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芬
1
很小的時候,小姑每次回來,都要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去看大姑。坐在自行車大架子上的那個小木椅里,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小姑的氣息,隨著風(fēng)兒一陣一陣往我臉上貼。我很喜歡小姑的氣息,溫軟軟的,如同奶奶給我扎辮子用的那些綢子一樣柔軟潤滑。
“妮兒,不要跟他們說我們?nèi)タ创蠊昧斯??!边@句話是小姑每次去的路上都要叮囑的。我不知道小姑為什么要教我撒謊,但我知道小姑話里的“他們”是誰,他們無非是我的爸媽,還有街坊鄰居。爺爺奶奶自然不在這個“他們”之內(nèi),因為每次從大姑家回來,小姑總會對奶奶詳細地講解一番大姑的情況。小姑不講,奶奶也會問:“秀兒咋樣?”奶奶問小姑話時眼睛不看小姑,而是朝向別處,或是窗外的一片光影,或是家里的某個角落。奶奶看別處看得是那么投入,仿佛那里有她想知道的答案。從奶奶嘴里,我知道大姑叫秀兒。
大姑的男人是個和爸爸一樣在城里上班的工人,也許和爸爸一樣,只有禮拜天才能回家吧,反正我們一直沒有機會遇見這個男人。長大了后我才明白,原來去看大姑的時間都是小姑特意挑選的,就是為了躲開禮拜天,躲開和那個男人的相遇。我在大姑家的相框里看到過這個男人,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坐在一條長凳上,邊上分別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還有一張照片是男人和大姑單獨照的,上了彩的,大姑的臉腮紅撲撲的,嘴巴也紅紅的,照片上的大姑沒有笑,男人笑了,不過他笑起來也沒有大姑好看。男人看起來比大姑大許多,和爸爸比起來老多了。我們?nèi)ゴ蠊眉視r,照片上的那兩個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分別就讀在高中和初中,因?qū)W校離家遠,都寄宿在校。這些都是我從大姑和小姑的言談中聽到的。大姑的公婆也不在人世了,于是寬敞敞的六間房子里,平日里就大姑一個人。屋多人少,顯得有些空寂。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空寂”這個詞。每次踏進大姑家的院門,心里就會滋生出一種害怕的感覺,那么大的院落,那么多的空房子。村里的大人經(jīng)常談?wù)撔┕质拢f誰誰夜里遇到了鬼,要么披頭散發(fā),要么戴著道士帽,人們口中的鬼怪高矮不一,這些鬼怪,都是出現(xiàn)在人煙稀少的空院落里。
大姑給我的感覺很慈祥,很溫順,只是抱起我時,那雙大大的眼睛時不時就汪起一層霧,她隔著霧盯著我看,目光溫軟軟的,一只手在我的臉上摸來摸去。大姑的手和奶奶的手一樣粗糙,我后背癢了,奶奶就是這么摸,摸幾下,就不癢了。我的臉并不癢,可大姑每次見了我都要摸,摸著摸著,上下嘴皮一扇動,我以為她要說話,可她一句也沒說,黑黑的睫毛狠勁地一眨巴,腦門跟著一緊,再睜開眼時,眼里就是汪汪的淚。大姑的淚落得無緣無故,不聲不響。每當這時,小姑就會把我從大姑手中接過去,把話題扯開。
不知道為什么,我對大姑有種別樣的親近感,每回去她家,晚上總喜歡偎在她的懷里入夢。她的懷很暖,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很好聞。我聞過三個女人的氣味,奶奶的,小姑的,還有大姑的。你或許會問:“你媽媽的呢?”我沒聞過她的味道。小時候,我看著他人家的孩子都和一個叫“媽媽”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于是我就纏著奶奶說:“奶奶,以后我叫你媽媽吧?”奶奶把我摟在懷里,眼神往西一丟,說:“傻孩子,奶奶就是奶奶。你有媽媽,喏,那個家里的媽媽就是你媽媽?!闭f這話時,奶奶正好坐在街門口那棵大樹下給我講故事。我跟著奶奶的眼神往那個家看了一眼,一點感覺沒有。我不喜歡去那個家,我寧可跑到那個家的隔壁去玩,也不喜歡去那個家玩,那個被我叫著“媽媽”的女人太冷了,永遠陰著一張臉,我見了她就像老鼠見了貓,輕聲地喚一聲,有時興許她沒聽見,但我就叫一聲,然后趕緊溜掉。有時她聽見了,也不像他人家的“媽媽”那樣甜甜地應(yīng)一聲,我知道她不喜歡我,所以每次回應(yīng)我的都是一聲鼻音“嗯”,她的鼻音都非常吝嗇,很小。
奶奶不讓我喊她為“媽媽”,讓我繼續(xù)喊那個女人為“媽媽”,我無能為力,以后對“媽媽”這個詞再也不強求了。
我很少見到媽媽來奶奶家,雖然兩家相距不到百米,可奶奶經(jīng)常讓我往那個家里跑。奶奶說:“找你弟弟妹妹玩去吧。”我不去,我扭頭去了別人家。我喜歡弟弟妹妹,我想抱他們,可我不喜歡媽媽那張臉,所以我只能跑到他人家里去抱他人家里的弟弟妹妹。就這么一個“媽媽”,你讓我怎么奢望聞到她的味道?
