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玲
一
山谷間久久的回蕩著一聲又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這聲音穿過草木,越過河流,融進黃昏的云層,聲聲悲痛,聲聲泣血。這哭聲宣告著一個足以讓嬸生不如死的消息:國死了,嬸再次成了一個寡婦。
嬸呼天搶地的哭喊著國的名字,“國啊,國,你咋那么黑心腸?你咋又把我丟下?你給我起來,起來呀……”嬸用力的抱著、推著、搖晃著國已經(jīng)冰涼的軀體,淚水決堤般的漫出紅腫的眼眶,滴在國滿是污泥和血跡的藏藍色棉布衣服上,淚水混著血跡慢慢暈開,一圈又一圈,星星點點地詮釋著這短暫迂回的人生。嬸的悲痛,除了她自己,想必只有已經(jīng)踏入天堂的國能懂。當(dāng)年,叔死的時候,嬸只是傷心,低聲哭泣。
二
嬸是叔從幾十里外的一個小村子娶回來的,雖然沒有花車花轎,但也是明媒正娶。嬸嫁到我們村的那天,村里的年青男子都去幫忙迎親了,還有兩個未婚姑娘,整個迎親的隊伍在壓禮先生的帶領(lǐng)下走出村頭,浩浩蕩蕩,熱鬧非凡。
老人們說,嬸嫁來的晚上就吃了婆家的飯,還和鬧洞房的青年們吵了架,嬸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惡媳婦。嬸剛嫁來村里的幾個月,總是有人對她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的。好在嬸在日后的生活中很注意自己的行為,沒有再讓人抓到什么不好的把柄,且在第二年便生下了兒子,取名城。叔可歡喜了,逢人便夸自己媳婦懂事、能干,兒子聽話、乖巧。叔和嬸都是地道的農(nóng)民,靠每年一季的包谷和洋芋為生,平日里地里有啥就吃啥,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若碰到需要用錢買的,便背上一口袋包谷粒上街賣,也可換回一些必須的生活用品。嬸皮膚黝黑,個子矮小,聲音沙啞,但是很愛笑,臉上印著兩個深淺不一的小酒窩,不算漂亮,但絕對是一個勤勞、守婦道的農(nóng)村媳婦。倒是村里有幾個好吃懶做的婦女會在烈日高照的正午,等待在樹林茂密的山坡和那些前來偷腥的男人進行錢色交易,或是在月光皎潔的夜晚,勾搭在村外隱秘山溝里進行。這些齷齪的事兒花了幾塊錢的光棍們會恬不知恥的拿出來炫耀,弄得村里人人皆知,見則唾罵,且也沒能阻止住。因為出來賣身的幾個婦女的男人都是軟弱無能、好吃懶做之徒。他們用著妻子賣來的錢心安理得,對別人的指點和唾罵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原本一個純凈、樸實、干凈的村落,被攪得烏煙瘴氣、骯臟不堪。
嬸和叔相親相愛的過著他們自給自足的日子,任憑它春去秋來、花開花謝。每年的秋收時節(jié),嬸和叔白天在地里收包谷,晚上則把包谷葉子編在一起,變成一大串,然后掛到樓桿上。這樣包谷干得快,老鼠也不容易吃到。這天,叔和嬸掛完包谷時,比平常晚了些,他們邊說話邊打著哈欠下樓梯,叔腳下一滑,一個空翻,摔到樓下的地板上,三米多高的樓梯,叔當(dāng)場就沒氣了。這年,城只有十五歲,村里人是在城的哭喊聲中聚攏來的,按照農(nóng)村的規(guī)矩,請了先生念經(jīng),第三天叔就被送上山安埋了。叔走了,嬸成了村里唯一的一個寡婦,嘴碎的村婦們田間地頭遇到一起總要七嘴八舌的討論嬸一番,討論的內(nèi)容無非是嬸命硬、是掃把星、嬸黑心腸之類的。更有一些閑來無聊,整天張著滿口黃牙、腐臭無比的大嘴說三道四的婦女說,城才是克死叔的克星。這些人,笑話著別人的悲痛,尖酸刻薄、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看了著實讓人覺得惡心。時間在她們談?wù)摰猛履瓩M飛中又匆匆過了一年,城拿了身份證去外地打工了,各種談?wù)撘矟u漸消退。
