去。不知為什么,我的腳底軟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我到了老松樹下面,趕緊坐下來。我對水蓮說了說那個女人,有氣無力。我說:“你在夜里都不敢出門。你看看這個女人,卻像一只野貓一樣……”
那女人在白天里見了我,活像我借了她三只雞,還了她三個蛋。我本來想對她說,那三只雞算我送她了。但是,她每捉走一只雞,我都在當(dāng)天夜里對水蓮說過,那賬不能說勾就勾了。
水蓮保佑,我養(yǎng)雞很順,錢也越積越多。我從前要是有這么多錢,水蓮就還活著。我省吃儉用,我的錢都是給麥穗積下的。我把錢都存在銀行里。我可不會學(xué)歪嘴,把錢藏在床下。
歪嘴靠偷我的一角錢起家,生意越做越大,他都把家搬到省城成都去了。他開著小車回來時,連鄉(xiāng)干部都對他畢恭畢敬。小車把舅母接走了,但很快又把她送回來了。舅母罵起大城市來,就像當(dāng)年罵我一樣。老屋安了電話,我聽見舅母對人家說,她的女兒每一天都打電話回來。舅母嗓門大,讓我聽到了一點(diǎn)麥穗的消息。我估摸著,麥穗也給老屋打過電話。
我也在家里安了一部電話,這成了村里人的笑談。一個人在我背后說:“鬼才會給他打電話!”
我對水蓮說起安電話的事,也有些氣短。我說著說著,就糊涂了。我說:“你要是能給我打一個電話,就好了……”
沒過幾天,電話突然在半夜里叫起來。我摸到了話筒,手抖得像篩糠一樣。
話筒輕輕呼吸著,卻不說話。一絲兒氣剛吹到我的臉上,電話就掛了。
我沒有開燈。我還沒有完全糊涂,當(dāng)真以為電話是水蓮打來的。她真能從天上打來一個電話,我也敢接聽。麥穗大概已經(jīng)知道家里安電話了,我后悔沒有說一句話。
電話卻又叫了。
話筒里傳出女人的一聲嘆息。
我的手僵住了,話筒差點(diǎn)滑下去。
“我陪你說說話……”
我聽出來了,這是那個在路上攔我的瞇瞇眼女人。我想重重地咳一聲嗽,卻讓一口氣憋著了。
“或者,你陪我說說話?!?/p>
我清了一下嗓子:“我只陪一個人?!?/p>
“只說說話,算不上偷?!?/p>
我說:“我有了水蓮,就不偷了!”
她又嘆一口氣:“你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不多了?!?/p>
我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聽聽她還會說些什么。
“你又不是傻子……”
誰知道呢?
“我想不通,你為什么要這樣?”
日子還長著呢,你慢慢想。
“你看看今天的男人,都什么樣了……”
我就是今天的男人。我不管別人什么樣了。
“我真是羨慕你那個女人……”
我聽得出來,這是好話。
“你在聽嗎?”
