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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黑豆留下(中篇小說)

2016-08-02 16:44趙大河
啄木鳥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老譚安東支書

趙大河

老譚曾是譚所長。退休前他是蛇尾鄉(xiāng)派出所所長,人們叫他譚所長。現(xiàn)在,人們叫他老譚。

老譚的生活很快就要發(fā)生改變了,可他并不知道。他像往常一樣,穿上風(fēng)衣,勒上圍脖,準(zhǔn)備關(guān)電視出門。

每天這個時候,他都要到街角盤桓兩個小時,下棋,或看別人下棋,直到小學(xué)放學(xué),他去十五小接外孫女琪琪。其實學(xué)校離家很近,琪琪完全可以自己上學(xué)和回家。因為去年學(xué)校出了一檔子事,兩個小學(xué)生在校門口被綁架了,學(xué)校就要求家長必須接送孩子。女兒和女婿工作忙,便把他從鎮(zhèn)上接來,把接送琪琪的差事交給了他。

他心里清楚,接送琪琪只是一個借口,女兒和女婿的目的是把他弄進(jìn)城。他們成功了。退休后,他一個人待在鎮(zhèn)上,女兒女婿多次勸他進(jìn)城,他都拒絕了。退休本就不適應(yīng),再進(jìn)城他就更不適應(yīng)了。他身體健康,不需要子女照顧,進(jìn)城干什么,坐吃等死嗎?可是女兒女婿讓他接送琪琪,他再不進(jìn)城就說不過去了。到城里后,除了接送琪琪,他什么事也沒有,寂寞得發(fā)慌,心里長滿了草。漸漸地,他成了棋攤兒的??停孪缕?,或者看人下下棋、斗斗嘴,心里竟然不那么空落了。

老譚漸漸適應(yīng)了城里的生活,他想,這輩子就這樣了。他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污漬,會讓他的生活拐了一個彎。

前面說到他穿上風(fēng)衣勒上圍脖準(zhǔn)備關(guān)電視出門,如果他就此關(guān)電視出門,他的生活可能會這樣日復(fù)一日持續(xù)下去,不會拐彎。這時候,命運那只看不見的手要撥弄他了。于是,小小的污漬出現(xiàn)了。

老譚正要關(guān)電視,一低頭,看到褲子上有個污點,像是滴上去的牛奶。他雖不是很講究的人,但看到了,不能不擦一下。他用毛巾蘸水,三下兩下擦去了污漬,這耽擱了他十秒時間。

十秒已經(jīng)夠了,足以改變他的生活。

電視機(jī)開著。一般來說,節(jié)目很無聊,看不看無所謂。他從未想到電視節(jié)目中的事會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蛇@會兒,他突然在電視上看到了黑豆,確切地說,是他認(rèn)出了黑豆。一瞬間,他的心仿佛被一雙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揉搓了一下,極不舒服,非常難受。他想象不到黑豆竟然會落到如此凄慘的境地——

他蜷縮在墻角,像一小堆骯臟的垃圾,如果不是那雙眼睛,很難看出那是一個可憐的小生命。他滿頭癩瘡,手上布滿凍瘡,有的已經(jīng)潰爛(記者給了特寫鏡頭),臉像是打從娘胎出來就從沒洗過,那雙眼睛也毫無光澤,如同兩粒黑石子。女記者問他話,他一句也不回答,而且面無表情,搞不清楚他是聾子還是啞巴。

“這個孩子在我們的采訪過程中沒和我們說過一句話,我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說話,問附近的村民,村民說他不是啞巴,但就是不說話,平常也不說話?!迸浾呓庹f道。

“這樣有多久了?”女記者問一個村民。

“四五年吧。”

“從出了那事,就再沒聽他說過話?!绷硪粋€村民道。

“他被嚇傻了?!庇忠粋€村民笑道。

“是讓矮子打傻的?!币粋€半大小子插了這么一句,跑開了。

……

女記者面對鏡頭,充滿同情地解說道:“這又是一個不幸的孩子,無論家長犯了什么罪,孩子是無辜的,可這些無辜的孩子卻遭受了太多的苦難……”

的確是黑豆!他認(rèn)識這孩子。在采訪快結(jié)束時,黑豆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走了。他的背影逐漸遠(yuǎn)去,消失在一片灰暗的天空下。讓老譚非常驚訝的是,這孩子的個頭兒和五年前一樣,也就是說,他竟然一點兒沒長高!算起來,黑豆應(yīng)該九歲了。五年前,他將黑豆的母親送進(jìn)監(jiān)獄的時候,黑豆就是這么高,現(xiàn)在竟然還是這么高。是什么讓一個孩子停止了生長呢?

這檔節(jié)目是女記者采訪幾個服刑人員的子女,有的是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艱難度日,有的是流落街頭靠扒竊為生,有的(就是黑豆)是跟著非親非故的侏儒生活,受盡折磨……記者呼吁全社會都來關(guān)心服刑人員子女的問題,給他們溫暖,讓他們能夠健康地成長。

老譚關(guān)了電視之后,站那兒愣了一分鐘,剛才他頭腦中倏爾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他沒有抓住。這會兒他竭力想在頭腦內(nèi)部的茫茫宇宙中找回這束光,可是哪里還有蹤影。他搖搖頭,感嘆真是老了。

他頭腦中全是黑豆小小的身影。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初姚雪娥被判刑之后,他特意交代村支書,要安排好她的兩個孩子。后來村支書告訴他,兩個孩子都讓親戚領(lǐng)養(yǎng)走了,好像一個是小孩兒的舅舅領(lǐng)養(yǎng)的,一個是小孩兒的姨領(lǐng)養(yǎng)的。黑豆怎么會到侏儒手上呢?

姚雪娥的案子是他退休前辦的最后一個刑事案件,也是他在蛇尾鄉(xiāng)派出所當(dāng)所長期間辦的唯一一件兇殺案。這個案子為他的警察生涯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也成了他吹牛的資本,用他的話說——“咱也是辦過大案的人……”他吹牛的時候從沒想到過姚雪娥的兩個孩子,即使想到,那念頭也是一閃而過,根本就沒在頭腦中停留。

今天他從電視上看到黑豆,再也揮不去這個影子。下棋時,他頭腦中突然蹦出一個聲音:這事與你有關(guān)!

他愣了一下,消失在頭腦內(nèi)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好像又閃了一下,但他仍然沒有抓住。該你下了,老鄭催促他。他回過神來,跳馬。你這馬是鐵腿呀?老鄭搗著棋盤說道。原來馬別腿。竟然犯如此低級的錯誤,他臉紅了一下,推枰認(rèn)輸了。他把位置讓給了別人。

他又看了一會兒棋,但并沒往腦子里去。他還在頭腦的宇宙中捕捉那束消失的光——一個模糊的念頭。

去接琪琪的時候,他的思維還沒有收回來,以至于琪琪到了身邊他還沒有看到。琪琪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兒。琪琪說他看上去像是在夢游。

“你知道什么叫夢游?”

“我當(dāng)然知道了,夢游就是做著夢到處走……”

他看看琪琪的個頭兒,比黑豆高多了,而琪琪只有八歲,比黑豆還小一歲。

吃晚飯的時候,老譚頭腦中還在不斷回響著那句話,這事與你有關(guān),這事與你有關(guān)……這讓他厭煩透頂。他想,我做錯什么了?只不過是機(jī)緣湊巧,破了一件大案,懲罰了兩個罪犯(姚雪娥和胡老二,他們聯(lián)手殺死了姚雪娥的丈夫胡老大,一個被判無期,一個被判死刑),如此而已。姚雪娥的兩個孩子,他特意交代過村支書,讓村里安排好他們的生活。于公于私,他都問心無愧。

女兒小梅和女婿鄭志雄看出他有心事,問他,他說沒事,什么事也沒有,能有什么事呢?

他們看他不愿說,交換了一下眼神,也就不再問了。

晚上,老譚獨自待在自己房間里的時候,他又將姚雪娥的案件回想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事的確與他有關(guān)。如果五年前深秋的一天他不去坡頭村,一樁可怕的血案就有可能永遠(yuǎn)被掩蓋起來。那樣,姚雪娥和胡老二就會逍遙法外。說不定姚雪娥早就嫁給了胡老二,一家子過著平靜的生活……黑豆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早上起來,頭天消失在頭腦內(nèi)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又出現(xiàn)了,這次是如此清晰,如同一個定格的閃電。他看清楚了,那束光——那個念頭,就是:去看看這個小家伙!

他對女兒女婿說他要回趟蛇尾鄉(xiāng)。他們問他有事嗎?他說有點兒事,但沒告訴他們是什么事?,F(xiàn)在他不想說,因為說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動機(jī)。

坐上長途汽車后,他給安東所長打電話,說他要回趟蛇尾鄉(xiāng),能不能叫小郝去車站接他一下。從縣城到蛇尾鄉(xiāng)的班車一天只有一趟,他怕趕不上。他當(dāng)所長時,安東是副所長,小郝是司機(jī);現(xiàn)在安東是所長了。安東很會來事兒,他說,干嗎讓小郝去,他去!老領(lǐng)導(dǎo)回來了,他就是司機(jī),這光榮的差事哪能交給別人。

兩個半小時后,老譚坐上了安東的車。安東和他開玩笑,說他進(jìn)城后把弟兄們都給忘了,一會兒要罰酒。老譚說他夢里不知回來多少次了,每次都被他們灌醉,弄得他都不敢回來了,這次就饒了他吧,他想去趟坡頭村。

“那兒還是老樣子,什么也沒變?!卑矕|說。

“我想去看看黑豆?!彼f。

“你是不是看了電視?”

