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貝安加曾經(jīng)兩次改變年齡,有三本護照,她的女兒尤拉說:
“其中一本跟我的生日比較,她兩歲就生了我?!笨彀耸畾q時,她還作為
特派戰(zhàn)地記者前往科威特報道海灣戰(zhàn)爭
1991年的某個周末,我(《被遺忘的年代》作者譚愛梅)先生在聯(lián)合國秘書處值班,閑來無事翻看同事的英文書。書名很新奇,叫作《鴉片茶》(Opium Tea),封面寫著“世界上最性感間諜的國際暢銷回憶錄”。忽然,他翻看到我父親的結(jié)婚照,可合照的并不是他的岳母,而是一個外國女人——她就是《鴉片茶》的作者貝安加·譚(Bianca Tam)。他問我是否知道父親有個名叫貝安加的太太。
小時候,我從奶媽口中隱約聞悉父親的意大利妻子。在屏東家中,父親房間書桌正中的抽屜一直是上鎖的。讀小學時,我曾試著蹲在書桌底下,從抽屜后面伸手進去摸索,摸出過幾張泛黃的照片,還有剪報,報道了父親的意大利妻子當間諜被捕。
父親已經(jīng)去世,關(guān)于父親意籍夫人的一切,早成了塵封往事,直到這張結(jié)婚照被發(fā)現(xiàn)。
貝安加是意大利貴族出身,母親來自美第奇(Medici)家族,有女爵的封號,父親是墨索里尼政府海軍部的高階軍官,小時候她和意大利強人墨索里尼的小兒子維托里奧玩在一起。
十五歲那年,在母親招待表哥軍校同學的舞會上,貝安加遇見了風度翩翩的中國學生譚展超,兩人一見鐘情。在《鴉片茶》里,貝安加描寫了我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他的臉和肌肉像大理石般,黑色的有神的雙眼。個子高,身體強壯,這個身體散發(fā)出很強的決斷力?!币恍瞧诤?,譚展超手持玫瑰,登門拜訪,請求女伯爵將女兒嫁給他。
然而在法西斯種族主義的社會,這樣的戀情是不能見容的。父母極力反對,貝安加甚至不惜為此與父母斷絕關(guān)系。鬧到最后,她的父母只好安排他們在羅馬圣彼得大教堂舉行了一場少有親友參加的冷清婚禮。在《鴉片茶》里,貝安加回憶:“父親的朋友們(國防部和外交部的官員),幾乎都沒有出席。不僅如此,連我學校的同學也沒有來?!?/p>
一九三八年,父親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陸軍大學畢業(yè)。那時,日本已全面入侵中國,占領(lǐng)了沿海城市。父親的想法是,中國可以征募許多兵員,卻缺少受過現(xiàn)代軍事訓練的軍官,所以這正是他回去報國的時候。貝安加支持父親的決定。此時她已生了兩個孩子,要帶著兩歲半的女兒玲瓏格(Lylongo)和剛滿一歲的兒子喬納森(Jonathan)乘船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她絲毫不覺危險。
這對時髦夫婦從香港上岸,回到廣東鄉(xiāng)下,引起不小的轟動。這段時間,懷了身孕的貝安加住在婆家,有女傭照料孩子,生活是平靜的,雖然她仍不太適應(yīng)中國。
父親奉派到貴州都勻,加入孫立人統(tǒng)帥的部隊。貝安加作為軍眷,也不辭辛勞跟著前去,住在營區(qū)附近的農(nóng)舍里,與一切現(xiàn)代文明隔絕。在臨時搭建的簡陋木板屋中,她又生下一個女兒,沿用之前死去的第三個孩子尤拉之名。
日軍在南京成立了汪精衛(wèi)領(lǐng)導的新國民政府,都勻成了與日軍交戰(zhàn)的前線。也是在這里,貝安加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婚外情——對象是我的母親何懿嫻,她本來是香港圣瑪利諾醫(yī)院的護士長,為了抗戰(zhàn)報國放棄香港的工作,來到都勻。貝安加自然怒不可遏,帶著小孩和女傭,乘坐卡車到桂林,再轉(zhuǎn)民航到香港,最后抵達上海。臨行前,父親吻別了三個孩子,為每個孩子掛上一條象征著福運的小紅象項鏈。不久之后,父親隨部隊西行。中國遠征軍進入緬甸,又是另一個陌生的前程。
“我確實走上了邪路,成為間諜兼高級妓女。兩年后,我被逮捕了之后,才開始慢慢理解?;剡^頭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在上海所發(fā)生的變化。”在她的自傳體小說中,貝安加這樣描述在上海的日子,可那跟她實際的生活軌跡是否一致呢?
