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古大勇
時代的“啟蒙者”與獨立的“思想者”——劉再復學術評傳(上)
文古大勇
劉再復,1941年農(nóng)歷9月7日出生于福建省南安縣(現(xiàn)南安市)劉林鄉(xiāng)亭頭村(現(xiàn)碼頭鎮(zhèn)劉林村)一個農(nóng)民家庭。南安屬于中國第一批歷史文化名城泉州市下轄的一個縣級市,地處閩南金三角中心區(qū),與臺灣、金門隔海相望,是民族英雄鄭成功的故鄉(xiāng)。今日的南安,大力發(fā)展以石料建材、水暖消防器材為中心的工業(yè),經(jīng)濟十分發(fā)達,早已跨入了“全國百強縣(市)”的先進行列,成為改革開放的先行區(qū)。但昔日的南安,劉再復童年時代所生活的南安,卻是一個十分貧窮落后的地方。南安的劉林村地處高蓋山下,歷史悠久,民風淳樸,風光美麗。1000多年前的唐朝,在泉州另一個縣級市晉江市,出了一個著名人物歐陽詹,被稱為“閩南第一進士”,同時也是唐朝著名的詩人。據(jù)說,歐陽詹的外婆家鄉(xiāng)和劉再復的故鄉(xiāng)只隔著一座高蓋山,歐陽詹曾在高蓋山上讀書,至今還留有遺跡。
劉再復家世代農(nóng)民,父親名叫劉博淵,非常聰明,書讀到高中,詩寫得漂亮,后讀過軍校,參加過民社黨。十九路軍到福建的時候,他非常支持??箲?zhàn)時期,還做過南安縣碼頭鎮(zhèn)的鎮(zhèn)長,口碑很好。后來國民黨要抓他的時候,他跑到新加坡。因為會寫作,被陳嘉庚看中。抗戰(zhàn)勝利后,他到廈門當《江聲報》的記者,并且還辦了個旅社,頗具商業(yè)頭腦。劉再復的外祖父正是因為欣賞劉博淵的才干,才把女兒嫁給他。劉再復的外祖父曾是印尼華僑,家庭經(jīng)濟狀況較為優(yōu)越。劉再復的母親叫葉錦芳,出生在印尼。在那個女子普遍不能讀書的時代,葉錦芳因為較好的家庭出身,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泉州著名的培英中學讀完初中,系統(tǒng)學習一些課程,字寫得漂亮,記憶力驚人,讀書常常過目不忘。在當時,她可算一個有文化的女子,也因此比當時的一般女性有見識,例如,她對讀書重要性的認識就超越一般的普通女子。據(jù)劉再復的母親說,當初她出嫁的時候,一看到夫家一貧如洗,當場就哭了。劉再復的父親結婚時把家里僅有的幾畝地都賣了。后來,劉再復的母親就用自己的嫁妝,以及從娘家?guī)淼囊恍╁X,去贖回那幾畝地——所以,給劉再復起了個名字叫“再復”。葉錦芳一共生了五個孩子,第二個和第三個都夭折了。 老大就是劉再復,老四和老五分別是劉尊獻和劉賢賢。
劉再復的童年時代是在極端貧困的狀態(tài)下度過的,常常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1948年,劉再復的父親去世,丟下三個嗷嗷待哺的雛子,大兒劉再復7歲,小兒劉賢賢才出生兩個月。此時劉再復的母親才27歲,家里的頂梁柱轟然倒塌,叫她如何面對未來的生活?但葉錦芳并沒有被生活的苦難打倒,這個看起來很瘦弱的女子卻有一種無比強大的內(nèi)在力量。她隱忍著悲痛,毅然支撐起整個家庭的重擔。她從27歲開始守寡,此后漫長人生中再也沒有其他情愛故事,把全部的愛都獻給自己的子女以及孫子孫女。劉再復曾寫過一篇散文叫《最后的道德癡人》,把母親視為“最后一個道德癡人”,認為21世紀不會有這種人了。母親的堅韌強大和慈愛奉獻的精神深深地影響了劉再復,也成為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精神資源之一,成為他撰寫《慈母頌》乃至許多懷念母親題材的文章的靈感來源之一。
劉再復的父親死后給其妻子葉錦芳只留下兩畝地的財產(chǎn),但葉錦芳由于從小并非長在農(nóng)家,不擅長農(nóng)活,后來索性把土地租給別人去種,但區(qū)區(qū)的租金怎能養(yǎng)活全家四口?葉錦芳陷入了一籌莫展之中。無奈之下,只好變賣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氖罪椇鸵路?,也常常能得到娘家“雪中送炭”式的資助,就這樣,竟然也能奇跡般地撐了好幾年光陰。就在這種特別窘迫的情況下,葉錦芳還能從中擠出一部分錢給兒子買普希金童話詩集和《三打祝家莊》之類的連環(huán)畫,在那個物質(zhì)和精神雙重貧乏的年代,這無疑是一種稀缺的精神食糧。