“嗯,我沒想到……”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h3>二

老譚和安東在村里找到楊支書,說明來意。楊支書領(lǐng)著他們上山。

路上,楊支書給他們介紹了黑豆的情況:“那個案子發(fā)生后,黑豆爹死了,他媽和二叔被抓了起來,他就沒有家了。人們說他是孽種,沒人要他。起初他舅舅將他領(lǐng)去幾天,他舅舅家里人生氣,過不下去,就又把他送回來了。沒有人收養(yǎng)他。人們說他是個災(zāi)星,誰肯把災(zāi)星領(lǐng)回家。村支部不能看著他餓死,便懸賞二百斤小麥和一百塊錢,誰收養(yǎng)他給誰。還是沒人要他。這時候,矮子站出來,說他要。我說,矮子,你自己都顧不住自己,還逞能?矮子說,拉出來的屎,還能再坐回去?你聽聽,多難聽。有心不把黑豆給矮子,可是誰要?二百斤小麥和一百塊錢歸了矮子,黑豆也歸了矮子。矮子讓他喊爹,他不喊。矮子就打他,他還是不喊。矮子說,除非你不說話!從那時起,人們就再也沒聽到他說過一句話,五年了。”楊支書嘆息一聲,接著說,“矮子還對他說,不許他長個兒,他要是敢超過矮子,矮子就把他的腳砍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有人這樣說……”

山坡上一派荒涼景象,草都干枯了,沒有一點兒青色。一只母山羊和兩只小山羊在啃著刷子毛一樣干硬的草,啃來啃去也啃不到多少吃的,三只山羊的肚子都癟癟的。黑豆躺在背風(fēng)的地方,漠然地看著鉛灰色的天空。

老譚、安東和楊支書在黑豆跟前停下來。黑豆和老譚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模一樣,不差分毫。盡管老譚已有心理準(zhǔn)備,但看到黑豆的那一瞬間他還是很震驚。黑豆穿著又臟又破的空筒棉襖和棉褲,胸前像盔甲一樣又明亮又堅硬,能劃著火柴,露出來的棉花也都變成了黑色。他流著鼻涕,表情木然,頭上長滿癩瘡;他的手因為凍了,腫脹起來,仿佛在里邊吹了氣一般,皮膚隨時都要綻開。另外,他那么小,還和五年前一樣,莫非跟著侏儒生活就會變成侏儒不成?沒有這樣的邏輯??墒牵聦嵢绱?,黑豆就站在這兒,他五年沒有生長,他成了一個小侏儒。老譚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擠壓了一下,異常難受。

“黑豆?!崩献T叫道。

黑豆面無表情地站起來。

“你住哪兒?”

他不說話,就像一根黑木樁。

“黑豆,”老譚說,“你能領(lǐng)我們?nèi)タ纯茨阕〉牡胤絾???/p>

黑豆看了一眼在坡上啃草的三只山羊,轉(zhuǎn)過身,下山。老譚、安東和楊支書跟在后面。

下一道坡,過一道溝,又上一道坡,他們來到了黑豆住的地方。

這是一處孤零零的宅子,三間瓦房,一個羊圈,再加一個不像樣的院子。老譚幾年前來過。這是血案的發(fā)生地,他每個地方都仔細(xì)察看過,自然非常熟悉。幾年過去了,這里還是老樣子,什么也沒變。他沒想到黑豆會住在這個血腥的地方,黑豆不做噩夢嗎?

老譚說:“黑豆還住這兒???”

楊支書說:“還住這兒?!?/p>

老譚圍著院墻根兒的那堆石頭轉(zhuǎn)了轉(zhuǎn),說:“這堆石頭還在?!?/p>

楊支書說:“沒人動?!?/p>

當(dāng)年姚雪娥和胡老二把胡老大殺了,就埋在這堆石頭下。后來警察搬開石頭,將胡老大的尸體挖了出來。

“從那時候起,再沒人動過這些石頭?!睏钪f,“那時啥樣,現(xiàn)在還啥樣?!?/p>

老譚要看黑豆住的地方。門沒有鎖,他們就自己進(jìn)屋去看。床像個狗窩,亂糟糟的。老譚以為黑豆睡在這張床上,和矮子睡一起。

“你睡這兒?”老譚問黑豆。

黑豆不言,走到羊圈門口,往里指了指。

羊圈里臭氣熏天,沒有窗子,一片黑暗。老譚什么也看不到,臉上有些疑惑。待適應(yīng)黑暗之后,他看到角落里有一堆麥秸和一床黑被子。被子破爛不堪,露出黑色的棉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讓安東看,安東看后,又讓楊支書看。

三人都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話可說。

“你們都看到了?!崩献T說。

安東把楊支書叫到一邊,看樣子要和他說悄悄話,但聲音卻很大。

安東說:“你都看見了?”

楊支書說:“這個矮子太不像話了,看我怎么收拾他?!?/p>

“現(xiàn)在是啥年代,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老譚點上煙,一個人抽煙,狠狠地把煙往肚里吸,再狠狠地吐出來。黑豆站在旁邊,怯生生地看著他。

讓安東和楊支書先交涉吧,他等會兒再出面,免得把事情弄僵,畢竟要指望楊支書,不能過于責(zé)怪楊支書,老譚想。

安東和楊支書是在演戲嗎?老譚明白,不在其位,不謀其事,他退休了,身份是老百姓,不便管“閑事”。安東在替他說話。安東是所長,和楊支書交涉,算是工作。他待一邊是對的,且聽他們怎么說。

二人說著說著就有點兒戧上了。安東讓楊支書想辦法,楊支書苦笑一下,說:“能有啥辦法?該想的辦法都想了,不管用?!?/p>

安東說:“你是支書?。 ?/p>

“支書可稀松?!睏钪卉洸挥岔斄税矕|一句。

“那你的意思是,讓黑豆繼續(xù)跟著矮子?”

楊支書用沉默表示,只能這樣。

當(dāng)聽到還要讓黑豆跟著矮子,老譚心里的火兒一下子就躥了起來,他走過去不假思索地說:“要不,我把黑豆帶走?”

他本意是諷刺挖苦楊支書,將他一軍。

“這再好不過了,”楊支書趁腿搓繩說,“這娃子有福了。”

楊支書不吃他那一壺,反將一軍。別看說得輕描淡寫,其實很戧人——說著容易,有能耐你把他弄走試試。楊支書本意也只是戧老譚一句,并沒真想把黑豆撂給老譚,那怎么可能?

“這不合適吧?”安東拉拉老譚的衣襟,讓他冷靜。

“沒啥不合適的,都不要我要!”老譚突然逞起英雄,他頭腦發(fā)熱,像塊烙鐵。

“矮子不會答應(yīng)的?!卑矕|說。他還在為老譚找臺階下,他不能看著老譚跳進(jìn)坑里,袖手不管。

“他敢!”楊支書突然厲害了,拍著胸脯打保票,“包在我身上,我去找矮子說!”

楊支書剛出門,又折返回來,拉上安東和老譚一起去。

“我想,最好咱們一塊兒去,有你們在,我看他敢放個屁!”

楊支書想借安東的虎皮嚇唬嚇唬矮子,或者,他怕安東打爛鑼,才故意叫上他們。

他們在村中間找到了矮子。矮子見了他們篩糠般地抖著,不敢正眼瞅他們。

“知道為什么來找你嗎?”楊支書厲聲道。

“我……沒犯法?!?/p>

“沒犯法,警察會來找你嗎?”

“我……”

“我什么我?知道你犯什么法了嗎?”

“不知道。”

“你虐待兒童,知道不?”

“我……沒有?!?/p>

“沒有?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矮子不敢吭聲。

“他們就是來解救黑豆的,你同意他們把黑豆帶走嗎?”

這時候矮子還能說什么,他被楊支書給嚇蒙了,頭耷拉下去。

“你們把黑豆帶走吧,他同意了。”楊支書說。

楊支書一番不露聲色的精彩表演,把老譚給迷惑了,他只得跳進(jìn)自己挖的坑里——把黑豆帶走。

出山的時候,老譚昏倒了。他搖搖晃晃倒下的時候,安東扶住了他,讓他坐到一塊大石頭上。他從口袋里摸出糖塊,想剝開填進(jìn)嘴里,但抖得厲害,糖塊掉地上了。安東把糖塊撿起來,剝開,塞他嘴里。過了一會兒,他恢復(fù)了意識。楊支書不合時宜地說:“要不,把黑豆留下吧?”

老譚搖搖頭。

“低血糖,”老譚說,“吃塊糖就沒事了?!?/p>

老譚有糖尿病,必須及時吃飯。楊支書要留他們吃飯,他們謝絕了。安東提議到鎮(zhèn)上吃飯。到鎮(zhèn)上后,老譚說不在鎮(zhèn)上吃,到縣城吃。鎮(zhèn)上熟人太多,他可不想見人就解釋黑豆的事。再者,他怕人們笑話他,他做的這件事想不讓人們笑話是不可能的。他能猜出人們會怎樣議論這件事,無非是說他傻和瘋唄。他讓安東停車買了三個燒餅,一人一個,先墊墊。

到縣城后,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領(lǐng)著黑豆去大酒店是不合適的。安東在一家燴面館門口把車停下,說道:“這兒不錯。”

這種蒼蠅小店,人還不少,可見飯菜便宜可口。

他們進(jìn)去時,老板娘特意瞅了一下黑豆,皺皺鼻子。如果不是跟著他們,老板娘大概不會讓黑豆進(jìn)去。他們找位置坐下,安東張羅著要了兩個鹵菜,三碗燴面。

“喝點兒?”安東說。

“不了,”老譚說,“你還要開車。我,醫(yī)生不讓喝酒。”

“那好吧,吃飯。”

安東穿著制服,人們有意無意會多瞅他們兩眼,肯定在心里猜測三個人的關(guān)系。讓他們猜去吧,老譚想。

飯后,安東將車開到洗浴城門口停下。

“時間還早,洗個澡再回吧。”安東說。

安東想得很周到。這個渾身膿瘡散發(fā)著臭味的小侏儒,身上肯定藏著無數(shù)的虱子,不洗洗怎么能往家領(lǐng)呢?即使安東不這樣安排,回到南陽他也會帶他先去洗澡的。

由于是安東在張羅,洗浴城的工作人員雖然嫌惡,卻不能拒絕黑豆入內(nèi)。盡管如此,前臺服務(wù)員還是忍不住嘀咕:“會影響生意的?!?/p>

安東說:“少廢話,顧客都是上帝?!?/p>

安東問前臺要了個塑料袋,給老譚:“一會兒把黑豆的破爛塞進(jìn)去,不要了,我去再買一身兒。”

“好。”老譚說。他也接受不了黑豆身上穿的衣服,與其說是衣服,不如說是垃圾,臟、爛、臭。黑豆給人的感覺,不是從哪兒撿的,而是從垃圾堆里刨出來的。

服務(wù)生特意交代老譚,要給黑豆洗淋浴,別往池子里去。

黑豆大概從沒洗過澡,不知道怎么洗。老譚打開噴頭,調(diào)好水溫。他要黑豆往噴頭下站,黑豆不敢,嚇得半死。水并不很熱。老譚將他拉過來,不松手。黑豆?jié)u漸適應(yīng)了,不再掙扎。老譚帶著厭惡的表情給他擦洗。水從他身上流下去,就變成了黑汁。老譚一邊給他搓澡,一邊自怨自艾:“我可真會給自己找事……你是真不會說話,還是假不會說話,莫非你變成了啞巴……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傻倒是真的,我是天下頭號傻瓜,沒有人比我更傻了……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黑豆就像是躲進(jìn)了自己身體的深處,讓老譚擺弄他的軀殼。

