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相信嗎?某種聲音可以勾起隱秘,又將這些隱秘放大。
那個春天,槐香鎮(zhèn)常來些奇怪的人。有挨家敲門,不要吃食,只下跪討錢的“四疤瘌”;有拎著褲襠中間的那個臟東西,鴨子般扯著嗓子、哀唱情歌的失戀學(xué)生“阿斗”……“神算子”是揪著春天的尾巴來的。他右眼瞎,睜開是白眼珠,嚇得小孩子亂躲;左眼卻總瞇成一條縫。神算子似乎在用這條縫兒,鬼鬼祟祟打量著世界。他板寸頭、發(fā)花白,三道深紋刻在四方黑臉的上端。早開的槐花,似乎落到了他的頭上。??吹缴袼阕颖е讯?,在鎮(zhèn)上的大街小巷走來走去。他因此顯得有些生動,似乎把春天揣著身上。更多的時候,神算子戴著方形黑墨鏡,把自己悄悄藏在鏡片后面,似乎又跟整個春天隔開了些距離。
幾天后,神算子在我們二層小樓對過的街邊,開始擺攤。一個小馬扎。馬扎前面是紙片。上面寫著“神算子,六爻、算命”,字是顏體,敦實、莊重。沒想到一個破算卦的,能把字寫這么好。神算子穿著還算整潔的藏藍(lán)西服,外面卻套著個油漬麻花的軍大衣。眼神里似乎透著某種渴望和貪婪。沒顧客算卦時,他就開始拉二胡,重復(fù)演奏著我沒聽過的某個曲子。開始還算新鮮,后來就感覺那聲音悲悲戚戚,像人在哭。
我很后悔招惹了神算子。這是個討人厭的家伙。特別是“大善人”四奶奶,更不該讓我給他送吃送喝。他來鎮(zhèn)子一周后,似乎就賴上了我們。哪天如果吃不上飯,他會讓我們這兒“兜底”。他站在樓下,似乎要把二胡晃散了。安六和阿斗他們,孩童般圍著他。神算子的二胡聲,似乎有種魔力。只要他開始演奏,他們就都馬上消停了。
但是,我卻開始心煩了。
我是個保姆,每天都想罵人。四奶奶得了那種看不好的病,是淋巴出了問題。病毒已在她身上,隨著血液瘋狗般亂竄。她兒子是這里的鎮(zhèn)長。這個春天開始的時候,我拗不過俺爹俺娘,竟干了伺候人的破活兒。每天心里堵得慌。我承認(rèn)是為了錢,或者未來可能的工作,鎮(zhèn)長大人已拐彎抹角,把某種好消息,通過別人提前告訴了我。沒辦法,咱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在社會上等于半個文盲。我只有忍耐,再忍耐。我甚至天天祈禱,四奶奶早點死。
伺候人先要適應(yīng)人。四奶奶信耶穌,飯前都要閉眼說句“感謝主”。我剛來的時候,她像個老修女,穿衣黑白搭配,常靜在院內(nèi)的椅子上,手里捧著本破舊的黑皮《圣經(jīng)》,目視前方。她并不讀,卻不停翻動,手指在字里行間抓來撓去。
表面上,我喊她四奶奶,心里卻罵她“老不死”。
她喜歡絮叨著說話,跟我說這講那。有次竟神秘地趴到我耳邊說:“在南方時,有個知青竟然把毛巾弄成長條,塞入那里面!”她是笑著說的,說得很慢。但在我腦子里像炸雷。我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差點就用雙手去堵她的嘴。她常?!澳戏竭@”,“南方那”地說,很多話我聽不懂,也懶得理她嘴里冒出的這些稀奇古怪……她說完還笑,對著院里的槐樹笑,對著二樓的那盆吊蘭笑。這多少有些瘆人。她咯咯咯咯笑一會兒,又開始說了。
說吧,說吧,豐富下自己的遺言罷了。我常暗中詛咒她。
奇妙的是,有次二胡聲想起時,四奶奶馬上立住上身,眼珠斜看右上方,似乎開始配合著唱,但聽不太清唱的什么。我常趴在二樓的窗戶前,把推拉窗弄個小縫兒,讓帶著寒氣的春風(fēng),撩我的臉。那陣子,槐樹開花了。奇異的香氣填滿我們的臥室。我瞥瞥床上的四奶奶,再瞧瞧樓下的神算子,心里總感覺空落落的。神算子搖頭晃腦,全力搖晃那個叫二胡的東西。那架勢,像摁住一個撒歡的豬仔。神算子蹲在樹下,嘴里叼著個槐花枝,使勁扭著脖子和二胡較勁。拉一陣子二胡,他就品嘗點槐花。
好事的風(fēng)吹過,槐樹悄悄抖落些黃白色的花片。
二胡聲在大街上流淌。神算子晃得更帶勁了。