因為父親突然去世,劉再復作為家中長子,突然覺得自己產(chǎn)生了一種責任感,要為母親分憂,照顧好兩個年幼的弟弟。劉再復讀小學時,新中國已經(jīng)成立,百廢待興,國力不強,尚沒有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制度,小學收取學費,但有一種獎勵制度,即全班第一名可以免除學費。為了節(jié)省學費,母親葉錦芳要求劉再復一定要拿到全班第一名,只有得第一名,才能為家庭減輕負擔。另外,葉錦芳對兒子也充滿期望,要求嚴格,她具有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認為讀書才能出人頭地,光耀門楣,振興家族。這對幼年的劉再復來說,既是一種壓力,也是一種動力。他沒有辜負母親的苦心,小學五年,基本上是年年拿第一,但也有偶爾“失手”的時候。有一次,劉再復的期中考試得了第二名,他不僅自己痛哭,還被母親用竹枝狠狠打了一頓。
但這種日子并沒有維持多長時間,葉錦芳最后實在撐不下去了,已經(jīng)家徒四壁,無可變賣了。面對孩子們饑餓蠟黃的臉,她陷入絕望之中。她想,不能就這么坐以待斃???最后,不得已在孩子身上打起了主意,必須賣一個孩子來救濟全家。但賣誰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她內(nèi)心痛苦地掙扎著、猶豫著,但很快就排除了老大,一則老大年齡最大,已經(jīng)超過了10歲,更因為他讀書好,以后還要送他上中學和大學,是全家未來唯一的希望。最后她忍痛選擇了年齡最小的三子劉賢賢,以450元的價格賣給了一位菲律賓的華僑。憑借兒子的“賣身錢”,葉錦芳度過了生活的難關,并最后把大兒子劉再復送進了中學讀書,延續(xù)這個家庭唯一的希望。葉錦芳“賣兒救家”的事對劉再復的觸動很大,刺激他更發(fā)奮讀書,他讀小學6年,創(chuàng)造了6年全是第一個到校的記錄,常常清早到校時,住校的老師才剛剛起床。
1953年,劉再復12歲,進入成功中學讀初中。1956年,劉再復初中畢業(yè),因成績優(yōu)秀被免費保送到國光中學讀書。劉再復在初中和高中讀書極為刻苦用心,這和他的母親息息相關,母親希望兒子用心讀書,出人頭地,為她爭光。母親的期待成為他勤奮學習、不懈奮斗的最終動力。家庭的變故和童年的磨難鍛造了劉再復不怕吃苦、不怕困難的頑強品格。在讀南安成功中學的時候,由于生活費并不充裕,他每星期從家里帶著一罐母親腌制好的咸蘿卜返回學校,這一罐咸蘿卜就是他一星期的菜肴。吃完后周末再把空罐子帶回家,如此來回往復,堅持了3年時間。劉再復中學期間成績特別優(yōu)秀,因此獲得學校的助學金,初中每月3元,高中每月5元,他將之用于補貼伙食費,雖然不是很多,但多少緩解了母親的經(jīng)濟壓力。國光中學由愛國華僑陳嘉庚的女婿、著名僑領李光前先生獨資創(chuàng)辦于1943年,校址位于南安東北隅的梅山鎮(zhèn)。由于得到僑胞的資助,經(jīng)費比較充足,當時的學校就擁有一個豐富的科學博物樓和實驗室,以及一個其他中學難以擁有的較大規(guī)模的圖書館,藏書比較豐富,圖書館里有上百種科學與文學刊物,有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爾的各種哲學書籍,而且還有朱生豪譯的全套《莎士比亞全集》,有傅雷譯的巴爾扎克《貝姨》《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還有從普希金、果戈里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國詩歌和小說。在那個時代,一個偏僻落后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如果沒有僑胞的資助,是不可能擁有這么多藏書的。這為劉再復打開了一個知識的海洋,成為他少年時代的文化搖籃和精神家園。他一有空余時間就鉆進這個“搖籃”和“家園”,飽覽世界名著,如饑似渴地吮吸人類文化史上豐富的精神“乳汁”。國光中學的圖書館管理員被這位“書癡”的好學精神所打動,在寒假和暑假的時候,竟然把圖書館的鑰匙交給他,這使得他可以更加自由地遨游在知識的海洋里??梢哉f,劉再復在國光中學讀書期間就為他的文學事業(yè)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劉再復的夫人陳菲亞是他初中時的同班同學,是他的老師陳英烈的女兒,當時陳英烈教他們衛(wèi)生常識課和體育課。