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絲綢是柔軟的,它的幽雅與奇幻,色澤與紋理,代表了精致、富庶、高貴、江南、水以及搖曳斑斕的理想生活。它是古代中國的一個世俗符號,讓一輩輩的先人們趨之若鶩,渴望衣錦而行,吹氣如蘭。絲綢也是堅硬的,當它從中國南方的蠶桑之地一躍而起,掉頭北向時,一種神秘的意志與情懷便貫注其中,于是它就成了拓荒、西進、光榮、犧牲、開放和胸襟的代名詞。它腋下生翼,高掛于北斗之上,由此成為了我們這個民族一根生動的血管,一條脊椎般的天路,縱橫西東。
誰也未曾料到過,一只卑微的蠶所吐露的內(nèi)心,卻在此后風沙漫天的西域,在蒼茫無盡的歲月深處,結(jié)成了一條天網(wǎng)般的大道——在這條路上,走來了宗教、乳香、琥珀、玳瑁、玉石、天馬、植物和各種菜蔬,也走去了絲綢、銅鏡、鳳凰、紙張、印刷、儒典和燦爛詩篇。這條路不僅輸送了貿(mào)易、技術和圖案,同時也交流了思想、倫理、道德和人生觀。無疑,它是人類歷史上最具想象力和變革精神的一條通道,它用一匹浪漫的絲綢,將東方和西方緊密地簇擁在了一起。它是當年的全球化的逼真體現(xiàn)。它猶如一道靈光,讓古代中國獲得了神示,找見了一塊“上馬石”,也找見了一片能夠憑倚的廣袤后方,一個新的方向。
所以,當卓越的地理學家費迪南·馮·李?;舴夷芯粲?877年,在他的《中國》一書中第一次造出“絲綢之路(THE SILK ROAD)”這個詞時,橫亙于亞洲腹地深處的這一條天路,便逐漸撣落了灰塵,露出了它清晰的五官和婀娜的身姿。是的,絲綢是物質(zhì)的,不僅可以穿衣蔽體,展示身份與地位,同時亦是能夠量化的,去充當貨幣和軍餉。但在我們民族的心靈史和成長史中,絲綢更是精神性的,它是獨立、自信、富裕、和平和原創(chuàng)的象征。絲綢之路仿佛一組龐大而頑強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延展于長安以遠的廣大西域,讓那里的生民和萬物謹守四序,春種秋收,遷延至今。
太龐大,也太深邃了,所以我只能選取河西走廊這一段,來探究絲綢之路的秘密奧義。
河西走廊,亦稱甘肅走廊,因其位于黃河上游以西,又稱河西走廊。它東起天塹烏鞘嶺,西達古玉門關,綿延一千余公里。它南倚一脈千里的祁連山和阿爾金山,北靠罡風浩蕩的馬鬃山、龍首山與合黎山,形成了一條綠洲連綿的狹長通道。河西走廊所轄的武威(涼州)、張掖(甘州)、酒泉(肅州)、嘉峪關、敦煌(沙州),自古以來就是水草豐美、物產(chǎn)豐富的西北糧倉,同時又是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和邊防要塞。在中國境內(nèi)的絲綢之路上,尤以河西走廊顯得底蘊深厚,波瀾壯闊,一再地承載了我們民族最初的夢想和積極的作為。
2013年9月,習近平主席提出了“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的戰(zhàn)略構(gòu)想。這一宏偉的創(chuàng)意甫一面世,便引來了眾聲喝彩,群情響應??梢韵胂蟮氖?,在新的全球化背景下,這一條塵封良久的貿(mào)易大道,這一條被經(jīng)年忘卻的荒蕪英雄路,這一片曾令我們民族血脈賁張的皇天后土,將再一次抖落風塵,踏上坦途。復興絲綢之路,重現(xiàn)昔日的光輝,這理所應當?shù)貙儆凇爸袊鴫簟弊钣行Ш妥钣辛Φ囊徊糠?。未來可期,時間和實踐將會給予這一戰(zhàn)略構(gòu)想以充分的證據(jù)、豐碩的果實以及黃金般的品質(zhì)。