老譚和黑豆從洗浴間出來到更衣處,服務(wù)生將一個袋子交給老譚?!鞍矕|讓給你的?!狈?wù)生說。安東給黑豆買了秋衣秋褲、棉襖棉褲。黑豆穿上新衣服,煥然一新。那袋破爛衣服,老譚塞進(jìn)了垃圾桶。他們還沒離開,服務(wù)生就捏著鼻子將垃圾拿出去倒了,真是不給他們面子。

從洗浴城出來,老譚要給安東錢,安東堅決不要,說:“你這不是打我臉嗎?你能這樣,我就不能……”

老譚沒再堅持,他從安東眼里看出了同情。

安東執(zhí)意要送他們回南陽,老譚說什么也不讓。

“坐上車很快,你何必再跑一趟?!?/p>

他想說,這事與你無關(guān),這是我自找的,你不必歉疚,但他沒說出來,畢竟安東也是一片好意。

回到南陽,天色已晚,街燈都亮了。

老譚領(lǐng)著黑豆從長途車站出來,沒有打車,他要走回去。女兒家離車站不遠(yuǎn),步行也就半小時。

老譚離開時一個人,回來時變成了兩個人,怎么給女兒女婿交代?路上,他一再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仍然弄不明白這是如何發(fā)生的。他肯定是瘋了,如果沒瘋,他怎么會把黑豆帶回來呢?他該拿他怎么辦呢?

在黑豆家,他頭腦里有一個聲音:“這事與你有關(guān),你不能袖手旁觀,不能讓一個孩子過這種牲畜不如的生活?!边@聲音是從哪兒來的?如果沒有這個聲音,他也許不會失去理智,把黑豆領(lǐng)回來。

黑豆像狗一樣跟在老譚后面。城市里有一種嗡嗡聲,如同一個大蜂箱。

老譚突然覺得這個城市很陌生,街上匆匆走著陌生的人,空氣中彌漫著陌生的氣息,從地下——也許是另一個世界——吹上來陌生的風(fēng)。

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他想,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將黑豆領(lǐng)回家,合適嗎?

可是,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不能把黑豆再送回坡頭村交給矮子?!斑@事與你有關(guān),你不能袖手旁觀……”他頭腦里又響起了這可惡的聲音。誰讓我攤上了呢,濕手沾干面——甩不掉了。

他和黑豆進(jìn)門后,女兒和女婿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還以為跟在他身后的黑豆是誰家的孩子走錯了門。他介紹說:“這是黑豆?!?/p>

他們一臉愕然,不知道黑豆是誰。

他又說:“就是姚雪娥的兒子?!?/p>

他們還是不明白:“姚雪娥?”

“我五年前辦的那個案子還記得吧?他就是那家的孩子?!?/p>

“噢——”他們恍然大悟的樣子,但臉上分明掛著一堆問號。

“待會兒我慢慢給你們說?!?/p>

他必須想好怎么說才行,不能讓他們指責(zé)他犯傻,或者覺得他腦子出了毛病。他們都是有同情心的人,他們會理解他當(dāng)時的心情(其實不如說沖動更準(zhǔn)確些)。如果他們不接受黑豆,他想好了,他就帶著黑豆回蛇尾鄉(xiāng)去,在那兒可是他說了算。

他們看黑豆,就好像看一只從動物園中跑出來的猴子。琪琪比黑豆高出一頭還多,她盯著黑豆的頭,他頭上的癩瘡讓她害怕。老譚知道一個治癩瘡的偏方,就是在病人頭上抹上米湯汁,讓狗來舔,一遍遍地舔,要不了多久癩瘡就沒了,但狗就倒霉了,會變成癩皮狗。他不知道這個偏方靈驗不靈驗,即使靈驗,他也不知道狗會不會舔癩瘡??磥磉€是要去看看醫(yī)生,涂點兒藥膏吧。

小梅將琪琪拉開,讓琪琪寫作業(yè)去。她干什么?是怕琪琪與黑豆靠得太近,傳染上瘟疫,還是怕黑豆身上的虱子爬到琪琪身上。他真想說,他下午剛洗過澡,衣服也是新?lián)Q的。但他沒說,畢竟小梅也沒做錯什么。小梅從上到下打量著黑豆,不但看到了他頭上的癩瘡,還看到了他手上的凍瘡。她既嫌惡又憐憫。她讓黑豆坐到沙發(fā)上。問黑豆幾歲了,黑豆不說話,表情木然,仿佛沒聽見似的。她疑惑地看著老譚。

“他不愛說話。”老譚說。

突然把這樣一個小侏儒弄進(jìn)家里,還能指望他們列隊歡迎嗎?他不應(yīng)該對任何人的態(tài)度不滿。鄭志雄一副大度的樣子,他沒什么話可說。小梅假模假樣地對黑豆噓寒問暖,這是做給他看的,不管怎么說,還是給他面子的。琪琪,一個八歲的孩子,沒有把黑豆推出門外就算表現(xiàn)不錯了。既然如此,他心中為什么還像塞著一個氣囊?他是在生自己的氣。自己做了不靠譜的事,能怪誰呢?

安排黑豆睡下后,老譚才將黑豆的故事講給女兒女婿聽。終究要面對現(xiàn)實,或者說要面對尷尬,這是跳不過去的。畢竟這是女兒的家,他不能——他沒找到合適的詞——為所欲為。女兒女婿聽完故事,終于明白所要面對的問題了,那就是:他要把黑豆留下。他已經(jīng)說了,他不能(是不能,而不是不想)把黑豆送回去。

一陣難耐的沉默,每個人都在想心事。

老譚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領(lǐng)著黑豆離開這個家,租一個小房子住下來,節(jié)儉一點兒,他的退休金完全能夠應(yīng)付兩個人的開銷。他想過帶黑豆回蛇尾鄉(xiāng),那是他的地盤,他如魚得水。但再一想,若帶著黑豆回蛇尾鄉(xiāng),他會被人們當(dāng)作笑柄的。他對自己說,要做到心平氣和,無論他們說什么,都不要生氣,都接受。他沒權(quán)要求他們?nèi)绾稳绾巍H欢?,他們并沒責(zé)怪他,只是沉默。這沉默卻比責(zé)怪更令他難受。

女兒說多一個人并不是吃穿和花錢的問題,而是要對他負(fù)責(zé),讓他上學(xué),每天接送,輔導(dǎo)作業(yè),另外還有戶口問題、學(xué)籍問題,要為他的前途考慮,等等。這不是一天半天,一月半月,也不是一年半載,而是……一輩子。

女婿考慮的是另外的問題,他懷疑黑豆的智力也像身體一樣沒能正常發(fā)育,再就是他會不會說話,有沒有心理缺陷?

女兒擺的是事實,無須回答。女婿的問題卻把他難住了,他老老實實地承認(rèn),他不知道黑豆傻不傻,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說話,更不知道他有沒有心理缺陷。再者,如果黑豆以后還不長高怎么辦?他也不知道。這些問題讓他更加意識到自己行為的魯莽,想想看,家里有個小侏儒,鄰居們會怎么看他們。

他們都很同情黑豆,但……用他們的話說是,沒有心理準(zhǔn)備。他們決定不著急,再想想辦法。

他但愿能有更好的辦法。

起風(fēng)了,風(fēng)像狼一樣嚎叫。

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中,老譚想,我是不是做了一個夢,白天的一切其實是一場夢?伸伸腿,碰到黑豆,他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就像身下的床鋪一樣真實。黑豆緊緊貼著墻壁,給他留下了足夠大的地方。黑豆睡著了嗎?這個不說話的孩子,我該拿他怎么辦呢?

這就是逞能的結(jié)果,他想,活該你受罪。但他馬上就對“逞能”這個詞不認(rèn)同了,我沒有逞能,我真的不是要逞能,我是沒有辦法。一切像是早就注定了似的,他只是“偶然”撞上而已。如果他昨天沒有在電視上“偶然”看到黑豆,就不會有今天的麻煩。再往前推,如果五年前他沒有“偶然”破那個案,就不會有后邊這些事。他清楚地記得五年前那天,他是去坡頭村安排迎接計劃生育檢查的——

計劃生育是國策,一有風(fēng)吹草動,各個部門都要雷厲風(fēng)行下去督促,派出所也不例外。聽說有個檢查組在鄰縣檢查,到不到這個縣,誰也不知道。即使到這個縣,查蛇尾鄉(xiāng)的可能性也只有十八分之一(全縣共十八個鄉(xiāng))。即使到蛇尾鄉(xiāng),那么多村,查坡頭村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查到怎么辦?這項工作可出不得紕漏,要是出了紕漏,不但丟人,還有可能讓書記、鄉(xiāng)長丟烏紗帽,豈敢馬虎。他在坡頭村待了大半天,警報解除——檢查組不來了。

他正打算回鄉(xiāng)里,突然想起胡老大就是這個村的。胡老大在蛇尾街上賣肉,他有一天割了肉,卻發(fā)現(xiàn)沒帶錢,欠下胡老大十塊錢。從那以后,就再沒見胡老大出攤兒,搞得他一直還不了錢。也許胡老大不干這行了,他想。今天,借這個機(jī)會,就到胡老大家里親手還給他吧。他可不想一直欠著別人。

楊支書說胡老大家不遠(yuǎn),便帶他去。計劃生育不檢查了,他們一身輕松。山里人說“不遠(yuǎn)”,那只是他們的概念,你并不知道有多遠(yuǎn)。盡管他有思想準(zhǔn)備,還是走了好大一會兒,翻過兩道坡,才看見一個孤零零的小院子。

“到了?!睏钪f。

院里一個人也沒有。但你能感覺得到空氣在抖動,暗處有眼睛在看著你。

“有人嗎?”楊支書喊。他的聲音很大,嚇得一只母雞叫著跑出了院子,墻角一頭小豬站了起來,愣頭愣腦地張望著。沒有人應(yīng)聲。

“我知道屋里有人,出來吧!”

還是沒人應(yīng)聲。

“這是派出所的譚所長!”

