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春生
嚴鳳英(右)吳春生(中)許自友(左)1954年入團紀念
1955年演出《借羅衣》,吳春生飾憨寶子
我和嚴鳳英大姐,同住桐城縣羅家?guī)X村。大龍山脈的菜子湖水滋養(yǎng)著我們。這里是有山有水的魚米之鄉(xiāng),鳳英大姐從小就喜歡唱山歌和黃梅調。羅家?guī)X解放前有一個黃梅戲班子,我們的師父嚴云高就是這個戲班子班頭。鳳英大姐和我就跟著嚴伯伯學唱黃梅戲。那時村里人都叫大姐的小名“鴻六”。夏天夜晚,人們聚集在涼床邊乘涼,大姐總是樂呵呵地給大家清唱幾首山歌、幾段黃梅調。她那質樸甜潤的歌喉,婉轉優(yōu)美的歌調,不時地博得大家陣陣掌聲和贊揚聲。
鳳英大姐起初只是個農村小姑娘,后來卻成為了黃梅戲藝術大師。我這笨拙的筆,是寫不好、也寫不全她的聰明才智的。這里我想給大家講一個有趣的小故事:大概在1952年間,鳳英大姐在安慶勝利劇院演戲,有次在傳統(tǒng)戲《金釵記》中她扮演春香。其中有場戲是小姐與眾丫鬟在花園觀看百花,要讓眾丫鬟把各種花用比喻的方法逐個報上來,戲中規(guī)定每人報兩個花名,是事先安排好的。如“老子打兒娘討保,名字叫做‘護子’花”,“十八歲大姐攔門站,名字叫做‘望郎’花”,“姑娘頭上插金釵,名字叫做‘玉簪’花”等等。平常每人報兩個就結束了??赡翘煅堇涎诀叩难輪T開了個玩笑,她要加報一個,并指名要春香也來加報一個,說時遲那時快,不等春香表態(tài),那位演老丫鬟的演員便加唱起來了:“報了一個花,又報—個花,再把花名往上加,洗澡盆里放個屁,名字叫做水仙花”。緊接著大家一起指向春香:“春香來一個”。這時鳳英大姐有點為難了,因為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老丫鬟一把拉著她的手說:“今天你不報就不給你下臺” 。鳳英大姐覺得今天不報是躲不過去了,于是腦子一轉,將手帕向空中—拋:“你們聽著:‘你報花,我報花。春香再報一個花,手榴彈甩到美國去……”大家驚訝地問:“這叫么事花啥?”“炸得美國鬼子頭開花?!兵P英大姐一曲即興報花名,把人們從戲臺劇院引向了戰(zhàn)火紛飛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一時臺上臺下掌聲不絕,齊聲叫好。
鳳英大姐1953年調進省黃梅戲劇團時,就是一個“角兒”(名演員)。但她從不擺角兒架子,藝術上刻苦鉆研,謙虛好學,1955年,在佛子嶺水庫排練《借羅衣》,鳳英大姐主演二嫂,我演憨寶子。這個戲是廬劇傳統(tǒng)劇目。大姐學排這個戲非常認真,尤其是“跑驢”一場。她每天起得很早,專門到臺上練這一段。她讓我坐到5排以后10排以前,用不同角度看她跑驢像不像。深秋的佛子嶺水庫。早晚比較涼,而鳳英大姐,每次只穿一件襯衫卻練得滿頭大汗。我看她練得直喘氣,禁不住說:“好著,好著,不要練了,歇一下吧?!敝灰娝檬帜ㄈヮ~上的汗水,笑著說:“春生,臺下十分功,臺上見三分。不苦練,怎見功?……”“好! 喝口水再練,臺上沒有鏡子,你坐在臺下,給我做面鏡子,給我好好地找找毛病?!?962年,鳳英大姐在《謝瑤環(huán)》一劇中扮演謝瑤環(huán)。其中“大公堂”一場,要穿厚底和運用甩發(fā)。這一類戲她過去演得很少,確實有—定的難度.在排練過程中她又吃了不少苦頭,下了不少功夫。早早晚晚,她在三樓練功房,對著鏡子練甩發(fā),穿著厚底跑圓場,還不斷地問我戲中所用的鑼鼓經。最使我感動和難忘的是:演出中,每次“大公堂”這場戲下來,她雖一身大汗,卻顧不得休息和改妝,拉著我問:“春生,今天鑼鼓配上沒?什么地方沒配上,可要給我講??!”鳳英大姐這種謙虛好學、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至今我還記憶猶新,鳳英大姐能唱許多劇種的唱段。我曾聽她唱過京劇《蘇三起解》中的“蘇三離開了洪洞縣……”,越劇祝英臺唱段:“久別重逢梁山伯……”,呂劇《李二嫂改嫁》唱段“李二嫂含淚關上房門……”,評劇《劉巧兒》唱段“今日我要自己找婆家……”等等。