那么,在歷史的肌理深處,在流沙墜簡似的過往歲月中,絲綢之路究竟為我們民族帶來了什么樣的啟蒙?怎樣的開篇?這里,謹以河西走廊為例:
一,河西走廊印證了我們民族奔跑的少年時代與青春期
是的,大地說明了他們。
考察世界上任一民族的歷史與發(fā)展,必須返身回向,深入她的源頭,去探究她何以成為現(xiàn)在的全部理由。這些理由包括骨骼、血脈、經(jīng)絡、DNA等,也包括她童蒙的開啟與稚嫩的涂鴉。古埃及人在他們成長的初期,便貢獻了燦爛的金字塔、法老、面具、木乃伊和無數(shù)尼羅河的傳說。古希臘和古羅馬人在他們的發(fā)聲階段,捧出了神話、傳奇、廟宇和恢弘的哲學,澤被了后世的文學與藝術。在耶路撒冷和阿拉伯半島上,幾個悠久的民族創(chuàng)立了各自的宗教,樹立了圣人和規(guī)范,由此綿延千年,始終在測度著人們心靈的深度和信仰的方向。在兩河流域及波斯高原,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一本《天方夜譚》,一座空中花園,至今猶如天籟,令我們捫心傾聽,獲取了不竭的營養(yǎng)與靈感。
在我們民族的早期,也有一個抽枝發(fā)芽、表情煥然的天真童年。那時的先人們駐守晨昏,沐浴天地,身體是干凈的,精神是清潔的,一派無邪的歡樂。那是《詩經(jīng)》的時代。她一點兒也不遜色,她奉獻出了瑰麗的詩篇、農(nóng)耕、節(jié)氣和對這個星球上自然萬物的神奇想象。她背靠西天,在東方的土地上一個人顧影自盼,渴望淬火,求取一種莊重的成人禮。
于是,試探來了,匈奴大軍仿佛一堵垮下來的高墻,催逼著她快速成長。
如今的河西走廊,呈現(xiàn)出了這個地球上除海洋之外的所有的地形地貌。沙漠,雪山,戈壁,草原,綠洲,冰川,以及無垠的良田,使這里成了一片成人的風景,如果你不了解她的前世今生,如果你不曾聽見過風中傳來的遠古的呼嘯,你就不會愛上她。那時的匈奴人騎在馬上,顯然窺見了這一片壯烈風景,他們?nèi)粢魂嚐焿m似地席卷南下,卻冷不丁地碰見了一位少年。不,是整整一群,一群長身玉立的白衣少年。
領頭的少年叫劉徹。后世的人們因為他的不世之功,將其尊稱為漢武大帝。
自秦至漢,我們民族的少年時代便拉開了帷幕。幸運的是,登上這個少年舞臺的恰巧是一幫天縱之才,他們好奇,奔跑,血勇,獨孤求敗,渴望征服,每一塊肌肉上都充滿了力量與雄性荷爾蒙。他們一心想看遍世上的所有風景,想去追逐落日,去觸摸地平線的盡頭。那是一個行動的時代,是我們民族的“舊約年代”,沒有廢話,沒有陳詞,也沒有羈絆。她碰巧遇上了南下的敵手,不免怒發(fā)沖冠,引刀一試。
那一刻,江山和社稷就寄在了這一群美貌少年的身上,他們的名字可以開出一個長長的單子:劉徹,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他們的信念就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他們相信自己就是一塊耐火的城磚,要去奠基。他們明白自己必須做一把刀,不能躲在鞘中,自毀鋒芒。對了,還有一個姍姍來遲的使臣張騫。他第一次用雙腳丈量了這一條河西走廊,他踏勘,他摸排,他受難,他幾乎用一己之力,像一枚尖銳的針刺破了未知的天幕,不辱使命,找見了方向和地平線,完成了這一趟“鑿空”之旅?!且豢?,這個帝國在開疆拓土,在金戈鐵馬,上演了一幕幕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的大戲。無疑,這是一出懇切而艱難的成人禮,讓我們民族在燃情歲月中終于技成出徒,有了初次的飛翔。
