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沈善增

古典叢談 Classical

《還吾〈論語〉》系列之五親者嚴，一大難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章句甄讀（下）

上海|沈善增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是孔子語錄中最具爭議也最被人詬病的一句，直到今天，在大多數(shù)中國民眾心中，它依然是孔子蔑視婦女的“罪證”。對于此句，歷代注解《論語》的學(xué)者有不同說法，但也不排除為維護孔子的圣人地位而做的刻意回護和人為拔高。其實無論是刻意回護還是故意歪解，都遠離了孔子的本意。本文意在從斷句及社會背景角度，對這個句子做出全新闡釋。

《論語》 女子與小人 社會背景 全新闡釋

對于妻妾親信參政，《韓非子》中有反復(fù)的論述。特別是其中一篇《八奸》，我們來看頭三條。

一曰在同床。何謂同床？曰：貴夫人，愛孺子，便（讀如“蹁”）僻，（通“嬖”）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托于燕處之虞，乘醉飽之時，而求其所欲，此必聽之術(shù)也。為人臣者內(nèi)事之以金玉，使惑其主。此之謂同床。

可見這“同床”指的就是“女”?！胺蛉恕笔蔷鞯钠?，“孺子”是君主的妾?！叭孀印笔侵改贻p的、幼小的人，現(xiàn)在專指兒童，如“孺子可教”“孺子?！钡龋惹貢r還指妾，因為妾比妻一般要年齡小許多。后來，大夫的妻子封號叫“孺人”，“孺子”就專指兒童了。何謂“便僻好色”？逢迎諂媚叫“便僻”，“好色”就是美好的容顏，這是能使君主目迷心惑的。在私下歡娛之時，乘酒醉飯飽的當(dāng)口，提出要求，希望欲望得到滿足，這是君主必定會聽的。有臣子賄賂君主的妻妾，讓她們迷惑君主，這就是“同床”之奸。

二曰在旁。何謂在旁？曰：優(yōu)笑侏儒，左右近習(xí)，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諾諾，先意承旨，觀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此皆俱進俱退，皆應(yīng)皆對，一辭同軌以移主心者也。為人臣者內(nèi)事之以金玉玩好，外為之行不法，使之化其主。此之謂在旁。

“在旁”就是“小人”。“優(yōu)笑侏儒”，是娛樂君主的，也是供君主差遣的。君主因為他們不可能篡位奪權(quán)，就對他們放心使用，漸漸地就為他們控制，當(dāng)然這是柔性的控制，就像網(wǎng)把人罩住?！白笥医?xí)”，“左右”，現(xiàn)在寫作“佐佑”，幫助的意思。君主一直把“優(yōu)笑侏儒”當(dāng)左右手來使用，慢慢地就習(xí)慣成自然了，“近習(xí)”，接近于習(xí)慣。怎么會使君主習(xí)慣被小人“左右”呢？你看，“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諾諾，先意承旨，觀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君主還沒有說出口的話，小人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君主還沒有使喚，小人已經(jīng)去做了。“先意承旨”，甚至在君主的意愿明確之前，小人就揣摩到了他的心思，先去籌辦了，“觀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君主被伺候得這么舒舒服服，怎么會不甘心情愿地受其控制？而且，小人們還很團結(jié)，步調(diào)一致，“此皆俱進俱退，皆應(yīng)皆對，一辭同軌以移主心者也”，這讓君主感到他們是出于公心、代表民意，就更加相信自己的英明。有臣子一方面賄賂他們，另一方面幫他們在外面橫行不法，讓他們?nèi)ナ咕鞑恢挥X地發(fā)生改變（化其主），這就是“在旁”之奸。

三曰父兄。何謂父兄？曰：側(cè)室公子，人主之所親愛也；大臣廷吏，人主之所與度計也。此皆盡力畢議，人主之所必聽也。為人臣者事公子側(cè)室以音聲子女，收大臣廷吏以辭言，處約言事，事成則進爵益祿，以勸其心，使犯其主。此之謂父兄。

