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這世上,也有這樣一些事物,它們從不起眼,一直處在春風得意熱鬧繁華的邊緣,不爭吵,不湊熱鬧,很渺小,很豐饒,它們活在塵世最低矮的地方,不去爭搶高高在上的陽光,不抱怨,不聲嚷,就那么在被人遺忘的地方活著,風吹雨打地活著,開枝散葉,也開花,也結果,在自己的方圓里碧綠到枯黃,活得很平常,也很芬芳。
直到,有一天,你看見了,遇上了,交往久了,在它們不起眼的外邊下面,你會發(fā)現(xiàn)那份埋藏的香甜,它們,在塵世的泥土里,在喧囂和雜草下面,靈魂里深藏著一抹香甜。
不單是我要說的茅根。我相信是有這樣一些靈魂的。
其實不僅僅是茅根,甜菜、胡蘿卜、紅薯,甚至更廣闊地說土豆、花生、洋芋等這些根部結果,需要扒開泥土才能收獲的植物們,我對它們都心懷感恩,它們都曾以樸實的情意在饑饉的童年里為我奉獻了肉身。提起泥土里的它們,就像提起我仍然深陷在遙遠故鄉(xiāng)的親人,想一想,那份牽扯著血脈的情分就讓同樣泥土里出身的我,忍不住一陣雙眼濕潤……但是,在這些中間,最常想起的卻是茅根。就像想起童年要好的玩伴,想起它,就有一種會心,就想笑,微微笑,一種隱秘的甜也隨著記憶偷偷抵達嘴角。
蘇魯豫皖交界的小地方,給我許多貧困和屈辱的小村莊,我曾咬牙切齒要逃離的地方,就是我浪蕩得再遠也擺脫不掉的所謂故鄉(xiāng)。經(jīng)歷世事,生死大難都遭受了一些,吃了許多苦頭之后,血脈里原來那些激烈動蕩的河流越過了青春執(zhí)拗狹窄的峽谷關口,抵達開闊平坦之后,水流已經(jīng)平緩下來。我已很平心靜氣了,就如一棵茅草,現(xiàn)在,在心里,和故鄉(xiāng)我已經(jīng)基本上可以握手言和,而不再計較那些譬如耿烈的父親和稅收人員爭執(zhí)幾句就被堅硬的皮鞋踩住花白的頭,不計較在討過飯貧窮到寸草不生的祖父陰影下成長的那些年村人對我的譏諷,不計較因?qū)嵲谡也坏綍炊粫r糊涂去偷了某人一本破書而被狠揍的情景……祖父去世那一年,我從漂泊的遠方趕回來,面對挾子抱孫一字排開墳頭跪下,那一刻,我悲哀地流下淚來,不管我逃得再遠,那一種冥冥中血脈的牽連,在我跪下的那一刻,依然感受到那份土地深處的呼喚……我心說,好吧,故鄉(xiāng),我們握手言和,都不計較了,你終究是我的生死之所。再次離開家的時候,我在祖父的墳前栽了一圈茅根,只是想讓受了一輩子苦罪的祖父也嘗到一份甜……
原諒我在開始就插上這么一段不那么輕松的往事,而事實上,茅根的命運在剛一開始,何嘗又不是那樣慘烈呢?——當遠山近田,都被豢養(yǎng)的農(nóng)作物大模大樣地霸占,路旁夾道也被楊樹桐樹這些可以創(chuàng)造價值的高個子們?nèi)α说乇P,甚至巴掌大的那么一點兒河溝,還要被勤勤懇懇的農(nóng)人們開辟出來撒上一把老麻,以待剖其莖皮做繩。而茅根呢,被趕得幾乎無立錐之地。在這些大腕兒小腕兒挑選之后,它,只有選擇遷徙到偏僻的溝渠里。
