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陽華(中國人民大學(xué) 藝術(shù)學(xué)院,北京 100872)
戀物以及救贖
——以造園為例析明清之際士人對“物”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①
付陽華(中國人民大學(xué) 藝術(shù)學(xué)院,北京 100872)
“物”的繁盛與晚明的社會奢侈之風(fēng)、消費之尚桴鼓相應(yīng),成為彼此的因果。在晚明造“物”的勁潮中,園林營造是其中重要一類。晚明時期造園風(fēng)氣熾盛,然而當這種熱潮進行到崇禎年間,士人面臨著家國傾覆的政治境遇,其造園態(tài)度產(chǎn)生出異于他時的興廢之感。李肇亨于1646年夏天避兵火于天臺山麓,仍不忘“庭無佳卉,坐鮮新聲”,顯示出畫家對閑雅之物的“懷戀”已至于癡迷。祁彪佳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造寓山園林,面臨甲申亡國之際,園興與園廢,投射出了士人“戀物”和“救贖”的末世掙扎。
戀物;造園;明清之際;李肇亨;祁彪佳
“物”的概念模糊而多重,海德格爾用詞源考證法認為,“物”的原始意義為“聚集”——“天地人神四重整體的匯聚”[1]。這樣一來,“物”便有非常寬泛的外延令人難以把握。但海德格爾對于“物”還有過藝術(shù)作品本源的區(qū)分,即物可以分成三類:藝術(shù)作品、器具和純粹的物[2]。“純粹的物”指的就是無生命的自然物,從“純粹的物”到“藝術(shù)作品”,是物逐漸人格化的過程。本文所提到的“物”傾向于“器具”與“藝術(shù)作品”,如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所講到的“物”的時代,即強調(diào)物與人的關(guān)系,“物不僅對人形成壓迫,還與人形成親密的糾纏?!保?]
晚明手工業(yè)的發(fā)達和商業(yè)環(huán)境的繁榮使得“物”作為物件、器用、財貨等客觀物質(zhì)的面貌異彩紛呈,對物的追求形成了自上而下的物質(zhì)消費文化。明代應(yīng)運而生地出現(xiàn)了一系列關(guān)于造物的論著,如午榮編的《魯班經(jīng)》(版本較多,約成化、弘治間,1465—1505年)、漆工黃大成的《髹飾錄》(成書于隆慶年間1567—1572年)、高濂的《遵生八箋》(刊于1591年)、文震亨的《長物志》(成書于1621年)、計成的《園冶》(成書于1631年)、宋應(yīng)星的《天工開物》(初刊于1637年)等等,延續(xù)到清代,還有李漁的《閑情偶寄》(1671年刊刻)、張岱的《陶庵夢憶》、《西湖尋夢》。這些書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從“物”的一個種類,就技術(shù)性和物質(zhì)性,陳述制作規(guī)矩、制度、儀式、工序、口訣等,另一類則是從一個階層的視角,記敘物之情趣,特別對物的高下、雅俗進行評價?!拔铩钡姆笔⑴c晚明的社會奢侈之風(fēng)、消費之尚桴鼓相應(yīng),成為彼此的因果。目前學(xué)者就晚明的奢侈之風(fēng)、消費之尚進行了多層次的研究②參見巫仁恕:《品味奢華——晚明的消費社會與士大夫》,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伊永文《明清飲食研究》,臺北:洪葉文化出版,1997年;吳承明:《中國的現(xiàn)代化:市場與社會》,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陳大康:《明代商賈與士風(fēng)》,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等等。