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軟亞洲研究院是百度總裁、阿里云之父、金山軟件CEO、小米總裁的搖籃,這里走出的500多人活躍在中國IT產業(yè)的各大企業(yè),100多人執(zhí)教于中國一流大學。帶著改變世界的熱望,又幸運地得到善待,一群年輕人曾在這里創(chuàng)造奇跡。
早熟文明
今年5月全國科技創(chuàng)新大會,當著習近平和李克強的面,華為總裁任正非提出了困擾自己多時的一個難題:華為正感到前途茫茫,找不到方向,因為跟著別人跑的紅利期已經過去,而華為還沒有真正進入基礎理論研究,沒有理論創(chuàng)新,就不可能產生爆發(fā)性創(chuàng)新。
任正非所說的基礎研究,是企業(yè)面向未來的一項投資。歷史上最著名的要數美國創(chuàng)立于1925年的貝爾實驗室,太陽能電池、半導體、激光的理論就誕生自那里。在這個商業(yè)世界的烏托邦里,研究人員沒有KPI和SCI的壓力,他們所需要的就是做出了不起的科技,改變人類的生活。而在中國,最早意識到這一點的是IBM、微軟等外企,近幾年來,華為、阿里等企業(yè)都加大研發(fā)投入的比重,也在內部建立了類似的機構。
在這種潮流下,創(chuàng)新工場CEO李開復先生意外地發(fā)現,自己18年前所經歷的一段往事正重新得到關注。在每天誕生43家創(chuàng)業(yè)企業(yè)、3.9起融資的北京中關村,把時間花在懷舊上實在不算什么明智決定,但4月中旬的一天,他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這天上午,他在辦公室里接待了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們并非前來尋求投資,而是關心他18年前參與創(chuàng)立的微軟中國研究院(現為微軟亞洲研究院)。
1998年,李開復接受微軟總裁比爾·蓋茨的委托,來中國創(chuàng)辦一個進行前沿性基礎研究的機構,成為首任院長。在科研環(huán)境尚顯落后的1990年代末,李開復和一批海外歸來的科學家,帶著數十名剛畢業(yè)的本土博士,在研究院里進行人工智能、虛擬現實、人臉識別等前沿技術的研究,那時中國的互聯網時代尚未真正到來,PC電腦都沒有普及,他們在還跑著牛車的中關村,創(chuàng)造出一個早熟的計算機文明。
“把一些人虛擬地放在一個房間里開會,這個就是今天的VR嘛,但是早了20年。當時你看我們做的語音識別,還有這種智能輸入預測你的拼音的下一個字是什么,雖然(后來)未必是微軟做出來的,比如說搜狗輸入法,或者是蘋果今天的Siri,其實也都代表了當時我們的工作的前瞻性?!崩铋_復對《人物》記者回憶。
來客中的一人名叫何曉飛,浙江大學計算機學院教授,新成立的滴滴研究院院長。去年上任后,他立馬想到去找李開復取經,“微軟亞洲研究院在國內的影響,我怎么形容呢,基本上就是微軟亞洲研究院是第一,第二就不知道在哪兒的這種感覺?!睂W生時代,何曉飛曾在研究院實習,他至今記得在那里度過的純粹的研究生活。
如果要列出一份研究院“畢業(yè)生”的名單,這份名單上的名字幾乎可以覆蓋大半個IT界:百度總裁張亞勤,阿里云之父王堅,金山軟件CEO張宏江,小米總裁林斌……“我們這些人就很幸運嘛,你想想如果中國過去20年沒有這種快速的發(fā)展的話,我們這些人是不可能有今天在產業(yè)界的這種成就?!苯鹕杰浖﨏EO張宏江對《人物》記者感嘆。他比李開復年長一歲,被稱作多媒體檢索領域的“開山鼻祖”?!拔覀冞@幫所謂的精英,包括開復自己,包括亞勤,包括我,包括王堅,大家都在中國的互聯網產業(y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而且顯然比我們一開始回國的時候想到的夢想,要大很多。”
一次活動中,李開復遇到張宏江,“那個誰,不是你的學生嗎,做人臉(識別)的”,他看著臺上一位正在發(fā)言的創(chuàng)始人?!笆前?,如果說今天做人臉的這幾家公司的話,里邊所有的人都跟我有關系,因為我是在研究院第一個做人臉檢測的?!睆埡杲f。
如今,癌癥初愈的李開復在北京的時間不多,一旦出現,他的行程總被排得滿滿的。那天上午和何曉飛等人聊完后,他在另一間會議室接受了《人物》采訪。采訪伴隨著簡單的午飯進行,“我都不太接受(時間這么長的)采訪的,你也知道的”,他咬了一口牛肉餡餅,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言談中帶著臺灣國語腔?;刂袊鴦?chuàng)辦研究院那一年,李開復37歲,那段歲月對他來說具有特殊意義——“一批志同道合的人,很美好的時光,還有就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是比較容易被記得的?!?/p>
但何曉飛的到來還是讓他有些意外。近20年過去了,中國的信息產業(yè)發(fā)生了迭代式的變化,百度、阿里、騰訊三家BAT企業(yè)崛起,中小型創(chuàng)業(yè)企業(yè)涌現,移動互聯網已經取代了個人電腦,“現在的微軟研究院,吸引力還很大嗎?”李開復略帶一絲吃驚地問。
重力場
成為今天年輕人口中的創(chuàng)業(yè)導師之前,李開復的身份是語音識別領域的科學家。1991年,他在蘋果公司開發(fā)出可以人機智能對話的“小精靈”,并因此上了美國電視新聞,成為當時的學術明星。
但是1998的春天,李開復正經歷自己的“失敗時期”,當時他在硅谷一家名叫SGI的公司任副總裁,因為做的產品過于超前找不到市場,他被迫出售自己負責的多媒體公司,正為此四處奔走。他本來想做徹底改變人類生活的工作—把公司開發(fā)的多媒體軟件全部移植到微軟的Windows系統(tǒng)中,影響全世界的人?,F在他覺得自己的激情和才能都被壓抑和埋沒了。
微軟沒有意向購買李開復的產品和公司,但他們打算聘用這位既懂科學又有管理經驗的人去中國做即將成立的研究院的首任院長。當時,微軟要擴大全球研究院的規(guī)模。這一機構成立于1991年,要在微軟內部打造一個如同卡內基梅隆大學那樣的環(huán)境,進行基礎科學研究,為微軟未來5—15年的技術做準備。中國研究院是它在美國總部之外設立的第二個分支機構。
微軟的很多員工都知道,比爾·蓋茨對中國充滿感情,他的蜜月就是在中國度過的。微軟全球執(zhí)行副總裁沈向洋笑著對《人物》回憶,當年,蓋茨包了一列火車游覽絲綢之路,還去拜訪了敦煌藝術研究院,老院長聽說這個“年輕的領導”是世界首富,還鋪了條紅地毯,結果蓋茨走的時候也沒捐錢。但幾年后,他就讓李開復等人帶回一份大禮:投資8000萬美元在中國建立一個百人規(guī)模的研究院,創(chuàng)造如同大學一般的環(huán)境,進行基礎研究。一個流行的說法是,蓋茨去清華大學演講時感受到學生們身上的熱情,他覺得中國充滿希望,在回美國的飛機上做出這個決定。