“在?!?/p>
“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的話得留著?!?/p>
“我知道,你在夜里很會說話。你也對我說說話吧……”
我說:“我還要早起喂雞呢?!?/p>
電話猶豫一下,突然掛斷了。
我開了燈,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我最后冒出的那句話,并不是我想說的。我怕說錯了什么,對不起水蓮。隔一會兒,我就拿起話筒聽一聽。話筒里有一種聲音,不知是從哪一個角落里傳過來的。
那女人沒有再打電話來。后來我知道了,她也外出打工去了。那三只雞的錢,她托人帶給了我。
我每天多了一件事,或者說兩件事。每天,我都要把話筒拿起來聽一聽,白天一次,夜里一次。電話一直是通的,卻再也沒有叫過。話筒里那聲音像近處的,又像遠(yuǎn)方的。
每天,我都在等麥穗的電話。
我卻也明白,麥穗手上沒有這個電話號碼。這兒是他的家,他沒有家里的電話號碼。
村里給安了電話的人家都發(fā)了一張紙,紙上有各家各戶的電話號碼。我連蒙帶猜,還能認(rèn)出“劉蘭英”三個字,但我沒有給舅母打一個電話。
我給我家到老屋的那段路鋪上了石板。我只有走老屋這條路,才到得了麥穗那兒。
果然,路還沒有修到一半,舅母就過來了。
我這才從舅母那兒知道,麥穗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這么大的事,舅母知道,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不知道。
那天夜里,我出門時聽見了雷聲,卻沒有戴上斗笠。我也沒有帶上手電筒。我剛對水蓮哭出聲,大雨就下起來。雷聲在老松樹頂上轟炸,閃電劃亮的墳頭好像要撲過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淌水聲圍住了我的哭聲。我什么也沒有說,就往回走了。雨水就像從天上倒下來的一樣,我卻走走停停。閃電亮了我走兩步,閃電滅了我停下來。我回到家里,就像剛從一條河里爬上來一樣。
我在半夜里發(fā)高燒了,卻知道水蓮來看我了。她還像從前那樣悄悄推門進(jìn)來,沒有上床。她揪了揪我的眼皮,朝我的臉上吹一口氣。然后,她往我的嘴里喂了幾?;ㄉ?。我在夜里對她說了那么多的話,她卻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說。我一時想不起來,要問她一件什么事。我醒過來后不見她的影子,嘴里卻有一股咸味兒。天一亮,大雨就停了,我的燒也退了大半。
其實(shí),當(dāng)年和麥穗一起出門的人早就不在一塊兒了。麥穗也沒有給老屋打過電話,舅母知道的那些都是從成都轉(zhuǎn)過來的。我知道了,麥穗出門以后,一直和歪嘴聯(lián)系著。他把歪嘴叫三叔。這當(dāng)然更讓我生氣,但我聽說他在外面一直不順,最初幾年跑了幾個省都沒有一個固定住處,還因?yàn)槭裁词仑?fù)了債,就又心疼得不行。
我向舅母要了姐姐的電話號碼。那個號碼也寫在一張紙上,鎖在一只木箱里。我把那張紙帶回家,用木炭把那一串?dāng)?shù)字寫在門板上。還好,舅母告訴我,那是一個手機(jī)號碼,歪嘴不會接聽。
姐姐的口音已經(jīng)變成城市的了,她問了問我養(yǎng)的雞。她一提起麥穗,就嘆了一口氣。她說:“他三叔本來要拉扯他一把的,但那孩子比你還倔。他和他三叔已經(jīng)斷了聯(lián)系了?!?/p>
“那,他和你還有聯(lián)系?”
“我有他的通信地址。”
“電話呢?”
“他哪兒安得起一個電話?!?/p>
這孩子,在外面混得還不如我了。我的淚水撲簌簌淌下來。
姐姐沒有提起水蓮,只勸我別找麥穗了。她說:“一苗草有一顆露水養(yǎng)。”
我向姐姐要麥穗的通信地址。她知道我寫不來信,問我要那干什么。我說我給麥穗寄點(diǎn)錢去。她知道給我說了我也記不下來,就說她會寫信寄給我。她還說,一定要請人照她寄來的字填寫匯款單,弄錯就麻煩了。
我的姐姐就是這樣,什么時候都對我好得很。
我收到了姐姐的信,請人照著那地址填了匯款單,寄了一筆錢給麥穗。過了一陣,那錢就退了回來。
我再寄,還是退了回來。
麥穗離家前雙手把我給他的錢接了過去,然后分出多半退給了我。這一次,我給他的錢卻全部退了回來。
那個地方在安徽省。我和舅母商量,打算出遠(yuǎn)門尋找麥穗。舅母去過一趟大城市,算是見過世面的,她用三條理由把我攔下了。一呢,麥穗可能已經(jīng)不在那個地方了,你認(rèn)得了幾個字,到哪兒去找?二呢,麥穗這么多年都沒有問你一聲,更別說回來看你,他那是嫌你呢,你找他干什么?三呢,你離得開你那個女人?