,都脫離不了造“物”、與“物”趣的研究。“貨物”、“禮物”、“舶來之物”、“古物”、“雅物”、“尤物”,“物”在不同的節(jié)令,不同的場域,連接不同的人群。其中士人更以自身的審美高度以及對社會的影響力在對“物”的創(chuàng)造、使用及評價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記載了吳中、杭州、南京等地的造物之盛:“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勛、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4]20“吳中絕技”這些精美的“物”牽系著一系列的文化活動,士人在其中是重要的贊助者、購求者和傳遞者。張岱還提到西湖之游,不但要有樓船、園亭,還須有歌童、聲伎,有書畫作品[4]41“包涵所”,越人掃墓時,不但“袨服靚裝,畫船簫鼓”,而且還會“就其路之遠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花園”[4]17-18“越俗掃墓”,也就是說,“物”的奢華緊緊地伴隨著士人多樣的文化活動。
在這股造“物”的勁潮中,園林營造是其中重要一類。園林營造更牽涉土地、錢財物質(zhì)基礎(chǔ),更容納有山水、建筑、植物、器物陳設(shè)以及詩文書畫的題匾、楹聯(lián)、張掛、收藏等各種藝術(shù)形式,所以往往是士人階層特有的消費種類。曾任吳縣令的袁宏道在他的文章中勾畫出明中后葉吳地文人蓄養(yǎng)戲班、“競節(jié)好游”,更喜構(gòu)筑園亭的侈靡風(fēng)貌[5]180-181。黃省曾《吳風(fēng)錄》:“至今吳中富豪,競以湖石筑峙奇峰陰洞,至諸貴占據(jù)名島以鑿,鑿而峭嵌空妙絕, 珍花異木,錯映欄圃。雖閭閻下戶,亦飾小小盆島為玩。以此務(wù)為饕貪,積金以充眾欲?!保?]祁彪佳《越中園亭記》序言記載:“越之君子,以為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佳山佳水,領(lǐng)納于斯,娛衷散賞,相率而為之。園之勝,遂與競秀爭流者,同一應(yīng)接不暇”。[7]根據(jù)《越中園亭記》記載,在對于上虞、余姚、新昌、嵊縣、諸暨、蕭山六縣還未作輯錄的情況下,當時山陰、會稽兩縣尚存園亭已達180余處。
從這些記載中,我們可以領(lǐng)略晚明時期造園之盛。然而當這種造園熱潮進行到崇禎年間,士人面臨著家國傾覆的政治境遇,其造園態(tài)度產(chǎn)生出異于他時的興廢之感。當明代面臨甲申亡國之際,園興與園廢,投射出了士人“戀物”和“救贖”的末世掙扎。
1646年,浙江嘉興人李肇亨(1592-1664)與他的世交好友項圣謨(1597-1658)一起度暑,曾作小冊,共繪六景,其中一冊(圖1)題句有:“丙戌伏日,歸住螺溪,兵火之余,頗少還往,惟與易庵項子戲弄筆墨”。檢閱歷史,可知此前一年(1645)的四月,距離嘉興不遠的揚州和嘉定發(fā)生了慘烈的“揚州十日”與“嘉定三屠”,隨后不久的閏六月,嘉興也發(fā)生了屠城事件,稱為“乙酉兵事”①乙酉兵事,指的是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閏六月二十六日,在浙江布政使司隸嘉興府進行的一次大規(guī)模屠城。閏六月初五,剃發(fā)令到嘉興,閏六月初六,嘉興民眾揭竿起義,推在鄉(xiāng)的明翰林學(xué)士屠象美、明兵科給事中李毓新主其事,降清的明嘉興總兵陳梧反正任大將軍指揮義師,前吏部郎中錢棅助餉,張起反清復(fù)明的旗號。