當時,龐大的中國市場正在蘇醒。接受蓋茨委托前,李開復也接到了英特爾獵頭的電話,它也要在中國建研究院。李開復那時覺得,未來將被微軟和英特爾壟斷,如果必須向其中之一投降,他選擇做軟件的微軟,他在SGI這種硬件公司做怕了。另一方面,他也對中國蘊含的機會充滿信心。在卡內基梅隆大學讀書時,一位來自大陸的同學向他提起,國內當時還是在紙上編程,但算出來的數據直接就可以運轉;還有一位國內聲學所的朋友告訴他,他們語音輸入的Sample都是一個個人工敲進去的,每秒鐘的樣本就有1.6萬個。李開復深受觸動,他覺得中國并非缺少聰明的大腦和勤奮的身體,只是沒有好的環(huán)境和契機。用他那頗具導師語錄意味的話來說,人生充滿各種選擇,總是要尋找正在騰飛的火箭,而中國就是他當時的目標。
作為當時最有影響力的公司,微軟要花大手筆在中國成立研究院的消息非常具有振動力。1998年11月5日,微軟中國研究院開幕式在位于長安街的國際俱樂部舉行,當天到場了18位院士、4位大學校長、29位政府官員等300余位嘉賓,至少100名中外記者前來報道,而當天真正的主角,新成立的研究院,最初成員只有6名。
盡管沒有在中國大陸長期工作和生活過,但李開復為人機敏,他希望這個外來的新生兒能獲得政府、學界的善意,特別注意在開幕式時邀請官員和學者,和他們保持良好互動。邀請官員時,他聽取了本土公關公司的建議:“一定要強調微軟投資8000萬美元這個數字,你說出這個數字,表明你對中國的Commitment(承諾)。”在到底叫“研究院”還是“研究所”這個問題上,微軟內部一開始有爭議,李開復也采納了公關公司的建議,叫研究院,因為聽上去更大、更有氣勢。
現在,他還需要再向這里空投一批華人科學家。經歷多次拒絕后,他把希望寄托在很多人都向他推薦過的張亞勤身上,那一年,32歲的張亞勤是美國電氣電子工程師學會百年歷史上最年輕的院士。李開復認定此人是計算機領域里的“一面旗幟”,他的加入將會吸引更多的人回來。他打算邀請張亞勤來研究院擔任首席科學家和副院長一職。
李開復當時沒有任何把握,“反正打個電話,如果他有任何的跡象我就請他來,他不來,也許我去看他?!睕]想到,張亞勤在電話里直接流露出回國的意愿,并且很快就做出決定。他的妻子后來曾略帶抱怨地說,真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回國去,瞎折騰。
“我想當時可能打動我的一句話是,”張亞勤對《人物》記者回憶,“我說中國做研究能做成嗎?開復當時說,其實我們也在創(chuàng)業(yè),也是在創(chuàng)造歷史,咱們就建一個世界一流的研究院!”李開復描述的這種從零到一的感覺讓張亞勤再次感到興奮,他在成長歲月中曾體驗過這種巨變——張亞勤生于“文革”爆發(fā)的1966年,十一屆三中全會那年,12歲的他進入中科大首屆少年班,“你們年紀比較輕了,像我覺得我,每一個時代的轉變節(jié)點和我的經歷都完全是同步的”。
1998年,張亞勤離開中國已經13年了,一家人定居在美國東北部的城市新澤西。他在Sarnoff公司獨立領導著一個實驗室,剛剛獲得杰出青年電子工程師獎,克林頓總統(tǒng)給他寫了賀信。但對那種從零到一的興奮與熟悉,讓張亞勤與拒絕李開復的人所想不同,拒絕者考慮更多的是客觀環(huán)境,“哎呀,你都不懂,你是臺灣人,你哪里知道,大陸沒那個環(huán)境,它的環(huán)境那么好,咱們也不用跋山涉水,萬里迢迢跑到美國來做科研?!边@是李開復被拒絕時聽到最多的理由。
但張亞勤更在乎的是自己正被什么所吸引,他要追隨這種吸引力?!八院髞頌槭裁次乙貋恚@很自然,就是我盡管在美國待那么多年,總是想各種機會直接或者間接地和國內有什么樣的關系。當時我一個朋友講了句話,他說中國是你的gravity,怎么講這句話,就是你的重力場吧,中國本身像一個大的一個力場,你在它周圍。美國可能是另外一個力場,你去了之后,和它沒什么關系,包括像美國看這個總統(tǒng)選舉,我可能看著挺有意思,但是我覺得好像和我沒什么關系?!睆垇喦谧鲅芯繒r,腦袋里總有一幅圖片:一個人坐在電腦前面,怎么用著軟件,軟件的界面是什么樣的,然后他再倒推回去需要什么樣的研究。中科大少年班畢業(yè)時,他有很多專業(yè)可以選擇,物理、數學,但他選了計算機,就是希望和現實發(fā)生直接的關系。而那一年,中國正準備加入WTO,國企改革艱難地進行,中國開始從計劃經濟真正地進入市場經濟中。
李開復沒有說錯,張亞勤的決定推倒了第一塊骨牌。消息立即在美國同行中蔓延開來,一時間,到處都在半信半疑地相互詢問:“怎么,連張亞勤也去啦?”身在美國加州惠普公司的張宏江得知這個消息時有些吃驚,“他在美國正如日中天”。兩個月前一次學術會議上,張宏江聽張亞勤提起回國的事,還提醒他:“你想清楚了。”張宏江考慮回國已經有一段時間,但一直缺少合適的機會,對中國研究院他有自己的猶豫:第一,這是不是蓋茨給中國政府的一個政治“禮物”,只是鬧著玩?第二,國內還有符合他們標準的愿意做研究的學生嗎?現在,張亞勤回去了,并且來到他的家里邀請他一起去北京“把多媒體這塊做到世界一流”,兩個人喝光張宏江家的藏酒后,張宏江有些動心了。
張宏江幼年時曾隨父母下放干校,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他把他們這群人形容為饑渴的一代,“我們還想做事,還想做很多事,或者是說70年代、80年代初那批大學生,大家的這種個人使命感,或者你要是說的通俗點,出人頭地的這種想法,好像大家不是那么特別容易放棄啊?!?/p>
1999年3月,張宏江來北京做最后一次交流,吃午飯時,窗外的天突然暗了,沙塵暴來了,張宏江心里“咯噔”一下,臨行前妻子讓他多拍點北京的照片,小區(qū)的,學校的,醫(yī)院的,回美國后他沒敢告訴妻子這一幕。他迅速賣掉了美國的房子,盡管北京的公寓只有美國四分之一那么大,兩個兒子睡在一個房間的上下鋪里。“宏江,你想清楚沒有,這不是遭罪嘛?!彼母改覆幻靼??!皟赡暌院笪覀兙突厝チ?,要是微軟的股票再翻兩倍的話,我們就發(fā)財回去了?!睆埡杲逅麄冋f。結果他在國內一直待到今天。
張亞勤加入研究院一個月后,李世鵬也買了回國的機票,他是張亞勤在Sonarff實驗室的研究員,1998年圣誕節(jié),像往年那樣,幾個華人朋友在張亞勤家聚會,“我回國了一趟,這次真是一個機會?!睆垇喦谡f。他的決定直接影響了李世鵬:“留在美國,so what?美國的生活還是比較單調的,要折騰點事還是得去中國?!睅讉€月后,張益肇也來了,他畢業(yè)于麻省理工學院,當時在硅谷一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每天午飯,周圍同事聊的都是股票、公司上市和房地產,“感覺上這個生活就是基本這樣”,但在中國不一樣,每天都會有新的變化。
到了1999年研究院舉行成立一周年晚會的時候,已經有近20名科學家回國,確立了最初的幾個研究中心,李開復的語音組,張宏江的多媒體組,沈向洋的圖形圖像組……晚會中,這些人全體起立,走上臺唱起張明敏那首著名的《我的中國心》—這是七八十年代出國的大學生最有共鳴的一首歌,也是李開復僅會的幾首中文歌曲之一。
在微軟當時的公關經理尚笑莉回憶中,起初,這些IT男登臺時還有些羞澀,后來他們開始隨著音樂擺動著身體,越唱越大聲。晚會結束時,這群大男人彼此拉著、攬著、相互扶持著往外走,那個畫面令她至今回想起來都十分動容。
干掉MIT!