女人的氣味我以為是一樣的,沒想到各具特色。說實話,大姑身上的氣味最好聞,怎么個好聞我還真說不上來,反正扎進她的懷里我就不想抬起頭。夜里醒來我要撒尿,也是大姑抱著我下來撒。大姑家的廁所和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都在院子里,我們不到院子里撒,就在我們睡覺的隔壁那間屋子里,那間屋子里有個黑色的泥壇子,我就撒在那個泥壇子里。撒完了后,大姑把泥壇子用一塊紙殼蓋上,然后再抱著我回來。
大姑家的院落和那些空房子雖然讓我害怕,但我還是喜歡住在大姑家。
大姑家有臺縫紉機,每次去,大姑總要給我做身件新衣服。大姑家不知道哪里弄來的那么多布,大大小小長長短短一包袱。大姑把這些布拿出來,在我身上比劃著,說:“這塊好看?!贝蠊谜f著,把其他布往邊上一推,把選好的布往炕上一伸展,拿著皮尺,圍著我左量右量,然后拿著劃粉,三劃兩劃,畫完了,用剪刀“咔嚓咔嚓”幾下就把一塊好好的布給剪破了。不大一會,隨著“咯噔咯噔”的縫紉機聲,一件好看的花衣服就做成了。
我真的希望一直留在大姑身邊,可這畢竟是個夢,夢醒了,我們也該走了。大姑和山村大多女人一樣,不善于用語言表達自己。臨行前,她眼里一直汪著淚,我想她一定在努力抑制著自己。她懷里抱著我,一直送我們到村口。在村口,她往小姑的口袋里不知道塞了點什么,只聽小姑說:“不要不要?!毙」靡贿呎f著一邊忙著用手去阻擋。大姑一把把小姑的手拿開,道:“不是給你的。給咱媽的?!毙」靡膊粻幜恕K纯创蠊?,說:“嫂子,回吧?!毙」谜f話時,帶著鼻音,大姑快速眨巴兩下眼,把眼神移開,把我安置在自行車前邊的木椅里,然后把臉貼到我的臉上,摩擦幾下,又捧起我的臉,在我的額頭上親親。等她抬起頭時,淚還是下來了。這時小姑就說:“嫂子,你快回吧,我們走了。有空我們還來看你?!毙」谜f完,推著自行車就往前走,頭也不回,走出三兩步,就跨上了車。我心里難受,說不出為了什么,大姑的模樣在眼前一直晃著,跟著晃著的,還有大姑的淚。小姑慢慢蹬著車子,我把住小姑的胳膊,側(cè)著身子,回頭去尋大姑。我看見大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就那么直直地望著我們。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哭,卻最終也沒哭出來。我敢說,小姑肯定也不好受,或者在我背后悄悄落淚,所以這一路之上,小姑的話就少多了。
2
“媽,我嫂子還是放不下我哥。每次看見妮兒,就哭?!币淮我估镄褋恚衣牭叫」迷诤湍棠陶f大姑。小姑喊大姑為嫂子,她喊我媽媽也為嫂子,不過那是當著我媽媽的面時這樣喊,背著媽媽,比如她和奶奶說話時,就喊媽媽為“小王”。小姑說完這句話,屋里好半天沒動靜,只有爺爺?shù)暮魢B?。我本來面對著小姑臥在她的懷里,可我沒聽到奶奶的回話,不知道奶奶在干什么。我瞇著眼睛看了一下,屋里有亮光,我知道亮著燈。這時我假裝夢里,哼哼呀呀翻了個身,這樣就面對著奶奶了。奶奶沒躺著,她披著衣服坐在那里,她散開的衣服下襟,正好弄出了一片陰影來,這給我制造了一個恰好的掩飾空間。