的確,惟有大地,惟有河西走廊,才能說明這一群奔跑而壯美的少年。在《飛將軍》一詩中,我曾經(jīng)這樣寫道:
多少漠北 多少黃沙碧血
多少首級 篝火 殺戮和夜宴之飲
多少密集的箭矢 像沖突的內(nèi)心
多少征衣 帶著露水 多少寒涼
讓一個人的骨骼清麗 多少回望
多少難以啟齒的愛 干涸到底
多少辭別 多少馬革裹尸
在丘陵 雪山 戈壁 多少一覽
無余的熱情 寂滅成灰
多少速度 多少蹄鐵和巨石
砌筑了飛行 多少奔跑和跌仆
青春 回憶 燃情歲月中的豐碑
多少結(jié)盟 但走下去的還是自己
多少宮闕與丹墀 一冊山河里
多少開疆斥土 猶如血紅色的
晚霞 猶如一張無辜的羊皮
多少書寫 被世代轉(zhuǎn)移
多少酒 胡舞 傳唱 被夜色記取
多少天空 忘了祭祀 多少
馬背上的神祇 帶著秘密的意志
多少里 才能返身看清自己
多少千回百轉(zhuǎn) 配得上引頸一死
也恰是在那時,我們民族才正式獲得了自己的姓氏、血緣、譜系和底色,才真正擁有了自己的西部疆域、后方、屏障以及夢想的倉庫。這一條千里走廊,帶著她無盡的石窟、烽燧、城墻、崖壁和山脊,讓一個新生的帝國不僅有了廣闊的戰(zhàn)略縱深,也有了精神的海拔與高度,真可謂敦煌日落,大漠蒼黃,飲馬冰河處,西認天狼。
這一時期,我們民族的屬相是馬。天馬高蹈,長歌不絕。
一個人僅僅有了成人禮是不夠的,他還需要一場青春的確立。對我們民族而言,這一場青春期的揮灑和宣喻,醉酒與狂歡,追逐和認知,則是由一群從大唐盛世里逃逸而出的詩人和釋子們完成的。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于是,在少年劉徹之后,在西進的硝煙漸漸消失后,這個國家先后有了法顯、玄奘、鳩摩羅什等人去取經(jīng),去問道,去譯介,去求索,從而滿足自己對天邊的一切想象,用遠方的養(yǎng)料來填充自己饑渴的求知欲。至今,矗立在涼州城內(nèi)的羅什寺,仿佛仍在用一枚枚珍貴的舌舍利,訴說著當年的腳印、美和青春。
在求法僧的另一側(cè),于河西走廊的晨昏中,還有一群詩人們銜命出走,一路上題詩作賦,歌吟不斷。他們用平仄和聲律,去給大地貼標簽,去命名,去記錄,去尋求一種新的可能。他們給這個國家?guī)砹诵碌囊暯?、新的敘事和新鮮的道路,帶來了別樣的方言與風俗,也帶來了一個又一個新鮮的地名,以詩入史,以史入詩。他們的詩歌和漫游,想象與書寫,是那一個燃情歲月里的主旋律、暢銷書和焦點所在。他們內(nèi)心的律令就是西進、西進、西進,每一個詩人就是一支軍團,一支獵獵遠去的輕騎兵。那一刻,他們一定沒有被貶謫、被拋棄、被割肉的孤兒感。因為他們是我們民族最優(yōu)秀的一批先遣軍,一群兒子娃娃,他們相信自己拳頭上能站人,胳膊上可跑馬,相信惟有曠野中才有真實、磨礪、光榮與盛名,但這些必須靠一腔血勇和青銅之骨骼才能去爭取,去擁戴,去捍衛(wèi)。
說到底,那時的他們,心中還保有一個偉大的信條:天下!
