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凌翚
(貴州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貴州貴陽 55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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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稻作世界觀
——釋讀《稻作文化的世界觀》
肖凌翚
(貴州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貴州貴陽 550025)
摘 要:通過對日本《古事記》具體情節(jié)的分析,將神話類型分為兄弟爭斗型神話與戀愛型神話,其中兄弟斗爭型神話意味著“地”戰(zhàn)勝“水”,戀愛型神話意味著人由生至死后在“密室(稻殼)”中能夠“死而復(fù)生”,并通過分析,歸納出日本古代生死循環(huán)的稻作世界觀。
關(guān)鍵詞:戀愛型神話;兄弟爭斗型神話;密室;稻作文化
1998年3月,日本學(xué)者嶋田義仁出版了一部力作,題目叫《稻作文化的世界觀——解讀〈古事記〉的神代神話》(<日本>平凡社)?!豆攀掠洝肥侨毡咀罟爬系牡浼?,成書于712年。編者太安萬侶受元明天皇之命,對歌師稗田阿禮背誦的古代《帝經(jīng)》《舊辭》等進行筆錄后編撰而成。全書分為上、中、下三卷,上卷主要是古代神話,中卷是第一代神武天皇到第十五代應(yīng)神天皇的歷史傳說,下卷從第十六代仁德天皇一直寫到第三十三代推古天皇。在這三卷中,嶋田氏主要對上卷中的神話進行了分析,并由此引導(dǎo)出對日本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的稻作世界觀。
首先,我們按時間順序介紹一下《古事記》中出現(xiàn)的主要神祗及其相關(guān)神話:
1.國土創(chuàng)生神話
男神伊邪那岐命(izanagi)與女神伊邪那美命(izanami)創(chuàng)生了日本國土。他們從天而降,來到“自凝島”,豎起天柱,修起“八尋殿”,然后相互表達愛意并結(jié)為夫妻,隨后伊邪那美命生下“海、川、風(fēng)、木、山”等神,但在生火神的時候被燒而死。伊邪那岐十分悲痛,一直追到黃泉之下。在那里他無意中看到伊邪那美的尸身已經(jīng)腐爛,情狀恐怖,于是逃走。在九州的筑紫川沐浴身上污穢時,從左眼化生出“天照大命”(太陽女神),從右眼化生出“月讀命”(月神),從鼻子化生出“須佐之男命”。三人被稱為“三貴子”,分別主宰“高天原”(天國)、“夜之國”和“海原”。
2.高天原神話
伊邪那岐命分配須佐之男命去統(tǒng)治“海原”,但性格暴戾的須佐之男命不愿意,反而跑到姐姐天照大神統(tǒng)治的“高天原”毀壞田埂,填平水溝,玷污圣殿,干盡壞事。天照大神十分害怕,便躲進一個石屋,不再管理“高天原”的事,這讓各路神祗很為難。后來,女神天鈿女命在石屋前跳起舞,引誘天照大神走到門口觀看,然后由大力神將她拉出石屋,一切恢復(fù)正常。最后,須佐之男命受到處罰,被貶到“底根之國”。
3.出云神話(1)
被放逐到“底根之國”,即出云地區(qū)的須佐之男命在淝河遇到了土地神,土地神有八個女兒,為平息水患,每年都要把一個女兒獻給八歧大蛇,讓它吃掉。在須佐之男命到達時,第八個女兒也將被吃掉了。于是,須佐之男命在他們家修起了“八重墻垣”,并開了八道門,門內(nèi)酒槽內(nèi)灌滿烈酒。八歧大蛇一來果然喝得爛醉,隨后須佐之男命將它殺死,并與土地神的女兒結(jié)為伉儷。
4.出云神話(2)
須佐之男命的六世孫大國主命被自己的兄弟八十神迫害,逃至根國。須佐之男命令其進入“蛇之室”“吳公與蜂之室”“八田間大室”等地接受各種考驗,并得到“生大刀”“生弓矢”,最后打敗八十神,繼承了王位。
5.天孫降臨神話
天照大神派兒子天忍穗耳尊去統(tǒng)治新領(lǐng)地“日向”,而天忍穗耳尊在出發(fā)前生下瓊瓊杵尊,于是天照大神改派瓊瓊杵尊去“日向”。降臨日向高千穗峰后,瓊瓊杵尊遇到美麗的木花開耶姬(櫻花姑娘),并與其結(jié)婚。木花開耶姬婚后第二天便在火中產(chǎn)下火明命(海幸彥)與彥火火出見尊(山幸彥)等三個孩子(為明確神祗名字的含義,此處采用了《日本書紀》的漢字表記)。
6.日向神話