我用小手把臉捂住,從指縫里去觀察奶奶?;椟S的燈影里,奶奶靜靜地坐在那里,我看見奶奶把目光扯向了窗外,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春天的風(fēng)在外面嗖嗖地刮著。我害怕風(fēng),有時間我纏著奶奶講故事,講一個又一個,夜深了,我也不困,或許是奶奶說累了,或許是困了,奶奶就說:“趕緊睡吧,風(fēng)婆婆來了,你聽,嗖嗖的,再不睡,風(fēng)婆婆就把你抓走了。”我不知道風(fēng)婆婆長得什么樣,從奶奶的話里感覺她好厲害。我很害怕,萬一被抓走了,就再也見不到奶奶了。
小姑每次回來,總是喜歡和我們睡一鋪炕。她睡在炕的西邊,我靠著她睡,我的另一邊是奶奶,奶奶的那邊是爺爺。小姑喜歡摟著我睡,只要她一回來,奶奶就撈不著摟我了。此刻我正好背對著我的小姑,但小姑的手還在攔腰摟著我,我的屁股還貼在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軟綿綿的。這時的奶奶坐在我和爺爺之間,把我的視線一下子切斷了,我看不見爺爺,只能聽見他接連不斷的呼嚕聲。
爺爺和奶奶都吸煙,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根煙桿,煙袋鍋都是銅的,這是奶奶說的。他們兩個人有時喜歡拿著煙桿說話,奶奶瞅著兩根煙桿,若有所思地說著:“當初咱們那么大的家業(yè),就剩下這點值錢貨了。”奶奶說著,又笑了,“也多虧了你,要不然,咱也得攤上批斗。”奶奶嘴巴里的值錢貨當然不是指煙袋鍋,她是指兩根煙桿上的煙嘴。爺爺煙桿上的煙嘴是翠綠色的,一點雜質(zhì)都不帶,透亮透亮的。奶奶煙桿上的煙嘴是淡綠色的,上邊還有一些細碎花紋。我眼里它們就是兩塊石頭,兩塊好看的石頭,奶奶卻說它們是玉石。奶奶有兩頂帽子,帽子前邊也各鑲嵌著一塊這樣的石頭,奶奶說,它們也是玉石,奶奶說這都是她做生意時留下的東西?;椟S的燈影里,我聽見奶奶正吧嗒著她那兩片干癟的嘴皮,一口一口地吸著旱煙。無語的夜,被奶奶的旱煙袋吸溜吸溜地拉響了,伴著爺爺?shù)暮魢B暋?/p>
我躲在那片陰影里,假裝睡了,其實在等奶奶說話,奶奶直到底也沒說,吸溜完了那袋煙,就躺下了。窗外的風(fēng)依然“呼呼”地刮著,爺爺?shù)暮魢B曇廊淮似鸨朔上潞蟮哪棠谭艘粋€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屋里漆黑,我不敢再睜眼了,我怕黑,連一點縫隙都不敢有,這么閉著閉著,不知道什么時間就睡了。
記得一年的春末夏初,爸爸把我接到他的單位去住了一個禮拜。很意外,在我到了爸爸的單位第二天,大姑也來了,大姑是坐火車來的,爸爸抱著我去車站接的她。草綠色的鐵皮子從西而來,老遠就能聽到它的長鳴。聽到火車長鳴時,爸爸就把眼神伸向了大老遠的西邊,我也跟著伸長了脖子。我看到火車尖叫著沖了過來,像個長跑運動員,體力漸漸耗盡了,才停了下來。爸爸抱著我站在欄桿外,我們盯著每一個出口,沒看見大姑的影子。突然,爸爸說:“你大姑在那兒?!蔽翼樦职质种傅姆较蚩催^去,大姑拎著大包小包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線里。我擎起小手,使勁朝欄桿內(nèi)掙著身子,對著大姑的方向大喊了聲:“大——姑!”