天下的秘訣其實就兩顆字:興,亡!但在興亡之際,有一支筆,一卷空白的汗青,就站在你的面前逼視你,讓你判斷和抉擇。那一剎,天下也等于一冊史書,菩薩心,霹靂手,你要么流芳,要么遺臭,它會一絲不茍地書寫你,毫無綏靖和模糊。
天下還是一個詞:天良!他們篤信三尺頭上有神明;有一根尺子在測度;有一桿秤在掂量;有一盞心燈,永遠不會被無辜地吹滅,像太陽。
天下另有一個同義語:蒼生!
因為,那時候的江山遠闊,是用來眺望和珍愛的;那時候的月亮也樸素,是用來懷想和寄托的;那時候的飛鳥有翅膀,野獸帶牙齒,大地上的四季涇渭分明,是和蒼生一起合唱的;那時候的一封家書蓬頭垢面,足夠跑垮一匹馬,跑爛十幾雙鞋子;那時候的錢叫銀子,是月亮白的,揣在懷里是沉甸甸的;那時候還有一種普天下的香草,名叫君子;那時候天上有鳳凰和鯤鵬,地上有關公和秦瓊,亦有劍客與死士,身上背著忠義和然諾,萬人如海,不露痕跡;那時候的心也是亮的,還沒有瞎掉,一睜開眼睛,就知道天良猶存,所謂的天下其實是每一位蒼生的。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于是,像李白、王昌齡、岑參、王翰等諸多詩人的汗漫詩篇,一定有著她命運般的來路,同時也宣喻了她不可遏止的方向。——向西突進,經(jīng)略西域,就是當年的國家敘事,也是我們民族在那一個青春年代的敘事主軸。此可謂劍影處,飛沙走石,夢功名,投筆也昂藏。英雄路,正堪回首,標漢追唐。
無疑,在這一場焰火噴涌的青春期,我們民族的屬相是龍。盤踞天空,佛雨灑布。
二,河西走廊的塵封,讓我們民族失卻了真正的國家性格
在奔跑的少年時代和青春期結(jié)束后,我們民族儼然花落蓮出,成了一個泱泱帝國,坐在沉重的龍椅上,進入了漫長而臃腫的中年?!辛丝贪宓闹刃蚺c等級,有了嚴格的禮儀和規(guī)制。她的富裕和胃口,讓身形漸漸地肥胖了起來,蜷作一團,忘了眺望和警醒。她的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放棄了追逐與做夢。她實行了嚴格的海防和塞防,鴕鳥一樣,令自己的版圖慢慢枯干,逐漸板結(jié),以至于內(nèi)心坍塌,有了深淵般的黑洞,吸食著一切向外與擴展的沖動,一切積極的作為。她不再血勇,也不賁張,更不凌厲,相反卻學會了養(yǎng)生和咳嗽。她煉丹。她望氣。她富態(tài)。她圓滑。她“三高”。她繪制了各種長生不老的秘笈。她開始灰頭土臉地從河西走廊這一條長路上大規(guī)模地收縮了回來,埋頭于宮殿與朝堂,自錮于內(nèi)訌和權(quán)術,分心于茶藝及歌舞。即便蒙元和努爾哈赤像一堵堵高墻傾軋而下,她也只能衰弱無力,在精神上揮刀自宮,顧影自憐,寫下一首首弱不禁風的宋詞元曲和紅樓遺夢。
至此,河西走廊徹底荒蕪了,蕭條了,干涸了。
在罡風和塵暴掩埋不住的大路兩岸,迄今仍留有往昔英雄們的轍印和箭矢,仍有哀歌以及狼煙遍地的灰燼。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如此凜冽剽悍的謠唱,在后世的歲月中幾近于一種傳說,一首肝腸寸斷的悼亡曲。
致命的是,塵封的河西走廊,讓我們民族失卻了一次建立真正的國家性格的機遇。