海幸彥是山幸彥的哥哥,海幸彥負責在海邊垂釣,山幸彥負責在山上狩獵。有一天,山幸彥和哥哥交換,去海邊垂釣,但不小心弄丟了海幸彥的釣鉤,于是做了500個賠給海幸彥,然而海幸彥卻不依不饒,非要他去找回弄丟的那個釣鉤??蓱z的山幸彥在海邊哭泣,幸好遇到神人幫助,在海神宮找到了海幸彥的釣鉤,并與海神的女兒豐玉姬結(jié)為伉儷。最后回到老家,戰(zhàn)勝了海幸彥的刁難,延續(xù)了天照大神一方的“神譜”(為明確神祗名字的含義,此處采用了《日本書紀》的漢字表記)。
以上六則是《古事記》中出現(xiàn)的情節(jié)較為完整的神話,嶋田氏將這六則神話分為兩類:
一是國土創(chuàng)生神話、木花開耶姬神話以及出云神話(1),都是描述一位男神與一位女神結(jié)合,并生兒育女的故事。作者將這類神話歸為A類——戀愛型神話。
二是高天原神話、日向神話、出云神話(2),基本都是描寫同一代兄弟姐妹之間的爭斗,而且最后會有一方勝出。作者將其歸為 B類——兄弟爭斗型神話。
作過以上分類之后,嶋田氏對這兩種類型的神話特征進行了分析。
為論述方便起見,我們先來分析兄弟爭斗型神話。首先,嶋田氏認為此類神話的共同情節(jié)是前半輸?shù)舻囊环剑偸窃谥虚g休戰(zhàn)的時候得到某種助力,并在后半反敗為勝。
表1 兄弟爭斗型神話的模式[1]125
我們將高天原神話命名為B1,日向神話命名為B2,出云神話命名為B3。這一表格引自原著,但本文筆者對表格內(nèi)容作了一些添加。在這個表格中,有一個重要的“休戰(zhàn)”環(huán)節(jié),即B型神話的主人公們在反敗為勝之前都會進入一個“密室”,或者說某種密閉狀態(tài),并在這個“密室”中得到某位女性的幫助,從而獲得力量,反敗為勝。
嶋田氏指出:從結(jié)論上講,兄弟(姐妹)分別意味著“地”和“水”,也可以說是地靈和水靈的爭斗。須佐之男命統(tǒng)治“海原”,海幸彥統(tǒng)治海洋,八十神也屬于“水”。我們會發(fā)現(xiàn)所有神話都具有一個相同的模式,即第一回合的戰(zhàn)敗方在第二回合都會取得最終的勝利。天照大神、山幸彥、大國主命在各自的神話中都代表“地”。爭斗的逆轉(zhuǎn)在于擁有更強大“水”之含義的助力者的出現(xiàn),“地”一方借助助力者的力量戰(zhàn)勝“水”,也可以說是對原本具有“水”之含義的對方進行了相對的“地化”。例如,在日向神話中,山幸彥在妻子的幫助下得到海神的助力,從而戰(zhàn)勝了海幸彥。在出云神話(2)中,須佐之男命是“海原”之神,對代表“水”的八十神進行了相對的“陸地化”,大國主命就是在這一過程中戰(zhàn)勝八十神的。在高天原神話中,最終天孫降臨之所以成功,也是因為代表更強大的“水”的建御雷神說服大國主命讓位,天照大神一方才得到了勝利。[1]136-161
另外,爭斗雙方除了分別屬于“地”與“水”以外,他們之間還存在另一種“上下關(guān)系”。B1高天原神話中,勝者須佐之男命從天上降臨底根國,建御雷神也從天上降臨凡間。B2日向神話中,山幸彥是從陸地下海去找海神的,海神則處于位置上的“下”,所以山幸彥是由上而下的變化。B3出云神話中,大國主命從地上逃到地下的“蛇之室”等處也是由上而下的變化。神話中沒有特別強調(diào)“上界”“上天”的優(yōu)勢與價值,反而更多地強調(diào)“下界”一方的勝利,這體現(xiàn)了日本古代神話的價值觀,即“地 ”的勝 利。[1]155-160
總而言之,嶋田氏認為兄弟爭斗型神話是“地”與“水”的爭斗。第一回合雖然“水”會占上風(fēng),但到了第二回合,“地”會擊敗“水”。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稻作文化改變了日本人遠古的世界觀。日本最古老的文化叫“繩紋文化”,始于13000年前。其后10000多年間,日本人一直過著帶有海洋文化性質(zhì)的捕撈狩獵采集的原始生活,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日本人對“水”,特別是對海洋文化是非常熟悉的。但是,距今2500~2200年前稻作文化傳入日本,日本人開始農(nóng)耕,歷史也從“繩紋時代”進入了“彌生時代”。貴州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李國棟在《稻作背景下的貴州與日本》第十章中指出[2],本文第一節(jié)提到的天孫降臨神話所反映的就是2200多年前秦始皇消滅越國前夕,部分苗族貴族和越族貴族渡海去日本列島避難這一歷史事實,而與其相伴的則是長江下游的稻作文化直接傳入日本。因此,上述兄弟爭斗型神話所反映的“地”與“水”的爭斗,實際上正是2500~2200年前新興的稻作農(nóng)耕文化與傳統(tǒng)的捕撈狩獵采集文化的沖突,而且“地”最終戰(zhàn)勝“水”,意味著稻作農(nóng)耕文化最終戰(zhàn)勝了捕撈狩獵采集文化。