1999年1月,張亞勤自東京機場轉機回國,因為飛機延誤,遇到了沈向洋。沈向洋和張亞勤同歲,之前是微軟美國總部的研究員。到北京的第二天,李開復一早帶他倆剪了個頭發(fā),然后驅車直接前往中關村希格瑪大廈,中國研究院的辦公地點,在那里,數十名來自全國重點高校的博士正等著面試。
李開復他們的目標是做出世界級研究。在全世界計算機領域,ACM是影響力最大的專業(yè)學術組織,它所評選的圖靈獎被公認為世界計算機領域的諾貝爾獎。想要確立在世界學術版圖中的地位,證明自己的選擇——在中國會比在美國更成功,就要打進這個組織下面的國際頂級會議中。但2000年以前,中國大陸學者每年在ACM國際計算機學會的各種大會上發(fā)表的論文數不足15篇,所占比例不到0.5%。
僅靠當時回來的這十幾位海外科學家遠遠不夠,更重要的是培養(yǎng)出大量優(yōu)秀的本土研究人員。聚集在希格瑪大廈5層的這些年輕人,大部分是改革開放后我國培養(yǎng)的第一批計算機系學生。1982年,鄧小平參觀上??萍汲晒箷r,摸著一位12歲少年的頭說“計算機要從娃娃抓起”,計算機由此成為高校里最熱門的專業(yè)。現在,李開復要把這些80年代的“計算機娃娃”抓來,和他們一起做研究,他要用20個優(yōu)秀中國研究員的團隊,做出3個天才美國科學家做不出的事情。
清華大學計算機系博士童欣,本來有一個去加拿大做博士后的機會,李開復直接把電話打到他的實驗室,讓他先來研究院做兩年,以后出去有的是機會。哈工大計算機系博士王海峰當時已經有別的工作機會,李開復去哈工大演講時遇到他,王海峰一直想做中國人能用上的技術,李開復高興地說,那你應該來微軟,因為微軟的產品,Windows和Office,全世界都在用,你做出來的技術能真正用在這些產品里。王海峰是搞自然語言的,也就是現在流行的人工智能的一部分概念,面試時他問其中一個負責人:“這個方向,研究院現在有誰???”“現在沒有誰?!薄澳俏覄偛┦慨厴I(yè)去了,和誰一起做呢?”“院長就懂啊,你就跟他?!焙髞硭チ搜芯吭海皇抢铋_復“手把手地”帶他在白板上推公式。
每天早上8點,李開復背著一個大包就來了。這些人和傳統(tǒng)意義上嚴肅的科學家大相徑庭,他們說話風趣,休息的時候喜歡喝紅酒,和實習生一起打籃球,聚會唱卡拉OK,打牌輸了照樣鉆桌子。沒有李院長、張院長這種行政頭銜,大家都以名字相稱,開復、亞勤、宏江……60多歲的清華大學退休教授黃昌寧年紀最大,他在這里叫Tom。
建院之初,微軟總部曾考慮請美國和歐洲的人去中國研究院,但又擔心他們能否在當地有效率地工作,而如果在中國找人,能找到非常優(yōu)秀的人嗎?現在,李開復已經找到了,不僅僅是年輕的海外科學家,還有更年輕的本土學生。很多研究員之前是高校老師,放棄了多年的鐵飯碗和得之不易的職稱,也來了。
但張宏江第一天到希格瑪大廈上班,早來了兩個多月的沈向洋就給了他當頭一棒:看了國內這些博士的畢業(yè)論文,“難過得都想掉眼淚,這么好的學生,怎么就做出這樣的文章呢?”當時他們新招的很多博士,寫論文寫了一大段還進不到主題,而且不重視實驗結果分析,論文里很多英文拼寫也是錯的,一篇論文往往要經過他們幾十遍修改。展示PPT的質量也堪憂,童欣第一次出國參加國際學術會議,看了別人做的PPT里的動畫,才意識到自己做的“好土啊”。
他們必須讓這些剛剛離開高校的學生知道,什么才是世界一流的技術和科學的研究方法?!熬秃帽仁氢叶〗馀R粯拥?,你第一刀往哪兒劃,是非常重要的?!碑斈甑膶嵙暽螘燥w說。
沈向洋小組的目標是SIGGRAPH國際圖形學大會,這是計算機圖形領域的頂級國際學術會議,每年只收錄三四十篇論文,每個領域最多兩三篇。此前很少有中國大陸學者入選,沈向洋卻對剛來的研究員雄心勃勃地說:“干掉MIT!”他是研究院有名的工作狂,在當年采訪過他的記者的記錄中,他的辦公室在樓層內側,沒有朝南的窗戶,若是換了旁人,可能會抱怨見不到陽光,他卻說這正合心思,可以完全不顧時間,困極了倒在地上睡一會兒,起來一轉身又坐到電腦前。他的妻子也幫忙改研究員論文里的英文,她說自打搬到北京,沈向洋就沒有按時回過家。
提交論文截稿期前,沈向洋小組的人都住在希格瑪大廈里,研究院有5條棉被供加班的人用,現在根本不夠,很多人蓋著衣服躺在沙發(fā)上,等程序跑的時候抓緊時間睡一會兒,迷迷糊糊之間聽到窗戶玻璃被凍住后發(fā)出“嘎拉嘎拉嘎拉”的聲響。夜里3點是夜宵時間,研究員徐迎慶專門給大家寫了個點餐的程序。
導師的這種投入讓當時的很多年輕人至今倍感懷念。何曉飛是張宏江小組的實習生,他的電腦里至今還存著張宏江改過的論文底稿。張宏江頭發(fā)很短,說話直接,有一次他在實驗室里發(fā)火,是因為有個學生打開word后,把他用修訂模式修改的論文看也不看一次性全部接受,他氣得“破口大罵”?!拔冶凰u了好多年”,已經是中國人民大學信息學院院長的文繼榮說,那時他是張宏江小組的副研究員,每周一對一匯報工作,走進張宏江的辦公室之前,文繼榮都非常焦慮,就怕被他劈頭蓋臉地給罵一頓?!昂杲且粋€非常嚴格的老板,他經常就說,你們這些年輕人你們要證明自己,prove!你要證明你自己能夠勝任這份工作,你要證明你自己能做一流的研究!”正是這種嚴格要求讓張宏江的團隊在2000年的ACM多媒體大會上實現零的突破。
“當時的情形就相當于我們一幫人一起找到了一個問題,覺得這個問題值得做,然后一幫人就是關上門,什么都不問,就是把這個問題解掉,就這種環(huán)境現在很少了,就真的關上門什么都不想。就是一堆狼啊,看到了一塊肉,就沖上去把它吃光了?!比缃褚呀浭乔迦A美院系主任的徐迎慶說。有一次,李開復帶他們去西單附近一家名叫“阿凡提”的新疆餐廳,吃完飯大家坐在那兒喝啤酒,看臺上一個新疆男孩跳舞。沈向洋突然跟徐迎慶說,這個家伙跳了半天,原來只有8個動作,這不就是一個對稱變換、再加一個旋轉的矩陣嘛。8個基本動作連成一段五六分鐘的舞蹈,計算機能不能做?反過來,如果給計算機一段舞蹈,它又能不能分析出來就有8個動作。這個如同金庸武俠小說里“撥草驚蛇接一個金雕撲兔”的技術難題,他們花了一年左右的時間才解決。
2000年,沈向洋小組在SIGGRAPH上發(fā)表了第一篇論文。童欣記得,宣布結果時,沈向洋興沖沖地跑過來說:“咱們的文章中了!”過了一會兒,張亞勤也過來和研究員們握手祝賀, 他半開玩笑地說,研究院應該搞個冪數遞增,今年1篇,明年兩篇,到了2003年就有8篇了。
實際的結果非常接近這個預言。到了2003年,研究院在SIGGRAPH大會上發(fā)表7篇論文,成為世界上被接受論文最多的兩個機構之一,另一個就是沈向洋曾經要干掉的MIT,麻省理工學院。2005年,這個數字增加到9,約占全世界論文數量的10%,一位美國教授當時正好打電話給沈向洋,隨口問起今年SIGGRAPH的情況?!斑€行,中了9篇?!鄙蛳蜓蟮卣f。對方沉默了幾秒,“Harry,你這樣別人會恨你的。”然后掛斷了電話?!澳且荒陱貜氐椎椎匕阉械娜硕紲绲??!鄙蛳蜓笳f。結果出來那一天剛下完雨,沈向洋激動地跑到一個山頭上“啊”地狂叫,他說那是一種武俠小說里“倚天拔劍,天下誰能與我為敵”的感覺。
