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必榮
臨風二字,生動別致。乍一想不煙火了,再一想還是煙火——一種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上中學時,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老師要求背誦。時隔多年,至今還掛在嘴邊的,不是絕響千年的警句,而是“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單是想想,那時那地,三五個知交,相聚在煥然一新的岳陽樓上,放眼眺望,碧波萬頃,漁帆綽綽,鷗鷺翩翩,水天一夢,好一幅美妙絕倫的風景呀!更何況還要吟詩作賦,筆走丹青,把酒暢懷,怎不令人快哉?
談笑間,春風習習,酒味正酣。忽見一人,離座,臨風,舉杯,那喜悅的神態(tài),那裳袂飄飄的樣子,瞬時,轉化為某種突兀的精神氣質在彌漫,在飄蕩。像孤帆遠去,更像天際間的一縷長風。
遺憾的是,我沒去過岳陽樓,且與酒無緣。也好在有些人和事,不是你想“心向往之”,就能“往之”的。許多時候,我們可以去喜歡,可以去欣賞,可以為之激動,但不能說“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很難得,很遙遠!
與范仲淹的“把酒臨風”相媲美的,當屬東坡先生的“我欲乘風歸去”。
千年孤鴻的東坡先生,在一個中秋之夜,臨風望月,深情地說:“我真想乘風回到月宮去??!”接著又自我安慰道:“又怕月宮太寒冷,太寂寞。還是在這不似之似的人間和月華輕風一起跳個舞吧?!?/p>
瞧瞧,東坡先生多好玩,多有趣。不僅有一些異數(shù),還有一些文藝。
一次在網(wǎng)上“沖浪”,于千萬眼里,只那么一眼,忽然就怔住了。那是一幅《蘇子呤嘯圖》。畫中,東坡先生峨冠博帶,抬頭背手,孑然而立。畫的上方,題曰: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字體疏朗剛勁、瀟灑俊逸,和整幅畫的氣脈是相通的。往細處看,他的臉頰清癯,雙目微閉,一臉的浩然氣,一臉的快哉風。遠一點看,所有的線條都在靈動,如同恣意的狂草。那冠纓、長須、袍服、博帶,在浩浩蕩蕩的風中飄飄著,飄逸著……正是這種臨風的姿態(tài),霎時間轄制了我的眼睛,使我只能呆呆地看,癡癡地想。
每觀此畫,我所能想到的詞只有“仙風道骨”。
臨風之人,必心生搖曳。
“玉樹臨風、玉竹臨風,”多美的詞句!一如風的樣子,動感十足。
玉樹我沒見過,玉竹我見過。我以為,但凡竹都可稱得上“玉竹”。青翠的葉子,似碧玉;清朗的桿子,似青玉。風靜,亭亭玉立;風起,滿目婆娑。真的是,風有竹則生輝,竹有風則灑脫。誰不喜歡呢?
看電影《臥虎藏龍》,記得最深的情節(jié)是“竹林對決”一幕。一方竹海,如墨似畫??上а堇[的是刀光劍影,江湖恩怨。我真想改成這樣:當他倆看到那些竹時,不約而同地贊嘆:“好美的竹?。 北舜艘恍?。于是化干戈為玉帛,雙雙結廬而居。白天,漫步林間,滿目蒼翠,兩袖清風。夜晚,筍尖下酒,瘦盡燈花,枕濤而眠。這樣的結局多好!何必非要爭得你死我活,搞得有情人形單影只,抱憾終身。
東坡先生說的好:“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笨墒俏乙簧橙獠簧伲瑓s無竹而居。身在城市里久了,埋頭在煙火巷里累了,倦了,心就要逃離,要流浪。
去年秋天,獨自去黃山。一路上,感到很不真實,很假。摸摸怪石,手是涼的;抱抱奇松,幽幽的香氣游走在我的氣息之間。我如夢初醒,浮想聯(lián)翩。一個念頭襲來:不回去了,我就在這里終此一生。那一刻,兩眼一濕,我確信自己的靈魂已融入到這片風景里了。
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恐有遺漏。待爬上“光明頂”,月已天心,不染一絲晦色。眼底下的山巒,如黛青的綢布懸浮在月色里,美得不需要細節(jié)。站著,不動,深深的呼吸。沁涼的空氣速迅浸潤心脾,我如癡如醉一般。
站著,不動,仿佛回到了少年。我總也忘不了,在故鄉(xiāng)的長河岸邊初識風的感覺。那時我的身體如同風一樣的輕盈,自由,無拘。那么的冰清,那么的玉潔。而這一刻,恍若舊夢重逢,人漸老,只剩下思緒滿胸懷。
站著,不動,聽那——!聽那陣陣山風似無意,卻原來,一次一次蕩滌著我這顆混濁的心。
哦,臨風,臨風!