接下來,我們再看戀愛型神話。A類戀愛型神話的共同特征是:男女雙方結(jié)婚生子,但女性一方總會死去。A類神話的結(jié)構(gòu)比B類神話簡單,主題是生與死。下面仍用表格來作對比:
表2 戀愛型神話的統(tǒng)一模式[2]170
嶋田氏在A類戀愛型神話中也發(fā)現(xiàn)了“密室”的存在:
天孫降臨神話:木花開耶姬與瓊瓊杵尊結(jié)婚第二天就在產(chǎn)房里生下三個孩子,這個“產(chǎn)房”明顯可以視為一個密室。
出云神話:土地神的第八個女兒為避免被八歧大蛇食掉而被封于“八重墻垣”之中,“八重墻垣”就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密室”。
總而言之,A、B兩類神話中都存在“密室”,嶋田氏對這一特點作了如下詮釋:
折口(信夫)氏曾指出,卵、貝(かひ)等詞都有“米、谷殼”(かひ)的意思。既然如此,(中略)從密室狀態(tài)的物體中產(chǎn)生小人的傳承,或者由于藏于密室而重新獲得活力的思想,就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把人的誕生比作稻殼中的稻米發(fā)芽抽穗,稻殼中的籽實逐漸成形,最終變成漂亮米粒而顯現(xiàn)出來的過程。(中略)B型兄弟爭斗神話中藏于密室的情節(jié)是“地”在與“水”的爭斗中失敗后發(fā)生的,但脫離密室后,“地”反而戰(zhàn)勝了“水”。我認為,第一回合的爭斗可以解釋為在稻的播種期和生長期大地被水淹沒的狀態(tài),而在反敗為勝的第二回合,大地由于獲得了豐富的水,反而獲得了稻谷的豐收。這樣來看,“地”藏于密室的狀態(tài)正好位于兩個回合爭斗的中間,可以比作發(fā)芽后的稻子抽穗,但米粒尚且包含于稻殼之中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說到戀愛神話中的密室,既然戀愛神話直接關(guān)系到人的生死,所以其密室也就可以理解為女性的子宮。在此前提下,我們就可以認為在形式上具有相同結(jié)構(gòu)的戀愛型神話與兄弟爭斗型神話中,女性的子宮之中與稻谷的谷殼之中就是意義等同的了。[2]202-203
很明顯,稻作文化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了日本人的大腦。他們不僅將稻的各種特征比諸己身,而且還在本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進行了升華。
嶋田氏對《古事記》的情節(jié)進行歸類和分析,找出其中的相同點與不同點,然后再去與日本民族原本的生活狀態(tài)進行比較,最后得出了上述結(jié)論。筆者認為,嶋田氏的這個結(jié)論是有說服力的。
嶋田氏在第一部第六章中總結(jié)道:
根據(jù)以上的事例與分析,神代神話的理論體系可以作如下解釋:《古事記》神代神話中,與其說死是對生的否定,倒不如說因為有死才有生,死才是支撐生的基礎(chǔ)?!豆攀掠洝分鲝堖@樣一種死生觀,即主張再生復(fù)活的思想。但是,日常經(jīng)驗所支持的想法是死對生的否定。于是,對于來自日常經(jīng)驗立場的固執(zhí)的抵抗,神代神話所采取的手段是通過屬于同一經(jīng)驗層面,而且與日本人稻作農(nóng)耕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自然現(xiàn)象的類推來證明這一死生觀的正確性。(中略)死乍看上去好像是對生的否定,其實是死支撐了生,正因為有死才會有生——這是一種可以稱為稻作宇宙論的思想。[2]195
嶋田氏認為,在稻作文化背景下,人的生死循環(huán)與稻的生長周期是相對應(yīng)的:
第一,春季與夏季是播種、插秧的季節(jié),種子播撒下去,但還沒有收獲到稻谷,這與“死的季節(jié)”相對應(yīng),也與B類神話中主人公第一回合的戰(zhàn)敗有關(guān)。
第二,秋季與冬季是收獲的季節(jié),人們收獲稻谷,與“復(fù)活誕生季節(jié)”相對應(yīng),并與第二回合中主人公密閉后獲得新生有關(guān)。