二十六日城陷,清兵屠城,居民除年輕婦女被清軍大批擄掠和一些僧人幸免外,幾乎全遭屠殺,史稱嘉興之屠或稱乙酉兵事。義師失敗三年后,呂留良至嘉興,所見仍是荒涼殘破,面目全非,有詩云:“茲地三年別,渾如未識時,路穿臺榭礎(chǔ),井汲髑髏泥,生面頻驚看,鄉(xiāng)音易受欺,烽煙一悵望,灑淚獨題詩”。參見:嘉興市志(上)[M].北京: 中國書籍出版社.1997:35-36.“清兵占領(lǐng)嘉興與‘乙酉兵事’條”。。李肇亨與項圣謨在1646年夏天的“兵火之余”避居天臺山麓的螺溪,無疑是為了躲避南下的清軍。而這一年的夏天,就在李肇亨繪制這個冊頁之際,清軍已占領(lǐng)紹興、金華,直逼福建,天臺山附近的螺溪也在軍隊的輻射范
圖1 李肇亨,書畫合璧六景冊之一 25.3x28.3cm,1646年
圖2 李肇亨,書畫合璧六景冊之二
圖3 李肇亨,書畫合璧六景冊之三
圍之內(nèi)。在這樣緊迫的環(huán)境下,李肇亨怎能無動于衷?他作于1646年的這套山水冊頁,雖曰閑居度暑,處處流露出流亡士人的悲情。在此冊中的另一幅畫(圖2)描繪了一個憑欄遠眺的人物,正手扶欄桿,仰頭眺望大江對岸。畫家特意勾畫出激流的江水以及長滿焦墨樹苔的倒懸的山崖,展示出畫面人物內(nèi)心的激蕩與不平。題詩中所寫是對畫面的敘述:“斷霞明滅射澄波,石壁空青水氣多。手拍欄桿思往事,浩歌情態(tài)未消磨。棲苴生悲,黍離增感,偶然落墨,情見乎詞,醉鷗?!薄笆峙臋跅U”的畫中人內(nèi)心正是黍離之悲。再一幅(圖3),李肇亨描繪了一片江南的秋季美景,卻在題跋《鷓鴣天》的最后一句說:“江鄉(xiāng)好片秋清處,只恐哀鴻未可招。”并釋義道:“水村風(fēng)物,妙在初秋,寇盜未寧,人多離散,故有哀鴻之嘆也。時丙戌立秋前五日,醉鷗?!眱煞B綴,那“手拍欄桿”的人物以及“哀鴻”的強調(diào),極易令人聯(lián)想到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那首著名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辈坏c哀鴻飛臨的秋景是一致的,就連此時此刻北望江淮,效力無由,中原疆土,收復(fù)無日的愁與恨也是一致的。
圖4 李肇亨,書畫合璧六景冊之四
圖5 李肇亨,書畫合璧六景冊之五
但回看第一冊的題跋,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在冊頁的題跋中,感嘆了“兵火之余,頗少往還”之后,畫家筆鋒一轉(zhuǎn),似乎對目前的居住環(huán)境有所不滿。他特別提到:“庭無佳卉,坐鮮新聲”,環(huán)境的蕭條于他們的“閑居妙境”少了很多情調(diào)。在生靈涂炭,江南一片橫尸遍野的乙酉(1645)、丙申(1646)年,這樣的論調(diào)無疑讓人唏噓,但從中也可窺見晚明奢華習(xí)氣在一個士人的身上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痕。在繪制此冊的丙戌年(1646),李肇亨已是55歲的中年人。畢竟,李肇亨乃明太仆少卿李日華之子。其父精于鑒賞,世稱博物君子,在晚明的士人群中,聲名僅次于董其昌。在上述冊頁中,李肇亨還記起了自己嘉興春波里的宅第,曾經(jīng)和梅花道人吳鎮(zhèn)的故居“笑俗陋室”比鄰(圖4),自己家中收藏的的黃公望長卷有三十尺(圖5):“我家所藏大癡長卷,展之滿三十尺?!辈⑶夜P墨精妙,堪稱極品。的確,李氏父子收藏宏富,并在嘉興擁有數(shù)處園居和別墅[8],偃松堂、嘉樹堂、宕雪軒、美蔭軒、寫樹齋、清樾堂、味水軒都曾出現(xiàn)在他父親李日華的日記中。