春天里
的確,已在春天里。
在江南,花兒自唐詩宋詞里走來,分外姹紫嫣紅,清香宜人。在江南,那一彎月牙兒宛若初入榮國府的林妹妹,清純靈秀,楚楚可人。在江南,春風吹得游人醉,羈客不思歸。置身在這春花、春月、春風里,怎不令人沉醉?怎不使人思緒萬端?
最先飄落心扉的,竟是南唐后主李煜: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為何是這首凄美哀怨的《望江南》?是千年的恨,至今仍不能釋懷?是的,這春日的江南,秀美的景色,是你魂牽夢縈的故國,是你往事知多少的故鄉(xiāng)……只可惜那時的你,只能夢里游江南,醒來一腔悲傷。
怎的了?說好心不隨季節(jié)的更迭,一切歸于淡定,從容、本色。而今天,這些詞句似晨鐘暮鼓撞擊而來。分明是一些舊事,使我不得清凈。
應有25年了。一個春天里的邂逅,一段兩情相悅的情緣,到了第三個春天戛然而止。那時,多愁善感的我,在《唐宋詞選》里與這《望江南》相遇,年青的心被它的涼意和滄桑所迎合,填滿……繼而瘋了似的一聲嘆息,一臉無奈。如今,風翻開的每一頁,都不可圈點。是孤本,且永遠絕版。
20多年了。一位詩人在春天里離世,此后每一個春天都把他記起。
我不知道三月的塞北是否春暖花開,我只有站在你的故鄉(xiāng),看到油菜花開了,麥子打苞了。山坡上,小河邊,農舍旁,一株株桃樹,宛如一行行流轉千年的詩句,御云霞而來,好一派水墨畫里的田園春色。
三月里的小雨,可是春天的清淚?若是,定是那春天里的疼痛,仍沒有消弭??茨?,你看哪!你家門前的小路上,寫詩的人來了,不寫詩的人也來了。仰慕的,踏著朝圣的腳步尋你而來。祭奠的,吟誦起你的詩句:“陽光打在地上/并不見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樣/陽光打在地上……”
是的。疼,又怎樣?
陽光是好東西。無奈,詩人的理想是寂寞的。在一個春天的早晨,你輕聲訴說:早晨/我回到村里/輕輕敲門/一只飲水的蜜蜂/落在我的脖子上/她想/我可能是一口高出地面的水井??此戚p快不羈的句子,卻隱藏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薄涼。既有“雨巷”式的惆悵,更有朱湘般的彷徨。單就“蜜蜂”而言,便是“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正是這種彼此糾葛隱晦的詩句,使其充滿了張力,表達出極其復雜的內心的世界,從而給讀者留下了遼闊的空間。
晨靄浸濕了你的頭發(fā),于是你奇思妙想:媽媽打開門/隔著水井/看見一排濕漉漉的樹林/對著原野和她/整齊地跪下/媽媽——他們嚷著——媽媽。這不是小情小調的矯情,而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蕭瑟。更是刻骨的、銘心的、對母親深深的愧疚!
人世迢迢,有多少舊愁難以釋懷?感嘆時間的無情,卻抹不去這人世間的悲傷。想必是,無論是大江東去的亡國恨,抑或小橋流水的離人淚,同屬歲月長河里的朵朵浪花,那甘沉寂。
真的是歲歲春回人未歸,桃花不知滿腔愁。我緩緩起身至窗臺,遙望窗外,明月清輝照花樹,起風弄清影……耳邊忽然飄來質樸的歌聲: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那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