陳菲亞長得可愛漂亮,能歌善舞,活潑外向。由于出生于教師家庭,生活水平要超過劉再復,劉再復三餐都吃家里帶去的蘿卜咸菜,她卻可以和她的父親一起吃教師餐。陳菲亞對劉再復很好,好幾次把她的口琴借給他用。他們二位品學兼優(yōu),都是共青團員,初中畢業(yè)都被評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劉再復被保送到國光中學,陳菲亞則被保送到僑光中學。畢業(yè)時,他們依依不舍,劉再復送給陳菲亞一個夏令營紀念章,陳菲亞則送給劉再復一個工藝小蝴蝶。兩人情竇初開,互相喜歡,但還沒有正式表白。高中畢業(yè)后他們都考到廈門,劉再復進入廈門大學中文系,陳菲亞則考入廈門師專地理系。廈門期間,他們才正式談戀愛。畢業(yè)后,陳菲亞被分配到閩西山區(qū)的連城三中當教師,后轉入連城一中。而劉再復1963年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遙遠的北京,直到1967年兩人才結婚,過了10年的兩地分居生活后,1978年,陳菲亞調(diào)到北京的科學出版社擔任地理學編輯,兩人才得以團聚。劉再復到北京工作后,他的母親與陳菲亞住在一起照看大女兒劉劍梅,陳菲亞十分嚴格,每天早晨5點就起床,一邊燒火,一邊看著女兒讀書。劉劍梅來到北京之后,讀的是北京二中,后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在父親的引導和幫助下,走向了文學之路。先后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攻讀碩士、博士學位,畢業(yè)后到馬里蘭大學亞洲與東歐語言文學系任教(從助理教授到副教授),后轉入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院任副教授,從事文學批評工作,算是“女承父業(yè)”。小女兒劉蓮則從事計算機技術工作,在科羅拉多大學電腦工程系獲得碩士學位后進入IBM公司,先后擔任工程師和高級工程師。她也喜歡文學,特別癡迷金庸的武俠小說,八九歲即能模仿金庸寫武俠小說,對金庸所有的小說爛熟于心,有些內(nèi)容是倒背如流。她是金庸唯一的記名弟子。
葉錦芳和三個兒子兒媳(前排葉錦芳,中排從左到右依次是劉賢賢、劉再復、劉尊賢)
1959年,劉再復以優(yōu)異成績從國光中學畢業(yè)后,考入廈門大學中文系。劉再復的學習生涯似乎和陳嘉庚有著不解之緣,他所就讀的國光中學由陳嘉庚的女婿、李光前先生創(chuàng)辦,而廈門大學則直接由陳嘉庚先生于1921年創(chuàng)辦,是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華僑創(chuàng)辦的大學。劉再復的大學四年,生活依然很貧困,每月助學金有13元,但其中的11元被用來交伙食費,剩下的2元錢,只夠買牙膏等日用品。他想買書,但這13元錢哪里有奢侈到買書的份兒?他總想買一雙新鞋,但也買不起,于是大學四年,他常常光著腳丫或穿著木屐在校園走路。劉再復記得,有一個傍晚,王亞南校長散步,時值秋天,天氣有點冷,發(fā)現(xiàn)他赤著腳,就問他為什么這個時候還光著腳丫子?
大學時代對劉再復影響最大的老師是鄭朝宗和彭柏山。劉再復后來在一篇緬懷鄭朝宗的文章中說,“自從1961年聽他講授《西洋文學史》至今,將近四十年里,我的生命之旅就一直連著他的名字。他是一個真正影響過我,真正在我的心坎中投下過寶石的人?!编嵆诋敃r給他們講授《西洋文學史》,他知識淵博,口才也好,課上得十分精彩,令劉再復聽得著迷,聽他的課甚至成為劉再復的一種精神享受?!段餮笪膶W史》課程期末考試題目很難,結果二百個學生中得五分的只有兩人,劉再復是其中之一。劉再復的答卷內(nèi)容特別精彩,鄭朝宗非常滿意,激動得在他的考卷背后題了一首詩。鄭朝宗和錢鍾書是朋友,1988年他最后一次到北京,他說:“我要北上看‘一老一少’,老的是錢鍾書,少的是劉再復?!倍宜麑懶沤o錢鍾書,一再向錢先生推薦劉再復,并也寫信讓劉再復爭取錢先生的支持。