“側(cè)室公子”，就是君主庶出的兒子，君主往往因為喜歡年輕貌美的小妾而喜歡庶出的小兒子?！按蟪纪⒗簟保窃诔⑸嫌邪l(fā)言權(quán)的重臣，“人主之所與度計也”，君主要和他們討論國家大事，他們的意見，君主是非常重視的。有臣子就去攀附側(cè)室公子，送他們歌舞班子，把女兒送上門去；又去拉攏大臣廷吏，許諾他們?nèi)绻苁箓?cè)室公子繼位，就加官晉爵。這就是“父兄”之奸?！案感帧本褪潜揪渲兴f的“子”。

韓非子在《備內(nèi)》中還說：“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則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于勢而不得不事也。故為人臣者，窺覘其君心也無須臾之休，而人主怠傲處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弒主也。為人主而大信其子，則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故李兌傅趙王而餓主父。為人主而大信其妻，則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優(yōu)施傅麗姬，殺申生而立奚齊。夫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余無可信者矣?！?/p>

君主招致禍患的根源，在于太相信人了，相信人就反過來受制于人。做臣子的和他的君主并沒有骨肉親情，是因為迫于權(quán)勢而不得不服侍。故而做臣下的，沒有一刻不在窺探君主的心思，而君主處于高位卻懈怠傲慢，這就是世上不斷有劫持殺害君主的事情發(fā)生的原因。做君主的太相信自己的兒子，就有奸臣能夠通過利用他的兒子來達到他個人的目的，這就是李兌幫助趙惠文王餓死他父親趙武靈王（那時他已經(jīng)讓出王位，做了太上王，號稱“主父”）的故事。做君主的太相信自己的妻妾，就有奸臣能夠利用他的妻妾來達到他個人目的，這就是優(yōu)施幫助麗姬殺害太子申生而立麗姬的兒子奚齊繼承君位的故事。以妻妾這樣的接近與兒子這樣的親密，尚且不可相信，其他人就沒有誰是可信的了。

韓非子的話赤裸裸地揭示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為了爭奪君位，父子相殘，兄弟鬩于墻，同床異夢的殘酷現(xiàn)實。所以，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實在是相當(dāng)委婉的說法。

這里，還要解釋一下“小人”的含義。

前面已經(jīng)說到過“君子”?？鬃訉Α熬印钡亩x是有所改造的。在《老子》中，“君子”是與“圣人”相對而言的，“君子”就是指諸侯等有封地的貴族。“君”和“子”都是尊稱，所以合起來就是對貴族的尊稱。從孔子開始，把“君子”的外延擴大了。一是向上拓展，把進入小康社會、實行世襲制以后的國王，像禹、湯、周文武王都劃到“君子”范圍內(nèi)，而這之前有道的國王是稱“圣人”的；二是向下擴大，“不亦君子乎？”一句話，就把安貧樂道、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的民辦學(xué)校教師擴大到“君子”的行列中，這樣，“君子”就從一個社會身份的概念，變成了倫理價值的概念。在《論語》中，“君子”主要是與“小人”相對而言的，所以，也是一個倫理價值的概念。

“小人”所指的人的倫理水準(zhǔn)是什么呢？《孟子·告子上》篇中有段對話對此說得很清楚：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

“小人”就是“從其小體”，志向不高的人。綜合老、孔、莊、孟的其他論述來看，圣人修的是道德，君子重的是仁義，小人求的是功利。所以，孔子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你對君子，曉以大義，他會激動、振奮；對小人就不行，要對他說干這件事怎么有利，他才會被鼓動。

所以，在《論語》中，說“小人”，并不是嚴厲的批評，更不是道德上的譴責(zé)，而更多指的是一種世俗常態(tài)。孔子有時也謙稱自己是“小人”。如《禮記·哀公問》篇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哀公問于孔子曰：“大禮何如？君子之言禮，何其尊也？”孔子曰：“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禮?！碑?dāng)然，這“小人”謙稱里只是表示自己地位卑下，