李肇亨在明末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他還曾經(jīng)參與到父親選址建園的活動中:萬歷四十四年五月六日,李日華曾帶著兒子李肇亨和一個朋友去看一個范家廢宅,那所宅子本是要出租的,肇亨顯然很喜歡那里的環(huán)境,所以當主人家表示想把它賣掉時,他就力勸父親買下,李日華猶豫不能決[9]。清初朱彝尊(1629-1709)選詩時,在《靜志居詩話》中這樣記載李肇亨所居之地的園子:“吾鄉(xiāng)鮮巖壑之勝,然園亭之參錯,水木之明瑟,舟楫之沿洄,縱游覽所如而不倦。萬歷以來,承平日久,士大夫留意圖書,討論藏弆,以文會友,對酒當歌,‘鴛社’之集,譚梁生偕會嘉和之,先后賦詩者三十三人,事未百年,而閭閻故老,已莫能舉其姓氏。玉杯錦席之地,皆化為宿草荒煙,惟李氏寫山一樓,尚未椒飛粉落,宛然靈光之在魯?!保?0]605他感嘆晚明的“玉杯錦席”奢華之地,到清初已經(jīng)化為“宿草荒煙”,而李肇亨的寫山樓幸而得存,堪比劫后余生的西漢魯靈光殿。
在戰(zhàn)亂中避居,仍不忘“庭無佳卉,坐鮮新聲”,我們只能將之理解為畫家對閑雅之物的一種“懷戀”以至于癡迷。晚明陳繼儒《小窗幽記》中說:“門內(nèi)有徑,徑欲曲;徑轉(zhuǎn)有屏,屏欲??;屏內(nèi)有階,階欲平;階畔有花,花欲鮮……”[11]這一切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可或缺,已成為士人居所的必要場景,所以難怪李肇亨對“庭無佳卉,坐鮮新聲”有所不滿,因為他前半生所過的士人雅居生活,已成為慣性。
晚明造園成癡成癖者,還有祁彪佳。
祁彪佳(1602-1645年),字幼文,號世培,別號遠山堂主人。他在明亡前夕營建寓園的過程,通過一系列日記、文章、詩歌以及圖畫保留下來很多資料。除了日記中常常提到建園進程以及構(gòu)思之外,祁彪佳還特意為寓園編寫了《寓山志》,其中包括王思任、張岱等時人寫給寓山園林的文章、陳國光所畫的兩幅《寓山圖》以及祁彪佳自己所闡釋寓山諸景的《寓山注》,另外,還有親友題詠、吟詩等,可謂洋洋大觀。寓園的營建始于1635年,終于1645年,恰在明末的十年,也恰是祁彪佳以自沉為結(jié)局的生命的最后十年。他作為晚明二品官員(曾任蘇松巡撫),同時也是著名的藏書家、戲曲理論家,建園的始末糾纏著明末家國傾覆的惶恐與抉擇,別具一番末世的“戀物”情思。
在《寓山注》的序言中,祁彪佳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對修建園林的執(zhí)著,并將這種執(zhí)著自稱為“病”、“癡”、“癖”:“卜筑之初,僅欲三五楹而止,客有指點之者,某可亭,某可榭,予聽之漠然,以為意不及此。及于徘徊數(shù)四,不覺向客之言耿耿胸次,某亭某榭果有不可無者。前役未罷,輒于胸懷所及,不覺領(lǐng)異拔新,迫之而出。每至路窮徑險,則極慮窮思,形諸夢寐,便有別辟之境地,若為天開。以故興愈鼓,趣亦愈濃,朝而出,暮而歸,偶有家冗,皆于燭下了之。枕上望晨光乍吐,即呼奚奴駕舟,三里之遙,恨不促之于跬步。祈寒盛暑,體粟汗浹,不以為苦,雖遇大風(fēng)雨,方未一日不出。摸索床頭金盡,略有懊喪意,及于抵山盤旋,則購石庀材,猶怪其少。以故兩年以來,囊空如洗。予亦病而愈,愈而復(fù)病。此開園之癡癖也?!保?2]150“寓山注”祁彪佳仿佛在經(jīng)營一篇宏大文章,或者構(gòu)思一個巨幅,不但前期謹慎選取、采納方家建議,而且在施工過程中,走訪越中諸園,寫下《越中園亭記》,在造園中親力親為,耗費體力、財力,亦不斷耗費腦力構(gòu)思,“極慮窮思”,以至于“形諸夢寐”。得到靈感之后,還有“若為天開”之嘆。