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
孫子,都是我的過錯,我沒有把王家的傳統(tǒng)美德繼承好,我是個罪人。你寫吧,那段丑事一定得寫進(jìn)去,對王家后人也是個警醒啊!
同學(xué)們??!給地主打長工的日子不好受??!處處得看地主的臉色,稍有不慎,就要挨打受罵。有一次,我不小心挖了一棵玉米苗,被地主鞭子抽得胳膊流血??!老王頭拉起袖子,指著胳膊上的疤痕,泣不成聲。
主席臺上的校長跟著抹眼淚。
同學(xué)們報(bào)以熱烈的掌聲。
須臾,老王頭接著說,不過,那時還能混個肚兒圓,最慘的是,八年前莊稼地本來就欠收,還要勒緊褲腰帶給蘇修還債,我們啃樹皮,挖野菜,最后實(shí)在沒啥吃了,就吃紅土,我……我爹,他……他活活餓死了啊……老王頭號啕起來。
校長感到憶苦思甜變了味,趕緊上去阻止老王頭,把老王頭往一邊拉,可老王頭悲痛欲絕,根本拉不起來……
這還得了,公開跟新社會作對,老王頭被打成了反革命。
反革命就反革命,戴高帽子游街,老王頭認(rèn)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自從他被打成反革命后,兒子不叫他爸了,而是叫他反革命。挨斗的時候,兒子每次都要指著他的鼻子罵。在家里,不跟他吃一鍋飯,說叫什么決裂。
老王頭恨兒子。他想報(bào)復(fù)那個不孝之子,可一直找不到機(jī)會。
兒子因?yàn)殡A級斗爭有功,被招進(jìn)了工廠,老王頭眼不見心不煩,總算過了幾天消停日子。
有一天,兒子氣急敗壞地回來了,把黃書包往桌子上一扔,罵道:工會主席算個啥,經(jīng)常沒事找事,什么玩意兒?
咋啦?他整你了?老王頭問道。
整不整,跟你個反革命有關(guān)系嗎?兒子不滿地瞪了老王頭一眼,從黃書包里掏出工會證,刺啦一下,把工會證撕成了兩半,惡狠狠地說:老子不入你那個會了,看你能把老子咋?撕完,拽起黃書包邁出了門檻,老王頭準(zhǔn)備撿起工會證,腰還沒彎下去,見兒子又扭頭回來了,嚇得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兒子似乎不解恨,用力把破損的工會證踩了幾腳,氣急敗壞地出去了。
平時,兒子眼睛一翻,老王頭渾身打戰(zhàn)。上千人的斗爭大會上,兒子都敢明目張膽地打自己,今天一對一地在一起,他不敢再搭理兒子,弄不好會招來一頓狠揍。
兒子終于走遠(yuǎn)了,他揣著工會證,一路小跑送到了公社的革委會,革委會主任接過工會證,桌子一拍,吼道:反了,簡直是反了!
兒子自然受到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專政的懲罰,被判了三年的勞教。
這段往事,續(xù)寫家史的孫子很糾結(jié)。不寫吧,好像是個空白;寫吧,又覺得對后人不利,擔(dān)心后人罵這對先人窩里斗。王家?guī)资肆?,都沒有這樣的齷齪事。
寫吧,孫子,現(xiàn)在的大勢都講是啥就是啥,我們王家的家史也不能造假。我繼續(xù)給你講,后來,我因?yàn)榕e報(bào)你爸有功,摘掉了反革命的帽子,再不受批斗了。你爸坐了兩年牢,第三年就釋放了。
是我爸改造得好,提前釋放了嗎?
哪是的,是你爸被平反了。
雖說你和我爸都平反了,但我心里還是有顧慮,覺得還是不寫為好。你看看,我們王家的家史簿上,都是晚輩孝敬長輩,長輩愛護(hù)晚輩,特別是祖太爺那輩,四代人吃住在一起,弟兄四個、妯娌們之間很和睦,沒有鬧分家的,一家老少和和氣氣的,多好啊!哪有你跟我爸之間那些不光彩的事,相互拆臺,相互整人。孫子抱著厚厚的《王家家史》說。
孫子,都是我的過錯,我沒有把王家的傳統(tǒng)美德繼承好,我是個罪人。你寫吧,那段丑事一定得寫進(jìn)去,對王家后人也是個警醒?。?/p>
孫子瞅著遙遠(yuǎn)的夜空,心里五味雜陳,幾十代的王家美德,幾乎被你們兩代人破壞殆盡,這……這王家的家史,該咋樣續(xù)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