“君子”也只是指稱社會地位，即貴族，所以后面有“今之君子好實無厭，淫德不倦，荒怠敖慢，固民是盛，午其眾以伐有道，求得當(dāng)欲不以其所”這樣的話。參照王文錦《禮記譯解》中的白話譯解，這段話是說：今天的君子啊，貪愛囤積而不知滿足，過分獲取而不知厭倦，荒淫怠惰而態(tài)度傲慢，盛氣凌人地倨于民眾之上，違逆眾心地去侵犯有道的國家，為了滿足私欲，不擇手段。顯然，“今之君子”不是倫理價值意義上的“君子”。因為從孔子開始，對“君子”“小人”概念加以改造，所以，在孔子的話里，有時“君子”“小人”是社會身份意義上的，有時是倫理價值意義上的。兩類概念，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要看具體語境而定。而倫理意義上的、負有經(jīng)世濟民的責(zé)任的君子，不能隨波逐流，放松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因為混同于小人，就擔(dān)不起使命。

孔子接下來解釋為什么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這也是委婉的說法。中國古代就有委婉修辭，把很嚴重的事情用很溫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這樣也有利于說的話被對方接受。這里的“不遜”，就是“膽大妄為”的意思，“怨”就是“圖謀不軌”的意思。

還需要解釋的是這個“則”字。“則”，我們通常作副詞“即”“就”來理解，但根據(jù)我的考證，在《論語》成書時代，有許多字應(yīng)該首先考慮從本初義來理解，因為方塊漢字作為表意文字，在早期首先是以本初義來使用的。

像“則”字，本初義是等劃物。“貝”代表錢財貨物，“刂”代表收到錢財貨物以后，用刀在木板或竹片上刻下的條紋，就是古人記的賬。這個刀刻條紋就等于是錢財貨物，所以，有等價物的意思。計算錢財貨物的數(shù)量，以刀刻條紋為準(zhǔn)，就引申出了“標(biāo)準(zhǔn)”“法則”的意思；從作名詞的“標(biāo)準(zhǔn)”引申出作動詞的“規(guī)范”的意思；從作名詞的“法則”引申出作動詞的“效法”的意思。從作名詞的“等價物”的意思，引申出作動詞的“等于”的意思，再引申出作副詞的“即”的意思，再引申出作連詞的“就”的意思。今天，我們一般在“就”的意義上使用“則”，只在“準(zhǔn)則”“法則”“原則”等詞中保留了它的本初義，但盡管還經(jīng)常在使用這些詞，不查詞典，卻不知道這些詞中為什么要用“則”。而在孔子時代，一個字就是一個詞，“則”應(yīng)該在本初義上用得多，轉(zhuǎn)義再轉(zhuǎn)義的“就”的義項用得少。所以，能用本初義解釋得通，甚至意思更符合當(dāng)時人的說話、思維習(xí)慣的，就應(yīng)該從本初義。

根據(jù)這項原則，我認為，本句中的兩個“則”，應(yīng)該解釋為“規(guī)范”?！敖畡t不遜”，意思是，你親近他們，然后去規(guī)范他們，他們可能不聽教訓(xùn)；“遠之則怨”，你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后去規(guī)范他們，他們又會抱怨。

“則”作“規(guī)范”來理解，那么，按古漢語的習(xí)慣，“之”不是作代詞理解，而是作連詞“而”理解，則更好。這句話，如標(biāo)點為“近之（而）則，不遜，遠之（而）則，怨”，今人理解起來可能更容易些。

