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旅人與癮者,是詩人亨利·米肖的雙重面具,他用腳步丈量世界的寬度,又借助迷幻藥物探索精神宇宙的浩瀚,歷經(jīng)外部世界與內(nèi)心世界的探險與奇遇,將從中收獲的全部的生命體驗內(nèi)化為極富實驗精神的詩歌,以語言為工具不斷地逼近人類知覺的極限,將詩歌的邊界拓展至無限。
關(guān)鍵詞:旅人之詩;迷幻劑;詩歌實驗
作者簡介:張陽,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世界文學(xué)研究所2012級在讀。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1-0-03
一、概述
亨利·米肖(Henri Michaux,1899-1984)在法語詩歌界是如此特殊的一位,他用狂熱而詭譎的想象力打磨著語言,將全部的生命能量用以探索詩歌領(lǐng)域的邊界。他,既是一位語言的魔法師,又是一位敢于詛咒世界的叛逆者。本文將結(jié)合個人閱讀的經(jīng)驗,以米肖作為旅人和迷幻劑吸食者這兩重典型的身份為切入點,對其相關(guān)作品作簡要分析,以試圖探索其幽深難解的精神迷宮。
二、旅行——尋找失落的文明
1、自我放逐之旅
米肖年輕時曾經(jīng)做過海員,從厄瓜多爾之行開始,他游歷了諸多國家,足跡遍布南美、亞洲和北非,然而他的旅行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觀光游覽,他出行是為了一個“反對的目的”,反對自己生長的歐洲所代表的一切,也反對自身無法擺脫的歐洲文明的深刻烙印。米肖是出生于十九世紀(jì)末二十世紀(jì)初的歐洲的一代人,他們大都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火彌漫中生出對西方文明的幻滅感,這一幻滅感引發(fā)的價值失落和精神危機成為這一代青年揮之不去的噩夢,于是他們紛紛逃離舊地,前往“新大陸”探險,試圖尋找一種與歐洲文明截然不同的未經(jīng)污染的文明,在精神的廢墟上建立新的秩序。在游記《厄瓜多爾》中米肖這樣寫道他外出歷險的動機:“我沒有等到他提供的那些關(guān)于歐洲文明的局限的具體例子,就已經(jīng)對它感到厭惡之極。我只感覺到了它的漏洞,它所缺乏的東西……??!是的,歐洲文明,是的……不管是你們的羅馬人,希臘人,還是基督徒,都已經(jīng)不能再為任何人提供氧氣了?!盵1]昔日為無數(shù)人提供精神養(yǎng)料的歐洲文明,如今再不能為年輕一代所認(rèn)同,這種對西方文明的質(zhì)疑和抗拒,使得自我懷疑和失落感漸漸滋生。虛空,成為戰(zhàn)后一代青年普遍的生命體驗,米肖認(rèn)為自己生來身上就有洞,“這只是我胸膛上的一個小洞,但里面吹著可怕的風(fēng),而這只是風(fēng),一種虛空?!@便是我的生命,依賴虛空的我的生命?!医⒃谝桓笔У募棺瞪??!盵2]米肖認(rèn)為脊椎是可以接受和貯藏人從外界接收到的信息的場所,一根缺失的脊椎象征著他與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決裂,無所依憑的焦慮感使得詩人迫切地需要尋找新的精神養(yǎng)料。
2.2 何為異域?
