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力
前不久,針對中國與文萊、柬埔寨、老撾達成的南海問題四點共識,兩位新加坡巡回大使分別表態(tài)——王景榮認為中國“像在干涉東盟內部事務”,比拉哈里認為“這顯然可以解讀為分化亞細安(東盟)的手段”。雖然新加坡外交部后來回復中方“新前外交官有關言論完全是個人看法,不代表新加坡政府的立場”,但擅長外交辭令的資深外交官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顯然體現(xiàn)了新加坡乃至一些東盟成員國的某些內心想法。
這涉及東南亞整合過程中的一個根本問題:對東盟成員國來說,當“維護東盟的統(tǒng)一立場”與“維護自己的國家利益”不兼容時,如何處置?
“東盟方式”過時了嗎
長期以來,這并不是一個問題?!皷|盟方式(ASEAN Way)”是處理這個矛盾的準則:它允許東南亞國家以自己覺得比較舒適的方式落實整合進程,不追求快速的機制化;東盟不干預成員國內政,只有當成員國協(xié)商達成一致后,才把整合進程即機制化程度推前一步。這體現(xiàn)了東盟的利益取向:成立東盟、推進東南亞國家的整合是為了增進成員國的利益;東盟利益不凌駕于成員國利益之上,尤其在涉及成員國重大利益時。隨著東南亞整合進程的發(fā)展,特別是2015年底東盟經濟共同體建成后,這個矛盾日益凸顯,要求成員國為了東盟整體利益而讓渡國家利益的傾向越來越明顯。尤其是,在處理與非東盟成員國關系時,越來越強調東盟的統(tǒng)一立場或團結一致。
但是,南海問題非常復雜,具有多面性:南海爭議島礁的主權歸屬與爭議海域的海洋權益(如海洋劃界),屬于南海聲索方之間的事務;南海的和平與穩(wěn)定是東盟最為關注的地區(qū)安全事務;區(qū)域外的南海使用國也對南海問題高度關注。就東盟而言,希望在南海問題上發(fā)揮更大的作用,通過在南海問題上強化統(tǒng)一立場來推進安全共同體建設。
問題在于如何平衡“統(tǒng)一立場”與“成員國利益”,尤其是在安全領域。很少人會認為“成員國利益”應該無條件服從于“統(tǒng)一立場”,但成員國可以在什么問題上以及在何種程度上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不同的東盟成員國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印尼正努力扮演東盟領導者的角色,新加坡則有“東盟軍師”的稱號,因而兩國偏向于維護統(tǒng)一立場。2012年東盟外長會議后印尼外長進行的穿梭外交,以及此次兩位新加坡巡回大使的表態(tài),都與此有關。其他成員國固然不反對整合進程,但一定程度上更在意自身的利益,特別是,不愿意以高調方式處理南海爭端這個安全議題。比如,馬來西亞與文萊就更愿意以低調的方式、通過雙邊途徑處理南海問題,越南在南海問題上也與中國保持多層次的頻密溝通以管控分歧。老撾、柬埔寨、緬甸、泰國等非聲索國更是不希望南海問題影響自身與中國的關系,尤其是在戰(zhàn)略、安全、經濟等方面與中國關系非常密切的老撾和柬埔寨。那么,他們有沒有權利對東盟在南海問題上的統(tǒng)一立場說“不”,尤其是在菲律賓力主用高調方式處理、一些國家對此表示支持的情況下? 這取決于他們對不同國家利益的衡量,而非其他東盟國家的利益與政策偏好。
東南亞中小國家普遍把維護國家安全、維持與毗鄰大國的友好關系、努力推動經濟發(fā)展列為優(yōu)先政策目標,并防止其他政策壓倒或嚴重損害這些目標。以新加坡為例,為了維護國家安全,毫不猶豫地推行主要針對其鄰國的“毒蝦”戰(zhàn)略、維持與其國家大小不成比例的強大國防、讓美軍艦機以輪換方式實現(xiàn)事實上的常駐;為發(fā)展經濟、強化與鄰國的關系,積極推動對鄰國的投資,甚至大手筆謀劃“新柔廖成長三角”;當與鄰國發(fā)生矛盾時,盡量通過低調的方式(如領導人私下溝通)處理,并不惜做出一些讓步。那么,在中國堅決反對的情況下,要求柬埔寨、老撾、文萊等國家在南海問題上公開選邊站是否合理?它們有沒有保持中立的權利?需意識到,這些國家普遍面臨周邊戰(zhàn)略壓力,有的還與周邊國家存在領土糾紛,普遍與中國有密切的經濟關系??v觀全球,國家間領土與海洋權益爭端的解決,絕大部分是通過當事方直接談判,國際司法或仲裁僅僅解決了少數(shù),這是不爭的事實。對于復雜的南海爭端,要求所有的東盟國家支持阿基諾政府的對抗性解決道路,這合理嗎?即使是依據新加坡經驗,這些國家也有權利做出自主選擇。