按照本來的解釋，親近了，他們會“不遜”，疏遠了，他們會“怨”，近不得，遠不得，那就不是“難養(yǎng)”，而是簡直不能養(yǎng)。但不養(yǎng)又不行，不要說君主，就是一般人，沒有條件養(yǎng)“小人”，妻子和孩子總還是要養(yǎng)的，那怎么辦呢？所以，這句話的重點還在不起眼的“則”上。不去規(guī)范他們的行為，可能“近之”“遠之”都無所謂，“女”“子”“小人”會把君主哄得團團轉(zhuǎn)、很開心，君主也察覺不到他們的“不遜”和“怨”。你要去“則”了，要去規(guī)范他們的行為了，他們就不高興了，就給你顏色看了。君主才覺得難“養(yǎng)”了。但不規(guī)范他們的行為是不行的，尤其是君主身邊親近的人，因為他們的行為會直接對政治造成影響，若產(chǎn)生負面作用，破壞性是很大的。所以，孔子說“唯”——只有“女”“子”“小人”這些君主親近的人的“養(yǎng)”的問題“難”處理，提醒處理好這些關(guān)系是個“難”題，是個必須花心思去做好的大事。對他們的養(yǎng)，不僅僅是“生養(yǎng)”，保證他們有優(yōu)裕的生活條件，更重要的是“教養(yǎng)”，要讓他們行為規(guī)矩，品質(zhì)高尚，對國家政治起到正面的有益的作用。所以，“則”得好是幫手，“則”得不好是禍患。

但韓非子說“奸”，孔子說“難養(yǎng)”，不只是表現(xiàn)了韓非子的峻急、孔子的通情達理。韓非子是站在君本的立場上，把責(zé)任全部推到“女”“子”“小人”的頭上，君主完全是受害者，而之所以受害，就因為他太相信別人，包括他自己的老婆與兒子。而孔子說“難養(yǎng)”，其實隱含著禍起蕭墻的責(zé)任，還在君主沒有“養(yǎng)”好的意思?！半y養(yǎng)”，非不能養(yǎng)，而“養(yǎng)”者是君主，養(yǎng)得好不好，責(zé)任當(dāng)然還在君主?！安贿d”與“怨”，原因不在“近之”“遠之”，而在以前沒有“則”或沒有“則”好。

經(jīng)法律分析，在定罪時，苔絲不幸被嚴格地定為“謀殺罪”而不是“殺人罪”；在量刑時，又被忽視了她的家族精神迷亂遺傳和被激怒的事實，失去了辯護理由和減刑理由；在執(zhí)行中，也被資產(chǎn)階級粗暴地直接執(zhí)行了死刑。而同樣犯有重罪的亞力克，不但沒有得到法律的懲罰，反而加入教會，擔(dān)任了圣職。這充分地表明了維多利亞時代法律的不公平、不公正、不平等，同時也使讀者更能了解當(dāng)時貧苦人們的悲慘處境，也更理解哈代對法律的憤怒和批判。

說“難養(yǎng)”還包含著一層意思，就是君主自己是不是以身作則了。你既然要去“則”人，要使人心服口服，就必須自己以身作則。否則，不管你是用親近的辦法，還是用疏遠以保持威嚴架子的辦法，只能招致“不遜”或“怨”。在這方面，君主的權(quán)威地位并不能增加他“則”人言辭的分量，反而可能使他招致殺身之禍。春秋戰(zhàn)國時期“女”“子”“小人”勾結(jié)起來篡權(quán)亂國的典型例子，仔細分析，禍根還是君主種下的。

《韓非子》中援引的李兌輔助趙惠文王餓死主父趙武靈王的故事，可以說完全是趙武靈王咎由自取。

本來，趙武靈王趙雍是戰(zhàn)國初期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他十五歲繼位，就面臨魏、楚、秦、燕、齊五國以參加他父親趙肅侯會葬之名，各派萬名銳師大軍壓境的嚴峻形勢，全憑他高超的政治智慧、軍事謀略予以化解。此后，他大膽改革，胡服騎射，消滅了中山國，使趙國土地連成一片，成為戰(zhàn)國初期中原最強大的國家，在國內(nèi)也有很高的威望，但就因為在繼承人問題上犯了大錯誤，結(jié)果導(dǎo)致了他的悲慘下場。