盡管稻作文化戰(zhàn)勝了傳統(tǒng)的、帶有海洋文化性質(zhì)的捕撈狩獵采集文化,但在日本稻作文化中“山”的意義是非同尋常的。由于日本列島特有的地理環(huán)境,幾乎所有的水都是山提供的,也就是說,山是日本稻作農(nóng)耕的水源。嶋田氏認為,如果說海是純粹體現(xiàn)“水之寶庫”的話,那山就是河流和泉水的源頭,山作為儲藏水資源的寶庫,具有“儲水池”的功能?!皟λ亍本徛尫?,形成溪流,溪流雖然細微,卻能源源不斷。日本的稻作農(nóng)耕便主要依靠這種山間溪流進行灌溉,這就是日本神體山信仰的原點。海水雖然不能灌溉,但海處于由山間溪流匯合而成的河的最終延長線上,所以人們也希望河水能和海水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給自己年年帶來豐收。
一方面尋找稻作所需要的具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之水源的土地,另一方面也在能夠使這種水的獲得成為可能的、作為“集水域”或者“儲水池”的山地承認神的意志,山上他界或神體山信仰便源于這一過程(中略)“山神游行”于春夏插秧之際從山上下來,又在秋季回到山上,從這一觀點來看,我們也可以把它看作是與稻作相關(guān)的水的季節(jié)性移動的象征。[2]285
在靠降雨進行灌溉的地區(qū),人們幾乎不考慮水的豐饒性。他們認為給他們帶來豐饒的是土地,而土地中的養(yǎng)分和礦物質(zhì)才是使農(nóng)作物生長豐收的關(guān)鍵,所以他們每隔幾年就需要進行“農(nóng)歇”,使土地恢復(fù)養(yǎng)分。而在日本,稻作農(nóng)耕多是在山間盆地,灌溉用水也主要來自山間溪流,所以日本的稻作文化中并不存在“農(nóng)歇”這一概念,反而人們會把山視為“神體山”,把山間溪流視為“水母神”。嶋田氏認為,這是日本稻作文化的一大特色,但筆者想指出的是,其實這也是中國云貴山地稻作文化的一大特色。在貴州省黔東南州的許多少數(shù)民族村寨,我們都可以看到與日本相同的稻作世界觀。
參考文獻:
[1][日]嶋田義仁.稻作文化的世界——解讀《古事記》的神代神話[M].東京:平凡社,1998.
[2]李國棟.稻作背景下的貴州與日本[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 劉曉華
Japan's View of the World Derives from Its Rice Culture A Book View:The View of the World Derives from Rice Culture
XIAO Ling-hui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Guizhou University,Guiyang 550025,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analyzes the basic structure and features of Japanese myths based on the Kojiki,the oldest selection of Japanese myths,which divide the myths into brotherly fight myth and love myth.Brotherly fight myth means “l(fā)and”defeats“water”eventually,and love myth means that human after death could resurgence in a“chamber(rice husk)”,thus clarifies the Japan’s view of the world derives from its rice culture.
Key words:myths concerning love;myths concerning conflicts between siblings;forbidden chamber,rice culture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6133(2016)01-0098-04
收稿日期:2015-12-20
作者簡介:肖凌翚(1991-),女,貴州貴陽人,貴州大學(xué)2013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日本文學(xué)、中日文化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