那次,爸爸沒讓大姑進單位宿舍,將她安頓在朋友的一棟閑平房里,爸爸上班時,大姑就領(lǐng)著我到處轉(zhuǎn)悠,下班后爸爸就來大姑這里。那幾天我好快樂,滿眼都是電影里看到的高樓大廈,夜里,也像電影里那些城里孩子一樣,被兩個大人牽著小手,歡蹦在路燈下。影子在路燈下,拉長了,又縮短了,然后再拉長。
城里真好!夜里走路不怕黑,不用再兩手捂著后屁股,不用半瞇著眼睛走路,總怕有鬼怪從后邊上來,總怕睜大了眼看見鬼,奶奶說鬼怪怕亮光,有光的地方鬼怪不敢出沒。我希望一直生活在城里,城里到處都明光光的,沒有黑暗。
爸爸和大姑總是說不完話。夜間我醒來,常常聽見他們還在說,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醒了時他們就不說了。我挺好奇,睡覺前,我本來是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可醒來后,就跑到大姑的那邊了。因為怕夜,我睡覺一直在爺爺奶奶中間,爸爸知道我這個習(xí)慣,所以大姑哄我入睡時,他就自覺地躺在我的另一側(cè)。兩個人隔著我,你看一眼我,我看一眼你。我生來就具備察言觀色這項本領(lǐng),知道這兩個人都是喜歡我的,所以我敢在他們面前為所欲為。這要是不喜歡我的人的所為,我會假裝沒看到。因為我再怎么鬧騰,人家也不會把我當回事。奶奶說我要是生在舊社會,給人家去當童養(yǎng)媳,肯定不會挨打。當我發(fā)現(xiàn)爸爸和大姑的眼神通過我穿來穿去時,就擎起了小手,要么去捂爸爸的眼,要么去捂大姑的眼,我希望他們都看著我,對著我說話。
大姑說我睡覺翻跟頭,所以才跑出了他倆的中間。大姑的話,我信以為真了,可我在家睡覺時怎么就沒翻過跟頭呢?無論是奶奶,還是小姑,她們都說我睡覺老實,一個姿勢直到醒。
在家睡覺時,我習(xí)慣拽著奶奶那兩個干癟的乳房,因此睡在大姑懷里時,手也自然而然摸上了大姑的那兩個比奶奶大許多的乳房。那對乳房飽滿得如同吹足了氣的氣球,圓滾滾的,手觸到的感覺,舒服極了??蓧衾铮页3C搅硪恢淮笫?,那只大手把大姑的乳房嚴嚴實實地罩住,沒給我留下半點縫隙,于是夢里的我就醒來了。醒來后,就閉著眼睛在黑暗里摸索,摸索到了那只大手,就使勁去把它挪開。每當這時,大姑就把我往懷里使勁摟一摟,像奶奶一樣,怕我飛了似的。
大姑那次是去看女兒的,她的女兒那時已經(jīng)在濟南讀書了,來信說想大姑了,大姑就去了?;疖囌揪驮诎职謫挝徊贿h處,回來之前大姑就給爸爸的單位去了電話,說想我了。爸爸就說:“那我把她接來,你走到這時看看吧?!边@些都是我長大后斷斷續(xù)續(xù)拼接起來的,我記得我曾問她:“大姑,你干嘛坐火車來呀?”大姑說:“我去濟南看你姐姐啦。想你啦,讓爸爸把你接來?!?
一個禮拜后,爸爸把大姑送上了回家的客車。大姑臨上車前,淚兒一個勁地落。我被爸爸抱著,伸手去給大姑抹淚,抹掉了,又下來了。那天,載著大姑的車子沒影了,爸爸還抱著我站在那里。風(fēng)兒輕輕地吹著,路兩邊的柳樹在微風(fēng)中飄來蕩去。我汪著淚扭過頭,嘴一撇,本來想哭的,因為不舍得大姑走,可我看見爸爸的臉憋屈著,再一看,他的眸子也濕濕的,我便沒哭出聲,眨巴眨巴眼,把淚眨了回去。我仰著頭向西看去,那里有頂大煙筒,老高,正呼呼地往外冒著灰色的煙。我問爸爸:“爸爸,那個是啥?”爸爸說:“制藥廠?!?/p>
大姑走了,我也被爸爸送回家了。坐在自行車小木椅里,爸爸一邊蹬著車子,一邊教唆我:“回家別說你見過大姑了,知道嗎?”“知道?!蔽也恢罏槭裁创笕硕家涛胰鲋e,小姑教我撒謊,爸爸也教我撒謊,可我覺得只有這樣回答才是正確的?!罢l也不能告訴,知道嗎?”“知道?!卑职种匦滦拚藛栴},我重新回答著。我知道爸爸最后這句話主要是針對爺爺奶奶。他猜到爺爺奶奶肯定會問我到城里都干什么了?都見過誰了?其實后來我大了,想,就算當初我告訴了爺爺奶奶這一切,他們也不會責(zé)怪爸爸的。
3