趙武靈王的第一位夫人是韓國國君的女兒，是趙肅侯生前定下的政治婚姻，在趙武靈王在位第五年（公元前321年），他二十歲時完婚。韓夫人為他生了公子章，被立為太子，也是孔武有力，英勇善戰(zhàn)，不足十五歲時，就在攻伐中山國的戰(zhàn)役中指揮中軍，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以后又多次隨趙武靈王出征，深得趙武靈王的喜歡。但韓夫人死后，趙武靈王又于公元前310年，即他三十一歲時，得到了大臣吳廣的女兒孟姚，與他夢中見到的美麗少女十分相像，因此非常寵愛，封為夫人，國人稱之為“吳娃”?？上Ь拍旰髤峭蘧蜕∷懒?，死前請求把自己的兒子趙何立為太子，趙武靈王答應(yīng)了。那時，公子章十八九歲，趙何才八九歲，但過了兩年，趙武靈王就傳位給趙何，這就是趙惠文王。他還讓自己登基時的輔政大臣肥義為相，兼任趙何的師傅，把國內(nèi)政治、經(jīng)濟事務(wù)全部交由趙何負責(zé)，自號主父（就是太上王），專心趙國的戰(zhàn)爭事務(wù)。他主外，兒子趙何主內(nèi)，這個構(gòu)想，似乎與胡服騎射一樣很有創(chuàng)意，也含有如果自己在戰(zhàn)爭中陣亡，趙國政局不至于發(fā)生動亂的考慮在。但因為他當(dāng)初廢長立幼完全是出于私情，所以他以后在處理趙何與公子章的關(guān)系上就一著錯，著著錯。他廢了公子章的太子后，封他為安陽君。在傳位給趙何后，為了彌補，趙武靈王經(jīng)常和公子章住在一起，衣食住行均命人準(zhǔn)備兩份，公子章的儀仗用度與趙何的幾乎一樣。這樣，就給人以公子章可能東山再起的感覺，朝中的許多大臣們見此便暗中與公子章來往，而公子章的相田不禮更是鼓動公子章奪回本該屬于他的王位。而趙武靈王不僅沒有制止公子章的行動，反而去向肥義提出，打算把代郡封給公子章，讓他也稱王。代郡相當(dāng)于趙國一半國土，這樣等于把趙國一分為二了，所以肥義斷然拒絕了趙武靈王。公子章、田不禮見請封不成，就積極策劃謀殺趙何的政變。肥義覺得事態(tài)嚴重，就布置李兌等人反政變。結(jié)果，公子章發(fā)動政變，肥義以自己的犧牲來贏得反政變的勝機。李兌等人沖入宮中，殺了公子章、田不禮，把其余人都趕出宮中，把沙丘宮團團圍困了三個月，將主父活活餓死在宮中。雖然誰也沒有動手殺死趙武靈王，但誰都知道趙武靈王是死在他兒子趙何的手中。然而，正因為趙武靈王一錯再錯，最后有慫恿公子章發(fā)動政變之嫌，所以趙國大臣和國民并不因此唾棄趙惠文王。趙惠文王還是比較有作為的國君，他在位期間，趙國是列國中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國家。如果是趙何為了鞏固自己的王位，陰謀殺害了父親和哥哥，那么，他在政變前絕不能得到肥義這樣的老臣的舍命相幫，以后也不可能有藺相如、廉頗、樂毅這樣的賢人輔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是比韓非子的權(quán)、勢、術(shù)硬得多的道理。趙武靈王最后落得孤家寡人的悲慘下場，也與他以為憑自己的聰明可以為所欲為，使自己的意志通行于天下的錯誤觀念分不開的。