雖然還沒人應(yīng)聲,但是屋里傳出了一些響動。一會兒,門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門口。她雖然說不上漂亮,但也有幾分姿色,在山里屬于比較打眼的。她在發(fā)抖。

“這是胡老大的媳婦?!睏钪f。

胡老大四十多歲了,媳婦這么年輕,還……真應(yīng)了那句俗語——好漢無好妻,賴漢娶個嬌滴滴。

她看著他。兩個小家伙從她身后冒了出來,倚靠著門框,也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好像他是外星人似的。

她還在發(fā)抖??赡苁俏疫@身老虎皮嚇著她了,老譚想。

“胡老大呢?”楊支書問道。

這個女人臉色蒼白,仿佛皮下的血液被功率很大的泵瞬間抽得一絲不剩了。靜得可怕,空氣像水泥一樣凝固起來了。

“胡老大呢?”楊支書又問。

這個女人抬起下巴朝他們身后指了一下。

他們回頭看,背后并沒有人。他們疑惑地看著她,她又抬了一下下巴。楊支書覺得這個女人在和他開玩笑,有些生氣,聲音突然提高了很多。

“在哪兒?”楊支書的聲音像一塊冰冷的鐵。

那個女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在他們身后停下來,指了指院門左側(cè)的一堆石頭。一時間他們都沒明白過來,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男人怎么會藏在石頭堆里呢?

“你瘋啦?”楊支書吼道。

那個女人低著頭,不說話。很奇怪,她的身子突然停止了抖動。

老譚看著那堆石頭,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是我殺的,我償命?!彼f。說罷,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不易覺察的解脫了的輕松表情。那是深秋季節(jié),落葉飄零。

他無意間又瞥到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就是黑豆,另一個是他姐姐。黑豆四歲,他姐姐七歲。他們倚靠著門框站著,像兩個受驚的小獸。他們看著他和楊支書,那目光令人難忘,但很難說清楚那目光中包含著什么。有些事情小孩兒是不應(yīng)該看到的,他在想。

“回去!”她的聲音不高,但很嚴(yán)厲。

兩個小孩兒不敢違抗,縮回到門里頭。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黑豆,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一個普普通通的山里小孩兒,看上去窮兮兮的,但結(jié)實健康。他沒想到幾年后這個孩子變成了小侏儒,而且會和他睡到一張床上……

他很疲憊,可是想入睡卻很難。即使睡著了,也不能睡得很死,處于半夢半醒狀態(tài)??蓯旱娘L(fēng)在窗外搗亂,一刻也不安生。迷迷糊糊中,他感到黑豆從床上爬了起來。黑豆大概是要小便吧,他想。睡覺前他告訴過黑豆燈的開關(guān)位置和廁所的位置,他能自己找到嗎?他想到要幫黑豆一把,可是渾身沉困,身上像壓著大石頭一般,無法動彈。讓黑豆鍛煉一下吧,他得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黑豆在房間里摸索,像影子一樣沒有聲音。有那么一會兒,他擔(dān)心黑豆會像影子一樣消失,隨風(fēng)飄走,或者融入黑暗之中。他聽不到黑豆呼吸的聲音,聽不到黑豆的腳步聲,也聽不到黑豆摸索的聲音。黑豆在哪里?

老譚打開燈,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就在他的眼前,離他的眼睛只有幾寸的距離。寒光閃閃,近在咫尺。黑豆舉著刀,要向他臉上扎來……

黑豆舉刀的手僵在老譚的頭頂。黑豆被定在那兒,一動不動,仿佛被施了定身術(shù)。時間凝固了。

老譚從他手中拿過水果刀,不是奪,不是接,是拿,仿佛他的手是一個放水果刀的地方。黑豆像個小木樁,木呆呆地站在那兒。

“你想殺我?為什么?你是啞巴……”

面對一個不說話的人,老譚無計可施。

窗外寒風(fēng)呼嘯,像女人的號哭。黑豆穿著秋衣秋褲,赤腳站在地上,凍得瑟瑟發(fā)抖。

一個小小的人兒,不足一米高,竟然要殺人,這還得了,老譚想。他披上衣服,坐起來,從床頭柜里摸出酒來,喝了一口。他的心拔涼拔涼,需要暖一暖。

他……就讓他站那兒吧,他既然凍死都不會吭一聲,那就叫他凍著好了。

這個夜晚也許是所有夜晚中最冷的一個夜晚,寒風(fēng)在窗外咆哮、嗚咽、翻滾,沖撞著墻壁、拍打著門窗、吹著胡哨、甩著鞭子、肆意鬧騰。風(fēng)聲聽起來就讓人起雞皮疙瘩。老譚終是于心不忍。

“上床吧?!彼f。黑豆站著不動?!澳悄銉鏊篮昧?!”他惡狠狠地說。一個小人兒,看你能撐多久。就這樣,他們一個床上一個床下僵持著。然而,幾分鐘后老譚撐不住了,他跳下來將黑豆抱上床塞進(jìn)了被窩里。

剩下的時間都別想睡覺了,老譚時不時地喝口酒,為自己壓驚,不管怎么說,也算是大難不死吧。他想,他要是死在這個小人兒手下,人們不但不會同情他,反而只會笑話他——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就他高尚,活該他喪命。他碰一下黑豆,黑豆像塊石頭,硬邦邦的。他感到就是理解一塊石頭也比理解黑豆要容易些,這個小人兒,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會不會在想他的母親呢?

黑豆的母親,姚雪娥,這個不幸的女人,也是很值得同情的。她殺人的動機(jī)很簡單——忍受不了丈夫的家庭暴力。

訊問時,老譚問她為什么要殺胡老大,她說胡老大打她,往死里打。

“他為什么要打你?”

“他總疑神疑鬼?!?/p>

“他懷疑什么?”

“他懷疑我是破鞋?!?/p>

“他為什么懷疑?“

“你問他去?!?/p>

她說胡老大總是變著法兒折磨她,胡老大有勁,他的手像鐵鉗一般,能把她的骨頭捏碎,能把她的魂靈捏出竅。胡老大曾用豬尾巴抽打她的下體,打得她那兒腫得像饅頭一樣高,她好多天小解都困難。胡老大還曾想把啤酒瓶塞進(jìn)她身體里,但沒能如愿。胡老大有一次差點兒把她給掐死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活過來了……還有很多,她羞于說出口。

農(nóng)村經(jīng)常挨打的女人有一些,但像她這樣遭到如此虐待的還很罕見。

“你們槍斃我好了,我不想活了,活著還不如死?!彼f,“一命抵一命,我給他償命?!?/p>

……

她很配合調(diào)查,用法律術(shù)語說,叫“對犯罪事實供認(rèn)不諱”。

“你就不為孩子想想?”

老譚的這句話觸到了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的眼淚刷地落了下來,像兩眼小泉。她狠命地咬著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盡管如此,她還是沒能忍住,號啕大哭起來……

老譚永遠(yuǎn)忘不了她號啕大哭的樣子,她好像要通過這種方式將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絕望一股腦兒傾瀉出來,甚至將所有的內(nèi)臟也都傾瀉出來。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人心里像貓抓一樣難受。

在這個夜晚,老譚又聽到了她的哭聲,就在窗外,那么真切。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再仔細(xì)聽聽,原來是風(fēng),冬天的風(fēng)有時候聽上去像女人的哭聲。

天亮?xí)r,風(fēng)弱了許多,但飄起了雪花。很快,整個世界都白了。

老譚本不想將夜里發(fā)生的事說出來,他覺得丟人,都是他自找的,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他不能對女兒女婿隱瞞這件事,畢竟他住在他們家里,他們有權(quán)利知道。再者,他不打算在黑豆身上冒險了,那個租房子帶黑豆一起生活的念頭他也丟開了。他不敢和黑豆單獨在一起生活,他怕某一天他的死成為人們的笑談。

老譚把夜里發(fā)生的事說了之后,女兒女婿都很震驚。在他們眼皮底下差點兒發(fā)生了血案,想想都后怕。但震驚之余,他們反而有些興奮,盡管他們竭力掩飾,老譚還是看出來了。他們夜里肯定沒少討論黑豆的問題,一方面,他們不會趕黑豆走,因為要顧及老譚的感受;另一方面,他們對家里多個人又很不習(xí)慣。對他們來說,黑豆是個難題。現(xiàn)在問題變得簡單了——黑豆不能待在這個家里!

老譚不可能睜著眼睛睡覺,再說了,女兒女婿也不會放心他和黑豆睡在一起。又沒有多余的房間和床,怎么安置黑豆?這些都是明擺著的,大家心里明鏡兒似的。女兒女婿不愿說出趕黑豆走的話,他們了解老譚的性格,他要是拗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他們等著老譚自己提出來。

老譚想過把黑豆送走的事情,但問題是送哪里?送給誰?送回矮子身邊,讓矮子繼續(xù)虐待他嗎?那豈不是讓楊支書和安東笑話。別的……不能把他扔到大街上,連這種念頭都不該有。也不能把他交給警察,老譚當(dāng)了一輩子警察,知道警察會怎樣處理。也不能送到民政局,民政局會怪他多管閑事。那么,送孤兒院吧,可他沒聽說南陽有孤兒院。這件事把他給難住了,他要好好想想。

他沒把他的心思都告訴女兒女婿,讓他們?nèi)ゲ掳伞?/p>

女兒女婿匆匆吃了飯就上班去了,下雪,路不好走,他們要早點兒出門。他們相信那么一個小人兒,老譚完全能夠搞定。但他們也沒忘記提醒老譚提高警惕,別陰溝里翻船,毀了一世英名。另外,他們順路把琪琪送到學(xué)校,讓老譚和黑豆在家待著。

老譚知道,他們把黑豆的問題撂給了他。

黑豆還在睡覺,他起來時沒叫黑豆。黑豆大概和他一樣,后半夜沒睡著吧,天明時黑豆扛不住了,沉沉睡去。讓黑豆多睡會兒吧,小孩兒覺多。

天無絕人之路。老譚正在屋里發(fā)愁,有人敲門了。他從貓眼中看到一個雪人,看來雪下得很大。那人取下帽子,拍打著身上的雪花。是個女的,中等身材,一頭瀑布似的長發(fā),看上去很面熟,但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打開門,問她找誰,她說就找他,老譚。

她跺腳時,老譚從她高筒皮靴上的雪跡判斷,雪有好幾厘米厚了。

“好大的雪!”她說。

她看上去很興奮,眼睛明亮,熠熠放光,整個面孔都被那柔和的光所照亮,顯得特別美麗。

“你是——”

“我是南陽電視臺的記者,我叫葉子。”

他想起來了,她就是采訪黑豆的記者,前天在電視上看到過。老譚總覺得電視上的人都離自己很遙遠(yuǎn),沒想到真人出現(xiàn)在了面前。毫無疑問,她是為黑豆而來的。嗅覺可真靈敏啊,他心中感嘆一聲。

黑豆已經(jīng)起來,并吃過早飯,坐在沙發(fā)上。一開始葉子沒認(rèn)出黑豆。也難怪,她采訪時黑豆就像一堆扔在墻角的破布,和垃圾沒什么兩樣;現(xiàn)在洗干凈了臉,穿上了新衣服,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兒童。

“你不認(rèn)識黑豆了?”老譚問。

她審視了一會兒,“哦”了一聲:“沒錯,就是黑豆!想不到變化這么大,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

“嗨,”她和黑豆打招呼,“不認(rèn)識我了?”