究其里,所謂的國家性格就仿佛一根帶電的脊椎骨,能讓一個民族挺立起來,持續(xù)地擁戴和保有她的民眾、傳統(tǒng)、文化、政治、歷史與錦繡山川。在它的庇護下,家庭、社會、文明禮儀和可持續(xù)的繁榮都將成為一種常態(tài),一種題中應有之意。國家性格不應該僅僅是一個民族的表情,也不止是一種感性的表達,更是骨骼、血脈、經(jīng)絡和DNA,靜水深流,金沙深埋,一再地鍥入到了這個民族的心理與肌理的最深處,凝成了一種思想和價值觀,須臾不可更替,惟有不斷地充盈和豐富,才能勃興而闊大,猶如參天之樹。
一根帶電的脊椎骨,往往會在歷史的重大關口,霹靂而下,爍燁光輝,一剎那照亮了腳下的道路和方向。但是,在河西走廊以至整個絲綢之路塵封之前,我們民族卻來不及去整理、鍛造和熔鑄,從而失卻了一個鳳凰涅槃的寶貴時刻。
然而,在地球的另一壁,美利堅民族卻輾轉(zhuǎn)西進,抓住了一次重大機遇。
如同地中海之于希臘人,海洋和大規(guī)模的航行之于葡萄牙人和英國人,西伯利亞之于俄國人,絲綢之路之于我們民族一樣,每一個邊疆的確都提供了一種新的機會,新的領域,新的精神契機。這意味著擺脫舊日束縛去尋找出路,生氣勃勃,重拾自信,不堪忍受且蔑視舊有的思想和桎梏,革面洗心,歸納歷史。新的邊疆,等同于新的經(jīng)驗,新的制度與活力,也是一個民族能夠脫胎換骨的壇場或高爐。
與我們民族的青春期一樣,行進在美國西部的那些拓荒者、牛仔、探險家、掘金者、流民、罪犯、土地測量員、律師、警官、牧師等等,他們一個個都是激情澎湃的詩人,寫下了熱騰騰的詩篇和雋永流長的家書,寄往東海岸或歐洲大陸,描述著眼前這一片令人驚詫的土地:“天堂似乎就在那里,顯露出它最初的天然光彩”;“……我來到了居高臨下的山巔,看見下面那富饒的平原,美麗的地面”;“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置身于移民的洪流中,舊美國似乎瓦解,而向西遷移”;“遠行,遠行,我遠行越過了遼闊的密蘇里河”;“自由之星亮又大,指向了太陽落山的地方,弟兄們”;“土地大得叫你走完自己的玉米地就會把你累倒了”;“到西部去,到西部去,到自由者的土地去,密蘇里河在那里浩蕩入海”;“……我還要說,人間要有迦南,那就在這里。這里的土地是蜜與流奶之地?!?/p>
立國之初,美國人就認為西部的存在對美國經(jīng)濟具有重大的作用。本杰明·富蘭克林和喬治·華盛頓等人非常注意個人在西部通過土地投機而獲利的機會,但也意識到了西部的尚未開發(fā)的富饒資源可以保證社會的自力更生,其特質(zhì)可以使美國躍居世界上更古老的國家之前。詩人、作家和政治家們也都紛紛呼吁,一個繁榮民主的美國的希望就在這大片大片的“處女地”之上。
這些“在英國遭到命運鄙棄的人”,在此后兩個多世紀的密集謳歌中,將全世界最華麗的辭藻都貢獻給了西部:美麗的草原;最肥沃的土地;最大的林場;長滿金黃色谷物的大片莊稼;一望無際的大牧場;第二天堂;這不是肥沃而是無比的肥沃的大地……。是的,美國的西部具有多種多樣的魅力,其中一個就是它廣袤無垠且未開墾的處女地。在那里,棉花,玉米,大麥,小麥,野牛,黃金,甚至女人與愛情,一切都仿佛是上帝的賞賜,來得如此慷慨,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在冒險西進的路上,有關死亡、熱病、瘧疾、孤寂、挫折、累斷脊骨的辛酸勞作都被刻意地掩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陽光、海灘、美酒和新鮮的黃油。人們嗅著太平洋的海風吹來的咸腥氣息,一路上丟盔卸甲,馬不停蹄,去爭取贏得西部,贏得一個個再生的人間天堂。于是乎,僅僅在1848年開始的兩年間,便有8萬多人像染上了遷徙病毒一般,蜂擁而入地殺進了加利福尼亞。他們并沒有呻吟,也不曾叫苦不迭,他們在西進的道路上,漸漸感覺到這是一種“天賦使命”。