后來我上小學(xué)了,小姑照樣每年回來,可她再也不領(lǐng)我去看大姑了,我問過她為什么?她說等我大了就明白了。
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沒見到過大姑。
一晃,我上了初中。那年年根,我?guī)湍棠檀髵叱?,不小心,我把掛在墻壁上的相框碰下來了,玻璃碎了。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大一點的玻璃拿開,把照片一張張撿起來,然后去拿相框。相框的后邊是塊薄薄的纖維板,靠著纖維板是張白色的二版紙,照片都貼著二版紙擺上去的。那天,當我拿起相框時,二版紙一下子脫離了纖維板,我看見一張照片從纖維板和二版紙之間掉了出來,照片的背面朝上。當時我還以為是我遺漏掉的某張照片,可等我伸著手捏著照片的一角反過來時,上邊的兩個人一下子把我驚在了那里。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爸爸,女的是大姑。爸爸那時還很年輕,也很帥氣,兩眼炯炯有神,大姑也漂亮,她半偎在爸爸的胸前,笑吟吟的。這時的我,對大姑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不是這張照片的話,我真的記不起她的樣子了,只知道她腮骨有些高,眼睛大大的,黑黑的,嘴巴和眉角早就忘記了。
“奶奶,這有張照片?!币呀?jīng)是初中的我,自然知道這張照片的意思,也明白了大姑和我們這個家庭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我小時候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這些,不過沒有誰在我面前證實過。我拿著那張照片,擎給奶奶看。奶奶頭上圍著一條圍巾,正在明間清掃屋梁上的灰塵。爺爺雖然是個男兒,卻沒有男兒的膽量,連個梯子不敢上,每年大掃除,都是他在下邊給奶奶扶著梯子,奶奶蒙著頭巾登上去,拿著掃帚,仰著臉,細細地掃著屋梁上的灰塵。
我拿著照片站在明間和里間的房門處,胳膊伸得老長。奶奶聽到我的話,停下手上的動作,低著頭看過來。我盯著奶奶的眼神,發(fā)現(xiàn)奶奶并沒有多少驚訝狀。她只是低下頭來掃了一眼我手上的照片,我估計她連照片上的人物眉眼都沒看清,便把眼神投到了我臉上。我以為奶奶會說些什么,可奶奶只那么望了我一眼,就把眼神收了回去,擎起手中的掃帚,繼續(xù)清掃著高處的灰塵。
“趕快打掃你那間,別豎在那了。”奶奶一邊掃著一邊對我說。爺爺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身上披著一件破舊的大褂子,他“咳咳”兩聲,朝我擺了擺手。爺爺向來話少,但爺爺很溫順,我知道爺爺是怕我追著他問這個問題,所以借著奶奶的話題,趕緊將我趕走。其實我也不會去問的,他們不說,肯定有不說的道理,再說,還有什么好證實的呢?事情已經(jīng)明明白白。
后來那張照片就一直放在我那里,奶奶也沒往我要。直到我上初二的那年正月,小姑回來,我聽到她跟奶奶說:“媽,我想把嫂子介紹到我那里去……”沒等小姑話說完,奶奶就接了過去:“這人干什么的?知根知底嗎?”
冬天天冷,奶奶不允許我在地下寫作業(yè),就給我把飯桌搬到了炕上。我坐在炕東頭,面朝西,正好對著爺爺奶奶和小姑。我聽到她們說大姑,就停下了手中的筆,抬著眼,悄悄觀察著她們的表情。奶奶雖然上了歲數(shù),可奶奶的兩眼一直油亮油亮的。我發(fā)現(xiàn)奶奶說話時,眼神“嗖”地一下投到了小姑臉上。小姑長著一雙和奶奶一樣會說話的大眼,那時我覺得小姑是我見過的女子中最漂亮的了,我的同學(xué)都這么說,她們說我小姑像電影明星。小姑聽奶奶問她,迎著奶奶的眼神,輕輕點了一下頭,說:“老實人,退休工人,兩個女兒,都成家立業(yè)了,老婆去年死了?!毙」玫脑捳f完了一大會了,奶奶還不接腔。我不知道大姑和她的男人怎么了,小姑為什么又要給大姑找主。