《韓非子》里還常提到晉獻公的寵妃驪姬勾結(jié)優(yōu)施讒殺太子申生的故事，晉獻公也是罪魁禍?zhǔn)住Ｋ砸?，早年和父親武公的小妾齊姜私通，生下兒子申生，繼位后就封齊姜為夫人，立申生為太子。但到他繼位的第五年（公元前672年），征伐驪戎，驪戎國君把兩個女兒驪姬與少姬獻給晉獻公。姐妹倆美貌非常，深得晉獻公的歡心。本來齊姜死后，已立賈君為夫人，為了博取驪姬的歡心，晉獻公不顧占卜所現(xiàn)的兇兆，斷然改立驪姬為夫人。到他在位十二年（公元前665年）時，驪姬生下兒子奚齊，晉獻公就想廢掉申生的太子位，改立奚齊做太子。驪姬看出晉獻公的心思，就賄賂勾結(jié)晉獻公的寵幸大夫梁五和東關(guān)五（當(dāng)時人稱“二五”），向晉獻公進言。晉獻公采納了他們的建議，說：曲沃是我們先祖宗廟之所在，而蒲城邊臨秦國，屈城邊臨翟國，不派我的兒子去鎮(zhèn)守，我不放心。他就以此理由，派太子申生去鎮(zhèn)守曲沃，公子重耳（就是后來的晉文公）守蒲城，公子夷吾（后來的晉惠公）守屈城，他自己和驪姬、奚齊居住在都城絳。晉國人由此知道申生的太子位子恐怕保不住了。后來，晉獻公又對驪姬明確說了他要廢長立幼的想法，但那時驪姬覺得時機尚未成熟，而且太子申生賢能孝悌，又屢立戰(zhàn)功，深受群臣百姓擁戴，所以她哭著推辭，甚至說：您一定要這樣做，那我就自殺。驪姬表面上這樣表態(tài)，暗地里卻和優(yōu)施勾結(jié)起來，加緊謀劃怎么除掉太子申生。

晉獻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乘晉獻公出獵之際，驪姬派人去對太子申生說，你父親夢見你母親齊姜，你快在曲沃祭奠你母親。太子申生舉行祭禮后，派人把胙肉給晉獻公送來。驪姬乘晉獻公還沒回來，在肉里下了毒。晉獻公回來后，見到胙肉，正要食用，驪姬攔住，說：這胙肉從遠處送來，應(yīng)該先試一下。先祭地，一點胙肉倒在地上，泥土立刻隆了起來；喂狗吃，狗就死了。驪姬還讓侍從的小臣吃，小臣也當(dāng)場死亡。驪姬哭著說：太子怎么這樣殘忍哪！對自己的父親也想殺害，取而代之，何況他人？而且您已經(jīng)老了，朝不保夕，他還等不及了要下手殺害。她又對晉獻公說：太子之所以要這么做，無非是因為您寵愛我和奚齊。我愿意母子到其他國家去避禍，或者早早自殺，不要讓我們母子成為太子刀下的魚肉。當(dāng)初您想廢掉太子，我還埋怨您，到今天，我真是自作自受！晉獻公下令去抓太子申生，太子申生逃奔新城，晉獻公更加相信太子申生要害死他，怒不可遏，就把太子的師傅杜原款殺了。有人對太子申生說：這藥肯定是驪姬下的，你為什么不為自己辯護，說明真相呢？太子申生說：我父親已經(jīng)老了，沒有驪姬，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如果辯白，他會遷怒驪姬，這不行。又有人對他說：那你可以投奔他國。他說：蒙上這樣的惡名，誰能接納我呢？我還是自殺吧。太子申生自殺后，公子重耳、公子夷吾來朝見晉獻公。有人來報告驪姬，說兩位公子都怨恨驪姬陷害殺死了太子。驪姬害怕了，就搶先向晉獻公進讒說：“申生在胙肉里下毒，兩公子是知道的。”公子重耳、公子夷吾聽到這消息，就不辭而別，各自回到自己的守城。晉獻公更加懷疑兩個兒子與申生案有牽連，到第二年，就派兵去討伐。重耳從蒲城逃到翟國去，夷吾堅守在屈城（一年后屈城被攻破，夷吾出奔梁國）。到公元前651年，也就是申生死后五年，晉獻公死了。盡管他死前把輔助奚齊的重任委托給了大臣荀息，荀息也表示誓死不負此重托，但因為晉獻公、驪姬等人倒行逆施，盡失人心，所以，就在晉獻公治喪期間，大臣里克殺了奚齊。荀息本來要為奚齊殉死，有人對他說，還不如立奚齊的弟弟、驪姬妹妹少姬的兒子悼子為君，全力輔助他，也算是沒有辜負晉獻公的重托。荀息覺得有理，就立悼子而葬獻公。但一個月后，里克又把悼子殺了，荀息也實現(xiàn)諾言，隨之而死。從此，晉國開始了十多年的內(nèi)亂，直到晉文公即位，政局才恢復(fù)安定。