從一開始,茅根,就是被坐穩(wěn)江山的“春皇帝”流放的子民。果然,稍后,春風十里,那些在打江山中爭先恐后積極表現(xiàn)的驍勇們,很快就從春風那里領取了各種絢麗的顏色,先是杏花,再是桃花,接著梨花、蘋果花、油菜花,桃紅柳綠,仗著春天的恩寵風行一般開疆拓土,就連小臉頰的薺菜花也馱著春風跑得遍地都是。可茅根呢,幾乎完全被春天遺忘了。等到別家都把春天的王冠裝點得花團錦簇了,都把顏色瓜分完了,茅根才探出頭來,近乎小心翼翼地鉆出地面,沒人理會它,也沒人幫助它,它鉆出來就趕上幾陣復辟的寒雨,在這并不歡迎的世界里,它得哆嗦著借助這幾點冷雨從泥土里拼命拔出自己。茅根長得很快,我想,也許并不是它愿意這么匆忙的,而是類似于過了這村就沒這店的危機感,它得很快就長成一片,誰知道這片溝渠的方寸之地晚一點兒會不會被更有勢力的植物搶占了呢,反正春天少它不少多了它也不起眼。所以,茅根接近于帶著一種和時間賽跑的絕望,最大限度最快地將埋藏在泥土里的“綠”釋放,一夜之間,就綠了一片。
與此同時,在茅根剛有點兒眉眼新綠的樣子,我們這幫野孩子就帶著鏟子來了。我們的到來對茅根是毀滅性的。這時候,榆錢尚未在枝頭開倉放糧,桃子也遠未以果實的形式將桃花收藏,經(jīng)歷了一冬天寒餓的我們,嘴里饞得發(fā)酸,我們刨啊剜啊挖啊,干得熱火朝天,沿著河溝都是我們興奮的吶喊,我們比賽一樣劃破土地的皮膚,把濕潤的黃土翻過來,對著溝渠開膛破肚,只為扒出潔白蜿蜒的茅根……當我們其中一人若是找出一根特別粗且特別長的茅根,那簡直要吸引一群嫉羨的眼神,然后,我們在這種刺激下會更加亢奮而殘忍的破壞河溝,以期挖到一條汁液肥美的茅根。茅根總不忍心讓我們失望,沿著它水綠的葉莖,挖下去,總是很容易找到想要的那種粗長的根部,我們都很貪心,直到每個人手里挖了一大把,才撂下滿目瘡痍的現(xiàn)場,去河里將茅根上的泥土洗洗。那些洗過后的茅根泛著潔白如玉的光澤,在我們手里攥著,我們很富有地揮舞著,互相比試著,看誰挖到的最好最多。直到累了,才找個地方坐下來捋出一串,為貧瘠的舌頭饋贈一把糯甜,嚼在牙齒上,貪婪地吮吸著汁液,含在舌尖,然后再小心咽下這一份草本的甜……
這一份甜,甜了許多年。
我們從來沒想過被挖地三尺家破人亡的茅根會不會疼,我們吮吸夠了,留下一地糟踐后的凌亂,就甩手手去干諸如掏鳥窩、戽魚之類的破壞去了,被連根拔起的茅根是否在黃昏中守著破碎的家園哭泣?我們從不過問。沒人過問茅根的死活。
想來也夠狠心。
但我想茅根是不會計較的。它愿意恩寵一下我們這些貧戶人家的小兒女,盡情吃吧,在陽光里歡騰地打滾吧,大不了一夜春雨之后,它在廢墟里重新長出殘留的新綠。
茅根沒有脾氣。也只能沒有脾氣。
在最瘠薄和偏僻的地方,它在扎根,深陷苦難猶然積累著靈魂的甘甜,在摧殘和破壞中,在春天遺忘的角落里,開出屬于自己的那一束微薄的燦爛。它微小,卻有自己的一片豐饒?zhí)斓?。它被摧殘,卻沒有放棄過自己的綠……對于茅根,我心里不僅僅是感謝它的甜,更感謝它在無意中教我做人的道理。
可災難遠未過去,陰影仍然籠罩在茅根小腰身的上空。半個月后,茅根好不容易聚集起被破壞后的殘余又組裝出一派鮮綠,分蘗之后,葉尖剛要舒展幾天,茅根中間懷抱著一個小卷兒,正從小兒女向小母親過度,孕育著新穗呢,我們這幫野孩子又卷土重來了。
又是一番破壞。
這時候茅根把根部的養(yǎng)分輸送到枝葉上,根已經(jīng)不好吃了,不甜。我們四處翻檢,拔的是它剛成型的穗子。穗子正處于灌漿期,剝開包衣,茅根捧出它潔白而無辜的幼體,吮在嘴里,糯糯的,柔柔的,穗子惠賜的甘洌,不是糖精之類化學合成黏膩的甜,而是帶著絲絲陽光和雨露的清鮮。這個時候,我們口袋里裝著一把甜甜的穗子,一個個好像腰纏萬貫,在平常不敢造次心儀的女孩兒面前,也有了膽子。炫耀一般,把穗子掏出來供那些女孩子們挑揀,挑揀完了,坐在草地上,一起剝開,吃。