我發(fā)現(xiàn),突然出現(xiàn)的二胡聲,似乎把四奶奶拉回到某種隱秘中。她臉上呈現(xiàn)出幸?;蛘吆π叩臓顟B(tài)。四奶奶或許想起了四爺,或許想起了曾經(jīng)的某個人。我有些好奇,開始想法探著什么。我正看她時,四奶奶突然對我說:
“閨女,我要做回讓人吃驚的事兒?!?/p>
不等我問,四奶奶不再搭理我,她開始唱“圣經(jīng)贊美詩”——
讓我擁有最后的開始
讓我擁有最后一次的結(jié)束
當(dāng)你不再猶豫
也不再執(zhí)著
請走入我最后的開始
讓所有思念留在過去
讓滿程旅途不再孤獨
……
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贊美詩如此動聽,簡直像流行歌曲,直入人心。
2
槐香鎮(zhèn)近年開發(fā)后,干什么的都有。路兩側(cè)的醫(yī)院、飯店、旅館、理發(fā)館、寵物店等全是仿宋建筑,一股腦的聚到這個街上。開店的人,大多穿著宋代服裝。游人來到這里,有穿越時空的恍惚感。鎮(zhèn)上還有天主教堂。四奶奶去那兒禱告的時候,陽光穿過玻璃,打在她的黑發(fā)和側(cè)臉上,似乎感覺,她臉上很細(xì)很短的絨毛,都顯得特別安靜和虔誠。教堂的鐘聲,緩慢且悠揚(yáng),春雨般飄灑在鎮(zhèn)上的旮旮旯旯。教堂回來的路上,四奶奶頗有大家閨秀的樣子,走路慢且優(yōu)雅。有時卻躡手躡腳,顯得小心翼翼。中央大街是泛白的水泥路,四奶奶的鞋磨著路面。日子似乎被她無限拖長,拖得讓人心焦。她不許我近身攙扶,時常用力甩開我靠近她的胳膊。這讓我有些尷尬,只能咬牙切齒地跟著。
四奶奶通常直接從教堂踱到水邊。
我們鎮(zhèn)子四周全是水,靠著南北兩個石拱橋,連接外面的路。鎮(zhèn)子多槐樹,夏至前后槐花開放,一夜之間像下了場雪。四奶奶說,她當(dāng)年投親靠友,一路向北,誤入槐香鎮(zhèn),聞到這魅惑人的香氣,才決定留在這兒的。四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定是坐在水邊,或者去水邊的路上。“槐香亭”靠著水邊那棵最大的槐樹。幾百年了,槐樹依然枝繁葉茂。大多的時間,四奶奶似乎是亭子里面的一尊銅像。鎮(zhèn)上投資建造的涼亭,似乎是專門為四奶奶蓋的。四奶奶臉上雖多皺紋,但皮膚白皙,能看出來,她年輕的時候,定是個大美人。曾經(jīng)的兩個酒窩,已經(jīng)變成兩小撮密集的皺紋兒。她最近染了黑頭發(fā),這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小很多。
我常以為,四奶奶一直在想四爺。她一直在涼亭邊等,拱橋并不遠(yuǎn)。四奶奶用和自己說話的方式,消解著日子沉淀的某種東西。四爺是土生土長的槐香鎮(zhèn)人,已消失多年,據(jù)老人們說,四爺曾干些坑蒙拐騙的事情,后來殺人逃亡。我見過四爺?shù)恼掌?,墻上掛著,很魁梧的一個人。只要看到魁梧的人,四奶奶的眼珠會亮一下。這總讓人感到心酸。等待中的四奶奶,脖子并不怎么動,眼神會在水面和拱橋間游弋。
神算子那天出現(xiàn)時,是夏至前。
春天有些調(diào)皮搗蛋,冷一陣熱一陣。傍晚的氣息有些神秘。魁梧的神算子,孩童般跑步穿過石拱橋,卻立刻放慢了腳步。橋北側(cè)的兩只大石獅,似乎在沖他齜牙咧嘴。陽光在他的臉上,鍍了層淺金。神算子擼了把臉,立在那里,打著眼罩四處看了看。他的頭上下抖動,眼神似乎有重量,劇烈拍打在街上。街上行人并不多。神算子踮著腳尖,貓般走了幾步,卻接著返回石拱橋上。他的眼神射過來。水邊的石子路,倚著鎮(zhèn)子的形狀而建,走向并不規(guī)則,像唱戲花旦的飄袖,順著水邊拋了出去。橋欄兒的頂端,間隔雕刻著槐花和飛馬,樣子都有些夸張。他扶著橋桿喘息,身體哆嗦了幾下,接著拍了幾下前胸。
四奶奶眼神迅速爬過水面,躍上石橋。她眼皮迅速合上,睜開;睜開,合上??諝饩凭料催^似的,四奶奶眼睛里似乎出現(xiàn)了魁梧的影子。四奶奶“唉”了一聲?;蛟S神算子那天并沒有看到我們,轉(zhuǎn)眼他就消失了。但四奶奶卻說:
“我吹口仙氣兒,來了個人!”