連續(xù)不斷的構(gòu)思—營造—構(gòu)思,讓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事情都“不足掛齒”。雖然在理智上,他知道錢財將盡,捉襟見肘,但一到寓園,卻控制不住又拓展購材,傾力而為。而這一切,他都有自知之明,還自責(zé)自疚,特別顯示出一種癡迷和病態(tài)。他自己也將此行為說成是“病”而“愈”,“愈”復(fù)“病”。他將這種“病”自覺地分為“癡”和“癖”兩個層次:“丘壑有靜緣,真宰每獲惜,解會非其人,不易言開辟。胎因要以癡,圓果要以癖,運之勇猛心,鴻蒙便可劈”①建造寓園的構(gòu)思過程中,祁彪佳過訪橫山草堂的主人邦玉,寫詩《予初開寓山,便聞橫山草堂之勝,神往久之,己卯冬月,始獲登覽,與主人邦玉各述開山緣起,詩以紀之》。見祁彪佳.遠山堂詩集.五言古, 祁氏東書堂本:20.。在佛教中,“癡”是指心性迷暗,是諸煩惱的起因,祁彪佳排除各種外部阻礙,超越內(nèi)心的道德提醒,執(zhí)意筑園可謂癡;癖是對事物的偏愛成為習(xí)慣,戀物成癖,前文所述李肇亨于國破之際仍然念念不忘“佳卉”、“新聲”便是積習(xí)已深,而祁彪佳顯然明白自己一步步走向偏執(zhí)。
初開寓山,祁彪佳便將之視為自身與寓山交流的開端,稱之為“解會”。他的詩《卜筑寓山聞何芝田開果園奉寄》:“鴻蒙辟川巖,缺陷猶未補。補之以人工,開山我做主。林壑秉清淑,靜者乃能取。爾我抱奇癖,夙志在老圃。搜剔窮幽危,刻削化腐朽。赤日汗如漿,盤旋而傴僂。奈何致胼胝,樂此不為苦。苔面洗新痕,石色蒙太古。亭開四面山,山山獻笑舞。委道接長松,小閣藏平塢。亦可受煙霞,非但蔽風(fēng)雨?!保?2]220,長松委道,平塢煙霞,體現(xiàn)出祁彪佳所建寓山園林對自然景觀的借景,造園之興致,他稱之為與好友何芝田一起所抱有的“夙志”和“奇癖”。
圖6 陳國光,寓山圖 上
圖7 陳國光,寓山圖 下
從祁彪佳日記大致可以看出,祁氏造園的時間主要集中在1635(乙亥)年冬到1637(丁丑)年夏,大概分為3期。第一期,1635冬到1636夏,建造寓山草堂、志歸齋、靜者軒、友石榭、遠閣等居室建筑。第二期,1636冬到1637春,疏通道路,園林初成。1637春夏之交,開辟農(nóng)圃,名為豐莊、豳圃;零星時間建造了溪山草閣、(1637年11月定址,12月30日竣工),八求樓(1639年)、抱甕小憩等[13]。
圖8 祁彪佳最后的日記手稿
值得注意的是,在園林初步建成之后的1638年,祁彪佳邀請陳國光(字長耀)為他作《寓山圖》(圖6、圖7《寓山圖》2幅),將他心心所系的寓園繪制出來,所以我們今天通過圖畫可以更形象地了解寓山園林(圖8,寓山效果圖,孟偉明繪)。畫家在圖后的跋中寫道:“先生《寓山志》成,播之海內(nèi),幾屬展覽,靡不神往,如聽漁郎口中述語,恨不身際其間。然而丘壑臺榭,映帶紆回,各有條理,詩有未盡。余負不敏,敢點染名山,然或同志阻于問津者,閱此,而復(fù)讀諸題詠,其與先生均有此樂也已。崇禎戊寅春日寫并跋于密園之壑舟”??梢韵嗷ビ∽C的是,在這一年中,祁彪佳在他的日記《自鑒錄》正月十六日寫道:“十六日稍霽午后雨。陳長耀至寓山畫圖,蔣安然為之指畫,予以意中所欲構(gòu)之景,如回波嶼、妙賞亭、海翁梁、試鶯館、八求樓,令長耀補之圖中?!保?3]481我們可知,陳國光繪制這《寓山圖》的時間是1638年的正月十六,繪制時,不但將1638年正月前寓園所修建的部分繪出,而且在祁彪佳的授意之下,還繪制了多處“欲構(gòu)之景”。從圖中可以看到,在豐莊和豳圃之間是寓園的出入口,“欲構(gòu)之景”集中在出入口附近,在寓園的東北外圍。而寓園和外界的交通是賴以水路的,踏香堤將讓鷗池一分為二,環(huán)繞池水,有試鶯館、海翁梁、水明廊、芙蓉渡、妙賞亭、回波嶼諸景。這中間坐北朝南的“四負堂”是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建筑,其名稱承載著此時祁彪佳于政治和道德上背負的歉疚。
