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環(huán)
【摘 要】“死亡”被稱為人生哲學(xué)的第二大主題,長久以來一直備受人們關(guān)注。由于文化傳統(tǒng)不同,中西方對死亡內(nèi)涵的理解也存在較大差異??缥幕瘧騽∈翘N含了中西方不同思想觀念的集合體,解讀中國昆劇《血手記》對莎士比亞的悲劇《麥克白》的本土化改編,尤其是對麥克白和馬佩的罪惡動機、死亡意識的解讀,對探討中西方文化中的不同死亡觀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關(guān)鍵詞】《麥克白》;《血手記》;故事改編;罪惡動機;死亡意識
中圖分類號:J802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7-0016-02
人生的境界在思考死亡的過程中得以升華,我們需要科學(xué)地面對和理解死亡。莎士比亞在他的戲劇中多次探討了“活著還是死去”的哲學(xué)命題,中國戲曲對莎士比亞的多部作品進行了改編,但是由于植根的土壤不同,跨文化戲劇所表現(xiàn)出的對死亡內(nèi)涵的理解就存在較大的差異。本文通過對比分析中國昆劇《血手記》對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的改編,尤其是對麥克白和馬佩的罪惡動機、死亡意識的分析,可為對探討中西文化中的不同死亡觀提供一定的啟示意義。
一、故事改編:從“寫實”莎劇到“寫意”昆劇
西方戲劇講究寫實,中國戲曲講究寫意。在原劇中,莎士比亞用寫實的手法盡可能地再現(xiàn)了戲劇的真實,使觀眾對劇中人物的處境感同身受。而中國昆劇《血手記》則是一次大膽的文化嫁接,也是一次典型的“中國化”改編,充滿濃郁的中國氣息。
在寫實的莎劇《麥克白》中,麥克白是蘇格蘭一位聲望顯赫的將軍,他英勇威武、戰(zhàn)功卓著,幫助國王平息了考特爵士的叛亂,擊退了挪威侵略者的進攻,為國家統(tǒng)一和社會穩(wěn)定立下了汗馬功勞,被視為民族英雄。但是,在凱旋的途中,麥克白遇到了三位女巫,其中一位女巫預(yù)言他將是未來的國王?;氐郊抑泻螅麑⒋耸赂嬖V了自己的妻子,麥克白夫人是個極有野心且心狠手辣的女人,在女巫預(yù)言和麥克白夫人的唆使下,麥克白逐漸萌生弒君篡位的邪念,他利用國王親臨城堡探訪的時機,暗殺了國王,登上了寶座。然而罪孽讓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陷入了痛苦的深淵,他總是聽到莫名奇妙的敲門聲,總是看到血淋淋的匕首和怎么洗也洗不干凈的、沾滿鮮血的雙手。極大的恐懼與心虛促使他通過不斷地殺人等暴政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被貴族和人民痛恨,結(jié)果眾叛親離,最后在戰(zhàn)場上被討伐軍殺死。
首先,昆劇對原劇中的人物名稱及人物身份進行了本土化改編。原劇中的麥克白、麥克白夫人在昆劇《血手記》中,分別變成了馬佩、鐵氏;原劇中的英格蘭國王鄧肯,在昆劇《血手記》中變成了鄭王。其次,昆劇《血手記》借用湘楚文化中的儺面具及三位黑暗仙女展開敘事。戲曲用文采斐然、典雅詩意的昆劇唱腔和念白代替原著的詩體對白,如劇中所唱的“可嘆人間也滄桑,短短百年追逐忙。冷冷閨中苦盼望,他哪里辜負紅顏勞夢想,鐵甲金戈相偎傍”,非常形象地塑造了一個典型的“喜叫夫婿覓封侯”的中國女性形象,即一個默默站在丈夫背后、幫助丈夫的“賢內(nèi)助”形象。再次,導(dǎo)演結(jié)合中國民間藝術(shù)中踩高蹺的修長的外貌造型與傳統(tǒng)戲曲的矮子步造型,糅合丑旦、彩旦行當(dāng)?shù)谋硌萏厣言髦械娜齻€女巫變成一高二矮的三個既具有原作精神又有中國傳統(tǒng)戲曲風(fēng)格的仙姑形象。“作為全戲的精神支柱,三個女巫以一高二矮造型體現(xiàn)出來。它們是馬佩心靈的動作、全劇哲理化的化身,是揭示人物性格命運的主線?!雹僦麑W(xué)者李偉民認為:“《血》劇的改編以唱腔、舞蹈的虛擬、寫意和陌生化為表現(xiàn)形式,對舶來品寫實的話劇莎劇以假定性舞臺建構(gòu)。”②
二、罪惡動機:旁人挑唆與野心膨脹