由此,“西行”和“老是搬個沒完”,就成了這個國家的一種命運,一種國民的習慣和精神狀態(tài)了。這一時期,美國人是地球上最愛流動轉(zhuǎn)移的人群,因為前方堆滿了財富和榮譽,“幾乎是毫無束縛,自由得像山上的空氣”一樣。
然而,恰是在這一廣闊的背景下,美國人開始了對自己國家性格的奠基與塑造。
像所有的西部一樣,她的遼遠和赤裸,蠻荒和富庶,殺戮與生機,艱辛與成就,都仿佛一對巨大的矛盾體,橫亙在每一個意欲撥馬轉(zhuǎn)向、踏行西去的人的面前。它既是一份致命的誘惑,亦是一番深刻的挑釁,同時它也是機會、胸襟、光榮、聲名和財富的象征。西部是動態(tài)的,邊疆之外,另有一重重新的邊疆和新的地平線掛在天上,喝令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去開拓,去占領。西部也是一塊試金石,在她面前,所有的虛妄、自滿、花拳繡腿以及假惺惺的斯文和教養(yǎng)都會被剝?nèi)窝b,露出最終的底牌。
于是,當西行的人們面對這一片陡峭而璀璨的天空時,一切都發(fā)生了。
這時的美國社會的現(xiàn)狀,呈現(xiàn)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現(xiàn)象。他們相信,一個替旅客牽馬拽鐙的小孩也可能當上美國總統(tǒng)(范布倫,美國第八任總統(tǒng));一個平民的子弟通過誠實的勞動,也可以擁有居所和牧場;如果胳膊夠結(jié)實,腿勤快,敢于付出,倒霉的日子終將過去,蜜糖一般的生活指日可待。他們還相信,處處都有好運氣,處處都有幸福在張望,只需要你心中燃起一堆烈焰,一股強烈的不停歇的熱情,你終將得償所愿。——自從脫離了歐洲之后,這塊嶄新的大陸所呈現(xiàn)出的事實,對全世界來說都是新鮮的,令人大吃一驚的。它具有如此奇特的重大意義,哪怕是憑想象和做夢都探不出什么究竟的。
這樣的一天總會……來到。他們篤信無疑。
是的,因為這個信念,在美國西部出現(xiàn)了一種別樣的沸騰景象,到處都是忙碌,奔走,奮斗。人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單純、信任、熱情、坦率、公正、厚道,以及雄心勃勃的個人主義情懷。他們蔑視經(jīng)驗,信賴自己的一雙手勝于信賴別的一切。他們相信平等和機會。他們粗野可愛,熱衷于追求物質(zhì)利益,“寧可看見自己的小河上有磨坊在磨粉,也不愿意看見維納斯或阿波羅的大理石雕像。”他們敏銳而果敢,講實力卻又喜好盤根究底,講究實際而富于創(chuàng)造力,腦子快,辦法多,有充沛的精力,也有著一覽無余的開朗和活力,以及與大地一般與生俱來的奔放和活潑。在這一片未開墾的土地上,對生存的挑戰(zhàn),激勵了人們自力更生和自給自足的念頭,從而促進了一種對個人的價值的執(zhí)守,以及對個人不分出身或教養(yǎng)而去承擔政治義務的能力的信念?!羞@些,乃是廣闊西部的美麗賜予,也是遠方以遠的邊疆所賦予的顯著特質(zhì)。