米肖從厄瓜多爾開始他持續(xù)多年的世界范圍的旅行,厄瓜多爾所在的南美洲曾經(jīng)是歐洲的殖民地,在前哥倫布時代也曾孕育出燦爛輝煌的印第安文明。歐洲人的殖民活動改變了南美洲的原貌,不僅僅表現(xiàn)為經(jīng)濟上無節(jié)制地掠奪,以及對印第安原住民的種族清洗,影響更為深刻而持久的是歐洲文明的強迫性輸入。在殖民歷史中,南美一方面是被強行納入歐洲文明話語體系中的野蠻的象征,另一方面,探險者對南美大陸異域風(fēng)情的過度渲染和浪漫化書寫,仍然不可避免地陷入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邏輯中,無疑是對南美的歪曲化書寫。文明與野蠻,新舊大陸的對立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勢,歐洲以外的世界是相對于歐洲人自我主體之外的他者。南美洲既不是地理意義上真實存在的、有著諸多區(qū)域性文化差異的多元文化載體,也不完全是虛構(gòu)作品中呈現(xiàn)的神秘而蠻荒的大陸,它的真實面目被淹沒了。
實際上并不存在真正的異域,只是弱勢文明始終處在被遮蔽的邊緣化境地,對處于主導(dǎo)地位的西方文明來說,它們的存在是可以視而不見的。亨利·米肖這一次對異域的探索和再發(fā)現(xiàn),無異于一次重新審視自我的過程。既然昔日借以認(rèn)識世界的工具已經(jīng)陳舊。那么,對來自文明世界的旅行者來說,他們在新世界的游歷,首先需要擺脫的便是自身文明所包含的以上成見,這樣才能夠從真正意義上發(fā)現(xiàn)和理解所謂異域文明。米肖在游記中這樣寫道:“通過最簡單,最低,也最確切的東西”,因為人與外在世界產(chǎn)生的聯(lián)系無不是以人自身為出發(fā)點,將主觀意愿,個人成見等等賦予外物,由此獲得的經(jīng)驗都是經(jīng)過個人意識篡改加工的,而在亨利·米肖的厄瓜多爾行記中,他試圖抹掉的正是所有強加于外物的主觀印記,從而呈現(xiàn)出一個全然外在于自身主觀認(rèn)知的,不被人類靈魂遮蔽的真正的異域,或者說他在詩中希求的是人與萬物之間界限的消解,人回歸到原始的本真存在,就像厄瓜多爾不加修飾的單調(diào)景觀一般——無窮無盡的土地,它只有土地向人們展示:“我赤裸裸,是的,黑色加空虛,是的,沒有樹,沒有,沒有桉樹,沒有,除了幾株平平的龍舌蘭,就什么也沒了,大片的土地的隆起,是的,誰要是不高興,就去別的地方,就是這樣?!盵3]米肖筆下的萬物都有靈魂,他甚至?xí)ㄟ^變換人稱讓它們表達(dá)自己,在米肖眼中,萬物有靈,人無權(quán)凌駕其上代萬物立言,而是與之共享一個生氣充盈的宇宙。
如前文所述,旅行并非瀏覽景致,而是對自身的重新審視,向外投注的目光終將返回,以觀照自我存在本身。在游記中,米肖不斷變換敘事人稱:“我”、“他”、“作者”,跳出獨白語聲的局限,像審視一個陌生人一樣來思考自我,這是一種不斷拆毀剛剛建立起來的自我價值的過程。他是一個將懷疑精神踐行到底的叛逆詩人,一切價值判斷都是值得重新審視的。甚至就旅行這件事而言,“并不一定讓人變得胸懷寬闊,可能只是變得更加世俗,顯得什么都見過,有意思的東西全涉獵過,而且還得過獎,帶著屬于某個選美評委的愚蠢神態(tài)”[4],通過這種米肖式的自嘲和幽默逃避被釘死在某種既定的或自我給定的意義之上,他甚至對自己寫下的日記也抱有一種懷疑態(tài)度,認(rèn)為看到它們被寫在紙上,就像一種判決。厄瓜多爾之后,米肖走訪過許多國家,或許正如厄瓜多爾行記中所寫,旅行本身并不具備任何意義,而人類已經(jīng)窮盡了所有的生活方式,失去了未來,然而米肖和他的同路人,他們依然以一種自我放逐式的遠(yuǎn)行試圖觸摸著更高更本真的存在。
三、迷夢——叩響天堂之門
1956年至1959年期間,亨利·米肖先后出版過三本書(1956年《Misérable Miracle》,1957年《L'Infini turbulent》, 1959年《Paix dans les brisements》),都以他服用致幻劑麥司卡林(mescaline)的體驗為題材。麥司卡林(mescaline)是一種從墨西哥烏羽玉仙人掌中提取的迷幻劑,在古代曾被當(dāng)?shù)卦∶裼糜谧诮虄x式,以獲得與神靈交流的迷幻體驗。而對當(dāng)代藝術(shù)家們來說,無論是詩人或音樂家,使用各種致幻劑來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的情況是相當(dāng)普遍的。