東盟的發(fā)展目標是:通過建設政治與安全、經濟、社會文化三根支柱,最終建成高度一體化的復合性地區(qū)共同體。2015年底建成的東盟經濟共同體為此奠定了基礎。但東盟內部經濟依存度才25%左右,許多成員國彼此間的經濟依存度小于對外依存度。而另外兩根支柱的建設更屬于長遠目標。也就是說,東盟的一體化程度尚不高,能為成員國做的事情有限,成員國的安全保障與經濟發(fā)展,主要取決于成員國自身的努力。在這樣的背景下,東盟整合的先后順序應該是:經濟、社會與文化、政治與安全。其整合成員國乃至東亞地區(qū)經濟的努力也容易獲得呼應與支持,典型如“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而一旦涉及安全領域,就很容易遭到挫折。東盟并沒有形成安全共同體的雛形,連馬凱碩所說的“明朝花瓶”都算不上。東盟成員國在南海問題上的政策選擇,根本原因不在于外來壓力,而在于其自身的利益訴求。如果中國的說服工作不符合東盟成員國的利益,他們不可能支持中國的立場或者保持中立。歐洲一體化程度遠高于東盟,但成員國的行為依然是國家利益優(yōu)先。以對伊拉克戰(zhàn)爭為例,美國強烈要求歐盟國家與北約成員國予以支持以增加戰(zhàn)爭的“正當性”,但以波蘭為代表的所謂新歐洲表示支持,而以法德為代表的所謂老歐洲則反對。它們的行為主要基于自己的國家利益,美國的壓力乃次要因素。很少有歐洲國家說,美國區(qū)分新老歐洲的做法是在分化歐洲。不明乎這一點,就可能在判斷東盟成員國的南海政策選擇時出現(xiàn)本末倒置,至少是主次不分。
中國在“分化亞細安”嗎
至于中國“分化亞細安”問題,乍聽起來中國似乎非常不地道,但仔細一揣摩,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么回事。如果東盟成員國是在謀劃支持中國之舉,中國斷不會采取任何措施;如果東盟成員國正在抱團采取對中國不利的行動,那中國應該放任不管嗎?顯然不現(xiàn)實。對于任何地區(qū)、任何國家的此類舉動,中國都會采取措施“拆擋”。至于東盟國家將其理解為中國施壓,那是基于東盟本位的理解,中國的做法是任何處在類似情況的大國都會采取的行動,不可能因為照顧東盟的“外交一致性”而例外。因此,用和平的外交手段說服、游說乃至“施壓”,以便盡可能多的國家不要采取這類行動,乃正常舉動。4月份“四點共識”的達成,以及6月20日柬埔寨首相洪森表態(tài)不支持菲律賓單方面提出的南海仲裁案的結果,說明這些國家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決定支持中國,至少保持中立。而一些東盟國家——包括新加坡,決定采取對中國不利的立場。這種情況下,中國強調南海問題不是中國與東盟之間的問題,意在對某些東盟非聲索國表示不滿。
2016年6月14日,中國-東盟國家外長特別會議在云南舉行。中國外交部長王毅,東盟十國的外長或代表及東盟秘書長出席.
雙軌思路中有“南海的和平穩(wěn)定則由中國與東盟國家共同維護”的表述,這表明中國同意:東盟作為整體可以在南海的和平穩(wěn)定方面發(fā)揮作用。這是中國南海政策的調整,但現(xiàn)在又強調南海問題不是中國與東盟之間的問題,這是否矛盾?或者說中國立場后退了?可能并非如此。中國希望東盟作為整體發(fā)揮的是建設性作用,這包括東盟發(fā)揮作用的方式。與“南海行為準則”有關的落實《南海各方行為宣言》高官會等方式,中國完全能接受。而東盟成員國抱團公開施壓的方式是中國不能接受的。當一些東盟成員國不愿意這么做、另一些東盟成員國卻試圖把其意愿強加給別人時,中國當然必須表明立場,并展示對一些東盟成員國的支持。畢竟,對抗性的方式只會導致南海局勢的升溫,而不能真正推進南海問題的解決。
還有一點值得重視。中國的外交比較在意“面子”,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關。李光耀先生對這一點把握得很好,因此他在兩岸之間游刃有余。而他之后的新加坡領導人則不時拿捏失準,臺海兩岸不時對新加坡的某些行為表示不滿,就與此有關。依據前述兩位巡回大使的邏輯,中國是否可以推斷:他們是在以“東盟統(tǒng)一立場”為藉口,挑撥、破壞中國與一些東盟成員國的雙邊友好關系?
當然,兩位巡回大使的講話不代表新加坡官方立場,但的確有比較強烈的“東盟統(tǒng)一立場至上”的味道,這連新加坡自己都做不到,何況也無助于復雜的南海問題的解決。
總之,“東盟方式”遠遠沒有過時;東盟成員國有權在涉及重大國家利益的問題上,拒絕接受“統(tǒng)一立場”;東盟的整合進程將會繼續(xù),也應該得到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國家的支持,但東盟尤其是某些成員國在安全議題上謀劃“東盟統(tǒng)一立場”時應該謹慎從事,避免設定過高目標;具體到南海問題,東盟要注重發(fā)揮作用的方式,避免公開對抗之舉;至于“中國分化亞細安”之說,乃經不起推敲的誤導性言論,且有“東盟統(tǒng)一立場至高無上”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