世界上最熱的實驗室
這個曾經沒人知道能做出什么的研究機構,2004年被著名的科技評論雜志麻省理工學院的Technology Review稱為“世界上最熱的實驗室”。
當時中國研究院已經升級為亞洲研究院,擁有150位全職研究員以及200名來自高校的實習生。北京實驗室里這些平均年齡30多歲的研究人員讓前來采訪的美國記者非常吃驚,這些做出世界一流研究的研究員們實在太年輕了,在微軟總部研究院雷德蒙德,很多都是白發(fā)蒼蒼的圖靈獎獲得者。張宏江接受采訪時得意地說,這是一種新的中國制造,不再僅僅是鞋、襪子、嬰兒車,我們現在制造的是MIT學生、論文和軟件。
環(huán)視辦公室,張宏江忍不住流下眼淚,幾年前這里還什么都沒有,現在已經是一幅轟轟烈烈的景象,一群渴望影響現實的科學家和一群比他們還饑渴的年輕人,“我覺得,夢想實現了,我們創(chuàng)造了歷史?!?/p>
為了能夠讓研究員安心做研究,研究院打造了烏托邦一樣的環(huán)境。張亞勤定下軍規(guī),研究員只在國際頂級會議和期刊Top5上發(fā)文章,不可以亂發(fā),他怕他們受國內學術界影響湊SCI、EI而去做二流研究,他也不希望研究員參加國內評獎、進入國內院士的評估體系里。
“這里面這些領導者都是內行,他不是一幫行政領導,所有都是一幫科學家在領導,他們知道研究里面的所有細節(jié),也知道里面的一些問題,所以他們不會純粹以這種量化的指標來考核我們。比如說一個人發(fā)了一堆論文,另外一個人可能做了一兩年、兩三年才發(fā)了一篇論文,但是這個工作的價值和那些工作的價值,他們是有能力來評估的。這個說起來簡單,對于很多企業(yè)或者很多機構是做不到的?!蔽睦^榮說。
研究員在這里會得到充足的支持,“那個時候我們每年都要做預算買機器,我就跟開復說,我們現在應該要去買機器了,買8臺吧,他就說好,那就去買吧。”如今已經是微軟亞洲研究院副院長的張益肇回憶,他的大學同學在香港中文大學做教授,有一天聊天時興奮地說,申請了半年總算下來一筆Grant(撥款),現在可以去買一臺機器了,“我那個時候就覺得我們在研究院真的是非常幸運?!?/p>
《人民日報》記者凌志軍曾在研究院采訪了16個月,寫了一本書記錄研究院創(chuàng)立背后的故事。2000年,李開復突然被升任微軟全球副總裁,離開研究院去美國總部,張亞勤接替他成為第二任院長。告別的時候,研究院的人們唱起他們經常在KTV里點的老歌《送戰(zhàn)友》。這時距離李開復回國正好兩年,他給研究院的全體員工群發(fā)了一封郵件,這是凌志軍采訪過程中,在李開復無數電子郵件中看到的惟一一封用中文寫成的信:“其實我不想走,因為聰明能干上進勤奮的人圍繞著我;其實我不想走,因為我熱愛我的工作,更熱愛我周圍的人;其實我不想走,因為這里像是我的家,你們像是我的家人;其實我不想走,因為我們曾一起努力,建立了這個獨一無二的智慧島。”
“智慧島”本來是凌志軍的書名,李開復很喜歡這個標題,但在研究院內部被否定了,有人擔心外面的人看了覺得,難道研究院之外的人就沒有智慧了?!翱赡芤灿幸欢ǔ潭鹊倪@種,怎么說,精英主義。”李開復承認,“我們心中認為,國內其他的外企或者是本土的科研機構,在很多方面是相當不足的,我們一定程度給自己一種使命感,成為一個典范,來幫助引導或者刺激其他的研究機構,所以我們是抱著這種理想來做的。”
李開復之后,2004年,張亞勤也接到總部調令,升任微軟全球副總裁。沈向洋成為第三任院長,3年后他以同樣的方式回到美國。研究院的人都說,這里的風水實在太好了。
失落
張亞勤喜歡引用蓋茨說過的一句話,每天清晨當你醒來時,都應該為自己所做的事——技術進步為人類生活帶來的發(fā)展和改進而激動不已。
他曾在研究院內部的一篇文章里寫道,發(fā)表世界級的研究論文并不是最終目的,更重要的是你所做的事情真正改變人類歷史。他喜歡舉貝爾實驗室和施樂實驗室這些世界上最有名的實驗室的例子,“你根本記不住誰寫了多少篇文章,誰發(fā)明了多少專利,你想起B(yǎng)ell Lab,你會想到半導體,你會想到激光,想到光纖;施樂你會想到圖形用戶界面,想到互聯網,TCP/IP?!?
很長一段時間里,正是因為感到了與這種關乎人類進步的使命感相連,微軟才得以驅動這些年輕人不計現實地投入。當時的微軟幾乎占據計算機的半壁江山,Windows95問世后,甚至流行這樣一句話,不管是什么電腦,能跑Windows95的就是好電腦。
而事實上,這也構成了這批科學家共同的氣質,他們很多人當初選擇回國,正是因為一種想要在現實中產生影響力的愿望,這種愿望又是他們日后能夠在業(yè)界取得成就的關鍵。
阿里巴巴集團技術委員會主席王堅對《人物》記者回憶,當年他從浙江大學來到研究院參與微軟中文輸入法改進的項目,“你知道比爾·蓋茨經常會講,Windows啟動如果能夠減少個幾秒鐘,那全世界就省了那么多時間。所以你就想中國如果是每天敲那么多字的話,每天為中國的用戶省個幾秒鐘,其實是個非常大的成本。”王堅說,“當時有這么覺得很高尚的這么一個目標?!?/p>
周明也是這個項目的參與者,來微軟中國研究院之前,他在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當了8年老師,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想要做出影響世界的創(chuàng)新非常難,“你皓首窮經寫了幾篇文章,一般就是搞個鑒定,然后給你個什么國家進步二等獎,就束之高閣了嘛,基本就沒影兒了。那你想接觸用戶、接觸社會,為社會做貢獻,這個所謂成果轉換非常困難?!崩铋_復跟他說,你到我這兒來,微軟提供一個平臺,你做什么東西都有數以十億計的用戶,而且是多種語言的,日本的、美國的,都用你的東西。微軟中文輸入法的改進技術后來確實影響了日文輸入法。
“我頭一次感受到這么強悍啊,”如今已經是微軟亞洲研究院首席研究員的周明回憶,“這么多用戶‘嘩就用,你就能收到很多反饋。有的人就說,你哪些地方可能還可以再提高,我們就再改進,有的說你這個速度比以前快多了,真好,那你就覺得特別興奮,恨不得告訴所有的朋友?!?/p>
改進后的中文輸入法降低了整句輸入錯誤率,提高了盲打速度,向蓋茨匯報工作時,李開復說:“如果中文輸入的速度提高一倍,在每兩個小時工作時間里,我們就可以幫助中國的計算機用戶節(jié)省10億個小時?!鄙w茨幽默地回道:“這比我們能節(jié)省的計算機啟動時間還多。”
但到了2010年,這種吸引力正在一點一點消失。當時張亞勤已經離開微軟亞洲研究院,升任微軟亞太研發(fā)集團主席。在他看來,這一方面源于互聯網領域的大公司早已不止微軟一家,另一方面,則是更多本土中國互聯網企業(yè)的崛起,它們在中國民眾中產生的影響力讓張亞勤越來越強烈地發(fā)現自己做的東西,似乎少了和周圍的聯系。