黑豆木著臉,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你知道的,他不會說話?!崩献T說。

葉子笑笑說:“沒關(guān)系?!?/p>

“這事,”老譚指的是他將黑豆帶回來這件事,“你是咋知道的?”

“安東說的。”葉子說,“也許可以做個后續(xù)節(jié)目,我本能地覺得這里面有可挖掘的東西,這是一種感覺,也不知對不對,所以找您聊聊……”

老譚本意是要拒絕采訪的,他可不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干了一件傻事,但在和葉子聊天的過程中,他忍不住將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給說了出來。當(dāng)然不是當(dāng)著黑豆的面說的,他已將黑豆打發(fā)到他的房間里了。不說他會憋得慌,說了之后他感到一身輕松。再者,他實在是沒招兒了,他想讓葉子幫他出出主意。

黑豆要刺殺老譚,這讓葉子大為吃驚。她連說想不到,想不到。她的聲音里突然有一種職業(yè)的興奮:“這是一個現(xiàn)代版的《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做成節(jié)目肯定會引發(fā)討論的?!?/p>

老譚才不關(guān)心什么節(jié)目不節(jié)目討論不討論的事,他想的是黑豆的問題如何解決。如果黑豆的問題不解決,他不會上節(jié)目。

雪花在窗外飛舞,那樣輕盈,一陣回旋的氣流能將它們重新帶到天上。有那么一會兒,他們都在看雪,老譚知道他會記住這場雪,葉子大概也會記住這場雪吧。

“這天兒,蛇會凍僵的?!彼f,“你看他是一條蛇嗎?”

“誰?”

“黑豆?!?/p>

“我沒說他是一條蛇,是你說的。”

“我有一種直覺,不知道對不對?”

“你說?!?/p>

“你認(rèn)為他正常嗎?我是說他昨天夜里做的事?!?/p>

“這還用問。”老譚搖搖頭。

“他為什么要殺你?”

“我不知道,我想過這個問題,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崩献T又搖頭。

“應(yīng)該問問他?!?/p>

他們沒辦法讓黑豆開口,就把黑豆帶到專家那兒。葉子認(rèn)識中心醫(yī)院的孫大夫,他是本市有名的心理咨詢師,他有一雙馴獸師般的眼睛,也許他能讓黑豆開口,不過老譚和葉子并沒抱太大希望。

雪下得很大,地上已鋪了厚厚的一層,到處都是白的。老譚和葉子帶著黑豆來到中心醫(yī)院,將黑豆交給孫大夫。他們待在走廊里,在走廊盡頭看雪。雪將柔和的白光映進(jìn)來,照在人身上,讓人看上去明亮許多。

說實話,老譚并不覺得心理分析能管用,你有再大能耐,給你個木樁,你能讓他開口?但是,試試也無妨,不能辜負(fù)了葉子的一片好心。

葉子對黑豆母親的案子很感興趣,遇到老譚,自然要多打聽一些。老譚說:“那個案子完全是撞上的,當(dāng)時去坡頭村督促計劃生育工作,我想起欠胡老大十塊錢,就去他家還錢。胡老大是個殺豬的,在街上支個案子賣肉,有一天我割了肉,一掏口袋沒錢,就先欠著。這一欠,就再沒見過他。那天到坡頭村,我想起這件事,就讓支書領(lǐng)我到胡老大家。胡老大的女人叫姚雪娥,一看警察——我穿著警服——找上門來了,嚇得直哆嗦,以為事情敗露了,就主動招供,說她將胡老大殺了,埋在院墻邊,上邊堆了一大堆石頭?!?/p>

“如果她不招?”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她家是獨門獨戶,住在半山坡上,她要說胡老大出門打工了,誰也不會懷疑。那樣,就不好說了?!?/p>

“她為什么要殺胡老大?”

“這得從根兒上說,她十五歲換親換到胡家,嫁給胡老大。胡老大比她大二十歲,對她很不好,總是打她,虐待她,下手很重。你想想,胡老大是個殺豬的,力氣會小嗎?她也是實在忍受不了了才……”

“黑豆他二叔?”

“他也是自己跳出來的,本來姚雪娥把所有的罪責(zé)都攬到自己身上了,說人是她殺的,她愿意償命,沒想到胡老二跑到派出所說我們抓錯人了,胡老大是他殺的,他要我們放了他嫂子。”

“他為什么要殺胡老大?”

“也是因為胡老大打老婆,他看不慣,所以就把他哥給殺了。兩個人說的情節(jié)都與案情吻合,用的都是殺豬刀,扎的部位都是肚子,殺人后都是把尸體埋在院墻邊……”

“一起干的?”

“你猜對了,他們就是一起干的。他們都想為對方開脫,結(jié)果誰也沒開脫了,胡老二被槍斃了,姚雪娥被判了死緩?!?/p>

“他們是不是相愛?”

“如果你見過胡家二兄弟和姚雪娥,你就會明白,姚雪娥和胡老二才應(yīng)該是一對。胡老大五大三粗,腰像門板一樣寬,胡老二像楊樹一樣筆直,算得上標(biāo)致小伙兒。其實也不是小伙兒了,他那時候已經(jīng)三十歲了。兄弟倆不像是一母所生。他們肯定是相愛的,姚雪娥嫁過去十年了,胡老二一直沒結(jié)婚,他自己說是因為家里窮,娶不起媳婦,我想真正原因可能是因為他愛上了他嫂子……”

“沒問他?”

“問過了,一涉及這個話題,他就低著頭不說話……”

重新回顧這個案件,老譚忽然發(fā)現(xiàn)胡老二和姚雪娥是那么相愛,完全配得上“至死不渝”這個詞,而當(dāng)初他并沒在意這一點,他在意的只是事實真相。

葉子感嘆道:“唉,兩個相愛的人!”

孫大夫的門虛掩著,老譚和葉子到門口看看進(jìn)展如何。已經(jīng)兩個小時過去了,基本上只是孫大夫一個人在說,他的聲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他頗有耐心。這也許是由他的職業(yè)決定的,即使對著墻壁他也能不歇氣地說上兩個小時吧。他們打算離開的時候,孫大夫的聲音消失了,就像水滲入了沙中一樣。屋里靜悄悄的。接著,又是孫大夫的聲音,更有穿透力的聲音:“你為什么想要殺譚警官?”

沒有聲音,寂靜。老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不讓它跳動,它跳起來會發(fā)出打鼓一樣的聲音,妨礙他傾聽。孫大夫用他馴獸師般的目光注視著黑豆,他要用那如刀的目光剖開黑豆心上的冰。隨后,虛無中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他是仇人,他毀了我的家!”

老譚的心哆嗦一下,又開始跳動,但跳得很不規(guī)律。他臉色難看,葉子用目光安慰他,他搖搖頭。

“他是個小孩兒,他還不懂事?!比~子說。

老譚又搖搖頭。

仇人,這個詞雖然像刀子一樣,但老譚并不感到十分意外。按黑豆的邏輯,是老譚將他的母親和二叔繩之以法,讓他沒了家,老譚自然是仇人,所以他向老譚舉起了刀。真正讓老譚感到意外的是,黑豆竟然說話了。黑豆在他面前一句話也不說,而在孫大夫面前卻說話了。這說明什么?說明黑豆拒斥他!黑豆不光拒斥他,還拒斥整個世界,他五年間一句話也不說,就是在拒斥一切。

黑豆總共就對孫大夫說了那一句話,之后,他又閉上嘴,恢復(fù)了他那一貫的木呆呆的神情。他重新把自己變回了啞巴。

孫大夫指指自己的腦袋,說:“這孩子這兒受過刺激,他心里有一個黑暗的深淵?!边@是他單獨對老譚說的,此時葉子和黑豆待在外邊。

“我明白?!崩献T說。

“他需要愛?!?/p>

“我明白?!?/p>

……

老譚看出孫大夫也沒有更多的招兒,就告辭了。大夫不是神,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這是孫大夫說的,一點兒沒錯。但孫大夫讓黑豆說出了一句話,這個能耐就不小。老譚還是佩服孫大夫的,有兩下子。孫大夫說心理咨詢需要很長時間,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問題的。另外,即使花費足夠的時間,也不一定都能奏效,這項工作就這樣。老譚也不奢望孫大夫能解決黑豆的問題,他想,不會有第二次了。

既然到了醫(yī)院,老譚順便給黑豆買了凍瘡膏和癩瘡膏,他的手和頭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出了醫(yī)院,雪還沒停,到處都是白茫茫的。街上車輾過的雪黑乎乎的,很臟。人行道上有行人踩出的腳印,很白,很干凈。他們順著人行道往前走,老譚牽扯著黑豆的手,怕他摔跟頭。

拿黑豆怎么辦呢?老譚仍然面臨著這個問題,葉子幫不了他,孫大夫更幫不了他。

和葉子分別時,葉子說她對再做個節(jié)目很有信心,但這卻不是老譚所關(guān)心的,老譚不置可否。他們沒說下步怎么辦,只說再聯(lián)系。顯然,黑豆的問題還得老譚自己扛著。

雪還在下,沒完沒了。

老譚繼續(xù)讓黑豆住在家里。除了老譚,其他人都和黑豆保持著距離,尤其是琪琪,她很害怕他,總是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大概她也知道他要殺她姥爺吧。他是沒辦法,黑豆是他帶回來的,他不能扔下不管。

晚上,他還讓黑豆上床睡覺,只是將水果刀藏了起來。白天,他帶著黑豆,黑豆像是他的尾巴。他送琪琪上學(xué),帶著黑豆。買菜,帶著黑豆。下棋,也帶著黑豆。老譚對他的棋友說,黑豆是他鄉(xiāng)下親戚的孩子。

黑豆和老譚還是不說話,老譚逼他也沒用。

吃飯時,老譚問他:“餓不餓?”

他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比如搖頭或點頭之類。

“不說不讓你吃飯,我再問一遍,餓不餓?”