一開始,麥克白是以正面的人物形象出現(xiàn)的,他英勇威武,受到國王的信任和人民的贊揚。但是,在女巫的預(yù)言和麥克白夫人的唆使下,麥克白漸漸萌生了弒君篡位的邪念并一步步墜入罪惡的深淵。“但麥克白是個具有復(fù)雜性格的人物,權(quán)欲絕不是他的全部,在麥克白內(nèi)心中存有一些與之相對卻同樣強烈的性格因素。譬如對榮譽的看重、對失去權(quán)力的極度害怕以及對繼此而至的死亡的恐懼。”③在原著《麥克白》中,麥克白犯罪的主要動因是女巫預(yù)言的誘惑和身邊面如桃花、心如蛇蝎的野心家妻子的挑唆,突出表現(xiàn)的是麥克白如何在妻子一步步的唆使和刺激下野心迸發(fā),最終走向毀滅道路的。因此,麥克白的毀滅既是自甘墮落,卻也是身不由己。
而在《血手記》中,馬佩的悲劇在很大程度上是野心和欲望直接作用的結(jié)果。劇中女巫對他的控制力大大減弱,馬佩殺人篡位的主動性相應(yīng)增強。盡管在馬佩野心膨脹、走向毀滅的過程中,妻子鐵氏也起著重要的誘導(dǎo)作用,但馬佩的野心一點不在她之下。弒君篡位不僅是鐵氏所想,也是馬佩自己心中所想,只不過鐵氏正好道出了他的心里話,而他比鐵氏思慮更多、更慎密而已。馬佩說道:“妃子,你有此心,難道我就無此愿?”一語道破了鐵氏所講的不過是他潛抑內(nèi)心的隱秘意念的真相。馬佩在登上皇位之后唱道:“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萬里江山獨霸?!苯沂玖怂麅?nèi)心隱藏的強大野心。馬佩為了掩飾自己的罪惡,還殘忍地濫殺無辜。最后他受到內(nèi)心的譴責(zé)加上眾叛親離,又唱道:“這鬼魅森森狠夜叉,驀地里惹起波查,俺鬼迷心竅遭嬉耍,自揭瘡痂?!痹俅斡∽C了馬佩表面上是受外界蠱惑,實際上是自己內(nèi)心主動產(chǎn)生了弒君篡位的邪念。
原劇中,麥克白始終都沒有逃脫女巫的控制,他的每一次謀殺都與女巫的預(yù)言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人們對他的悲劇更多的是感到同情和惋惜。而在昆劇《血手記》中,馬佩的悲劇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罪有應(yīng)得。正如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所認為的那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此,昆劇《血手記》中的罪惡動機與原著中的罪惡動機是不一樣的,產(chǎn)生的感官效果也不同。與原劇相比,《血手記》更多了一份中國式的大快人心,而削弱了人物性格的復(fù)雜性和人們對他的同情,這也是跨文化戲劇在改編中存在的一個很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
三、死亡意識:決絕赴死與無奈被殺
《麥克白》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被稱為“欲望悲劇”。亞里士多德在《詩學(xué)》中給悲劇下了一個經(jīng)典的定義:“悲劇是對嚴(yán)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語言,具有各種悅耳之音,分別在劇的各個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采用敘述法;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雹軣o論是莎劇《麥克白》還是昆劇《血手記》,都是以主人公的死亡結(jié)束,但是兩部戲劇中人物的死亡方式和死亡意識卻大有不同。
莎劇中的麥克白具有鮮明的主體性和性格的堅定性,無畏地面對死亡和毀滅,這是一種精神救贖,是一種對崇高的人格尊嚴(yán)的維護,表現(xiàn)出強烈的悲劇精神?!氨M管麥克白希望盡快結(jié)束自己的命運,但他面對馬爾康率領(lǐng)的英軍討伐,沒有逃遁,表示‘我要戰(zhàn)到我的全身不剩一塊好肉。最后他在與麥克德夫的交戰(zhàn)中仍然‘擎起我的雄壯的盾牌,盡我最后的力量。麥克白如英雄般倒下?!雹莺诟駹栐凇睹缹W(xué)》中還這樣評價莎劇中的悲劇人物:“這些人物遭到毀滅,正是由于他們堅定頑強,始終忠實于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他們并沒有倫理的辯護理由,只是服從自己個性的必然,盲目地被外在環(huán)境卷到行動中去,就憑自己的意志力堅持到底,即使他們迫于需要,不得不和旁人對立斗爭,也還是把所做的事做到底,或者說‘一不做、二不休”。⑥