在PC時代,微軟和英特爾是最有影響力的兩家公司,但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2009年全球PC銷售下降了9%,微軟在34年歷史上第一次裁員5000人,英特爾也裁員5000—6000人。而那時在中國,阿里巴巴等本土互聯網公司開始興起,Google退出中國后百度成為了最大的搜索引擎。
幾乎同一時間,還在使用MSN的張宏江也發(fā)現,自己做的產品和中國用戶越來越遠,越來越不相關。當時他是微軟亞太研發(fā)集團的首席技術官、微軟亞洲工程院院長,工程院一個名叫楊永智的年輕人,離職后做了款海豚瀏覽器在海外取得成功,張宏江受到的觸動不亞于18年前聽說張亞勤回國的消息?!皸钣乐牵@么一小孩啊,當時找準了一個商業(yè)機會。你再想想在微軟里面你還能做什么事兒呢?你能把微軟中國的業(yè)務做得更好嗎?你能夠把MSN跟QQ抗衡嗎?你會發(fā)現你的產品跟中國的用戶越來越遠,越來越不相關。人家不用你Bing,人家用百度。你一直覺得你做的事情是最酷的嘛,你覺得你做的事情最令人振奮最有成就感嘛,突然發(fā)現不是……”因為長期專注在微軟的系統(tǒng)里,張宏江沒有真正使用過QQ聊天工具,第一個QQ號是要開騰訊微博的時候才申請的。
他們漸漸發(fā)現,自己做的這些東西跟中國沒什么關系,“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感覺”,張亞勤說。在他看來,蓋茨曾經具有遠見地在中國設立研究院,創(chuàng)造了一個未來,但現在,微軟沒有及時跟中國當下的重力場發(fā)生關系,“這個是不可逆轉的一個趨勢,沒有任何一個跨國企業(yè)可以這樣做?!睆垇喦谡f。當他們從MSN、Bing的世界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時才發(fā)現,BAT正在變成吸引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地方,因為它們具有更多的本土影響力。
王堅是2008年離開研究院到阿里巴巴擔任CTO的。當時很多人不理解他的決定,研究院正處在黃金時期,而中國互聯網馬上要迎來一輪泡沫。但那一年52歲的蓋茨選擇退休,王堅在他的演講中捕捉到一個信號:“就是講到互聯網的時候,我自己的感受還是停留在這個瀏覽器時代,因為他講IE講得比較多一點……這個IE對他的影響那么大,所以你就會覺得,一家軟件公司要變成互聯網公司很難?!?/p>
至今讓張亞勤感到惋惜的是,他認為微軟錯失了引領移動互聯網最好的時機。2004年,張亞勤回總部負責嵌入式汽車、手機、電視等非PC產品,“那時候手機我不知道你們記不記得,國內多普達、KCPC,那都是Windows系統(tǒng),當時唯一的競爭對手你知道是誰嗎,是諾基亞,但我知道塞班一定是不行的,它的功能,包括它的這個架構都是不行的。我們的東西就是速度很快,三星,包括摩托羅拉,還有HTC后面都開始用我們的系統(tǒng)了,所以那個時候等于我們是定義智能手機的操作系統(tǒng)?!?/p>
遺憾的是,微軟當時基因是面向企業(yè)客戶的,而手機是個人消費客戶?!拔耶敃r最大的壓力就是非要讓我做企業(yè),但我都頂住?!钡驮谛碌南到y(tǒng)快要做成時,張亞勤又接到任命, 回中國建立研發(fā)集團。當時,李開復離開微軟加入Google ,負責中國產品研發(fā)中心,媒體把這一新聞視為新時代霸主Google對舊時代王者微軟公司的挑釁。張亞勤此行回國一定程度上是“救火”的。
做企業(yè)出身的人接管了手機業(yè)務,Windows Phone的系統(tǒng)又恢復得很“重”:做了很多企業(yè)的應用,但速度慢了下來。“就是2009年安卓是不應該存在的,iPhone它本身它有它自己的一套封閉的系統(tǒng),但是安卓存在就由于我們沒有做好,安卓和當時我們做的東西其實這個理念都是一樣的?!薄叭绻俅齼赡辏蚁肟赡軙灰粯??!弊诎俣纫婚g不透光的會議室里,張亞勤輕輕地笑了笑。
《經濟學人》曾在一篇題為《年屆中年的微軟打開窗戶》的文章里寫道,微軟過去那些年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強化Windows,目的就是讓此操作系統(tǒng)在業(yè)界處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對主導地位。但這樣的企業(yè)文化讓內部許許多多的創(chuàng)新想法都被這種strategy tax(戰(zhàn)略稅)給扼殺了,這在內部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微軟也是第一批看到智能手機前景的公司,但他總想著讓顧客手機用的都是Windows系統(tǒng),卻不像蘋果一樣努力開發(fā)出一套更適合手機的操作系統(tǒng)。2011年Windows Phone7發(fā)布后,微軟決定停止對Windows Mobile的技術支持。
張宏江無法接受曾經為計算機半壁江山服務的自己似乎不再引領時代,“而且你還干得很辛苦”,他覺得自己的工作“除了給微軟多增加一點利潤之外,沒有任何新的東西”??吹街袊ヂ摼W公司的崛起,1999年回國渴望參與中國現實的力量再次指引了他,這種理想主義沒有受困于年齡和境遇,“我覺得我還不到退休的年齡,還沒到退休的狀態(tài)?!彼嬖V《人物》記者。
“我也知道我留不住你。”當向張亞勤提出辭職時,張宏江記得這是張亞勤說的第一句話?!拔④洸]有出現一波人來勸我留下來,因為大家知道留不住,就像我在惠普的時候,我老板說,為什么要走,我跟他說,我要回中國,這是一個不可能留我的理由?!睆埡杲f。
三年之后,張亞勤也離開了微軟。
重獲振奮
張宏江至今習慣被員工稱呼為張博士,這個稱呼代表了中國早年互聯網是由一批擁有海外背景的科學家一手締造的,隨著BAT等本土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崛起,那個時代已經漸行漸遠,如今互聯網真正的弄潮兒是一群更年輕、更本土化、更偏向把握用戶心理和實際需求而不是研究基礎科學的企業(yè)家主導。
“看到這群人的崛起,你的心情是什么樣的?”《人物》記者問張宏江。
“我心情只會好啊?!彪x開微軟后,張宏江去了中國本土企業(yè)金山,坐在位于北京五環(huán)外的辦公室里,他語氣輕松地回答,“我覺得就是中國的舞臺越來越大嘛,然后另外一個就是你自己的覺醒嘛……以前我們覺得跨國企業(yè)在引領中國的技術,以前我和亞勤也經常出來發(fā)表一些技術上的見解,然后突然意識到好像這個時代在變嘛,就是我們也并不比本土企業(yè)在技術上能夠更有前瞻性?!?/p>
“有沒有一些科學家海歸接受不了?”《人物》記者繼續(xù)問。
“所以他們也不回來嘛。如果我們不是看到中國的希望,為什么會待下來呢?”