致幻劑用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它源自藝術(shù)家對無限未知領(lǐng)域的興趣,希望借助藥物將自己的感官和知覺推向極限,另一方面,藥物多通過作用于人的神經(jīng)產(chǎn)生效果,使人陷入某種迷狂中,失去對精神的有效控制,這也許可以視為對長久以來理性為主導(dǎo)的認(rèn)知方式的反抗,人們傾向于認(rèn)為,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或者說人的意識并不是知覺的直接來源,反而像一扇起過濾作用的門,阻擋人們進入無限的靈知世界。藥物,成為他們打開知覺大門——一扇通往人造天堂的大門的鑰匙。
亨利·米肖是一位極具實驗精神的作者,服用麥司卡林,與旅行,寫詩,繪畫一樣,是他對人的思維,感覺,以及外部世界真實性的一次冒險式的探索:“This book is an exploration.By means of words, signs, drawings.Mescaline,the subject explored.”[5]他試圖在藥物致幻作用的帶領(lǐng)下,探索和研究精神運轉(zhuǎn)的機制,從無意識的深淵中記錄他的發(fā)現(xiàn)。
下面將主要圍繞《Miserable Miracle》一書,從以下三方面進行簡要分析。
3.1 虛幻與真實
《M》一書記錄了米肖幾次服用麥斯卡林之后的體驗,藥物為他營造出紛亂的幻象世界,而詩人希望穿越幻覺抵達(dá)的恰恰是真實,或者說如何界定真實。在這里,真實一詞本身已不再是一種永恒的絕對價值,任何尋找一種穩(wěn)固的真實的企圖可能都是徒勞的,真實的邊界發(fā)生了坍塌。麥斯卡林確為米肖打開了一扇感知之門,幻覺的領(lǐng)域是一個因感官的銳化而變形的世界,日常世界中事物被拉伸或縮小,或者改變了形狀,色彩變得異常鮮明,“絕對的白,超出一切的白,毫不妥協(xié)的白,排除一切的白,瘋狂的白,憤怒的白。”[6],人對周遭的感覺如此強烈,任何一種情緒都是極為豐富和深沉的。而它同時又是變動不居的,作者頻繁使用“viberation(振動)一詞,幻象不斷地出現(xiàn),消失,而當(dāng)它出現(xiàn)時又是不穩(wěn)定的,伴隨著痙攣和戰(zhàn)栗。這些幻象是藥物刺激下產(chǎn)生的極端體驗,是以狂熱而危險的方式向極限發(fā)起的挑戰(zhàn),其效果是通過爆發(fā)帶來的啟示來揭示生命中不可思議的一面,或許恰恰是生命原初的真實:混亂。它,與邏輯格格不入,它由一個個破碎的片段組成,是每一次無意義的閃念過后不可回返的東西。藥物幫助詩人擺脫了理性的束縛,生活的堆積性經(jīng)驗也被擱置一旁,全然投身于一次顛覆性的創(chuàng)造之中。
3.2自我的消解
奧克塔維奧·帕斯在給《Miserable Miracle》所作的序言中寫道:“(米肖)與麥斯卡林的偶遇,不如說是與其自我相遭遇……透過麥斯卡林這扇窗,可以望到無窮遠(yuǎn)的地方,然而我們的眼睛卻只與自己的目光相遇”[7]。服用麥司卡林等于放棄對心智的絕對控制,服從于它,心甘情愿被它征服,被它牽引,被它吞沒。起初的狀態(tài)便是被接踵而至的幻象淹沒,米肖不厭其煩地羅列了許多,比如聲音,光,色彩,線條,面孔等等,這些幻象填滿了外部空間,世界顯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繁復(fù)、駁雜。破裂和熔合,是米肖反復(fù)使用的兩個動詞,外部世界在后撤,拉開了與人之間的距離,進而是與自我相割裂,他看到一條深深的溝壑橫亙其間,將身軀切斷?;孟笃鸪跏且詷O端怪誕的形式出現(xiàn)的,由此帶來的不適感源于理性不自覺的抵觸和抗拒,由此而生的痛苦是不可忍受的,仿佛人生而與世界為敵。而后,外部存在漸漸內(nèi)化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感到自己的身體與外物融為一體甚至不分彼此,他眼前一出現(xiàn)只海星竟不知自己變成了海星還是海星就是自己,頗有莊周夢蝶的意味。這種由外及內(nèi)的轉(zhuǎn)化賦予了他全新的審視自我與外界關(guān)系的視角,舊有的觀念被沖破,人得以跳出自我直面生命,“i left my life behind to catch a glimse of life”[8]。于是,那個由理性和經(jīng)驗構(gòu)筑的自我在紛亂的幻覺中解體,并與幻象相熔合。波德萊爾在《人造天堂》中曾描述過類似的情形:“人格消失了,造成某些泛神論的詩人和偉大的戲劇家的客觀性使您與外界的存在合而為一。您變成了一株在風(fēng)中呻吟的樹,并向大自然傾訴植物的曲調(diào)……您不再斗爭了,您被裹挾而去,您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了,而您并不感到痛苦?!盵9]詩人獲得了通靈的能力,聲音有了色彩,詞語有了重量,世間萬物在互相感應(yīng)中相互和解,就好像回到宇宙洪荒初始之時的狀態(tài)。