三
國是隔壁村的,媳婦得惡瘤(癌癥)死了,兩個兒子均已成家。經(jīng)好心人介紹,嬸和國好上了,很快圓了房,他們沒有舉行任何的儀式,好似最美好的愛情不需要任何的點綴,只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已足夠。一對半路夫妻,她們珍惜著每一個相親相愛的日夜。圓房后,國直接搬來嬸家,俗稱“倒插門”。國除了下地干活外,還會做些木工,給別人家做簡單的桌子、椅子、板凳之類的,也會做了拿到街上去賣。雖然價錢便宜,但木料是自己家山上砍的,手工錢還是能輕松的就賺回來了。隔年,村里通了條土公路,一些相對有先見之明的人家做了馬車,每逢趕集,載了十個八個的人去,一人兩塊錢,也能掙點小錢。國是村里第一個買摩托車的人,當(dāng)別人還擠在馬車上搖搖晃晃、一步一挪的時候,國轟著摩托車油門,載著嬸一溜煙便消失在眾人視線里。自從國來后,嬸的生活比別人富裕了,也比別人閑了,甚至變得比以前白胖了。也沒人再說嬸的壞話,之前那些長舌婦們眼里流露著的是無限的嫉妒和向往,她們在內(nèi)心感嘆著上天的不公,且百般的想接近嬸、討好嬸。嬸也毫不吝嗇的夸獎著國的能干、體貼,且毫不介意身邊的人恨到臉都綠了。國是個能干又豁達的人,只要有人請,他都會幫忙,而且還會少收些工錢。漸漸的,國成了村里桌椅板凳的唯一供貨人,甚至有外村的人慕名來買。又一年秋收后,國和嬸找人把原來的土房子推翻,建起了紅磚房。計劃著來年給城娶個媳婦,這日子也算是過得完美了。所有的日子都如那溪水般安靜而又平緩的向前流著,沒有誰預(yù)感到將會有事情要發(fā)生了,是的,的確有事情要發(fā)生了。
四
冬天的風(fēng)裹著泥土狂躁的吹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干燥而又焦灼的氣味。山谷在狂風(fēng)的橫掃下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如泣如訴。農(nóng)閑中的村民三三兩兩的聚在火塘邊,打發(fā)著這寒冷而又慵懶的午后,火塘里烤著地瓜,不斷的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鹛吝叺娜肆懔闵⑸⒌脑谡f著一些雞毛蒜皮的見聞,眼球里映襯著跳動的火苗,與神情中散發(fā)著的呆滯和慵懶形成鮮明的對比。不斷的有人翻著地瓜,亦有人往火塘中添著柴禾,大家都這樣說著、吃著、打著哈欠熬著,等著黃昏的來臨,黃昏意味著慵懶的結(jié)束。沒有人注意到窗外已經(jīng)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這雪來得兇猛且沒有預(yù)兆。
眼看門前的地面上就墊起了厚厚的一層雪花,嬸有點慌了,她做了個決定。于是披上棉褂,踩著積雪往山坡上走去,積雪在嬸的腳下發(fā)出咔咔的響聲。那剛踩出的腳印只幾分鐘便又被大雪填滿了,雪白雪白的,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在大雪的照射下,村里的黃昏變得和白天一樣明亮。對面山頭上堆著的干柴是嬸明天要用來煮飯的,國不在家的這幾天,嬸并沒有想到應(yīng)該提前為明天準(zhǔn)備地點什么。這幾年,嬸已經(jīng)依靠國依靠慣了??山裉觳灰粯樱瑖€沒有回來,他今天不會回來,嬸必須自己去做,雪又下得那么大,嬸快速的移動著腳步,只想快點扛回一摞干柴。四十多歲的嬸,身體強壯著,她快速的綁好一捆柴,用力一甩便甩到了肩上,嬸兩只手揪著綁柴的繩子,穩(wěn)穩(wěn)的向著家的方向回走。雪花落在嬸的臉上,然后悄悄的融化了,又有一朵落在嬸的睫毛上,站得穩(wěn)穩(wěn)的,任憑嬸怎么眨眼睛,它既不掉下來也不融化。好似故意逗她一般,嬸也沒能騰出手來管它,只隨它壓在彎彎的睫毛上,晶瑩剔透的,又像一顆溢出眼睛卻不肯落下的眼淚,沉沉的,睫毛都快承受不住它的重量。