她接著“咯咯咯咯”笑起來,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我被迷茫籠罩,忽然感覺有些難受。
陽光打在抖動的水面上,不規(guī)則的刀片在水面上漂著。
大堆的槐葉隱在另一些槐葉里。大朵的槐花隱在另一些槐花里。
四奶奶又開始自言自語。她對著槐樹不停地說,嘟嘟囔囔的。我感覺,槐樹也和她說話。樹皮里、樹葉里包裹著槐樹的聲音和香氣。我勸四奶奶回家。她看了看河面,接著扭頭沖著我說:“河水會說話的。水下藏著的魚和水草,都會說話的。我要聽它們說完?!?/p>
3
神算子是河南口音。一周后,四奶奶讓我把吃的喝的送他時,他一直“中中”的。
但是,接著發(fā)生些事情,讓人恐懼。突然有天下午,我們居住的樓頂,滑落了一條蛇。我碰巧看到蛇從窗戶外掉下去。蛇頭好像還沖著我看了看……那些天,我經(jīng)常做噩夢,感覺有事情要發(fā)生。我在夢中竟然認(rèn)為,蛇或許墜落前就是死的。不久后,有兩個人因為在街上爭奪“練攤”的地方,互相大打出手。其中,有個竟然是神算子。他渾身是血……后來,神算子成功了,他從腰里掏出條死蛇,嚇走了對方。我沒有看清,這條蛇是不是樓頂上跌落的那條。
他們爭奪的地方,有個石頭臺子,正對著我們的小樓。
四奶奶經(jīng)常送給乞討者、外鄉(xiāng)人一些吃的喝的??梢赃@么說,除了給四奶奶做飯,我還負(fù)責(zé)給他們做飯。只是,他們用自己的破碗而已。這些人似乎都很尊重四奶奶。后來,她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神算子會帶頭站起來,幾乎站成一排,沖四奶奶和我打敬禮。四奶奶會沖他們微笑,揚(yáng)揚(yáng)手,頗有電視上閱兵的感覺。
神算子和幾個流浪人,住在四奶奶曾經(jīng)的老院里。四奶奶說:“好人做到底!”