3.3 詩與畫
除了以文字記錄自己服用麥司卡林的感受,繪畫也是米肖擅用的方式。這些勉強可以看作即興創(chuàng)作的速寫,恰恰擁有文字表達(dá)所不及的強大力量,它們看上去只是一些古怪的涂鴉,由凌亂的線條,不規(guī)則的圖形,以及完全無法辨認(rèn)的手寫字體組成,是致幻劑影響下精神狀態(tài)的最為直觀的寫照、米肖對語言文字是否能抵達(dá)真實始終持有一種懷疑態(tài)度,因此這些速寫是更為極端和激進的實驗,看似沒有意義的涂鴉就像是古老的咒文,純符號的隱喻,它不再被語言的負(fù)擔(dān)所累,而且能夠超越語言表達(dá)的局限,試圖接近一種更加純粹的言說方式,使得意義在其中消失而又充盈。在某種意義上,這些速寫構(gòu)成了米肖語言的一部分,無論周游世界,或是在精神幽暗的迷宮中探險,歸根結(jié)底,米肖的旅行是以語言為媒介進行的,語言,也是他探索終生的實驗場。
四、小結(jié)
米肖認(rèn)為詩是驅(qū)魔的工具,也是認(rèn)識的工具:認(rèn)識世界,認(rèn)識自我,認(rèn)識人與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米肖是一位身體力行的詩人,旅行或服食致幻劑,都是他對自身發(fā)起的挑戰(zhàn),從廣度與深度兩個方向挖掘人的潛質(zhì)。他始終保持著像未知像無限躍進的姿態(tài),去揭示生命的不可思議,從而“穿過欲念,想象,把人的精神摻揉進實存,從而給予感應(yīng)的可能,生活的可能?!盵10],更為重要的是超越人類自身局限的可能。
注釋:
[1]亨利·米肖:《厄瓜多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頁。
[2]亨利·米肖:《厄瓜多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1—144頁。
[3]亨利·米肖:《厄瓜多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8頁。
[4]亨利·米肖:《厄瓜多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頁。
[5]Henri Michaux:《Miserable Miracle》,new york review books 2002,第5頁。
[6]亨利·米肖:《我曾是誰》,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174頁。
[7]Henri Michaux:《Miserable Miracle》,new york review books 2002版,第Ⅸ頁。
[8]Henri Michaus:《Miserable Miracle》,new york review books 2002版,第Ⅸ頁。
[9]夏爾·波德萊爾:《人造天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0頁。
[10]亨利·米肖等:《法國七人詩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8頁。
參考文獻(xiàn):
[1]亨利·米肖著,董強譯《厄瓜多爾》,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6月。
[2]Henri Michaux,translated by Louise Varese《Miserable Miracle》,New York:new york review books,2002年。
[3]亨利·米肖,杜青鋼譯《我曾是誰》,廣西:漓江出版社,1991年。
[4]夏爾·波德萊爾,郭宏安譯《人造天堂》,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
[5]亨利·米肖等,程抱一譯《法國七人詩選》,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