我和姐姐通了一次電話,她也是這個意思。
這一連串兒的事,我都沒有告訴水蓮。我對她說,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麥穗?yún)s出息了,不肯花我一分錢。
過了一段日子,我對水蓮說:“我曾經(jīng)對你說過,我從前在夜里欠下的,我都會還回去?,F(xiàn)在,我知道該怎么還了?!?/p>
我又開始修路了。
舅母又罵我了,我卻不聽她的。我沒有對她說,我從前欠下的,這里頭還有你老人家欠下的那一份呢。
修路光靠勞力不行,還需要錢。幾年下來,我養(yǎng)雞掙來的錢花去了一大半。
姐姐那兒也一直沒有麥穗的消息。舅母本來是裝不住話的,她卻把一段話在懷里捂了好幾年,直到姐姐和歪嘴離了婚,才對我說。
姐姐離婚以后,隨她的兒子去了美國。她出國前回來了一趟,我在家里請她一雞三吃。舅母都快讓歪嘴把她自己的嘴氣歪了,姐姐卻很平靜。舅母今后得靠我來照管了,姐姐對我多了一點(diǎn)客氣。我聽姐姐說著她那個留學(xué)以后入了美國籍的兒子,心里卻想著麥穗。我問姐姐,她是怎么知道麥穗的通信地址的。姐姐說,麥穗離家以后一直給他三叔寫信。她安慰我說:“他知道你不識字?!?/p>
我問:“那,他怎么和他那個三叔鬧翻了?”
“為錢。”姐姐說:“都過去了?!?/p>
舅母卻忍不住了。她說:“麥穗向那貨借錢。那貨對麥穗說,我送你一筆錢。那貨說,但是,你要親口對我說,你和麻狗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當(dāng)著姐姐的面,不好罵出來。
舅母說:“那孩子有骨氣,沒有要那貨的錢!”
姐姐卻說:“你們也用不著恨他。那個人,我知道,心并沒有多壞……”
姐姐隔三岔五從美國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她對我在舅母面前的表現(xiàn)很滿意。電話鈴聲總是在夜里響起,她說美國那邊剛好天亮。她知道我在那個時候快出門了 ,所以每一次她都會說,問候你的水蓮!
老槐樹已經(jīng)死了,舅母卻越活越精神。她都是美國人的外婆了,有什么事還舍不得給我打電話,依舊在老屋外面大聲叫我的小名。那聲音還像從前一樣,讓我的心頭一陣陣發(fā)緊。
“麻狗!”舅母喊,“自來水怎么斷了?你那邊有沒有?”
“麻狗!”舅母喊,“電視怎么沒信號了?你那邊有沒有?”
“麻狗!”舅母喊,“你耳朵聾了?你也老了嗎?”
水蓮才三十三歲,我不能老。
麥穗沒有要歪嘴的臭錢,也就是說并沒有忘記我供養(yǎng)了他九年,這是給我爭臉了。我不能老,我還得給他多掙一些錢存著。
我的路修修停停,能修多少是多少。舅母依舊反對我修路,一直勸我修新房子。你知道,我那房子是怎么來的。其實(shí)我早就想把它拆了,只因?yàn)樗徳诶锩孀∵^,我又有點(diǎn)舍不得。我倒是想把水蓮的墳修一修,但我得等麥穗回來。
我修了一條寬大的車路,把公路接到了家里。
7
我修路的事連上面都知道了,結(jié)果,記者來了。
村干部多了一句嘴,結(jié)果,記者知道了我在夜里的事。
說起來,記者和我從前一樣,本想掐一把蔥,卻順手摘了一個瓜。我就這樣上了報紙,還上了什么網(wǎng)。
你知道,報紙上的字,我認(rèn)不得幾個。我請麥穗從前的老師念給我聽。我不大習(xí)慣我的大名,那聽起來好像是別人的事。
記者并不知道我曾經(jīng)是一個小偷。他不大相信我的故事是真的,向我提了一串兒問題。
我回答不了那些問題。我也時常犯糊涂,我為什么要那樣做。
“他或許忘記了某一個缺席的夜晚。近一萬個夜晚,難免有個極端天氣,難免有個頭疼腦熱……”
報紙上這樣說,我一點(diǎn)不生氣。水蓮知道我,就行了。
記者也注意到了我的眼睛。他以為這是我長年在夜里說話造成的。他在報紙上說:“他特別迷戀夜晚,即使是在白天,他也閉著眼睛說話,或許那樣,他就有了在夜里說話的感覺……”