有人說,神算子還常跟著響器班,去周圍十里八村的喜事喪事上,耍些玩意兒,討些錢財。他有個小手機(jī),打電話的時候仍然“中中”的。
但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這里面好像有事兒。
又好像什么也沒有。我說不清楚,常罵自己胡猜亂想。
有一段時間,四奶奶喊著神算子和另一個乞丐去教堂。他們并排坐在椅子上,一起誦唱著。陽光透過玻璃窗,耀在他們虔誠的臉上。他們的聲音飛出來,有種驚人的和諧。出了教堂,四奶奶就聽神算子拉二胡。四奶奶說:“這小子還怪能哩。他拉的叫‘賽馬?!匆娔銈兏裢庥H他也會!”神算子拉的時候,四奶奶甩開架勢,雙手比劃著,還配合著唱——
小河的水清悠悠
莊稼蓋滿溝
解放軍進(jìn)山來
幫助咱們鬧秋收
……
四奶奶很有些專業(yè)味兒,讓人有些吃驚。她常常仰著頭唱。槐花落了,槐葉綠了黃?;比~嘩啦啦響,像是在鼓掌。但是,有次我忽然發(fā)現(xiàn),四奶奶滿臉是淚——
四奶奶到死都很清醒,行動自如。
接下來的幾個月,四奶奶似乎玩得更有戲劇感了。
——四奶奶常捯飭個枕頭。抱起來,放下;放下,抱起來。她放下的時候,非常緩慢,像電影里的慢鏡頭。枕頭一寸寸地脫離她的懷抱,但還未等脫離開,又沖上去抱起。她喜歡玩這種無聊的游戲。這么說吧,她抱起的時候,非常用力,似乎要把枕頭嵌進(jìn)身體里。她抱著枕頭,左右搖晃,像拍打嬰兒那樣。有時候,還烏拉烏拉地哭。她哭聲不大,嚶嚶嗡嗡。我和她說話的時候,四奶奶有時會伸出一個手指,放到嘴唇前面,發(fā)出“噓”的聲音……四奶奶重復(fù)著這些動作,有些執(zhí)拗,像分別,又像見面。她能玩幾個小時。后來,她去河邊也帶著枕頭,繼續(xù)重復(fù)著她的游戲……有次,我故意藏起了她的枕頭。她竟然出現(xiàn)了蠻力,翻箱倒柜地找。四奶奶在大街上奔跑,到處看,遇到街上停放的電動三輪車,也不躲避,她抬腿上去,蹦下來。這樣的動作,讓人懷疑四奶奶以前練過體育?;蛘哒f,病患者身上,有種讓人唏噓的力量,在某種情況下會爆發(fā)。后來,我把這種情況匯報給四奶奶的鎮(zhèn)長兒子。他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有一次,我出去買東西,回來后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終于在河邊找到了她。她抱著槐樹,壁虎一樣貼在上面。神算子在旁邊扯著她的衣服。我分明看到,四奶奶和神算子頭上都有些草葉。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神算子表現(xiàn)出一種驚恐,臉上黑里透紅,甚至有些發(fā)怒地沖我說:“姑娘啊,別讓她掉進(jìn)河里,你要天天跟著她,要看緊了,中不?” ……那天晚上,發(fā)生了更詫異的事情。四奶奶竟然爬到沙發(fā)上,摘下一樓那個鏡框,掏出了合影照片。她拿出菜刀,朝著照片上的四爺一頓猛砍。她甚至割下了四爺?shù)摹邦^”,歇斯底里地大罵:“強(qiáng)奸犯!不要臉!”四奶奶噴著唾沫,她的嘴角拉著白色細(xì)絲。我的后背陣陣發(fā)涼——
好奇心拿捏人。四奶奶到底有何讓人吃驚的事兒?我開始變著法兒,想從四奶奶嘴里掏點秘密。面對我的問題,四奶奶有時回答,有時不理。總感覺,她在和我捉迷藏。
4
第一場小雪的時候,四奶奶死了。鎮(zhèn)長請了響器,槐香鎮(zhèn)出現(xiàn)了嘈雜的喧鬧。雪花不大,很多地方現(xiàn)出毛茸茸的白。四奶奶終于睡在了靈床上。她的身體是條硬邦邦的線。這條線把我和四奶奶,似乎隔離了。我們好像從此再沒有半點關(guān)系。大門上的“喪”字,蓋不住新鮮糨糊的香味兒。我看著白紙黑字的挽聯(lián)發(fā)呆:“良操美德千秋花,高潔良風(fēng)萬古存?!彼哪棠踢@輩子,似乎在保護(hù)著什么。我說不清楚。四奶奶閉眼前那幾個小時,嘴唇起了層白皮兒,仍然緩慢張合著。她的兒子兒媳,無論誰問什么,她都那樣說,但是沒有聲音。其實我知道,她一直說著“南方”兩個字,從口型我能猜出來。但他們不知道,四奶奶在說什么。
但是,四奶奶口中“南方”的具體指向,我鬧不懂。
我看著咽氣的四奶奶,心里不知道是何種滋味。
四奶奶去世前幾天,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情。
那天,她讓我叫來神算子。又把我支開。
我去了趟樓下的廁所,回來時,透過窗戶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四奶奶蓋著個紅蓋頭,正在和神算子拜堂。
神算子胸前系著個大紅花……
他有些羞怯,看到我迅速離開了。
接著,四奶奶拿出個紙包對我說:“把這些錢交給他,讓他走吧!”