抵滬不久,在都勻已懷身孕的貝安加,生下了另一個女兒艾洛瑪(Aloma)。四個小孩,最大的只有五歲,加上女傭和奶媽,開銷大得不用說。貝安加搬出了租界區(qū)旅館,遷入公寓,將小孩交由傭人照顧,到一家法國夫婦開的服裝店上班并兼職模特兒。她和譚家認識的一個銀行經(jīng)理發(fā)生戀情,在他的資助下得以維持生活。
珍珠港事件后,日據(jù)的上海氣氛變得格外詭譎。軸心國與同盟國的外交使節(jié)爾虞我詐,互相套取對方的情報。貝安加結(jié)識了一位舉止有歐洲風味的中國女人,變成了交際花,周旋在外交官員的社交場合?!熬腿缤夷遣舴蛉四赣H一般,出席在別墅里舉行的,為招待拉斯佩齊亞的海軍軍官們而舉辦的豪華宴會一樣。這個角色無需準備就可以大膽演下去。”她甚至有點享受這段生活。
貝安加還涉足黃金走私,利用廣州和上海的黃金差價來牟暴利。必須謀生,這一切都是為了生活,為了孩子——她這樣安慰自己,但她的兒子喬納森卻在法租界公園里被流浪狗咬到,染上狂犬病而死。她寄給父親的信杳無回音。傳言告訴她:父親在緬甸的一次戰(zhàn)役后失蹤,生死不明。
日本戰(zhàn)敗后,她固執(zhí)地留下等待父親的消息。1945年8月6日,父親隨部隊到廣州時,貝安加已淪為階下囚,關(guān)在廣州沙面的戰(zhàn)犯拘留所,罪名是:間諜和走私。關(guān)押她的地方是那樣可怕:“有20個以上的男人,被綁著手腳,沿著地牢的墻壁橫躺著。一只正在覓食的老鼠從我的腳邊跑過,鉆進了洞里。我感到了惡心,吐了出來。感覺頭部都要爆炸了。”三天后,她被移到一間不必戴手銬的單獨囚室。根據(jù)廣東省檔案館的資料,貝安加被當作“精神錯亂”的病患,由父親和廣州保安司令部參議保釋,送去廣州博濟醫(yī)院的病房。
此時,27歲的女囚貝安加才了解到處境危險:她很可能被判罪處死。她托律師發(fā)電報到意大利向父母求救。她母親原是當時的羅馬教宗庇護十二世的侄女,于是懇求教宗設(shè)法營救,然而遠水解不了近渴。強烈求生意志下,她突然想到,如果懷有身孕,說不定能免于一死,于是要求父親讓她懷孕,父親滿足了她的愿望,果然懷了孕,后來生下最小的兒子強尼。中國法庭最后判決貝安加死刑,但在行刑前最后一刻,宣布了蔣介石的特赦令,免除她的死刑,但必須在六十天內(nèi)離境。——事實上,讓她免于一死的并不是蔣介石的特赦令,那是小說里的虛構(gòu);真實的版本是,父親找到的律師使他們在訴訟中幸免于難。只是故事的結(jié)局是相似的:她帶著孩子們乘船歸國,因為得到丈夫陣亡的消息,萬念俱灰。
《鴉片茶》的故事在1949年后,變成了東西半球各自發(fā)展的兩個故事。
貝安加離開中國時,顯然收到了錯誤信息。父親并沒有戰(zhàn)死,后來,還舉家搬到了臺灣。我認為有必要讓貝安加知道父親的下落,于是寫信寄給《鴉片茶》英文版的出版社,要求他們轉(zhuǎn)給作者貝安加·譚。
1993年年初,我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她就是貝安加·譚,此刻正在紐約曼哈頓,來參加克林頓就職典禮。一見面,她就緊緊地摟著我,仔細地端詳我:“啊,真高興,你長得真像你父親。”
當年,從中國回到久別的意大利,貝安加并沒有停留太久。她將小孩送到瑞士一家寄宿學校后,自己前往戰(zhàn)后的巴黎找工作。由于她在上海法國人開的服裝店有工作經(jīng)驗,一個裁縫師聘用她擔任特別助理,那人正是克里斯汀·迪奧(Christian Dior),后來的國際知名服飾王國的主人。《鴉片茶》封面圖片用的就是貝安加在迪奧做模特時拍攝的照片。
貝安加一生結(jié)過六次婚,生了八個孩子。她的大別墅里有紀念每一任丈夫的房間,父親的那一間在最重要的位置。她也一直冠用“譚”這個姓氏,甚至讓與另一任丈夫生的孩子也改譚姓。
我遇到了從未謀面的四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東西半球的譚家子女都是戰(zhàn)爭的兒女:玲瓏格和喬納森在意大利都靈出生時,父親在陸軍大學就讀,尤拉出生在父親練兵的貴州都勻,艾洛瑪出生在日據(jù)的上海,強尼出生在日本投降后的廣州,我姐姐友梅出生在昆明,我哥哥雄飛出生在廣州,我出生在沈陽,這些地方都留下了二戰(zhàn)和內(nèi)戰(zhàn)的痕跡,我弟弟杰飛出生在臺灣,當時父親在嘉義內(nèi)角創(chuàng)辦騎兵訓練營。
聊起往事,貝安加的外孫笑說,外祖母書中那一大堆情色描寫恐怕都是加油添醋?!耙苍S如此,”我說,“但是你不能否認,至少你的母親、姨媽、舅舅都是真實的存在?,F(xiàn)在,你又有了新的姨媽和舅舅,我們也都是真實的存在,不是嗎?”
依據(jù)譚雄飛、譚愛梅著《被遺忘的年代》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