黑豆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看來是不餓,那就不用吃飯了?!?/p>

一家人吃飯,黑豆獨自在那兒站著,看他們吃。

“吃不吃?”老譚又問。

黑豆還是沒反應(yīng)。

“你厲害,我服了你,坐下吃吧?!?/p>

過了兩天,琪琪不那么怕黑豆了,她送給了他一盒用舊的彩筆。她問黑豆喜歡嗎?黑豆點了一下頭。別看點頭這個小動作,黑豆也是才學(xué)會的。由于長時間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軀殼中,他完全習(xí)慣于木然,不會和人交流。

在葉子的幫助下,電視臺為黑豆聯(lián)系了一個去處——太陽村。

這天晚上,小梅送黑豆一條圍脖,鄭志雄送黑豆一個帽子。他們對黑豆表現(xiàn)出了過分的熱情。

第二天一大早,葉子和攝影師登門。他們要全程攝像,這是老譚和電視臺達(dá)成的協(xié)議。電視臺出一輛商務(wù)車,送他們?nèi)ケ本磺匈M用由電視臺負(fù)擔(dān),作為條件,則是允許電視臺全程攝像。于是,他們起床、洗漱、吃飯、家長里短,全被拍了下來。

從南陽到北京全是高速,一千公里只用了十個小時,這還包括了吃一頓飯的時間。

太陽村并不是一個真正的村子,而是由一些彩色小屋組成的一個小小的部落,坐落在北京市順義區(qū)趙全營鎮(zhèn)板橋村小學(xué)的后邊。

由于提前聯(lián)系過,加之有記者跟隨采訪,他們在太陽村受到了熱情的接待。一切都很順利,黑豆住進(jìn)了“瑞典小屋”。這個小屋是一位瑞典老太太捐建的。

太陽村是退休警察張淑琴創(chuàng)辦的慈善機(jī)構(gòu),專門收養(yǎng)父母被判刑的孤兒。

張淑琴是一位樸素和藹的老太太,看到她,你很難將面前這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與她退休前的警銜——一級警督——聯(lián)系起來。但仔細(xì)觀察,你仍會從她干練果斷的處事風(fēng)格上看到警察職業(yè)留下的痕跡。她并不覺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她說只是為這些孩子們做點兒事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孩子是無辜的”,這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

分別時刻到了。張淑琴拉著黑豆送老譚他們出來,黑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張淑琴讓他和老譚告別,他也沒有反應(yīng),就像是一根木樁。沒有催人淚下的分別場面,也沒有熱情洋溢的話語,一切都平平淡淡,就像一個平常的周一家長將孩子送進(jìn)幼兒園一樣。再者,這個地方也不像其名字那樣光芒四射,而是又小又簡陋,還有些冷清。

不要說記者了,就連老譚都覺得分別的場面過于平淡。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悵。他應(yīng)該感到輕松,可他感到的卻是惆悵。

“黑豆有這樣一個歸宿挺好的?!比~子說。

老譚看著窗外,沉浸在自己的惆悵情緒中。

“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

“可是……”老譚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心中一團(tuán)亂麻,理不出頭緒來。他有些放心不下黑豆,好像黑豆是他的親人,讓他牽掛。

夜里,在北京的如家快捷酒店,老譚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他想,這可能和到一個新地方有關(guān)吧。

他坐在床上,無所事事。當(dāng)一個人獨自面對黑暗的時候,時間是個非常惱人的問題,它會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你的空虛和迷惘。退休之后,他如同失重了一般,感到生活輕飄飄的,整個人也輕飄飄的?!拔业纳眢w很好,糖尿病不算什么,可我卻退休了,‘安度晚年了。黑豆,就像一塊石頭綁到我身上,我又感到了生活的重量?,F(xiàn)在,我的生活又變輕了……”

上午,他們正要離開北京,突然接到太陽村打來的電話:“黑豆失蹤了?!?/p>

他們又匆匆趕往太陽村。冬天灰暗的風(fēng)在窗外呼呼地吹,帶著干燥的塵埃氣息。天空壓得很低,遠(yuǎn)處已經(jīng)壓到大地上了。

老譚往太陽村打電話,沒人接,可能是都出去尋找黑豆了。停一會兒,他又重?fù)?,響了幾次鈴之后,一個小孩兒拿起了話筒。

“找到黑豆了嗎?”

“沒有?!?/p>

“還在找?”

“嗯,警察也來了。”

“警察呢?”

“去找黑豆了?!?/p>

……

他那么小,沒見過世面,又像木頭一樣呆,還沒有錢,他能跑到哪兒呢?天這么冷,但愿……

他們趕到太陽村的時候,警察、老師和學(xué)生都在外邊,他們呈圓弧形狀散開,圍出一個空場。在空場中央,黑豆像條小瘋狗一樣跑著跳著叫著……

老譚的第一感:黑豆找到了;第二感:他瘋了;第三感:他說話了。

盡管黑豆在中心醫(yī)院說過話,可在那前后,老譚都沒聽到他說過一句話。他頑固地把話語封閉在自己的喉嚨里。他臉上也有表情了,不再是那一成不變的麻木和呆傻。

“黑豆——”老譚叫了一聲,朝他走過去。

黑豆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站在那兒,怯生生地看著老譚。老譚抓住他冰涼的小手,帶他回到“瑞典小屋”。

十一

張淑琴希望老譚留下,她說黑豆離不開他。這個小家伙,老譚想,怎么又粘上我了?他第一次感到黑豆對他有一種強(qiáng)烈的依戀,但他并沒想過要留下來陪黑豆。

她突然咬住胳膊“嗚嗚嗚”地哭起來,老譚看到她左手腕上扎著一條藍(lán)色的小手絹

“你考慮考慮?!睆埵缜僬f。

老譚點點頭,出于禮貌,他沒有馬上拒絕。

張淑琴又說:“你可以留在這兒幫我,不過沒多少錢,差不多算義務(wù)的?!?/p>

“我能干什么?”

“買菜、燒鍋爐、看門,等等?!?/p>

就這樣的條件,老譚居然答應(yīng)了,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我是不是又發(fā)瘋了?不,我是自愿的,心甘情愿留下,陪著黑豆,將他從夢魘中拯救出來。

告別葉子時,他請求葉子不要播出這個節(jié)目,他怕人們說他又在犯傻?!拔也幌胱鰝€傻瓜,”他說,“可我就是個傻瓜……算了,隨便你們,傻瓜就傻瓜吧。”

晚上,老譚和黑豆睡在一起。老譚不怕黑豆再刺殺他,他從黑豆的眼睛中看出,黑豆不會這樣干了。

黑豆能說話了,雖然說得不利索,但連猜帶蒙,基本能懂他的意思。黑豆說他閉上眼總是看到血,到處都是血,往他身邊流,要將他淹沒,他怕……

“不怕,有我呢?!崩献T說,“我是警察。”

他照顧黑豆吃喝拉撒,每天教他洗臉?biāo)⒀?,上床前洗腳。他也教黑豆和別的孩子在一起玩耍。這里是個大家庭,不缺玩伴兒,黑豆?jié)u漸有了些改變。

“瑞典小屋”里還住著三個男孩兒——灰灰、瘦蟲、麻雀,他們很快就和老譚混熟了,對老譚什么也不隱瞞。老譚雖然對他們的故事感興趣,但他從不去揭他們的傷疤,除非他們要說給他聽。

灰灰說:“有一天,我們正在吃飯,是晚上,天已經(jīng)黑了,我爹從外邊回來把我媽叫出去,我媽就再沒回來。我爹說我媽去姥姥家了,后來人們在一個枯井里發(fā)現(xiàn)了我媽,我媽已經(jīng)變樣兒,認(rèn)不出來,我記得我媽那天穿的衣服,我知道那是我媽……是我爹殺的,他又有了女人,不要我媽了……我爹被槍斃了。我和妹妹——我有個妹妹也在這里——我們沒人要,肚子餓了就去偷吃的,有時也偷別的去賣錢,沒錢不行,病了咋辦?人們都見不得我們,把我們趕出村子,我們就在街上流浪,再后來,張奶奶把我們接到了這里……”

他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語氣平靜如常,但之后他轉(zhuǎn)過臉去。

瘦蟲說:“我媽不想跟我爹過了,領(lǐng)著我回了姥姥家,我爹就到姥姥家把我媽和我姥姥殺了。他還想殺我,我藏了起來,他沒找到,其實他差一點兒就找到我了,我就藏在柴堆里,他還往柴堆上踢了踢,沒踢到我;他喊我,我不敢答應(yīng),我要答應(yīng)了,他就會把我殺了。他坐下來,就坐在我面前,用刀在自己脖子上割了一刀,血帶著泡泡往外冒,他想用手捂住,血就從他指縫里冒出來……”

他說不下去了,身體顫抖起來。老譚將他摟在懷里安慰他:“沒事了,別怕,別怕?!?/p>

麻雀說:“我沒見過我爸爸媽媽,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奶奶很老了,腿有毛病,走不動路,后來就爬著燒火做飯,我知道她也快爬不動了,到那時候她就該死了。她常說,她不能死,她要把我養(yǎng)大……有時她也說,她養(yǎng)不了我了,她的骨頭都快朽了,閻王在叫她呢,她聽到了。我剛到這里不久她就死了,真的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了……”

他眼淚和鼻涕一塊兒往下流,他抿了一把,把臉弄得很臟。老譚也把他摟到懷里,給他擦去眼淚,幫他擤鼻涕。

他們說的時候黑豆在旁邊聽著。門外還有別的小孩兒也在聽,突然有兩個小孩兒被別的孩子推進(jìn)來,他們叫:“我們也沒爹沒媽——”

外面?zhèn)鱽硪魂嚭逍β暫碗u的叫聲。院里養(yǎng)著幾只母雞,被小孩兒們給驚擾了。

十二

有一天,老譚突然問了黑豆一個問題。

“黑豆,你爹被殺的時候,你在哪兒?”

“我?”

“你和你姐?!?/p>

“我和我姐鉆在床下?!?/p>

“你們看到了?”

“嗯。”

“看到什么了?”

“看到我爹喝醉酒,要殺我叔……”

“你們?yōu)樯躲@到床下?”

“我爹喝醉后就打我媽和我們倆,那天我媽下地了,我們怕他打我們,就鉆到床下?!?/p>

“都看到了?”

“嗯?!?/p>

“你爹要殺你叔,怎么回事?”

“我爹先是罵我叔,還罵我媽……”

“平常他罵他們嗎?”