這都沒有什么。
問題是,記者并沒有跟我核實(shí),說我和水蓮是夫妻。他還說麥穗是我和水蓮的兒子,外出打工十八年沒回過家。這樣一來,麥穗成了一個不孝順的兒子。
我不知道上哪兒去找記者說理。我也不能去找村干部評理。我滿肚子的話,只有對水蓮說。
老松樹那兒從前難得有個人影,現(xiàn)在卻有人來拍照了。他們把車停在公路邊上,那兒有條小路通到老松樹跟前。那條小路我也修過了。
我在夜里依舊去那兒,我說的話卻少些了。我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都會讓人聽了去。
天氣越來越熱了。天還沒有黑定,我打著空手往家走,看見一輛小車在老松樹近處那段公路上慢下來。車燈猶豫一陣,突然熄了。我也讓腳步慢下來,猶豫一陣,連忙轉(zhuǎn)身,向老松樹走過去。
我走得有一些急,跌了一跤。
我看見一個人影,跪在水蓮的墳前。
我聽見了輕輕的哭聲。
“誰?”我小聲問:“你是誰?”
人影慢慢拱起來,叫了一聲:“叔!”
“麥穗?”我顫抖著問,“你是麥穗?”
“叔……”
我沒來得及答應(yīng)一聲,就把他的哭聲接上了。我一邊哭,一邊大聲對水蓮說:“麥穗回來啦!麥穗回來啦……”
人影又矮了下去。我模模糊糊看見了,麥穗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一個頭。我把他拉起來,月亮突然出來了。兩個人和一座墳,還有老松樹和桂花樹,影子就抱在一起了。
“我看見你的車了?!蔽也豢蘖?,“我早就為你修好了車路,走,開車回家!”
麥穗?yún)s要走小路回家。
石板路白亮亮的。麥穗走在前面,他的影子和樹的影子莊稼的影子打著招呼。他說:“這路變了。”
“我修的。”我說,“好多年了。”
他停了一步,讓我和他并排著走。他說:“從前,這兒有一片小樹林?!?/p>
“你還記得。”我說:“讓人砍了。”
“這兒有一個小水塘,大概填了?!?/p>
我抬起手指一指:“在那邊,變魚塘了?!?/p>
“那戶人家還在?!?/p>
“屋里沒人了?!蔽艺f,“老人死了,年輕人帶上孩子外出打工去了?!?/p>
“我們家的房子,沒有變。”
我們都到家了,我才聽出他的口音也沒有變。
麥穗沒有進(jìn)屋,從車道上向公路走過去。我趕緊回屋洗了洗,換了一身衣裳。我只顧得殺雞了,都忘了給舅母打電話。
車燈亮晃晃射過來,把舊房子照亮了,也把舅母驚動過來了。
麥穗和舅母坐在院壩里乘涼。我去地里摘了幾根黃瓜回來,聽見麥穗在說那報紙和網(wǎng)。我站住了,說:“那記者,亂寫。”
麥穗說:“他寫的,沒什么錯?!?/p>
舅母很高興,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我更高興,做的菜擺滿了桌子。
吃飯的時候,舅母不停地向我介紹她剛了解到的情況,麥穗本人都插不上嘴。我往安徽寄錢的時候,麥穗正在新疆摘棉花。麥穗早已經(jīng)離婚,還沒有孩子。不過,麥穗又結(jié)婚了,新媳婦已經(jīng)懷上了孩子。麥穗剛剛把自己的公司從外省遷到了成都,也剛剛把家安在了成都。
麥穗拿出手機(jī),給我們看那新媳婦的照片。那女子是成都人,恐怕我們半個縣都找不出那么好看的樣兒。麥穗說:“她看了網(wǎng)上的文章,哭了?!?/p>
舅母說:“懷著孩子呢,莫哭……”
麥穗給我夾了一塊雞肉,說:“我離家以后,吃過苦了,就漸漸懂點(diǎn)事了……”
我埋頭吃雞肉,有點(diǎn)咽不下去。
“我和別人不一樣?!丙溗胝f,“我想混出個樣兒再回來……”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淚水卻滾了出來。
“我錯了?!丙溗胝f,“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早就應(yīng)該回來了!”
