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凌
圣三一修道院(1475年,邁泰奧拉,希臘)
希臘東北部的邁泰奧拉(Meteora)是巨巖柱上東正教隱修院聚集的地方。這里位于色薩利平原西北,靠近品都斯山脈。60萬年前,此地海中的大陸架升高,又經過幾十萬年風化作用,留下了奇特的砂巖和礫巖石柱群。9世紀希臘境內的偶像破壞運動造成了許多東正教修士從大城市逃亡,他們來到邁泰奧拉,開始分頭獨居在巖洞,甚至巖石的縫隙里。隱居者平時并不互相交流,只在周日或重要的宗教節(jié)日一起聚集在最大的一個山洞里舉行彌撒。
圣尼古拉斯修道院內部壁畫(歐梵尼絲·斯特里薩斯作,16世紀,邁泰奧拉,希臘)
14世紀,一位名叫阿薩那修斯的教士從另一個著名的隱居圣地阿索斯山帶來一批修士,在最寬敞的巖柱頂上搭建起第一個修道院,叫邁泰奧容(Meteoron),也是他把整個地區(qū)叫邁泰奧拉,意謂“漂浮在天空之上”。隨著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土耳其人的伊斯蘭教勢力也在希臘擴張,越來越多的東正教組織開始尋找隱修的安全處所。在鼎盛時期,邁泰奧拉共有24個修道院。雖然今天僅存6個。
觀看邁泰奧拉的最佳視角,是在高處的公路邊,可以看到整個區(qū)域灰色的石柱頂端的磚紅色修道院,如同一只只巨型蘑菇,屹立在高闊的希臘藍天下。這種“柱上”的棲居方式,從基督教早期就在東方盛行。隱修的祖師是埃及的“沙漠教父”圣安東尼(約251~356),他追隨著《圣經》上的兩句話。一句讓他放棄世間的財產:“你若愿意做完全人,可去變賣你所有的,分給窮人,就必有財寶在天上;你還要來跟從我?!保ā妒ソ洝ば录s·馬太福音》和合本第19章第21節(jié)。)另一句叫他放棄世間的憂愁:“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圣經·新約·馬太福音》和合本第6章第34節(jié)。)他果真放棄一切去往一個住滿蛇的廢棄軍用城堡獨居。他獨居的兩個任務,就是一個要和內心的情欲征戰(zhàn),一個要和魔鬼的權勢征戰(zhàn)。
跟邁泰奧拉的建筑形式具有隱喻性聯(lián)系的隱修原型也出現在東方。敘利亞出現了坐柱者西門。西門據說一天醒來,就發(fā)現自己不在床上而在一根石柱子上,一說是上帝的恩典讓他上了這根常人根本無法爬上來的石柱,又有一說是因為他向美女求愛,上帝懲罰他把他抓來石柱子上。總之西門在石柱上待了30年,人們把食物用繩子和吊籃送給他,他30年在柱上贏來無數信徒,而敘利亞之后還出現了很多追隨他的柱上隱修者。
西門的傳說不可求證,但石柱這樣的形式卻隱喻著東方隱修派的一種終極幻想:堅定地存在于這個世界,卻又不受這個世界的任何干擾;讓人們知道,卻不讓人們碰到。接近心靈深處的神,但是同時接近人性深處的魔鬼。所以要住在無法攀登上去卻又堅不可摧的石頭上,又因為要放棄一切,所以只要很小的面積。隱修不是一種被動的棲居方式,而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投入方式,修士被稱為“上帝的精兵”。正因為不會放棄信仰,才找到最危險和不可能的地方建筑他們的城池,結合一種極度危險和一種極度堅固,正如同人們投入信仰這個動作本身的氣質一樣。在萬年的石柱上,垂直近500米的懸崖高度,直到20世紀20年代,仍然只能用大網兜和吊籃放繩子的方式上下,那時候的參觀者都自稱,當你被吊著垂直上下500多米的時候,你必須經歷一種“信仰的飛躍”。至于繩子會不會斷,修士們聲稱“只能看神的意愿”了。
這正是一種瘋狂的表態(tài),邁泰奧拉不僅僅是“在天空之上”,也是“在死亡之上”的。“007”的導演正是看中了這一點,覺得干間諜也是一個意思,要求你在極度危險中極度地穩(wěn)固,所以選中了邁泰奧拉現存最古老的建于1475年的圣三一修道院,拍攝《最高機密》(For Your Eyes Only)的最后一場?;蛟S曾經的邁泰奧拉確實也是只能為信仰者所開啟的“最高機密”。
邁泰奧拉現在一共有6個修道院,4個男修院,2個女修院。其中有一個叫圣尼古拉斯的修道院給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16世紀克里特畫派的首領特歐梵尼絲·斯特里薩斯(Theophanis Strelitzas)曾經在這里修行,留下了一個禮拜堂的壁畫。克里特畫派是一個以描畫圣像為基礎的畫派,其中的畫家?guī)缀踅洑v了跟教士們同樣的命運。在土耳其勢力逐漸擴張的15世紀,藝術家們越來越頻繁地從首都君士坦丁堡搬離到克里特島,由此而形成了這個派別。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克里特島成為整個希臘世界最重要的藝術中心。雖然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海中,但克里特畫派中偏向東方教義傳統(tǒng)的一些藝術家的代表作品卻都在修道院中。特歐梵尼絲的壁畫就幾乎全部在阿索斯山和邁泰奧拉石柱群中。他的畫風奉行克里特派對東西方藝術的綜合,但更有特色的是對拜占庭傳統(tǒng)的嚴謹尊重。人物都偶有銳利清晰的輪廓線,膚色棕黑,臉頰上用集中高強度的小高光,衣服色彩華麗,衣褶完全是幾何抽象的,拒絕單點透視系統(tǒng),動作是受約束的。
克里特畫派的魅力正在于在一個完全了解西方文藝復興傳統(tǒng)的背景下,做出這樣的選擇,只能說與信仰相關:東方教會強調神秘論,強調神與人的同在。但又要在這樣的“同在”中保持其神性。所以這些形象是具有肉身的似乎與我們同在,卻又由于其抽象和超透視性而是非現實的。拜占庭傳統(tǒng)確實由于其信仰保守的激烈強度,反而留下了某種激進的建筑和視覺形式,邁泰奧拉和克里特畫派都是最好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