“平常也罵。那天我叔不知怎么了,就不讓罵,后來他們就打起來了……”

在和黑豆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中,老譚感到自己變成了黑豆,和姐姐苗苗一起躲在床下,恐懼得發(fā)抖,嚇得不會說話,他看到了那一幕——

胡老大喝醉了,醉得不成樣子,他罵胡老二是畜生,是豬,是狗。胡老二說,你才是畜生呢,你做的那些事畜生都做不出來。胡老大說,她也是畜生!胡老二說,不許你糟蹋她!胡老大說,我就糟蹋她了,她是我的,我想咋糟蹋就咋糟蹋,你管不著!胡老二說,我就是不許你糟蹋她!胡老大說,她是我的,我要把她杵爛搗碎軋成餅,我要把她吃了,我要把她喝了……胡老二撲上去,把胡老大撲倒在地,平常他打不過胡老大,那天胡老大喝醉了,像堵墻一樣倒在地上,他騎到胡老大身上,把胡老大的臉打爛了,鼻子打流血了。他威脅胡老大,你再打我嫂子,我就宰了你!胡老大說,你是不是睡過她?胡老二給他臉上一拳。胡老大說,你一定睡過她了。胡老二又給他一拳,快把他眼珠子打出來了。胡老大說,你們倆都是豬,我要殺了你們。胡老二又打胡老大,打得他臉上全是血……后來,胡老二放胡老大起來,他打累了,坐地上休息。胡老大摸索著從墻縫里抽出一把殺豬刀,他眼睛上糊著血,看不清楚,走路跌跌撞撞。胡老大朝胡老二走去,胡老二起來奪胡老大手中的刀。胡老大不松手。他們扭打起來,打著打著胡老大摔倒了,他腳下絆了一下,刀就插進(jìn)了他肚子里。胡老大腰弓起來,像只大蝦。胡老大把刀拔出來,血流了一地。胡老二看著胡老大流血,說活該!胡老大站起來,拿著刀,想把胡老二殺了。胡老二踹了胡老大一腳,又把胡老大踹倒了。胡老大還想站起來,但是疼得厲害,他皺起眉頭。胡老大的腸子不知什么時候掉出來了,冒著熱氣,他坐在那兒把腸子塞進(jìn)肚子里,腸子沾上了土,很臟,他想把土捋掉,可是越捋越臟,后來胡老大就不捋了,他咽氣了……姚雪娥回來看到胡老大死了,問胡老二,你把他殺了?胡老二點點頭。姚雪娥問,為什么?胡老二說,我不讓他再罵你再打你。姚雪娥說,要殺也該我來殺。胡老二說,我給他償命。姚雪娥說,他死就死了,償啥命。姚雪娥把镢頭交給胡老二,說咱們把他埋了吧。天黑了,他們出去在院里挖坑,一下,一下……他們挖了很長時間,然后他們進(jìn)來把胡老大的尸體抬出去埋了。后來,黑豆和苗苗聽到了堆石頭的聲音,第二天,他們看到靠院墻那兒多了一大堆石頭,石頭原來不是放在那個位置,從石頭縫里能看到一些新土。姚雪娥和胡老二把地上沾血的土都鏟了,弄到外邊,收拾完之后,姚雪娥說,出來吧。黑豆和苗苗想從床下爬出來,可是胳膊腿都麻木了,不聽使喚。胡老二把他們拽出來,放到床上。姚雪娥說,你們什么也不許說,誰要說出去,就把你們的舌頭割了……

老譚看到了,看到了,一切,那一切。他感到恐懼和震驚,他的肌肉和骨頭都感到了恐懼和震驚。冷,非常冷,身體里仿佛塞滿冰塊。

他睡不著。后來睡著了,卻做噩夢,夢到了血,很多很多血,血像下大雨時道路上的水一樣流淌、積聚、上漲……

老譚知道這是黑豆的夢,他做著黑豆的夢。

黑豆說他剛到這兒的時候總是夢到血,一閉上眼就看到血,所以他逃走,瘋了般地又跳又跑,他怕……

黑豆現(xiàn)在不做這樣的夢了,他把這個夢移植給了老譚。

十三

老譚要離開這里,他對黑豆說他要去弄清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否則,他就睡不著覺。

黑豆不放他走,堵住門,不讓他離開。

他說:“我還會回來。”

“那也不行?!焙诙拐f。

黑豆哭著求老譚不要離開,他說他會聽話,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老譚不離開。但他一覺醒來后,老譚還是走了。

黑豆兩天沒吃飯,也不說話。張淑琴打通老譚的電話,讓黑豆去和老譚說話。黑豆一聽老譚的聲音,就“哇”地哭了起來,老譚安撫了好半天,黑豆也沒止住哭。自始至終,黑豆哭得沒說成話。但這次通話之后,黑豆開始吃飯了。他相信老譚還會回來。

和黑豆通話的時候,老譚已經(jīng)進(jìn)山了。他要去寨根。寨根在伏牛山深處,道路崎嶇難走,每天只有一趟班車。老譚沒坐班車,他不只是要到寨根,還要去離寨根很遠(yuǎn)的一個名叫小勺子的山村,所以他又叫上了安東。

安東開著他的捷達(dá),帶著老譚沿老鸛河旁的公路蜿蜒而上。

過了寨根,又開了十幾公里,他們才來到小勺子村。他們把車停在勺子柄上,問一個放羊的老頭兒,姚雪花家怎么走。老頭兒給他們指了路。這條路太窄,沒法兒開車,他們就步行上去。

村邊有個小學(xué)校,他們在這兒停下來。所謂學(xué)校,其實只有三間房子。房子前一根木桿上升著一面國旗。老譚知道,在山里有國旗的地方就是學(xué)校。教室里有二十多個孩子,一個五十多歲的男老師正在給他們上課。這個老師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他們還沒到跟前,讀書聲就戛然而止。

男老師出來,和他們打招呼。老譚問:“班里有沒有一個叫苗苗的女學(xué)生?”

“有。”

“我們想和她談?wù)?。?/p>

男老師將苗苗叫出來。她長得有點兒像她母親,但說不上來是哪兒像,也許是兩人都有著同樣無辜的眼神吧。

“你叫苗苗?”老譚問。

她點點頭。

“能領(lǐng)我們?nèi)ツ慵覇???/p>

她在前面走。老譚和安東告別男老師,跟在她后面。男老師目送他們很遠(yuǎn)才回教室,讀書聲又響起來。

她家里沒有人,門鎖著。她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門,讓老譚和安東進(jìn)屋。屋里非常簡陋,堂屋只有一張小桌和幾把椅子。偏房里拴著一頭牛,毫無疑問,這是一家人最重要的財產(chǎn)了。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樹,這時光禿禿的,但可以想象秋天滿樹紅柿子的情景。坐在堂屋,能看到門外坡上有幾只雞在土里刨食。

苗苗不知道該怎樣招待他們,讓他們坐下后,就攥著衣裳角站在門邊。

“苗苗,你還認(rèn)識我嗎?”老譚問。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一只腳在撥弄一個小石子。

“苗苗,你想媽媽嗎?”

她還是不說話,頭扭向外邊,看著坡上的雞。

“你想弟弟嗎?”

她把頭仰起來,看著柿子樹的枝條,還是不說話。

“你知道弟弟現(xiàn)在在哪兒嗎?”老譚蹲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在抖。她把手往回縮了縮,大概想掙脫又不敢。她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砸在地上,砸出兩個小坑兒。老譚并不是有意要把她惹哭,他只是覺得這樣也許她會開口說話。從和他們見面到現(xiàn)在,她還一句話沒說呢。

“我們可以帶你去看你媽媽?!卑矕|說。

“還可以帶你去看你弟弟,他現(xiàn)在在北京?!崩献T說。

她突然掙脫老譚的手,跑了出去。

老譚和安東面面相覷。很快門外傳來號哭聲。他們出去,看到她蹲在院墻外抱著自己的膝蓋大哭,哭得坡上的雞都不刨食了,站那兒往這兒張望。有幾個村里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邊,并不往跟前湊。

“不哭,咱不哭了啊——”

苗苗說的和黑豆一樣,孩子不會說謊。她還補(bǔ)充了一些細(xì)節(jié),說她爹死的時候看見了他們,他瞪著他們,嘴張開,想說什么,但已經(jīng)說不出來了。

她說那天晚上冷得很,風(fēng)很大,吹得黑夜像床單一樣擺來擺去,樹葉都像鳥一樣從樹上飛走了。她和黑豆蜷縮在床上,瑟瑟發(fā)抖,一夜沒合眼。她媽和她叔以為他們睡了,就又出去搬石頭,他們把房子周圍能找到的石頭都搬到院墻邊堆起來,壓住她爹。她爹勁大,他們怕他從土里拱出來,所以壓那么多石頭……

一個抱小孩兒的女人斜刺里飛快從坡上跑下來,幾只雞驚得飛起來,有的落到樹枝上,有的落到房頂上。她一陣風(fēng)地來到他們跟前,大口喘著氣,嘴里呼出的熱氣快噴到他們臉上。不用說,她就是姚雪花,姚雪娥的妹妹。五年前,是她將苗苗領(lǐng)回來撫養(yǎng)的,為此沒少和丈夫生氣。

她咄咄逼人:“你們要把她帶走嗎?”

安東說:“我們只是想了解點兒情況?!?/p>

她聲音很大,像呼嘯而出的子彈:“有啥好了解的,償命的償命,坐牢的坐牢,還不夠嗎?有啥好了解的?”

返回的路上,老譚和安東心情都很沉重,好長時間他們一言不發(fā)。老譚突然感到心里難受,顫抖著剝了一塊巧克力糖塞嘴里。

“低血糖?”安東問。

老譚點點頭。

“下去就吃飯。”

“沒事,吃塊糖就好了?!?/p>

他們到寨根時,早過了吃飯點兒,飯店里沒什么人。他們點了兩個小菜,要了兩碗面。安東沒什么胃口,只是動了動筷子。老譚不吃不行,勉強(qiáng)將一碗面吃完了。

“怎么會是這樣?”安東說。

這也是老譚想說的,他們熟悉的案件,真相怎么會是這樣呢?吃過飯他們就上路了,一路上他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怎么會是這樣?