而我常常把穗子分享給的女孩子,是玉皎。那時候我們最多七八歲,可玉皎小小的胚子就初具一份清甜的美。當然,在旁人看來,也可能她并沒有那么美,只是我愿意把她想得那么芳菲。玉皎不嫌棄沉默寡言而桀驁不馴的我,大概是因為她在家里也不怎么快樂吧。她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而她的父母,還在追求生個兒子的不歸路上。在家里,夾在中間的玉皎好像是多余的人,沒人有功夫剝開她小小的心,就像剝開茅根的穗子一樣,看到她潔白而寂寞的心事……可是,我們卻慢慢熟識了,剛開始時她約我一起去打豬草,后來我們就一起上學,順理成章,也一起逃課去村西邊那個大水塘的溝渠里去采茅根。
玉皎的手很巧,她很喜歡采茅根穗子,但是她往往一上午下來也采不了幾個,因為她的眼神常常被一只蝴蝶一朵野花就誘拐了。在春天的原野里,女孩子的眼睛是很容易迷路的。我不怪她。事實上我采的就足夠我們倆甜一天的了。另外,她追著蝴蝶一路歡笑,叮鈴鈴,叮鈴鈴,我跟著,也順便采摘了不少她只顧著奔跑而掉落的笑聲……只有這時候玉皎才顯現(xiàn)出快樂的一面。我們倆的衣服都很寒酸,然而,在陽光里,我們互相伸出手,把茅根的穗子遞到對方嘴邊,說,吃,你吃!我們同時品嘗到了那貧困后的甜美……如果有可能,我當然愿意每一年的春天都這樣和玉皎手拉著手,在最偏遠荒蕪的河溝采摘茅根,度過只屬于我們的時光,或者我摘累了,看著她在旁邊一邊采著花一邊笑著,長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眨呀眨的,漾滿了亮亮的笑渦……因為貧窮和不甘,我的童年是敏感而灰暗的,只有想起玉皎的笑臉時,才覺得陰霾的童年里,也有那么一段美好和甘甜。
然而,夏天還沒過完玉皎就被送到她親戚那里了,很遙遠的一個地方。我不知道她走的那天哭了沒有,反正我是沒有,我潛在水塘里泡了一天,你是看不到我哭的……此后的許多年,再到了采摘茅根穗子的時候,我常常很傻地想,那河溝里盛開的野花,是不是也有玉皎當初的笑聲落地發(fā)芽開花的幾朵呢——沒人回答我。
后來我寫了一個小說,小說里有一個拉三弦街頭賣藝的老人,沒事的時候,他最愛坐在角落里看著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收集路人的笑臉,他倚在那兒,笑呵呵的,尋找大街上微笑的人,然后采摘下來,收集在心里,以供在最寒冷的冬天拿出來給自己取暖……我其實是寫我自己,我最初收集的笑聲是玉皎的,她小小的笑臉陪伴了我許多年。
有一年,我回到家里幫著收麥子,在村口碰見了一個女子,女子仍然是一頭長頭發(fā),臉上卻是粗粗的黑色,眼睛里也是遲滯的顏色,沒有笑了……她的后面跟著一個粗魯矮壯的男人。隔了許多年的淚,一轉(zhuǎn)身,我還是沒能忍住。
以后我東奔西蕩也嘗過許多的甜,卻再也回不到童年,迎著那皎潔的笑臉,品嘗到那種清澈的甜。離開故鄉(xiāng),離開親人,離開茅根,離開一起采摘春天的女孩兒……直到一意孤行,掙脫的故鄉(xiāng)和親人,在漸漸被掏空的村莊里,她,也如那些被遺棄的茅根青穗,在貧瘠的土地上,最后挑著一莖白絨花,在歲月中荒涼地老去。
而茅根,其實是不必懷念的,野火燒不盡,它一年年黃了又綠,一點我也不急,一點兒也不驚動誰。我想,有一天,葉落歸根,就像我和村莊最終握手言和一樣,茅根肯定也會不計前嫌,把碧綠的情意和苦中分泌的甜,繼續(xù)奉獻出來。到那時,我咀嚼著這一生的甜蜜和哀愁,心里深藏著的那開得最美、最好看的笑臉,又浮現(xiàn)在眼前。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