1954年,我隨團到上海演出,我們住在一品香旅社。當時,正趕上觀摩著名歌唱家郭蘭英演唱“清粼粼的水來藍瑩瑩的天”?;氐阶√?,鳳英大姐和我們一起在房里拿著說明書唱起來。我們當時只能先唱一遍曲譜,再唱一遍詞地學。誰知唱了幾遍,鳳英大姐便能從頭到尾很順利唱下來。我記得她當時很高興,隨即又唱了一段滬劇《羅漢錢》“金光閃閃羅漢錢……”。我手拿鋼筆在茶杯上為她敲著節(jié)拍,氣氛好極了。突然,鳳英大姐脫口而出 “儂看阿拉唱的宰不?”她那一口熟練的上海話和對許多劇種唱腔的精通,我真佩服極了。我湊到大姐身邊:“鳳英姐,難怪人家說你聰明,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天才。”這時大姐認真地說道:“聰明在于學習,天才在于積累,我也不是在娘胎里就會的呀?!蹦菚r我剛15歲,這兩句話成了我人生道路上的座右銘。
鳳英大姐待人心腸好,她大方好客,接濟窮人。每每遇到什么災情,團里號召捐贈,她總是把我叫去,“春生,快去打聽一下大家捐款的數字。”于是大院紅紙上的捐贈名單中,她都是排在第一。如在大街上遇到困難老人和殘疾者,她總是慷慨解囊,樂于助人。六十年代,鳳英大姐到歙縣南鄉(xiāng)參加“四清”工作。她住在一個五保戶老大娘家里,有天清早,老大娘喊工作組同志吃早飯,可推開鳳英大姐房門,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卻不見了。老大娘走出大門,只見屋前不遠的秧田里,一位女同志卷著褲腳,在那里插秧哩。大娘跑到田邊,好不容易把她叫了上來,心疼地拉著大姐手說:“工作組同志,聽說你還是個名演員哩,這活哪能讓你干!”大姐笑著說:“大娘,沒事。我也是在農村土生土長的。”后來鳳英大姐特地到深渡鎮(zhèn)買了一床絨毯悄悄地留給了大娘。多年后,歙縣劇團到那里農村演出,鄉(xiāng)親們還傳頌著這件事。
五十年代,安徽省黃梅戲劇團成立了三個籃球隊,即男子甲乙隊和女子籃球隊。大姐還是女籃球隊的副隊長哩!男甲隊水平不錯,經常參加外單位球隊的比賽。大姐是個球迷和熱心的啦啦隊員。每次比賽,她是逢賽必到。她常常要我拿只提包,放兩包香煙和一些糖果、糕點。要是打贏了,就給隊員發(fā)糖、發(fā)煙、發(fā)糕點。要是輸了,隊員們可就不好受了,不僅沒有東西吃,大姐—路上會喋喋不休:“真丟人,不給劇團爭臉……”。我看著她那較真的樣子,真是說不出的感動。
1963年,我因故從安徽省黃梅戲劇團調到歙縣黃梅戲劇團。和大姐在一起工作十年之多,感情深厚,就此分別。1967年“文革”期間,我們上北京“串聯(lián)”路過合肥,借宿在安徽省黃梅戲劇團的小禮堂里,—天,我看見鳳英大姐迎面走來,我正想沖上前去叫她。大姐穿著一套半舊的黃軍裝,使勁給我使眼色。原來在她身后跟著兩個看管她的造反派,我只好閃身—旁,看著大姐從身邊走過。我抬頭看著大姐越走越遠的背影,眼晴模糊了,誰會想到,這竟是我和師姐見的最后一面……
樂隊指揮吳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