可以說,美國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是向偉大的西部進軍的歷史。西部的無限元素,構(gòu)成了美國傳統(tǒng)這個圖案中顯著突出的線條。它們象征了美國作為一個充滿機會、社會更新和進步之邦的觀念——美國觀念中最基本最持久的組成部分之一。
如上所述,也是在這種西進的過程中,美國的國家性格也漸漸地凸顯了出來,形成了他們民族肌理和心理深處的骨骼、血脈、經(jīng)絡與DNA,時至今日,仍然若源頭之水,澎湃不減,一眼就能夠認出來。這在汗牛充棟的西部片,在電影《燃情歲月》《肖申克的救贖》等等的一大批影視作品中畢露無遺,引人注目。
這就是美國式的史詩?;蛘哒f:美國史詩。
這樣的國家性格,注定讓每一個公民有了強烈的認同感和皈依感,也有了一種神圣的責任與義務。在《尋找美國的詩神》一文中,桂冠詩人羅伯特·勃萊如此寫道:
悲痛是為了什么?在那遙遠的北方
它是大麥、小麥、玉米和眼淚的倉庫。
人們走向那圓石上的倉庫門。
倉庫里飼養(yǎng)著所有悲痛的鳥群。
我對自己說:
你愿意最終獲得悲痛嗎?進行吧,
秋天時你要高高興興,
要修苦行,對,要肅穆,寧靜。或者
在悲痛的山谷里展開你的雙翼。
三,開啟“一帶一路”戰(zhàn)略,實則是“中國史詩”的真正開篇
獅子老了,但它畢竟是獅子。
事實上,塵封千年的絲綢之路,并不是遠避一隅,也沒有一時一刻離開過我們民族的文明進程。相反,在滾滾消失的歲月里,她用自己枯干的脊梁,獨自支撐起了一片浩瀚西天,靜候著罡風盡逝、重拾山河的那一天。她用不曾涼卻下去的壯烈風景,依舊保存下了對英雄挽歌的記憶、追懷和景仰。她用流沙墜簡似的訴說,仍然閃現(xiàn)出了昔日的爝火、殺伐與呼嘯。她也用了縱貫千里的脈脈深情,吁請和平降臨,來為我們民族的昨天、今天和未來懇切祈禱。她沉浸。她不語。她內(nèi)斂。她一直在醞釀莊嚴,靜待著一個撥云見日的時刻。
或者說,如河西走廊這樣優(yōu)美的倉庫,不僅參與到了世界上惟一將五千年文明完整帶入了今天的國家行動中,她還以自身的卑微存在,保存下了對早期文明的書寫與珍愛。在遺址遍地的河西走廊,有關絲綢之路上的吉光片羽歷歷在目,俯拾皆是,比如敦煌。
我想說,敦煌如今是一個被嚴重誤讀了的概念。在一些左翼的制式鄉(xiāng)愁式的散文中,敦煌以及她寶貴的經(jīng)卷和壁畫是被侵略、被掠奪的象征,是落后、貧瘠、諂媚西方的代表。在這類文化保守主義者的筆下,河西走廊以至于整個絲綢之路被再一次鎖閉了,打入了冷宮,塵暴和風沙讓她又一次灰土滿面,無辜神傷。
敦煌不光是一座莫高窟,實際上,她是幾種文化的總樞,是古代西部中國甚至中亞以遠的文化首都。無論從歷史、地理、軍事、貿(mào)易、宗教、民族和風俗,還是從我們民族的緣起與精神氣象上講,她都有一種奠基或啟示的意義。敦煌也不是因為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才廣為人知,成為今天的顯學的,她始終占據(jù)著這一片大陸腹地深處所有文明的制高點,而像莫高窟、榆林窟、斷長城、玉門關、陽關等等的遺址,僅僅是“敦煌”這個母題的一小份子。她是地標。她亦是領頭羊。