“哪怕這個希望是發(fā)生在本土的人身上?!?/p>
“不,也發(fā)生在我們自己身上?!?/p>
由于多年伏案工作,張宏江腰不好,經常站著工作,辦公室里的電腦鍵盤比桌子高一大塊。來金山上班的第一天,新的環(huán)境就讓他重獲剛到研究院時那種屬于創(chuàng)業(yè)的興奮,“因為對你來說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大部分事情是你沒有做過的?!彼斫獾南M托疫\正在于這里,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財富、地位,而是在中年仍能夠體會到那種自我實現和影響現實的快樂,這也是最早微軟研究院的科學家們即便離開研究領域,仍在今天還和中國互聯網本土企業(yè)家一起發(fā)揮著核心作用之根本。
張宏江對他的人生和事業(yè)感恩。一次,在幾個朋友的家庭聚會上,一位朋友突然跟他太太說:“你看咱們這幾家,就剩你先生和我先生兩個人還在上班?!痹谧钠渌麕孜荒惺恳呀浂茧x開一線崗位,一半人比張宏江小?!澳苡袀€平臺讓你做事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兒,那么很幸運就是現在中國還能夠給我們提供這個平臺啊?!睆埡杲f。
百度也讓張亞勤再次找回最初的感覺。即便聽到對百度抱怨,他也感到自豪,“每次我到飛機上去,航空小姐跑過來說,我每天用你們的產品。然后習主席說我每天用你們的產品,總理說我在用你們的產品。所以我覺得這種自豪感是,做的事情對中國有更多的影響力?!?/p>
迄今為止,微軟亞洲研究院共培養(yǎng)了超過4800名的中國實習生,他們之中超過500名現在活躍在中國IT產業(yè)的各大企業(yè),包括百度、騰訊、中國移動、阿里巴巴、聯想等,100多人執(zhí)教于中國一流大學,例如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國科技大學、中國科學院大學。
遠離學術界的張宏江經常在朋友圈轉發(fā)學術界的信息,看得出他很懷念在研究院的日子。有一次張亞勤還在底下評論:我今天還記得你當時率領團隊占領ACM多媒體大會的情景。那是屬于理想主義的歲月,“今天回來看的話,你不會有那么明確的功利或者一個什么KPI在這兒放著,我要出10篇文章或者是怎么樣,沒有,沒有,不像我們商業(yè)世界如此現實,因為我剛才在看預算的話,那確實是我的預算,我這兩天就正在看預算,一季度才結束,我在看二季度,就是你一個一個在摳著那個數字。”他的辦公室里掛著一塊白板,上面寫滿了各種奇怪的符號,那些都是他的思考過程,這樣的白板在研究院里隨處可見。
三年前,張宏江受雷軍邀請參加小米年會。站在臺上,他問了一句,咱們下面有多少人是從微軟亞洲工程院來的,共有43人舉手。那一刻他很感慨,這些人中的很多人都是他當年親自從美國招回來的,毋庸置疑,研究院為業(yè)界輸送了大批人才,他依然為此感到自豪。
“我覺得微軟研究院就是比爾·蓋茨的幼兒園吧。什么叫幼兒園?其實幼兒園是沒有用的,知道吧,但是就代表未來。”王堅說。2009年,王堅負責開發(fā)阿里云,這個產品在阿里巴巴內部一直存在爭議,但他堅信“不是把人家已經做過的東西做得更好,而是要做人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這是他在研究院最初參與輸入法改進時就形成的想法。阿里云也與他在研究院的經歷有關,當時研究院有個很超前的部門叫Data intelligence,處理“用戶體驗計劃”收回來的數據,信息多到處理不了都要丟掉一些,那時他意識到數據的重要性,“你要想想那是十幾前以前啊,今天大家都在講大數據,已經講到其實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了,但是那個時候你才知道沒有互聯網,其實數據不可能收回來,很簡單的道理,對吧?所以你就會慢慢理解到這個東西的重要性……那些對我影響還是蠻大。”
今天的研究院已經搬到中關村丹棱街5號的微軟大廈里,它成為微軟研究院在總部之外最大的分支機構,共有200多位研究人員。通過大廈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遠處北大的博雅塔,對面是搜狐和優(yōu)酷公司巨大的廣告牌。五層工程院的一角,一間辦公室供沈向洋臨時使用。6月初的一天,沈向洋回到研究院,他現在是微軟全球執(zhí)行副總裁,負責微軟全球的研究與技術團隊,也包括位于北京的亞洲研究院,經常美國中國兩地跑。他還是習慣背一個黑色的雙肩包,就像大多數理工男那樣。
采訪是在他短暫的北京行程里擠出來的,那天的陽光特別好,他說,就像18年前他第一次來研究院時一樣。沈向洋的桌子上放著一本博士論文。他在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擔任博導,帶的這個學生讀到研二時,突然對創(chuàng)業(yè)產生了興趣,悄悄跟同學一起開公司。過了一段時間,這位學生又覺得自己的興趣還在科研上,又繼續(xù)回來讀書。
和當年的自己相比,今天的年輕人已有太多選擇,沈向洋覺得這是件好事。“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總是還是需要一些人做基礎科研,總是還是需要一些人想更長遠的未來的地方。我也不覺得需要那么多的人,我也不覺得大多數的人適合做那樣的工作,如果能夠培養(yǎng)一個很好的環(huán)境,然后讓他們可以做個10年、20年、30年,那就很幸福了?!彼χf。
沈向洋在微軟已經工作了20年,對于那些老同事的離開,他并不悲觀?!拔也挥X得很多年以后,微軟研究院還是中國唯一成功的計算機機構,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也許是我們培養(yǎng)更多的人才走向本土企業(yè),或者去往本土的大學,或是去創(chuàng)業(yè)公司,這些都非常正常。我覺得對我們來說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微軟研究院能夠不斷地創(chuàng)新,不斷地做最了不起的事情,仍然是個能夠吸引優(yōu)秀人才前來做科研的地方。如果你想出去開一家創(chuàng)業(yè)企業(yè),我無法說服你不創(chuàng)業(yè),因為這是人生選擇的問題,但如果你要做科研,并想對世界級產品和社會有影響,如果微軟亞洲研究院不是最好的地方的話,我們需要反省?!?/p>
研究院窗外的景致,站在李開復位于創(chuàng)新工場的辦公室里也能看到,但他很少有時間坐在這里?!度宋铩酚浾咴谒能嚿贤瓿闪耸O碌牟稍L,車在三環(huán)上走走停停,18年前,他曾認為未來將被微軟和英特爾壟斷,“現在我的看法已經不一樣了,科技的動作太快了”。 離開谷歌之后,李開復創(chuàng)辦了創(chuàng)新工場,他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他們投資的一些項目團隊會到創(chuàng)新工場的辦公室同吃同勞動,“跟他們在一起,和當年研究院的這種氛圍很相似”,李開復說。
如何做最好的研究院
如今,選擇研究院的人大多是那些真正對基礎研究感興趣,愿意安靜研究自己的課題,不在乎外界變化的人。微軟給他們提供了良好的環(huán)境,保證他們不被打擾。《人物》記者到訪時,微軟大廈剛剛結束裝修,研究員巨大的工位在落地窗旁邊,這是為了讓他們享受到更好的光線,帶來研究的靈感,而領導們的房間則在偏暗的里間。
周明是參與創(chuàng)辦研究院的那批人之中,較少的還留在那里的人。他說話總是慢悠悠的,看上去不急不緩。在這里,讓他感到自豪的,除了近年來參與研發(fā)的微軟小冰和小娜,還有他所在的自然語言小組培養(yǎng)出的500多名學生?!斑@500名現在都很厲害,要么公司的CTO,或者說VP啊,或者教授啊,院長、副院長啊。到我們這兒實習的同學,一來就跟我說,老師我將來找工作上哪兒去找,我說這是問題嗎,你出去找工作,你只要說是在我們這兒實習過,在微軟研究院自然語言組實習過,從來沒有說拿不到offer的?!?/p>
很多公司都邀請過周明,但當他問對方去那兒還能不能堅持做自然語言理解時,“人家就說你還做這玩意兒干嘛呢?你做大搜索啊,你做社會關系網絡啊,或者你給我們公司掙錢啊,那我就覺得好像不大合適。所以我就想,既然不能堅持自己的方向,那就寧肯不去,我要堅守自己的方向,世界上也不缺一個什么,某一個VP,或者某一個CTO,但是世界上也許缺一個特別扎扎實實、數十年如一日去做自然語言理解的,這也許是我的機會呢……大家一起努力,把領域做好,把這個產業(yè)做好,那看到大家欣欣向榮的局面,這不正是我們當年設立研究院的一個初心嗎。這是好的事情,我們既創(chuàng)造了歷史,又見證了歷史?!彼南敕ù砹诉x擇基礎研究,而沒有投身火熱中國市場的大部分學者。