“奶奶,大姑怎么啦?”見奶奶半天不說話,我終于忍不住問。
“小孩打聽什么!趕緊做你作業(yè)!”奶奶坐在炕頭,面朝著窗外,窗外飄飄揚揚的大雪一直在下。透過玻璃窗戶,我看見外邊的世界全是白的,院子里的那幾棵梧桐樹,草垛,頭,一個顏色。爺爺揣著兩只手蹲坐在炕頭的一角,小姑和我并排坐著,一床印著鳳凰竄牡丹的大花被鋪蓋在炕上??槐粻敔敓脺睾鹾醯?,我們把腿都伸在大花被的下邊。
雪下得鋪天蓋地,一絲風(fēng)都沒有,外邊的世界很安靜。屋里,奶奶看著窗外,小姑看著奶奶,爺爺看著我,我對著爺爺扮了一個鬼臉,把眼神扔給了奶奶,奶奶一點感覺沒有。我又斜著眼去看小姑。小姑到底年輕,我才將目光移到她臉上,就被她捕捉到了。她把臉轉(zhuǎn)向我,垂下眸子看了看我伸展在小桌上的作業(yè),小聲說:“做作業(yè)。”我吐了一下舌頭,拿著筆“唰唰”寫了起來。
“這么大的雪,你哪天去?”奶奶依然盯著窗外。
“等雪化了吧?!毙」谜f。屋里又開始了寧靜。
小姑在娘家住了五天,五天內(nèi)接二連三下了兩場雪,道路一直不好走,小姑牽掛著小表哥和姑父,就坐車回去了。走之前她對奶奶說:“媽,趕集時要是能遇到她,你就跟嫂子說說。遇到她村莊的人,就要個電話來?!逼鋵嵞棠讨钡浇裉煲膊恢溃」门R走前悄悄叮囑過我:“妮兒,小姑托你一件事,等天好了,你騎著車子去你大姑村替我看看她。她現(xiàn)在就一個人了,我想把她說到我那兒。你大姑人不錯,就是命苦?!毙」谜f到這兒,用手摸了我的頭一下,用情地看著我,道:“還記得你大姑嗎?”我點點頭,迎著小姑的眸子問:“小姑,大姑男人死了?”小姑點點頭說:“死好幾年了?!?
“大姑的兒女不管她嗎?”我問小姑。
“管。你大姑去住了一段時間,說不喜歡大城市的生活?!毙」猛A艘幌?,接著道,“你大姑一輩子沒生過孩子。那兩個孩子不是她的。”
“小姑,我和大姑什么關(guān)系?”我一直在揣測,大姑是不是我母親,剛剛小姑說大姑一輩子沒生育,又把我的這個揣測給滅了。我腦子現(xiàn)在一團漿糊似的。小姑看著我,目光軟軟的,小姑的眼神在我臉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幾分鐘。我一直抬著眸子等著小姑開口,可小姑最后什么也沒說,只是把我的頭摟進了懷里,輕輕拍打了幾下,嘆了一口氣后,道:“這是一團亂麻,你不要去理了。長大了,小姑再細細跟你說?!?/p>
正月十三那天,無風(fēng),太陽一早就爬到了樹上,透過枝椏,把軟乎乎的陽光灑到了地上,地上的積雪都化得差不多了,大街上兩邊有些粘稠,不過馬路上肯定不粘,那里有沙,周圍也沒有遮擋,太陽照了好幾天,雪應(yīng)該早就化光了。我跟奶奶說,想去鄉(xiāng)鎮(zhèn)的供銷社買點女孩用的東西。奶奶答應(yīng)了。
好多年不去大姑家了,根據(jù)小時候的記憶,我循著那條似曾相識的小路去了。
大姑的村莊還是沒變多大變化。她家在村前住,門前橫著一條小河,小河不寬,水也不深,河底常年堆著些枯葉。小姑帶我來時一般在春天,那時,河邊鵝鴨成群,水里,岸上,全是屎,臟死了。小河往西不遠處,有一座坡度不大的漫水橋,小河到了這里,往西就流不通了,被人們用碎石壘的一堵小墻給擋住了去路,沒有辦法,它們只能通過漫水橋往南下去。
大姑把家收拾得還是那么干凈。看見我時,她瞇著眼端詳了半天,才輕聲探試著問:“你是……妮兒?”我點點頭。我看見大姑的嘴巴一下子撇成了一條兩頭下彎的弧線,曾經(jīng)的那雙又黑又大的眸子也變得渾濁不堪,睫毛眨巴了幾下,淚就下來了。
間隔幾多年沒見,感覺上有些陌生了。見大姑落淚,我竟然不知該說什么??吹娇活^有卷衛(wèi)生紙,我拾起來,撕下一塊遞給了她。
“大姑,我小姑回來過?!蔽野研l(wèi)生紙遞給大姑時,這樣說?!八緛硐雭砜茨?,可一個勁下雪,道不好。初九就走了。”大姑在我說話時,眼淚慢慢停住了,那雙眸子依然像過去一樣,喜歡游弋在我的臉上。