“奶奶,把你心中的秘密告訴我吧。” 我說。
“其實沒什么秘密”,四奶奶說:“其實,是我雙胞胎妹妹的事情。我替她完成心愿。我們同是知青。40年前,我們下鄉(xiāng)到南方——浙江的一個鎮(zhèn)子,妹妹愛上了神算子這個有婦之夫。神算子老家是河南的,當(dāng)時也在浙江那個鎮(zhèn)子工作。1971年,我妹妹給他生了個男孩……神算子的老婆因為這件事情,自殺了。后來,我們的父母,以自殺相威脅,讓妹妹離開了神算子??墒牵铱嗝拿妹?,在投親的路上,在北方小鎮(zhèn)的橋邊,被人強(qiáng)奸了?!?/p>
“那么多年過去了。為什么不去找孩子,找男人?”我問。
“真想去找,想啊,想孩子啊。但妹妹后來結(jié)婚有孩子了,事兒如果捅開了,讓這里的孩子怎么做人呢?”四奶奶揪著胸脯說,“我妹妹一輩子都在贖罪。她和男人分手時說好了,互不打擾?!?/p>
“心痛啊,妹妹隱姓埋名很多年。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對,叫駱依然,多洋氣啊!”四奶奶沖我笑了笑。
“她在哪?”我接著問。
“死了,早就死了”,四奶奶搖著頭說。
“是我把神算子喊來的,當(dāng)年他就會胡算八算,”四奶奶微笑著說,“我妹妹死前抓著我的手說,最遺憾的事兒,就是和他沒有拜過堂。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妹妹孤獨的眼睛。似乎,她在某個孤島上生活了一輩子……”
我沖到大門外,心里感覺很空,忽然淚水滂沱。
大門上掛著個鼓,吊唁者一到,報信鼓手便會敲幾下。我們鎮(zhèn)上的風(fēng)俗,男客來男人哭,女客來女人哭。擊鼓次數(shù)有別,鼓聲一響,男人或女人的哭聲,便瞬間沖出院子。高中時,我寫過關(guān)于死亡的散文。四奶奶正在進(jìn)入死亡程序。悲哀攪動著我的心。
我正抹眼淚時,神算子出現(xiàn)了。
他推著摩托車進(jìn)了院子。不知道什么時候,神算子有了輛破破爛爛的摩托車。他穿著寬大的道袍。靈棚桌上放著四奶奶的照片。她笑得很甜,眼睛瞇成一條縫兒。神算子看著照片,口中念念有詞,表現(xiàn)出一種讓人感動的虔誠。他雙手舞動,做著些奇怪的動作。后來,他繞過靈棚,去堂屋門口看了看四奶奶。
四奶奶躺在的靈床上,似乎是睡著了。神算子又開始做一些奇怪的動作。有人遞過來五十元錢,示意他抓緊離開。他說:“招魂,讓四奶奶走得不受罪,中不?她是個大好人呢!”有管事的說:“你一個破算卦的,沒人請你,你瞎亂什么?”后來,神算子幾乎是被人連推帶攘,出了院子。接著,卻唱了起來。響器班愣住了。他們說,神算子在唱豫劇《大祭莊》:
婆母娘且息怒站在路口,
聽兒把內(nèi)情事細(xì)說根由
老爹爹誣相公黑心雪口
把李朗當(dāng)強(qiáng)盜送往蘇州
……
神算子唱腔流暢、節(jié)奏鮮明,聲音乍著翅膀在往天上飛。他唱反串花旦,聲音飄飄忽忽的,又尖又高,讓人稱奇。接著,他又唱《秦雪梅吊孝》,聲音悲悲戚戚。四疤瘌、阿斗他們,圍在旁邊。有人說:“四奶奶多年來行好,感動了神算子。瞧瞧,這家伙還哭呢?!?/p>
后來,神算子拉起了二胡,節(jié)奏歡快,讓人心里更不是滋味……地上的薄雪被踩出了腳印。黑色的腳印,凌亂地抱在一起……神算子有只腳踏在摩托車的踏板上。他歪著脖子,扭著身子瘋狂拉著二胡,好像和世界比賽著什么。琴桿和弓子,仿佛是他興奮作響的骨頭。
5
當(dāng)天,又下了場大雪。那場雪是下午突然下起來的。太陽掛在天上,槐香鎮(zhèn)出現(xiàn)了罕見的“太陽雪”。四奶奶是土葬的,墳地在鎮(zhèn)子的東北方向。送別四奶奶回來后不久,那雪就飄起來了。