洪小文是研究院第四任院長,與前三任不同,升任微軟全球副總裁后,他依然留在中國,留在研究院,并且同時兼任微軟亞太研發(fā)集團主席的職位。經常有人半開玩笑跟他說:“怎么那么久你還在研究院?”在他看來,研究才是最幸福的工作。
18年前,洪小文作為微軟總部的語音專家飛到北京,幫助剛成立的中國研究院招聘人才,2004年,他舉家搬到北京,正式加入。從沈向洋手中接過院長接力棒時,洪小文將要領導的是一個剛剛度過了快速成長“黃金5年”的研究院?!?8年前要做最原始的創(chuàng)新,微軟可能是唯一的選擇;到了2007年、2008年以后,選擇就多了,所以微軟需要考慮怎樣去繼續(xù)維持。”
他能理解人才流動是自然的事,亦決定耐住寂寞,堅持基礎研究,這種耐心來自他導師的導師AI之父John McCarthy ,“今天人工智能火的不行,提出這個概念的正是我導師的導師”,洪小文告訴《人物》記者,今年距這個概念首次提出剛好60周年,“60年了,一個甲子”,John讓洪小文看到了“有可能就是今天某一個人在很辛苦經營的東西,幾十年以后再流行……”,“沒有前人的耕耘怎么有今天的AI,所以不能說今天AI紅,因此大家就不要做基礎研究,那60年以后的基礎在哪里?”他對《人物》記者說。
最近回美國總部時,洪小文參加了一次蓋茨的非正式聚會。談及中國現在的科技創(chuàng)新潮,蓋茨說,二戰(zhàn)以后,美國支撐了世界70%以上的創(chuàng)新,如果要讓世界變得更好,中國一定要能夠負擔相當程度的創(chuàng)新,這也是他當年創(chuàng)辦微軟中國研究院的目的之一,亦是華為、滴滴、阿里等中國企業(yè)在享受過高速發(fā)展后,意識到研究院和基礎研究重要性的原因之一。
“18年前的世界跟現在很不一樣, 1998年互聯網才剛起來啊,大部分人沒有互聯網,不要說互聯網了,PC在中國還沒有那么普及,18年前,你目前看到的所有的,包括這個辦公室都不存在?!弊谥嘘P村微軟大廈14層的辦公室里,洪小文說。很多本土企業(yè)想要知道辦好研究院,留住人才的原因,看著窗外的洪小文覺得研究院的今天正是得益于蓋茨當時對人才的寬容、善待,胸懷和眼界,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研究院擁有中國最好的科研環(huán)境。
不久前,已經離開微軟亞洲研究院的人在北京搞了一次聚會。這是沈向洋的提議,今年微軟總部研究院建院25周年,會在全球成立院友會組織,沈向洋覺得中國也一定要有,但他太忙了,便委托去年剛剛從研究院離職的李世鵬組織。那次聚會共有50人參加,有的從外地甚至美國專程趕回來,有些人已經10多年沒見了,即使同在北京,同在中關村,這些過去天天湊在一起做研究、打牌的人也很少再有機會相聚,大多只是在行業(yè)會議上的匆匆一面。
洪小文作為研究院的第四任院長也出席了那次聚會。面對這些離開的老同事,他一開始也不知道該講點什么,站在臺上,感受過那個善意環(huán)境對人的幫助,并仍身處其中的他自然而然說出口的是:“有些人離開了幾年了,有些人剛剛離開,我可以保證的是,我們這群人還會好好地在這邊專心致志地做科研創(chuàng)新,我們不是產品部門,我們也不是學校,但是我們就是這樣子的一個扎實的單位,研究院存在一天,就有一群人會繼續(xù)在這邊,專專心心地做科研創(chuàng)新?!?/p>
李開復_簡介:
微軟中國研究院首任院長,1998年接受比爾·蓋茨委托來中國創(chuàng)辦進行前沿性基礎研究的機構。在此之前,他曾在蘋果公司和SGI擔任副總裁,是語音識別技術領域的科學家。2005年離開微軟加入Google,2009年創(chuàng)辦創(chuàng)新工場并擔任CEO。
李開復談人才培養(yǎng)
“當時我們進入中國,大家質疑,中國論文水平這么低,教授水平也不高,那學生沒有名師怎么出高徒呢?那我們的說法就是說,中國這么大的土地,然后大家這么勤奮,微軟這么大的名聲,如果能找到最聰明的人,我們就讓他重新學習,基本就是說你哪怕是個博士,我們就認為你博士差不多也白讀了,我們就要重新教你做個博士。我們就用非常這種黃埔軍校的模式。
你考慮到一個研究員他當時可能薪水比如說是12萬美金,12萬是他的年薪,然后租房給的是,如果沒記錯,一年是大概10萬美金,所以就是12萬變成22萬。如果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孩子的學費是2萬到3萬美金,所以又加了5萬,所以從12萬加到22萬加到27萬,然后這27萬呢在中美來說是一個收入,那既然是收入,就有稅務的產生。因為原來他12萬,比如說付5萬的稅,但是現在他收入已經是27萬了,得要付可能比如說,比如說15萬的稅,那他的稅從5萬加到了10萬,你還要再還給他。所以他的27萬收入就變成了37萬。
再加上他來到中國,他得飛回去出差什么什么的吧,所以就是說一個研究員我們大概是花了40萬,這還是一個研究員,像張亞勤這樣的來,我們是根本不止的。所以在這樣一個研究員身上,這樣的一個人身上花40萬到70萬美金的代價,這個基本是一個不可想像的天價,當時我覺得在國內的民營企業(yè)的CEO也賺不了這么多錢,所以從純經濟投入來說,是一個天價數字來做成這樣的一個研究院事業(yè)?!?/p>
張亞勤_簡介:
微軟亞洲研究院第二任院長,1999年加入研究院,是最早一批回國參與研究院創(chuàng)辦的海外科學家。他在2003年負責創(chuàng)建微軟亞洲工程院,此后升任微軟公司全球資深副總裁兼微軟亞太研發(fā)集團主席。2014年離開微軟,加入百度任總裁。
張亞勤談選擇
“你們年紀比較輕了,像我覺得我,每一個時代的轉變的節(jié)點和我的經歷都完全是同步的,比如我出生‘文革1966年,然后上大學的時候恢復高考,恢復高考我就上大學,1978年,對,然后又出國留學,又回來。所以我覺得每一個地方都產生一個節(jié)點,所以感受比較深,后來為什么我要回來,這很自然,就是我盡管在美國待那么多年,總是想各種機會直接或者間接地和國內有什么樣的關系。
美國好多事兒其實我也不是很care,包括像美國看這個總統(tǒng)選舉,我可能看著挺有意思,但是我覺得好像和我沒什么關系,中國的事兒有的時候抱怨,(但)覺得和你有關。
我做一件事兒,一方面我很執(zhí)著,另外一方面,我也很容易get bored,就是我曾經給人說過,其實也是我自己的一種(選擇)方式,比如說你每天你就想,我早上起來的時候,我是不是很想起來去工作,是不是很想看我的E-mail,是不是很想和人交流。如果你連續(xù)倆星期有這種感覺不想,沒關系,你再堅持,連續(xù)三個月,然后你是這樣,你一定要改變你的狀態(tài),或者換個團隊,或者換個公司。蓋茨講一句話我覺得特別有道理,就是這么多年我看他也是,真的是這么做的,他說你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必須為你做的事兒感覺到激動不已,你做的事兒或者是技術創(chuàng)新或者是組建一個團隊,你做的事兒要有一種影響力?!?/p>
沈向洋_簡介
微軟亞洲研究院第三任院長,在此之前他是微軟總部雷德蒙德研究院的研究員,1999年回國加入中國研究院后,率領研究小組多次沖擊SIGGRAPH大會,確立了研究院在計算機視覺和圖形學研究領域的國際學術地位?,F為微軟全球執(zhí)行副總裁,主管微軟技術與研發(fā)部門,并且負責管理微軟全球研究院。
沈向洋談“饑餓感”:
“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可能是中國最后一代吃不飽飯的人了,小時候長大的這樣一個環(huán)境,晚上我媽說,今天晚上就沒有飯了,咱們就吃稀飯吧這樣,現在小孩子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概念了。當你如果說小時候長大的這樣的環(huán)境當中,你會覺得一旦可以吃飽飯的時候,那你都要狠狠地吃飽,所以一旦有機會可以做學問,一旦有機會可以寫paper,就是要么就不要寫了,要寫就要狠狠地寫一把。就是說有一種追求吧,總是有這樣的一種無形的這樣一個壓力。
研究院實際上最主要就是它是做未來的東西。我一直講,一個公司有三種人,一種人是賺今天的錢的,就是銷售和市場,一種人是賺明天的錢的,那是這個產品的開發(fā),就是要做接下來的產品的,另外一種人呢就是要賺后天的錢的,那就是做研究的人。所以我們在美國研究院成立的時候就想得很清楚,就說公司會拿出一部分研發(fā)的經費出來做研究院,就想這樣的長遠的問題。那么來到中國的時候呢也是,這個目標是非常明確的,我們對研究人員沒有任何的銷售的業(yè)績的要求,也沒有任何的一定要做什么產品的要求。我們對他們要求的話就是說,你要有這樣的研究的激情,要做出世界最了不起的科技,改變人類的生活,希望能夠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的美好?!?