舅母也不說話了,陪著我哭了一回。
吃過晚飯,麥穗拿出一個紅包,還有一只脹鼓鼓的塑料袋。紅包是給舅母的,袋子是給我的。我低頭一看,袋子里全是鈔票。我伸出一只手,從里面抽出薄薄一疊。我說:“夠了?!?/p>
“叔,你這是學(xué)當(dāng)年的我?。 ?/p>
麥穗又拿來幾個盒子,那全都是給我買的新衣裳。他要在家里住一天,算起來是一個白天兩個晚上。我給他在十八年前睡過的那張床鋪上新床單新被子,叫他早點(diǎn)休息。
我把舅母送回老屋。她在路上對我說,麥穗和歪嘴又住到一座城里了。
月亮又大又圓。我看了一眼那棵桂花樹,沒吭聲。
舅母說:“麻狗,你這輩子,先苦后甜?!?/p>
“麥穗先苦后甜,才好。”
我從老屋回來,看見麥穗站在院壩里。小車停在月光里,身上好像歇了螢火蟲。
麥穗對我說:“我媳婦剛才打電話來,想和你說話。我叫她明天再說?!?/p>
“別,我嘴笨……”
“她想勸勸你,不要再每天夜里都到我媽墳前去了?!?/p>
我聽著自己的心跳,沒吭聲。
“她說,這也是我媽的意思?!?/p>
我的心里格登一聲。
“我媽要是在天有靈,她會夜夜操心你呢?!?/p>
我低頭看著院壩里的樹影,好像在尋找什么。我看到了一只木凳,就坐下來。
麥穗也在另一只木凳上坐下來。他說:“我很小的時候,一個下大雪的晚上,就攔過你……”
“記得?!蔽艺f,“我記得……”
我坐在樹影里,麥穗坐在月光里,我們說了大半夜話。
他差不多是一個人在說話。我陪著嘆氣,陪著哭。
這些年,我在一條路上走來走去,麥穗?yún)s正好相反。我不能把他走過的路一條一條數(shù)出來,我沒有那個記性和本事。他離家以后,一直在尋找他的親爹。他和他的三叔保持著聯(lián)系,就是希望得到他爹回家的消息。他挖過煤,種過蘑菇,蓋過樓,摘過棉花,修過公路和地鐵,全都是為了掙下找爹的盤纏。他爹一會兒在城里,一會兒在鄉(xiāng)下,讓他跑了十九個省。他的新媳婦對他說,你兜了一個大圈子,終于找到了你的父親。
我蒙了,顫抖著問:“找到了?”
他說:“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在世上?!?/p>
我輕輕吁出一口氣,卻更糊涂了。
他說:“我媳婦說的是,我找到了你?!?/p>
我埋著頭。我一直在這兒。
“我媽在世的時候,一直要我把你叫叔。我小,不懂事……”
“我從來沒怨過你……”
“我離家那天早上,到門前去叫你了。我叫得很輕,你可能沒聽見?!?/p>
“我聽見了?!蔽姨ь^看看他,“我以為自己做夢呢。”
“我是一路哭著走的……”
我沒有說,我是一路爬回來的。我偷偷抹了一把眼睛。
麥穗最初到了外省,同路出去的幾個人大都防著他。他是一個賊拉扯大的,他們把他當(dāng)成了賊。他為這個打翻兩個人,然后一個人單飛了。
“當(dāng)年,夜里,我媽對我說了多少話啊!”