回顧這一動亂的過程，與晉獻公錯誤的政治觀念是密切相關(guān)的。他把國家政權(quán)當(dāng)作他的私人財產(chǎn)，活著的時候，用這權(quán)力來滿足個人的貪欲，死了以后，想給誰就給誰。他即位之初，封齊姜為夫人，立申生為太子，其實已經(jīng)是憑個人喜好，舍長立幼，公子重耳在晉獻公接位時已經(jīng)二十一歲，比申生大好多。而他納寵驪姬以后，又要廢申生而立奚齊，如果申生或者重耳像趙何一樣不買賬，那么，禍亂可能等不到晉獻公咽氣以后才發(fā)生，他的下場可能比趙武靈王更慘。

齊桓公有三位夫人，都沒有生兒子；六位如夫人，生了十幾個兒子。本來齊桓公與管仲是選擇公子昭做接班人的，還請宋襄公做公子昭的援手。但后來齊桓公聽了佞臣雍巫和豎刁的話，又答應(yīng)讓公子無詭接班。其時，齊桓公年事已高，已面臨立儲之事。豎刁、易牙、開方極力主張立長子。后來齊桓公生病，因此，到管仲死后的兩年（公元前643年），齊桓公臥床不起，五公子（公子無詭、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就各率黨羽爭位。豎刁、易牙等人矯托王命，把王宮用高墻圍起，只留一個小洞，桓公飲食，全靠小太監(jiān)從洞里送入。很快連飯也不送了，齊桓公在饑渴中悲慘死去，趙武靈王死去三百多年后的又重演了這場慘劇。發(fā)生在兩個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身上的相似的悲劇下場，是很發(fā)人深省的。齊桓公一死，易牙就進宮，和豎刁一起殺死反對他們的大夫、官吏，立公子無詭為國君。公子昭出奔到宋國，其他公子也率兵來攻打無詭，齊國一片混亂，桓公尸體在床上放了六十七天，尸蟲都從窗子里爬了出來。十二月，新立的齊君無詭才把桓公收斂了。但到次年三月，宋襄公就率諸侯兵送公子昭回國來奪權(quán)。齊國的大夫就殺了無詭，迎接公子昭。但公子昭尚未繼位，其他四公子的黨徒又來攻打，公子昭不敵，又逃到宋國，宋國再出兵來和四公子的聯(lián)軍交戰(zhàn)，到五月才取得勝利，公子昭即位，這就是齊孝公。因為戰(zhàn)亂不息，齊桓公的棺材到八月才落葬，擱了十個月之久。

從齊桓公的悲劇下場也可以看到，“女”“子”“小人”的“難養(yǎng)”，他們狼狽為奸制造動亂，根子還在君主的教養(yǎng)不當(dāng)，以身作則不夠，而不是像韓非子說的，以誰也不能相信的原則，用處處提防、事事監(jiān)視的辦法可以解決的。韓非子說“奸”，孔子說“難養(yǎng)”，雖然所論是同一現(xiàn)象，但對此現(xiàn)象的分析和提出的解決辦法，卻有天壤之別。這就是仁義道德和功利權(quán)術(shù)的差別。當(dāng)把老子、孔子和荀子、韓非子混為一談時，就可知專制殘酷（魯迅概言之為“殺人”）的觀念是怎么閹割了我們民族優(yōu)秀的人文精神的。

也因此，雖然孔子這話是針對能養(yǎng)“小人”的“君子”（貴族）說的，但完全可以引申到普通人的家教方面，引起我們對道德、素質(zhì)教育的足夠的重視。兩千多年來，孔子這番委婉入理、循循善誘的話，竟被理解為對婦女、兒童的鄙視，成為壓制婦女、兒童的理論根據(jù)，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大的冤案了?？鬃用稍┻€在其次，他本來豁達得很，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最冤的還是中國人，不能享用我們祖先留下的像金子一樣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反要承受用這金子打造成的桎梏。今天，我們還不該趕快打破桎梏，用這金子打造可以盛裝幸福瓊漿的酒杯嗎？