胡老二和姚雪娥供認(rèn)他們合謀殺人,他們犯下故意殺人罪,為此,胡老二被判死刑,姚雪娥被判死緩,后改為無期徒刑??墒聦嵣?,整個事件沒有預(yù)謀,只是突發(fā)的偶然性事件,胡老二不是故意殺人,他并沒有想殺他哥哥,那是個意外。姚雪娥在胡老大死后才回來,她沒參與,更沒指使殺人。

原來老譚認(rèn)為那是個鐵案,事實清楚,證據(jù)扎實,又有口供,可以說毫無瑕疵。盡管他同情胡老二和姚雪娥,但那是職務(wù)之外的事了。

現(xiàn)在,見鬼,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事實是另外的樣子,是孩子眼中看到的樣子,而不是他們以為的樣子,也不是判決書上所寫的樣子。

安東將車開到河灘上停下來。老鸛河的水清凌凌的,在他們面前靜靜地流淌,有幾只水鳥飛起來,落到上游的一個水潭里。他們下車,站在鵝卵石上,看水上的云影,看對面的青山,看水鳥,看農(nóng)民牽著一頭牛在路上走……

“這件事,我很震驚?!卑矕|說,“非常震驚,我不知道該相信什么?!?/p>

“我也一樣?!?/p>

“他們怎么那么傻?”

“不是他們傻,是我傻?!崩献T說。

“別自責(zé)了,我們是人,不是神仙?!?/p>

老譚知道安東是想安慰他,可這并不是安慰不安慰的問題,這是一樁錯案……

十四

回到南陽后,老譚給葉子打電話,要和她聊聊。他們坐到上島咖啡廳二樓,窗外是白河橡膠壩攔起的水面,有的地方結(jié)冰了,有的地方則沒有。河堤上的柳樹一片葉子也沒有,只剩下柔細(xì)的枝條靜靜地垂著。不遠(yuǎn)處,臥龍大橋上車來車往。

他們喝咖啡的時候,窗外有小小的明亮的東西飄過:下雪了!

“我們真是和雪有緣??!”不期而至的雪讓葉子興奮,臉上放光。

“可不?!?/p>

很快雪就大了,雪花輕盈地舞著,盡情地展示著優(yōu)美的舞姿。雪的白光映入窗內(nèi),給咖啡廳增添了一種夢幻般的氛圍。

老譚本來不打算告訴葉子更多的情況,畢竟這只是他的事情,誰也替他分擔(dān)不了,可是由于這場意想不到的雪,由于雪所營造的夢一般的氛圍,他竟然向葉子傾訴起來。他不但給她講了整個案件的前前后后,講了這幾天的經(jīng)歷,還向她講了他的苦惱和不安,講了他感受到的空虛,講了他看到的沉重……他把自己像布袋一樣翻了個里朝外。

老譚為什么要向葉子傾訴?后來他想,也許他潛意識中需要一個知情者和監(jiān)督者,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鞭策他,讓他不懈怠、不退縮、不灰心。太親近的人擔(dān)當(dāng)不了這樣的角色,陌生人也擔(dān)當(dāng)不了。葉子最合適了,她對他既有同情,也有理解,再加上她的記者身份,簡直就是不二人選。

他停下來時,雪還在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鋪天蓋地,而黑夜和寂靜降臨。葉子出神地看著窗外,默默無言,她還沒從他講的故事中走出來。

“想什么呢?”老譚問。

“我在想為什么?姚雪娥和胡老二為什么要那樣做?”

“我也在想?!?/p>

她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答案了?!?/p>

“是什么?”

“我先不告訴你,我要驗證。”

十五

通過關(guān)系,老譚查看了胡老大案件的全部卷宗,想找出一點兒破綻,可是沒有。任何人看了這些證言、口供、照片、報告等,都不會對這個案件提出哪怕一點點異議。這是一個鐵案。作為警察,他還清楚辦案時沒有任何程序上的違法,更沒有刑訊逼供等現(xiàn)象。

“你們?yōu)槭裁匆J(rèn)罪呢?”當(dāng)老譚坐到姚雪娥面前時,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這是在新鄉(xiāng)女子監(jiān)獄的探監(jiān)室里,從來沒有人來探望過姚雪娥,她更沒想到來探望她的人會是老譚。她看上去面色有些灰暗,可能是光線的緣故。

“我來看看你?!?/p>

“謝謝?!?/p>

“我想知道真實的情況,關(guān)于當(dāng)年的案子?!?/p>

“我不想說?!?/p>

“來之前我去看了苗苗……”

“她怎么樣?”她急切地問道。

“住在你妹妹家里,上五年級了,成績不錯?!?/p>

她突然咬住胳膊“嗚嗚嗚”地哭起來,老譚看到她左手腕上扎著一條藍(lán)色的小手絹。獄警勸她幾句,她不哭了。

“黑豆呢?”

“黑豆在北京,也很好……”

老譚告訴她太陽村的情況,她默默地聽著,淚眼婆娑。

“苗苗很想你,我答應(yīng)她要帶她來看你,下次吧?!?/p>

“你是個好人……”她說著又哭了起來。

“別哭……在這里還好吧?”

“和上班一樣,隊長對我很好?!?/p>

“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說實話?”

“我不想讓他死,不想讓他死,”她喃喃地說,“我想替他死啊?!?/p>

“你沒參與殺人,為什么要承認(rèn)?”

“我想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判得輕些,沒想到……”她又嗚咽起來。

“你為啥不申訴?”

她只是哭,說不出話來了。

隊長將老譚叫進(jìn)她的辦公室。隊長說:“你能來看姚雪娥,我很高興,這對姚雪娥改造有幫助。她自殺過兩次,你看到她手腕上的手絹了嗎?那是她為了遮擋割腕留下的疤。”

“她為什么自殺?”

“她牽掛她的孩子,我們曾想去看看的,可是太遠(yuǎn),再說了,也走不開。”

老譚告訴隊長黑豆的情況,以及他對這個案件的新發(fā)現(xiàn)。她很吃驚。

“這么說她是冤枉的?”

老譚點點頭。

“她為什么要這樣?”

“愛情!”老譚說,“她以為這樣能救胡老二?!?/p>

這就是葉子所說的答案。

“愛情+法盲+愚蠢=冤案=悲劇=死亡和牢獄”。

這是一個奇怪的等式,這是一個真實的等式。因為愛情,他們爭著招供認(rèn)罪,甚至將不存在的罪行也攬到自己身上,并為此受懲罰。

愛情,在此多么沉重,多么殘忍!

走出服裝廠(這兒對外稱服裝廠,也確實是個服裝廠),老譚感到心里著急,蹲在門口吃了一塊巧克力糖,又吃了一個面包。他蹲了一會兒,他就是在這時下的決心——我要把她“扒”出來!

“你沒事吧?”門衛(wèi)朝老譚走過來問道。

“沒事。”

“你的手在抖。”

“沒事。”

“你滿頭汗……”

“一會兒就好了?!?/p>

“要不要叫醫(yī)生,里邊有醫(yī)生?!?/p>

“不用?!?/p>

門衛(wèi)沒有走開,站在老譚身邊看著他,怕他有什么意外。十幾分鐘后,老譚感到好受些了,擦去額頭的汗,站起來,向門衛(wèi)道謝后離開了。

十六

回到南陽,又趕上一場大雪。從電視上看,中國南方飛雪連天,五十年不遇的冰雪災(zāi)害席卷了江南大地?;疖囃T诨囊?,高速公路上全是進(jìn)退不得的汽車,成千上萬的人被困在冰天雪地之中。之后,5月12日四川省汶川縣發(fā)生里氏8.0級大地震,有很多人遇難,全民哀悼,舉國救災(zāi)。再之后,北京成功舉辦了一屆舉世矚目的奧運會。再之后,一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jī)爆發(fā)了……這不平靜也不平凡的一年,人們的心都在半空中懸著、被凜冽的風(fēng)吹打著、被地獄的火炙烤著,也有迷醉的時候,但很短暫。這一年,老譚不合時宜地穿梭在公安局、法院、檢察院中,像祥林嫂一樣到處給人講一個愛情故事,為姚雪娥申訴……所有的曲折坎坷,所有的委屈艱辛,與這一年發(fā)生的大事相比簡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說說結(jié)果吧。由于有許多善良正直的人幫助,姚雪娥奇跡般地獲得了改判,由原來的無期徒刑改判為六年。她已服刑五年九個月零二十七天,也就是說再有兩個月零三天,她就可以出來了。

十七

老譚回到太陽村燒鍋爐,這份工作很適合他。太陽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喜歡他,他也喜歡他們。每天最快樂的時光,是放學(xué)之后黑豆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光。黑豆總是提醒他按時吃飯,如果他出去買菜或進(jìn)城,黑豆會在他口袋里裝幾塊巧克力糖,以應(yīng)付突然出現(xiàn)的低血糖。黑豆每天都會算一道數(shù)學(xué)題——今天距他母親出來還有多少天?這道題黑豆從沒算錯過。

在黑豆身上發(fā)生的最神奇的變化是,他長高了。他進(jìn)太陽村的時候九歲,可身高和四歲的孩子差不多。一年之后,他躥了一大截兒,一下子趕上了九歲孩子的身高,也就是說,他把五年沒長的個兒補(bǔ)回來了。

春天,黑豆常算的那道題,答案變成了個位數(shù):9、8、7、6、5、4、3、2、1。

這天,他們早早起床,穿戴一新,出發(fā)去接黑豆的母親出獄。老譚曾經(jīng)帶苗苗去看望過姚雪娥,她們母女到一起時,兩個人隔著玻璃哭得說不成話,整個監(jiān)獄都充斥著她們的哭聲……自始至終,苗苗和她母親沒有說上一句話,她們一直在哭。老譚之所以沒帶黑豆去,是因為黑豆個子太矮,怕姚雪娥看到傷心。現(xiàn)在黑豆長高了,他可以去見他母親了。

走在路上,黑豆說:“爺爺(他早就稱呼老譚爺爺了),我怕。”

“怕啥?”

“怕我媽不認(rèn)識我。”

“可不,你長高了,成了一個大孩子……”

突然之間,一片烏云疾馳而來,遮蔽了他們頭頂?shù)奶炜?,然后紛紛降落,在裸露的田野上變成一個個黑點兒。他們看清了,那是烏鴉。烏鴉成千上萬,源源不斷。褐色的田野很快就變成了黑色。誰也不知道這么多烏鴉從何而來。他們站在那兒,看著烏鴉一批批降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見過烏鴉,但從來沒有一下子看到過這么多烏鴉,簡直不可思議。他們愣在那兒,看著黑黢黢的田野,一言不發(fā)。過了一會兒,烏鴉像一幅巨大的黑色布幔,從地面拉起,向北方飄去。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日食,太陽重新放射出光芒,比以前更為明亮……

老譚拉著黑豆的手,又上路了。

責(zé)任編輯/季 偉

文字編輯/李 敏

繪圖/芥 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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