伴隨著建園的活動,祁彪佳并非不聞動蕩的時局,毋寧說他在用造園的瘋狂行為掩蓋自己面對時局的無能為力。在崇禎九年(1636)、十年(1637)祁彪佳的日記中不斷有關(guān)于國家動蕩的軍事危機的記載。崇禎九年(1636)的正月十四日“午后邀族中尊長子弟酣飲盡醉,時游人玩燈駢肩接踵,有太平之樂。而先一日聞友人陳璧生自和州歸,言州城已為流賊所破,馬訥齋舉家被害,吾輩甕處南偏已有怡堂之慮矣?!保?3]326祁彪佳在此一篇中特意將十四日的眾人“酣醉”以及游人的“太平之樂”與前一日所聞之愈燒愈近的戰(zhàn)火并提,而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些享樂恰如“怡堂”燕雀。他似乎試圖塑造一個在眾人皆醉時獨自清醒地觀看身處險境而不自知的大眾情態(tài)的自我形象。這種感受在接下來的日記中不斷發(fā)酵,但并沒有影響他于正月賞燈、游園、種蘭、造園。特別是十六日“傳流寇已渡長江,相顧躊躇”,而十七日仍至寓山“累石成峰”。九年二月十一日,日記中又記載他與諸友相聚:“晚秉燭深談,金如所以規(guī)予者切中膏肓,令人通身汗下。”[15]332就是這個王朝式(字金如)在崇禎十年二月二十日,又指摘祁彪佳“負君、負親、負己”,而祁彪佳更自認為“負友”,寓園的重要建筑“四負堂”便以此得名:“名四負堂,以志吾過”。趙園先生認為他的日記與實際建園過程中呈現(xiàn)的這種“愧而不悔,悔而不改”的態(tài)度值得玩味[14]。
陳國光在圖中題跋用了“漁郎”、“問津”諸詞,讓人聯(lián)想到逃世隱居者的桃花源。研究者曹淑娟分析:“寓山之外有烽火,寓山之內(nèi)有煙霞;寓山之外權(quán)勢傾軋、變亂四起,寓山之內(nèi)飛丹流翠、水石相安;寓山之外災(zāi)荒交作、百姓流離,寓山之內(nèi)豐莊豳圃、農(nóng)桑自足。出入于寓山內(nèi)外,只一步便是亂世與桃源的分野?!保?5]這種解讀基本可以回答祁彪佳何以造園成癡,但祁彪佳的“桃花源”最終成為自己的葬身之地,沒有桃花源的浪漫,卻有為自己營建生壙的悲壯。1645年5月,南都失守。閏6月,杭州失守,清師以書幣征聘,祁彪佳不應(yīng),初五日夜,祁彪佳于寓園梅花閣前自沉身亡。閏六月初四日的日記是他的最后一篇日記(圖9 祁彪佳日記手稿),其中字句呈現(xiàn)出他對此年軍事力量以及時事的理智而清晰的分析。
圖9 據(jù)兩幅寓山園景圖所繪寓園俯瞰平面圖,孟偉明制
早在寓園初步建成之時,祁彪佳便將他的“園癡”擴散到身邊的人。1638年的正月十三,“與董天孫、蔣安然偕兒輩至寓山,游人雜沓,幾無容足處。從六竹庵登舟看西澤社眾迎神,散去,山中游人更盛,予輩于讀易居縱觀之,值道瞻侄與趙應(yīng)侯來,留之小酌。及晚,予與二友蕩舟聽止橋下。歸同趙應(yīng)侯小酌”[14]480。這段話證明,張岱所說越人掃墓途中都能“就其路之遠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花園”所言不虛。而祁彪佳所作《秋夜與陳自嚳坐月遠閣》、《寓山游吟?寓山仕女春游曲》、《立夏日謝簡公諸公社集寓園》等詩篇[12]220-231說明祁彪佳在營建寓園之后,與友人在其間的文化活動。