在2000年出版發(fā)行的拙著《大敦煌》中,我這樣寫道:所謂宇宙的鄉(xiāng)愁和廣闊的憂傷,于我而言,只是穿行在北半球日月迎送下的這一條溫帶地域中,它由草原、戈壁、沙漠、雪山、石窟、馬匹和不可盡數(shù)的遺址構(gòu)成。在一首一以貫之的古老謠風中,它更多的是酒、刀子、恩情和泥濘、災禍、宗教、神祗、生命及犧牲,正義和隱忍提供著鐵血的見證;而在人類的烽燧和卷冊中,樓蘭王國、成吉思汗、絲綢之路、風蝕的中國長城、棧道、流放和最珍稀的野獸,如今都成為了一捧溫暖的灰燼?!卑肭蜻@一段最富神奇和秘密意志的大陸,不是一個地理名詞,不是一個歷史概念,更不是一個時空界限。它是文化的整合,是一個信仰最后的國度。
一定的,只有在這個方向上,我們民族的龍馬精神才有了根據(jù)和源頭,我們民族也才能重新找回曾經(jīng)的強勁脈搏,拾取過去的自信與笑臉。
是時候了,“新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的提出,不單是國家層面的審慎思考和戰(zhàn)略選擇,也是我們民族再次復興、和平崛起的一種主動出擊,更是這一條輝煌大路的再生之旅。獅子老了,但它畢竟是獅子。朱云漢先生在《高思在云:一個知識分子對21世紀的思考》一書中說:21世紀最重要的挑戰(zhàn)就是去理解、應對中國崛起及其帶來的世界秩序的重組。在過去的300年里,只有4個歷史事件可以跟中國的崛起相提并論。第一是18世紀英國的工業(yè)革命,第二是1789年法國的大革命,第三是1917年的俄國十月革命,第四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美國的崛起。
洵不虛言。
由此可見,重開河西走廊以及絲綢之路,就是要找回我們民族不曾消逝的少年時代和青春歲月。因為血沒有變涼,夢依舊滾燙。
2014年7月,習近平主席在一次講話中,結(jié)尾時引用了一生鐘愛中國文化的美國詩人瑪麗安娜·摩爾的詩作《然而》說:“勝利不會向我走來,我必須自己走向勝利。”同樣的情懷和熱忱,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康乾盛世時的詩人黃仲則的《將之京師雜別》一首中。他這樣說:“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
而現(xiàn)在,重新敞亮一新、開闊包容的河西走廊乃至于整個絲綢之路,將會是我們民族復興大業(yè)、實現(xiàn)夢想的“冰天躍馬”之旅,更是“中國史詩”的真正開篇。
在1994年寫下的《絲綢之路》一詩中,我這樣訴說:
大道昭彰,生命何需比喻。
讓天空打開,狂飆落地。
讓一個人長成
在路上,挽起流放之下世界的光。
樓蘭滅下 星辰燃燒 歲月吹鳴
而絲綢裹覆的一領骨殖
內(nèi)心踉蹌。
在路上,讓一個人長成——
目擊、感恩、引領和呼喊。
敦煌:萬象之上的建筑和馭手。
當長途之中的燈光
布滿潮汐和翅膀
當我們?nèi)松贸痰闹型?/p>
在路上,讓一個人長成——
懷揣祭品和光榮。
寺院堆積
高原如墻
大地粗糙
讓絲綢打開,青春泛濫
讓久唱的舉念步步相隨。
鮮血涌入,就在路上
讓一個人長成
讓歸入的灰塵長久放射——
愛戴、書寫、樹立、起步
以至一路高歌。
帛道。
騎馬來到的人,是一位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