涼風(fēng)吹過來,樹葉好像也在說話。
“她擔(dān)心她走了以后,我會離開你……”
他停下來的時候,樹葉也不說了。我好像聽見了水蓮的說話聲。
“要不是我媽對我說的那些話,我不知會走到哪兒去……”
樹葉又說話了。我聽懂了。
“我媽對我說,你比任何人都靠得住。她要我為你爭一口氣……”
有一次,他在河南省鄉(xiāng)下餓了一天。夜里,他睡在一片花生地里,一只手把花生掏出來,另一只手卻又把花生壅上了。他恍恍惚惚睡著,聽見自己不停地咂著嘴。他醒過來,嘴里滿是鹽水煮花生的香味兒。天亮以后,一對夫婦到地里來收花生,看見了他。他們請他用花生填飽了肚子,還送給他一袋花生在路上吃。
水蓮當(dāng)年對麥穗說的話,好像全都在這個故事里了。
我咂了咂嘴,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夜深了。我朝四下看看,每一條路都亮晃晃的。我突然看見了一個女人熟悉的身影,從遠(yuǎn)處慢慢走過來。那是我等了多年的夢,我得趕緊進(jìn)屋去候著。我對麥穗說:“睡吧,還有明天呢。”
我們都起身進(jìn)屋了。
那身影大概進(jìn)了另一間屋,沒有到我的屋里來。
我迷迷糊糊睡著,聽見麥穗叫“叔”,連忙答應(yīng)了。天已經(jīng)蒙蒙亮,這不是夢。麥穗說他接了一個要緊的電話,要立即動身回到成都。他本來安排要回那邊老家看看的,已經(jīng)顧不上了。我要他吃過早飯?jiān)僮?,他也顧不上了。我只有等他下次回來,再對他說給水蓮修墳的事。
我給他的車上放了一袋花生。我要捉幾只雞放上去,又擔(dān)心雞屎把車污了。
“我想起來了?!丙溗雽ξ艺f,“記者說,你這輩子還沒有坐過車?!?/p>
我其實(shí)是坐過車的。我在夜里爬上卡車,丟下東西,然后跳下來。不過,這等于沒坐過車。何況,那好像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了。
“叔,上車!你坐一段,我再送你回來。”
“下回吧?!蔽艺f:“你趕路要緊?!?/p>
麥穗開著車走了,太陽出來了。我剛把麥穗給我買的新衣裳換上,舅母就過來了。她說:“麥穗忙成這樣,這是在做大事了!”
我說:“有飯吃,有衣穿,就成大事了?!?/p>
“這就對了?!本四刚f,“新衣裳是白天穿的?!?/p>
我告訴舅母,我要修新房子了。我說:“我再在這房子里住著,給水蓮丟臉,也給麥穗丟臉呢。新房子修好了,我請你老人家過來一起住?!?/p>
舅母笑了。她老人家看上去那樣親切,那樣慈祥。
中午,家里的電話響了。麥穗已經(jīng)到了成都。我害怕和他的媳婦說話,撒謊說有人來買雞了。
天還沒黑,大月亮就出來了。我?guī)消}水煮花生,在水蓮的墳前過了一個夜。我臥在草叢里,睡一會兒醒過來,醒一會兒睡過去。我醒著的時候,嚼一?;ㄉ祝f一陣話。
我說:“姐姐,二十七年過去了,好像只過了一個夜……”
天上沒有一片云,大月亮晃花了我的眼睛。
我說:“姐姐,你總不到我的夢里來,但你在夜里說的話,我現(xiàn)在都聽見了……”
涼風(fēng)吹過來,老松樹和桂花樹都發(fā)出了一樣的聲音。
我說:“姐姐,我知道,你為我操心呢。我聽麥穗和他的新媳婦的,從今往后,我不再每天夜里都到這兒來了……”
一只鳥從老松樹上飛走了,一根松針掉到了我的眼皮上。
我說:“姐姐,有一句話,一直藏在我的心里。將來,我要和你合葬在一起……”
一只蟲子在耳邊叫了幾聲,另一只蟲子在腳邊叫了幾聲。
我說:“姐姐,要是麥穗不同意這個,我也不會傷心。我埋進(jìn)了別處的土里,我還會每天夜里來陪伴你……”
我閉著眼睛說著,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我睜開眼睛一看,東邊天上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
作者簡介 :馬平,1962年5月生,四川省蒼溪縣人,現(xiàn)任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室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草房山》《香車》《山谷芬芳》和小說集《小麥色的夏天》《雙柵子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