“小姑還好嗎?奶奶和爺爺咋樣?”大姑的目光軟軟的,聲音也軟軟的。
“他們都挺好的?!蔽也恢涝撛趺锤嬖V大姑我來此的目的,猶豫時,碰到了大姑的目光,我趕緊把眼拿開。我看見大姑的桌子上有一部紅色的電話,脫口道:“對了大姑,我小姑讓我問問你家的電話號碼,我差點忘了?!贝蠊寐犖疫@般說,慢騰騰扭過身子,看了一眼電話,順口說出了電話號碼。
“給你記下來?”大姑扭過頭時看著我,問。
“不用。我記住了。”全鄉(xiāng)鎮(zhèn)的號碼幾乎都差不多,就是后邊幾位數(shù)字不同罷了。
那天大姑留我吃午飯,我真的想留下來陪她一起,可又怕爺爺奶奶為我擔(dān)心,就撒謊說,我有幾個同學(xué)都在鄉(xiāng)鎮(zhèn)那里等著,說好了中午在那兒一起小聚的。我看見大姑的眼神依依不舍。她拉著我的手,目光在我的臉上像掃描儀一樣,掃來掃去。走到院子時,大姑叮囑我:“有時間來呀。”大姑的這句話把我的心弄得酸酸的。她的手依然那么粗糙,不過暖暖的。走出院門,大姑的手依然不放,我的自行車鎖在大姑家的門口。這時我已經(jīng)站在自行車前,我看著大姑,說:“大姑,我走了。有時間我會來看你?!贝蠊玫臏I又落下來了,吧嗒吧嗒地落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大姑的兩鬢幾乎全白了,感覺比奶奶的白發(fā)都多。冬日的暖陽毫不費力就穿透了光禿禿的樹枝,斜斜地灑在大姑的身上,那些白發(fā)白得刺眼,我的眼睛很快就被刺疼了,也有淚跟著落了下來。
4
再次見到大姑時是來年的夏天,放了暑假,小姑來電話讓我過去住幾天。去了小姑家第二天,小姑說領(lǐng)我去城里串個門。小姑家是個村莊,可這個村莊和城市沒有距離,一條街道之隔,街道這邊是小姑的村落,街道那邊就是城市。小姑領(lǐng)著我穿過這條街道,拐進了公園,公園里的小徑都是水泥鋪就的,干干凈凈,走在上邊很是舒服。我們圍著公園轉(zhuǎn)了半圈,從另一個門出去,走了沒幾步,就到了一片居民區(qū)。這地方的房子應(yīng)該有歷史了,五層的樓房,山墻上的爬墻虎都爬到頂了。
“到了?!弊叩揭粋€門洞,上去,小姑在三樓停下了腳步。小姑敲了幾下門,里面很快傳來了一聲:“來了?!边@個聲音很耳熟,沒等我尋思,門開了。我沒想到給我們開門的是大姑。我當時驚得話都忘了說,直到大姑拉起我的手說:“妮兒!”大姑的樣子也很驚訝,她一時忘了請我們進家,目光在我臉上一寸一寸地挪。
“嫂子,我們進去說吧?!毙」眉皶r提醒道。
我突然想起了去年正月小姑和奶奶說的話,估計這就是大姑的那個家了。大姑比之前胖了許多,臉也有了些許光澤,精神頭很好。這次見到我,也沒有之前那樣,一見面就淚眼簌簌。她牽著我的那只手,感覺上也不像之前那么粗糙了。
趁著大姑去廚房時,我環(huán)顧了一下,三室一廳,一衛(wèi)一廚,兩個人的住處夠?qū)挸恕?粗@住處,我心想,看來城市就是養(yǎng)人,這才一年多不見,就把大姑養(yǎng)得換了個人似的。我又想起了小時候,想起那次被爸爸接到了城里,還有大姑,想起住在城里的那些日子,明光光的城市,明光光的路燈,爸爸,大姑,我,三個人手牽手走在人家的街道上,感覺像過年。
“他去市南大女兒那里接小外甥了,一會就回來了?!贝蠊檬帜弥粋€果盤從廚房出來了,果盤里是紅彤彤的洋棗,一個個洋棗還掛著水珠,看上去晶瑩滴透,很誘惑人。
“孩子爸媽不是放假了嗎?”小姑問。
“我讓他去接的。孩子幾天不見,還有點想呢。妮兒,快吃。剛從保鮮柜拿出來,涼絲絲的?!?大姑說著,把果盤放在了大廳的茶幾上,抓起幾個遞給我。
“謝謝大姑!”我接過大姑遞過來的洋棗,客氣著。
“跟大姑還客氣!”大姑又抓起一把洋棗遞給小姑,“妮兒,這次來就多住幾天吧。來大姑這兒住吧,你看,大姑家三個臥室?!贝蠊谜f著話,拉起我的一只手就往走廊去。