雪下了一晚上。第二天,槐香鎮(zhèn)像覆了層厚實的天鵝絨。屋頂?shù)姆e雪很厚實,壓得屋子矮下來。很多槐樹枝上,恭敬地托著半寸積雪,充滿了基督教堂的虔誠氣息。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心情糟到了極點。有種說不出來什么滋味。太陽讓人感覺像月亮,在天上發(fā)著干冷的光。高中時我參加過文學(xué)社,忽然有寫詩的沖動。不知道為什么,我腦子里常蹦出些怪詞兒,總會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站在大街上瘋狂轉(zhuǎn)圈兒,心里的熱通過嘴傳遞到空氣里。我腦子里,甚至突然出現(xiàn)了“閹割”這個詞兒。雪片閹割了陽光。白色閹割了黑色?,F(xiàn)在閹割了過去?,F(xiàn)實閹割了夢想。生理的閹割和心理的閹割,都是他媽的閹割??諝庵?,似乎有什么正在被閹割。這世界,閹割了太多的東西??諝?,食物,水……都被另外一些東西閹割了。我放聲大哭,但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善良閹割了堅硬。每時每刻,一些情感正在閹割另外的情感。
地球如此之小。這個世界,感情是在流淌的。從北方流向南方。又從南方流向北方??傆幸环N感情,在追著另一種感情奔跑。一種感情消失,另種感情卻開始存在著。情感的總量是恒定的,但世界沒有消停的時候。海洋和陸地的紛爭,就像人和人之間感情的爭斗??床灰姷?,并不是不存在的。感覺到的就是存在的。感情的暗物質(zhì)在空氣里肆意地飄著。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
日子就這么向前奔跑。
又過了近十天,有則新聞在網(wǎng)上引起了轟動。有個男人,在路口被交警同志扣下。他摩托車上馱著的木箱,突然跌落下來。木箱里竟然裝著具女人的尸體。網(wǎng)上刊登了幾幅照片,運(yùn)尸者竟然是神算子。記者采訪時,他開始一句話也不說,蹲在那里。后來終于說話了:“領(lǐng)著女人回家。我叫胡永前。她是我的女人,叫駱依然?!睆乃砩线€搜出些照片。竟是他和“四奶奶”年輕時間的合影照。照片的背后,都寫著兩個小字:結(jié)婚。另外,還有些一摞信,外面用塑料紙裹起來。好事者拍照傳到網(wǎng)上:
“親愛的,你讓我從女孩變成了女人,又從女人變成水做的女人……月亮像一個懵懂少年,在我們的頭頂飛奔。我們的影子或短或長,在田野里兔子般飛奔。我撒著歡、繞著圈跑,你喘著粗氣追不上我,就索性蹲在地上,裝著很生氣的樣兒。月亮笑了,彎成了天上的月牙洞,似乎不斷有熱風(fēng)和涼風(fēng)從洞里吹過來,讓人做夢心跳。你用力抱緊了我,我用力捶打著你。你輕輕親了親我的唇,就一下。你嘴唇里的熱傳到我的臉上。鼻尖左側(cè)的那一小片皮膚,迅速把這些熱放大,在我全身蔓延,癢且酥麻。我睜開眼睛,你的眼珠里有月光。你說,我要對你負(fù)責(zé)任。我渾身抽搐了一下,又一下。你霍霍霍地笑了幾聲,聲音很淺,但迅速填滿了我身體的旮旮旯旯……”
我默默讀著四奶奶的信,或者是她雙胞胎妹妹的信,淚流滿面。
我心里空空的。四奶奶的雙胞胎妹妹存在嗎?我不知道。
但我堅信:仍有人,在愛著這個世界。
【作者簡介】陳東亮,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70后。在《中國作家》《山東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山花》《當(dāng)代小說》《西南軍事文學(xué)》《飛天》《文學(xué)港》《伊犁河》《小說月刊》等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轉(zhuǎn)載)中、短篇小說二十余篇,短篇小說被《時代文學(xué)》“文壇新勢力”重點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