1645年南明政權(quán)時期,陳子龍曾經(jīng)上疏斥責(zé)南明王朝臣民在如此板蕩之際還能“清歌漏舟之中,痛飲焚屋之下”[16],其實勾畫出明亡之際士人仍然沉湎物戀、貪圖感官快樂的病態(tài)樣貌。祁彪佳所建寓園,李肇亨之念“庭無佳卉,坐鮮新聲”都可位列其中。這讓人聯(lián)想到晚明袁宏道提出的“五快活”,在盡數(shù)各種物質(zhì)與精神享樂之后,提出第五種快活:“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產(chǎn)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xiāng)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保?7]直到朝不保夕之時,仍然能夠以“快活”處之,袁宏道對于物欲享受的結(jié)果可謂一語成讖,亦不知李肇亨和祁彪佳是不是也在最后的“物戀”中體會到了別樣的快活?
生活于晚明的袁宏道深諳佛禪思想,第五種快活成為他對晚明奢華物質(zhì)生活的讖語。他去世的三十多年后,國家傾覆,社會對“物”的留戀以及態(tài)度,呈現(xiàn)出了另一種境界。
在明末,像祁彪佳這樣營園的例子并不唯一。崇禎十年、十一年,時任禮部尚書的倪元璐(字汝玉,紹興上虞人)也在營建他的園林?!吧袝碇矣诮B興府城南隅,窗檻法式,皆手自繪畫,巧匠見之束手,既成,始嘆其精工?!保?0]612倪元璐患有目疾,曾經(jīng)用程君房、方于魯所制墨涂壁,可見其奢侈。他營造的衣云閣,飛閣三層,向外望去,萬壑千巖盡收眼底,視野極好。當他的老師黃宗周來訪時,他將衣云閣“施以錦幃,張燈四照”,但黃道周指責(zé)他:“國步多囏,吾輩不宜宴樂。”他回答說:“會與公訣爾”[10]612,之后北上,在甲申城破時便殉國了。明末建園的還有在南明任兵部尚書的瞿式耜,他于明末建東皋草堂,1650年被俘就義;崇禎九年大將軍盧象升建湄隱園,兩年后死于陣前;大約在甲申、乙酉年,吳梅村則請張漣(字南垣)為他建造梅村。梅村原是明吏部郎王世騏的別墅,名賁園,又名新莊,吳偉業(yè)在原址基礎(chǔ)上拓展新建而成,有樂志堂、梅花庵、嬌雪樓、鹿樵溪舍、榿亭、蒼溪亭諸勝。吳偉業(yè)梅村別墅的建筑也費時頗長,舊學(xué)庵約成于崇禎十四(1641)年,而鹿樵溪舍則在順治十四(1657)年[18]116。
其實,對于“物”的過度重視早在嘉靖時期已經(jīng)受到批判。明代器物所反映出來的奇技淫巧被稱為“物妖”。王士性(1547-1598)稱對物的迷戀和收藏風(fēng)尚的引領(lǐng)以蘇州為中心,在嘉靖、隆慶、萬歷朝興盛起來。他特別提到“至于寸竹片石,摩弄成物,動輒千百文緡,如陸子匡之玉、馬小官之扇、趙良璧之鍛,得者競賽,咸不論錢,幾成物妖,亦為俗蠹”[19]。“物妖”一方面折射出明代社會的長物之好到奢靡之風(fēng)催動下的藝術(shù)市場的繁榮,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晚明社會的戀物之風(fēng)?!拔镅边@個詞含有多層可解讀的意義:首先,“物”之本身精美,巧奪天工是其物質(zhì)性的第一層含義。其次,工匠能以鬼斧神工之技能賦予“物”以靈魂和精神,才能活化“物”為“妖”;再次,妖既有精美的一面,更有怪異、邪惡的一面,在這個層面上,“物”讓人費盡心思、讓人沉迷,并引起整個社會不惜金錢的收藏之風(fēng)甚至戀物之癖,是“物”折射出來的人類的“怪現(xiàn)象”,所以作者最后稱之為“俗蠹”,也就是說物質(zhì)之風(fēng)膨脹、侵奪、損害了社會的人力、財力。