張宏江_簡介
1999年回國加入微軟中國研究院,被稱為視頻檢索領域的“開山鼻祖”,率領研究小組沖擊ACM多媒體大會,實現論文零的突破。曾擔任微軟亞洲工程院院長、微軟亞太研發(fā)集團首席技術官。2011年離開微軟,現為金山軟件CEO。
張宏江談希望:
“2012年的時候,美國房價不是很低嘛,我們兩個兒子,一個已經在上大學,一個馬上要上大學,那我們說在美國再買一套房子吧。然后我們在洛杉磯的南邊說隨便看看,剛開始看沒有感覺,就隨便看看,后來那年春節(jié)我太太一去看,后來我們看了一個社區(qū)挺好,其實是中產階級最好的一個社區(qū)了。
然后突然發(fā)現有一片房子,里邊有好幾棟房子跟我們原來在加州住的房子是同一個設計師,我們進去看了看,那價格好像漲了五六倍了,然后我太太說,張宏江,咱們這房子不看了,我想像不出我們15年以后還會住回這樣的房子。
就是說還是那么大,還是那樣的房子,就是說你奮斗了15年,你怎么還會再去住那樣的房子呢?
(你覺得這個細節(jié)意味著什么?)
就意味著當初我們雖然沒有這種考慮,但是你的心里面,你的潛意識里面是對未來充滿著希望的,是對未來充滿著希望的,所以那個時候我就不看了?!?/p>
王堅_簡介
1999年加入微軟中國研究院,此前為浙江大學心理學系教授。他所領導的小組發(fā)明了支持亞洲語言的無模式切換用戶界面,應用在Windows XP and Office XP 等軟件上。所負責手寫數學公式識別器,在胡錦濤主席2006年訪問微軟時專門為主席和夫人作了演示。2008年離開研究院加入阿里巴巴集團,開發(fā)阿里云,現為阿里巴巴集團技術委員會主席。
王堅談產品:
“對于當時就是說,自己做個研究(中文輸入法),最后影響日本的產品是件很大的事。這件事情最后推動也是比爾推動的,就是說其實一開始他們也沒覺得自己,我們有什么了不起的,后來是比爾大概有一次給他們做了review,完了他們就來找我了,我覺得這個是幫他們做了一次轉型。其實那個時候中文版的office啊,那個team其實歸日本管的,所以這個大概也是第一次反哺過去。
“我們研究院還是做了好多很了不起的事情的,但是這種事情很容易被忘記。今天回過頭來看很重要的事情,輸入法是真的不算什么,那真的練練手。其實研究院成立第一個我覺得真正意義上我覺得比較大的項目,實際上搜索,印象中叫百靈,但是后來這個項目就被砍掉了,因為那時候好像總部也在做搜索,就有點沖突嘛……研究院其實到最后你知道他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非常非常核心的問題,就是用我們今天話來講,他沒有客戶的。他所有的東西都要經過產品部門,這樣的話其實你的成本是很高很高的,非常非常高?!?/p>
王海峰_簡介
1999年哈工大計算機系博士畢業(yè)后加入微軟中國研究院,在李開復的小組里擔任副研究員。2000年離開研究院去香港一家互聯網公司創(chuàng)業(yè),現任百度副總裁。他是自然語言處理領域世界上影響力最大、也最具活力的國際學術組織ACL50多年歷史上唯一一任華人主席。
王海峰談成長:
“我一直在說,其實我特別希望我學了很多東西,然后用我們的技術,真正能被中國的人所用。所以我記得當時就是因為開復去哈工大,同時又跟我們學院一些就是即將畢業(yè)的還不錯的那些人聊吧,他問我,我也是這么說,他說那你確實應該來微軟,因為微軟的這個產品,Windows和Office,都是全世界都在用,所以你們做出來的技術,真正能用在這些產品的時候,全世界的人都在用。
我在上學的時候做,其實用的和開復用的那種技術流派是不一樣的,他說你來了,要用這樣的技術,我說這樣的技術我沒用過,他說沒問題,來了我教你(笑),這樣的。然后去了以后,他還真是,就相當于手把手教我,比如給我拉到會議室,就這樣一個白板,上面開始給我推公式,推公式,怎么推出來的怎么怎么樣,就是這樣開始做的?!?/p>
開復的說法就是我為中國留住人才了,這個其實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其實我們那一撥人很多人如果沒有這個機會,很可能也就出國了。”
洪小文_簡介
微軟亞洲研究院第四任院長,此前在微軟總部擔任自然互動服務部門的架構師,是語音識別領域的科學家。2004年加入微軟亞洲研究院,現已升任為微軟全球資深副總裁。
洪小文談研究院定位:
“應該說微軟一定會在中國成立研究院,但是會那么早要感謝Danling(凌大任),因為Danling當時是微軟雷德蒙德研究院的院長,他說那你要擴充,要選點的話,那除了美國、英國以外,那就是中國了。他是一個美裔華人,他在意大利出生,上海話也講得很好。然后我們現在這條街就叫丹棱街,所以我們搬到這里來的時候我就照一個照片給他說,我們要紀念,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國外買地,買地跟造樓就在這里,那這個街就是丹棱街5號嘛,這是一個巧合了,但我覺得非常有意義。
研究院的定位很清楚。這個定位不會適合每個人,也不會永遠適合每個人。有一些人覺得,我要在這里心無旁騖地做科研創(chuàng)新,就會在這邊待得住。有些人說,我現在有其他的想法,我要實現它,不管是產品,不管是通過學校,還是進行所謂的創(chuàng)業(yè),我們都會預祝他們成功,所以即便他們出去了,我們和這些人還是保持非常好的關系?!?/p>
微軟亞洲研究院早期成員
1998年11月15日,微軟中國研究院在北京宣布成立。Rick Rashid (前左三),李開復(前左二),洪小文(后左四),沈向洋(后左五)
李開復 微軟亞洲研究院首任院長,現任創(chuàng)新工場CEO
所以從純經濟投入來說,是一個天價數字來做成這樣的一個研究院事業(yè)。
張亞勤 微軟亞洲研究院第二任院長,現任百度總裁
每一個時代的轉變的節(jié)點和我的經歷都完全是同步的。
沈向洋 微軟中國研究院第三任院長,現任微軟全球執(zhí)行副總裁
我們對研究人員沒有任何的銷售的業(yè)績的要求,也沒有任何的一定要做什么產品的要求。
張宏江 金山軟件CEO
微軟亞洲研究院副院長張益肇攝影作品
王堅 阿里巴巴集團技術委員會主席
微軟研究員們在討論
微軟餐廳路標
王海峰 百度副總裁
百度員工休息區(qū)
微軟研究院辦公室
洪小文 微軟亞洲研究院第四任院長
獎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