大姑領(lǐng)著我參觀完了她的每一個房間,包括衛(wèi)生間。我發(fā)現(xiàn)大姑臉上洋溢著從來沒有過的幸福。轉(zhuǎn)了一圈,我們又回到了大廳,大姑對小姑說:“小妹,讓妮兒在我這兒住幾天吧?!贝蠊玫脑捄脱凵穸紟е髑螅」每纯创蠊?,又扭頭看看我,說:“妮兒喜歡住下就住下吧。”不知道為什么,我雖然喜歡大姑,大姑也親我,可這時的我始終感覺和小姑應(yīng)該更親近一些。但是此刻大姑當著我的面提出了讓我住在她家,如果我拒絕的話,肯定會傷大姑的心,從小到大,每次見了我,她都是那么親我啊。
“那我就在大姑家住兩天吧?!蔽业脑拕偮涞兀T口就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姥姥,彤彤來了?!贝蠊媚樕媳緛砭鸵恢睊熘鴾嘏男Γ牭竭@個聲音,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妮兒,你們先坐著?!闭f著話大姑直起身就往外走。
沒等大姑走到門,門就打開了,一個謝了頂?shù)哪腥?,懷里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一見大姑,就趔著身子撲向了大姑。
“彤彤,想姥姥了嗎?”大姑伸手抱過小女孩,小女孩不顧得回答,撅著小嘴,對著大姑的臉“吧唧吧唧”就是幾下子。
“菊香來了?!敝x頂男人關(guān)上了門,看了小姑一眼,然后抬著眼看著我問:“這個是?”
“妮兒,叫姑父。大姑父?!边@句話是小姑和大姑幾乎異口同聲說出來的,我對著謝頂男人禮貌了一句:“大姑父好!”謝頂男人看樣子比大姑大不少,雖然謝頂了,但看著還順眼。他的眉眼都挺溫順的,臉上掛著溫軟的神態(tài),像奶奶家隔壁的二叔,二叔的神態(tài)就這樣,二嬸怎么罵他也不發(fā)火,奶奶有時對爺爺說:“老李家的二狗子真是個好脾氣,擱在他人身上,早打散了。”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是我見到大姑的最后一面。本來說好了,等我放了寒假還去看他們,可因為面臨著中考,老師寒假趕課,就沒去。正月里,小姑沒回來,表哥正面臨高考,來電話說等暑假再回來。
記得有天我放學(xué)回家,奶奶像往常一樣,把飯早早做熟了,我一踏進院門,就開始往炕上端飯。一般情況下,我一推開院門,奶奶就會問一句:“回來了?”等我跨進屋里,又來一句:“洗手。喝口水。吃飯?!蹦棠桃话愣紩o我把水提前倒上,等我進門后,正好不冷不熱,咕嘟咕嘟幾口就喝下去了??赡翘炷棠桃痪湓捯矝]說,我覺得怪怪的,進了門,我洗了把手,然后端起杯子就開始喝水。沒有了往日奶奶的叮囑,喝水也慢了下來。我一邊喝一邊瞟了一眼奶奶,奶奶的臉色有點沉。我再抬眼去看爺爺,爺爺坐在炕上的飯桌前,對著墻壁的某一處出神,爺爺也變了。平日里,我進門喊聲爺爺,爺爺肯定長著嘴巴一直用笑迎著我,爺爺?shù)哪抗夂苘洠軠嘏?,在爺爺?shù)淖⒁暲?,我做什么都是歡快的??蔂敔斀裉熘粦?yīng)了我一聲,不再把我當回事。
“咋了?奶奶?!奔依锬棠坍敿?,我知道問爺爺也白問,奶奶如果不想讓我知道的事,爺爺肯定不會說。
“沒咋。吃飯?!蹦棠贪芽曜訑[在我的面前,命令著。我猜想肯定又是爸爸媽媽惹了奶奶,要不然奶奶不會這么生氣。奶奶是個開通人,再大的事在她這兒都能繞開,唯獨爸爸媽媽,讓她一直糾結(jié)不斷。
奶奶不跟我說為什么,我也不再問了,免得她堵心。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快。轉(zhuǎn)眼,我中考完了,小表哥也高考完了,小姑又回來了,在小姑和奶奶的言談中,我聽到大姑和那個男人都死了,死于煤氣中毒。我突然聯(lián)想到了正月里爺爺?shù)牟豢欤€有好多東西,我的心被人狠狠地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