連帶說一說孔子是否輕視婦女。

在《禮記·哀公問》篇中，孔子說道：“古之為政，愛人為大；所以治愛人，禮為大；所以治禮，敬為大；敬之至矣，大昏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親迎，親之也。親之也者，親之也。”古代的君主實施正確的政策，以愛人民為首要目標(biāo)；以愛人民為首要目標(biāo)的政策，以禮教為首要措施；實行禮教，以君主執(zhí)行禮儀的恭敬態(tài)度最為重要。恭敬態(tài)度表現(xiàn)的極致，就是君主的大婚禮儀。大婚禮儀是恭敬的極致??！大婚禮既然是表示恭敬的極致，所以，君主要頭戴冠冕，身穿冕服，親自去迎娶，這是表示親近她。親近她，就是表示對她的親愛之心。

聽了孔子這段話，魯哀公說：“寡人想插問一句，國君穿戴冕服親自去迎娶，是不是過于隆重了？”孔子聽了這話，“愀然作色”，一下子神情變得很嚴肅、莊重，于是有了下面的對話：

孔子曰：“合二姓之好，以繼先圣之后，以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君何謂已重乎？”公曰：“寡人固！不固，焉得聞此言也？寡人欲問，不得其辭，請少進?！笨鬃釉唬骸疤斓夭缓希f物不生。大昏，萬世之嗣也，君何謂已重焉！”孔子遂言曰：“內(nèi)以治宗廟之禮，足以配天地之神明；出以治直言之禮，足以立上下之敬。物恥足以振之，國恥足以興之。為政先禮，禮其政之本與！”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子也者，親之后也，敢不敬與？君子無不敬也，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枝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君行此三者，則愾乎天下矣，大王之道也。如此則國家順矣?！?/p>

按照周禮，同姓百世不通婚，所以，結(jié)婚是“合二姓之好”，孔子認為，國君和夫人，夫妻組成家庭，同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是平等的，所以，敬重妻子，怎么也不過分?？鬃舆€說到，以往夏、商、周三代英明的君王，除了“敬妻”，還“敬子”“敬身”。這是因為妻是“親之主”，子是“親之后”，身（自己的生命）是“親之枝”，“親”是指是家族、血親?？鬃舆@樣來論證為什么要“敬妻”“敬子”“敬身”，正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在農(nóng)耕文化基礎(chǔ)上形成的重傳統(tǒng)、以歷史代宗教的思維方式。但不管孔子以什么理念為依據(jù)，都可以看到他絕無輕視婦女的意識，相反，他是提倡敬重婦女。而如果沒有孔子在結(jié)婚禮儀上的“復(fù)禮”，恐怕一直流傳至今的迎親風(fēng)俗，早就在兩千五百年前就被廢止了。這樣的孔子，是輕視婦女的嗎？

《禮記·中庸》篇中還說：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弊釉唬骸案改钙漤樢雍酰　?/p>

稱夫妻和合的關(guān)系如“琴瑟之好”，出典就在這段話。聯(lián)系起來讀這段話，可以看出，孔子所說的君子“自邇”“自卑”，首先在家庭內(nèi)部關(guān)系中體現(xiàn)出來，從處理好周圍的人、親密的人關(guān)系出發(fā)。所以，“自邇”“自卑”，和“敬妻”“敬子”是完全一致的，說明孔子的“敬妻”思想是一貫的。

最后，再把這段話串起來意譯一遍：

只有妻妾、兒子、只求功利的侍臣，這些君主周圍關(guān)系親密的人，是最難教養(yǎng)的。用接近然后規(guī)范他們的辦法去教養(yǎng)，他們會不聽話；用保持距離然后規(guī)范他們的辦法去教養(yǎng)，他們會怨恨。

請聽，孔子原來是這么說的。

作 者： 沈善增，作家，學(xué)者。著有長篇小說《正常人》，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我的氣功紀(jì)實》，學(xué)術(shù)專著《善增讀經(jīng)系列》《崇德文化系列》等。

編輯：張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