五
呼呼的寒風(fēng)灌進嬸的耳朵里,隨同著風(fēng)聲灌進來的還有另一個聲音,模模糊糊的,像是在叫著“蓮”,嬸抬眼向前望去,遠遠的像是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風(fēng)雪中踉蹌的跑著,一瘸一拐的。像是做夢一般,嬸使勁的搖了搖頭,再用力的眨了眨眼睛,這下她算是看清楚了,這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身影??墒撬趺淳突貋砹四??這不下著雪嗎?嬸邊走邊想著,邊想心里也就邊暖著,也顧不上臉頰上溢出的細細密密的汗珠。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他們急切的向著對方走去,只想在抓勞對方手的時候也好一訴這幾天來離別的衷腸。國離家好幾天了,他去自己的兒子家呆了幾天,一則是想自己的孫子了,想和兒孫共享幾天的天倫之樂。剛好兒子家殺了過年豬,也渴望父親能夠多呆幾日。沒想這大雪說下就下,國便再也坐不住了,他擔(dān)心著蓮一個人在家會孤單,便冒著大雪往家趕。由于年輕時右腳受過傷,每逢天氣變化,他的右腳便會鉆心的疼,以至于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國到家時,發(fā)現(xiàn)家門鎖著,他房前屋后的開始找蓮,大聲的喊著,卻沒有發(fā)現(xiàn)蓮的蹤影。正好隔壁家小孩看見嬸出去,便向?qū)γ嫔筋^指了指。國哪顧得上疼痛的腿,飛快的往山上跑去,他心里責(zé)怪著自己沒早點回來,也好把這累活自己干了,嘴里大聲的喊著蓮,讓她歇著。兩人之間的距離慢慢的在縮短,越來越近了,都能看清對方的臉了。雪花堆在了頭上、衣服上、睫毛上,雪白雪白的,像兩個雪人似的。寒風(fēng)夾著雪花肆意的吹打著,腳下已經(jīng)堆了一尺左右的雪了,一腳踩下去只留一個深深的腳印,完全看不清腳下的小路,只憑著感覺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著。
誰說這種相望而又渴望相守的時光不是甜蜜而又痛心的呢?再有十米,他們便可握住對方的手了,可這十米卻變得天涯海角般遙遠了。這十米路是一座橋,一端連著回家的路,一端通向閻王殿;這十米是一扇門,門外是痛不欲生的嬸,門內(nèi)是蹣跚走在奈何橋上的國;這十米是一個永恒,封住了一對半路夫妻的渴望與幸福。國的尸體是嬸找到的,就在山腳的水溝里,嬸也幾乎是用了滾的方式一路追下山的。山腳里那條小河被鮮血染得血紅,和那一地的雪白襯出一幅凄美絕倫的圖畫。國的死就如同這場大雪一般,沒有預(yù)兆,沒有遺言,卻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讓人恐懼,讓人窒息。
鄰居們找到嬸的時候,她跪在冰凍的血水中抱著國血肉模糊的尸體哭暈了過去。夜晚的低溫凍住了那一條血紅的河水,凍僵了嬸那支離破碎的心,也封存了天地間久久回蕩著的哭聲。
(作者現(xiàn)供職于永善縣圖書館)
本欄責(zé)任編輯 陳永明 杜福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