張岱在《陶庵夢憶?越人掃墓》中記載,杭州將淪陷之時,紹興府已不再是昔日的繁華,“乙酉方兵,劃江而守,雖魚艖菱舠,收拾略盡。墳垅數(shù)十里而遙,子孫數(shù)人挑魚肉楮錢,徒步往返之,婦女不得出城者三歲矣。蕭索凄涼,亦物極必反之一?!保?]17-18“越人掃墓”所述物態(tài)的凄涼和前文的浮靡形成對比,但作者稱之為“物極必反”之一端。其實,這種思想貫穿著張岱在清初所作的很多散文。他在《陶庵夢憶》中介紹了西湖樓船奢華之后,提到“窮奢極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塢著一毫寒儉不得,索性繁華到底,亦杭州人所謂‘左右是左右’也”。[4]41“包涵所” “左右是左右”意即反正就是這樣了,事已至此,明知不對,仍然索性以意為之,也就是他意識到這種“繁華”即將“到底”。而這種急轉(zhuǎn)而下的寫法跟袁宏道的第五種“快活”又何其相似。經(jīng)歷了易代之后的張岱回憶了西湖之游的繁華,又不無自嘲地說:“咄咄書空,則窮措大耳”。但從中我們聽到了一種輕松,畢竟“繁華到底”的結(jié)局已經(jīng)呈現(xiàn)。
明清之際士人的造園,由于易代之亂,多以園廢人亡為結(jié)局。雖然清代士人依舊延續(xù)了造園的文化活動,但相比晚明收斂很多。清代冒襄的水繪園特為遺民戴本孝兄弟建造碧落廬,姜實節(jié)居住的藝圃是先輩留下的園林式住宅,由于其父姜埰嗜棗,他筑造思嗜軒以寄托哀思。徐枋更是離開了祖業(yè)二株園,流落多年才建起澗上草堂。而明遺民話語中“土室”、“牛車”之語往往成為寄予忠貞道德的載體。
張岱在《陶庵夢憶》的序論中言明了明清之際士人對“物”的前所未有的體驗?!叭黄克趯殷溃荒芘e火。……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保?]序論他在“瓶粟屢磬”的情況下,感受食品匱乏的逼迫,對昔日奢華做以救贖式的反省。對國破家亡、深陷窮困的現(xiàn)狀,他歸結(jié)為“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本o接著,列舉了一系列以實際生活“物”品為線索的例子,從衣、食、住、行等物質(zhì)基礎(chǔ)對以前的生活進行了顛覆。恰恰是這樣,張岱似乎感受到了一種平衡。作為明遺民,張岱抒發(fā)了一種和一般黍離情結(jié)不同的感受,這種感受來自對晚明奢華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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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梁 田)
J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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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6)03-0054-07
2016-03-02
付陽華(1975-),女,河南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美術(shù)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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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民大學(xué)科學(xué)研究基金(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重點項目成果(16XNA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