昆劇《血手記》雖以死亡結(jié)束,卻給人一種惡人罪有應(yīng)得的大快人心之感。馬佩死得不甘和困惑,面對死亡,他唱道:“孤今朝四面皆楚歌,蒼茫不亡我奈我何?”具有一種項羽式的悲壯,他不是決絕地赴死,而是無奈地被亂刀砍死。“男主人公馬佩(對應(yīng)《麥克白》中的主人公麥克白),以紅生打底,并糅合了武生、凈以及丑腳的表演技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行當(dāng)?shù)聂酆想m可以將人物的外在動作形象比較完整地表現(xiàn)出來,但在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深刻性上依然是收效甚微的。”⑦“《血手記》和《欲望城國》因為改編者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入主體意識,將莎劇文本的原初‘意義(meaning)讀解成帶有中國文化的‘意味(significance),結(jié)果一致呈現(xiàn)出東方式的詮釋:莎劇麥克白的野心被披上了東方文化色彩的天意外衣;麥克白的靈魂拷問變成了中國戲臺上常見的鬼魂索命;莎劇中隱含的善惡必報思想被凸顯為佛教的因果報應(yīng)觀念;麥克白的內(nèi)傾性的良心譴責(zé)被演繹成馬佩/敖叔征外傾性的天意規(guī)避?!雹辔鞣奖瘎∈且环N徹底的悲劇,始于悲劇而終于悲劇。中國悲劇即使是悲劇,也要有悲有喜,有哀有樂?!陡]娥冤》中,最后鬼驅(qū)神使、冤屈昭雪,使觀眾的感情得到些許安慰;《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死后,魂歸復(fù)生。追求一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大團圓結(jié)局,這是中國人的思維。然而生老病死是人類必須要面對的問題,我們需要科學(xué)地感知、理解和尊重死亡,對死亡的理解、尊重和寬容就是對人生的理解、尊重和寬容,人生的境界會在思考死亡的過程中得以升華。
“死亡”是哲學(xué)經(jīng)常探討的命題。中國人避諱談?wù)撍劳?,認為不吉利;西方人則喜歡談?wù)撍劳?,他們將人的現(xiàn)世生命延續(xù)至來世,相信救贖和靈魂永存,因而死亡不是人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人本體的超生。古希臘著名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曾說過:“死亡只不過是人的肉體和靈魂的分離,靈魂是永恒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之母波伏娃認為:人超過神的地方就在于人可以自殺,而神不可以。我們發(fā)現(xiàn),不同主題或者同一主題的不同方面,一旦涉及生死,西方劇作家喜歡用直觀的“死”來表現(xiàn),而中國則偏向用“生”來說話,“生”與“死”的背后,蘊含的是中西方不同文化背景造成的迥異生死觀念。
注釋:
①沈斌:《是昆劇是莎劇——重排昆劇<血手記>的體驗》,《上海戲劇》2008年第8期,第11頁。
②李偉民:《從莎士比亞<麥克白>到昆劇<血手記>》,《外國文學(xué)》2015年第2期,第42頁。
③劉欣:《論莎士比亞的死亡觀——以<麥克白>為例》,《飛天》2010年第4期,第89頁。
④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第19頁。
⑤⑧李小林:《野心/天意:從<麥克白>到<血手記>和<欲望城國>》,《外國文學(xué)評論》2010年第1期,第147頁。
⑥黑格爾《美學(xué)》(第3卷下冊),朱光潛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版,第3l9、322頁。
⑦章雪晴:《從昆曲<血手記>對<麥克白>》的改編看戲曲人物塑造的藝術(shù)特征,名作鑒賞,2015年第20期,第1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