彭柏山是所謂“胡風集團”的成員,當時任廈門大學中文系“寫作實習課”的老師,他是劉再復“文學之路”上少數(shù)幾個重要的啟蒙老師之一。在當時全年級二百個學生中,他挑選二十多個學生上“寫作實習課”,并選劉再復擔任該課程的課代表。劉再復還經(jīng)常和他的幾個同學一道,跑到彭柏山那只有12平方米的小屋里,聽他講寫作技法,講魯迅、柔石和殷夫等,陶醉在他講述的神奇美妙的文學王國中。彭柏山對劉再復的要求非常嚴格,如同藤野先生當年對于魯迅,對他的作業(yè)批改得非常認真細致,稿子空白地方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眉批”。
劉再復大學期間曾擔任由魯迅創(chuàng)辦的刊物《鼓浪》雜志主編,并在《廈門日報》副刊《海燕》發(fā)表詩文和評論,開始了他文學生涯的第一步。在主編《鼓浪》刊物時,有一件事對劉再復觸動很大。當時,彭柏山寫了一首題為《高傲的戰(zhàn)馬》的詩歌,表達了他甘為祖國東南一群學子之“黃?!辈橹疅o私奉獻的心愿。劉再復看到后非常感動,想要刊登在刊物《鼓浪》上或者黑板報《熔爐》上(兩者都是劉再復主編),但中文系的黨組織審查后卻警告劉再復:“他屬于敵我矛盾,文章不能登。”劉再復第一次心里覺得很迷惘、很難受。
與巴金在一起(1985年)
1963年,劉再復廈門大學畢業(yè)之后,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即后來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在《新建設》編輯部文學組從事編輯工作,閱讀的全是文學、美學研究論文,工作的性質(zhì)令劉再復決定把從事文學研究作為自己的終生職業(yè)志向。劉再復在《新建設》編輯部一呆就是七年,其間發(fā)生了幾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件,這些事件在他的散文集《師友紀事》中都有記載。
在一次座談會上,他聽到吳世昌先生大膽而直率的發(fā)言,當時他直呼中宣部部長陸定一的名字,并提出意見說:“我尊重陸定一同志,但不同意他的‘愈是精華,愈要批判’的觀點,難道連文化精華也要爆破掉嗎?”雖然當時“文革”還沒有開始,但敢于對上級領導作如此尖銳的批評,是需要足夠的膽量的,劉再復因這件事而對吳世昌先生充滿敬意。同樣敢于如此擲地有聲說話的還有經(jīng)濟學家孫冶方先生。在當時比較緊張的輿論環(huán)境下,知識分子都噤若寒蟬,不敢諫言,而他卻對當時迷信意識形態(tài)的主潮進行批評,認為一個國家,如果不顧經(jīng)濟價值規(guī)律片面理解意識形態(tài),將會導致崩潰性的災難。但是,他因此而被認為是馬克思主義的敵人。孫冶方敢于直言的精神也給此時的劉再復留下深刻的印象。
“文革”時期,劉再復也一直在社會科學院度過,從1970年到1973年,他跟隨社會科學院下放到包括河南息縣、明港等處的五七干校。下干校之前(1970年之前),劉再復身不由己地被裹挾到“文革”潮流中去,和當時大多數(shù)的革命青年一樣,讀大字報,寫大字報,批判“走資派”與“反動學術權威”,從批判劉、鄧、陶到批判哲學社會科學部的何其芳。劉再復后來對這段歷史表示了反思和懺悔,他說當時“不知浪費了多少筆墨,寫了多少荒唐的文字”,對于自己所寫的批判劉少奇的文章《埋葬中國赫魯曉夫的馴服工具論》,他說“這筆賬是賴不掉的”;而接受《新建設》黨支部的指令批判何其芳一事,劉再復說是“最讓自己不安和一再懺悔”。
“文革”對劉再復的觸動很大,他說:“牛棚對我的教育勝過十所大學?!彼H眼看到曾任黨的領導人、并在遵義會議上建立功勛的張聞天被按下頭顱;親眼看到張友漁、尹達、楊絳、卞之琳等前輩學人、詩人胸前掛著“黑幫分子”而被批斗,親眼看到哲學社會部的領導人楊述(韋君宜的丈夫)被拳打腳踢……他還看到吳世昌和孫冶方兩位敢于直言的先生在“文革”中的厄運。吳世昌胸前掛著 “反動權威”的牌子, 戴上高高尖尖的紙糊的帽子,站在批斗臺上示眾。在河南“五七”干校期間,劉再復還經(jīng)常見到吳世昌蹣跚在雨天的泥濘小路上,一顛一簸地到鍋爐邊打開水。而孫冶方在“文革”前夕就被打成修正主義思潮的代表而遭到批判,“文革”開始,康生一伙就用“莫須有”的罪名把他送入秦城監(jiān)獄,監(jiān)禁了十年。中央音樂學院院長馬思聰被打成“大黑幫” 和“叛國分子”,這些事件給劉再復的心靈帶來巨大的震顫。
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成長起來的劉再復,心目中崇拜的學者并非那些像馮友蘭、朱光潛、陳寅恪等舊時代專家,而是馬克思主義的學者,他心目中“最明亮的星星是歷史“五老”,即郭(郭沫若)、范(范文瀾)、侯(侯外盧)、翦(翦伯贊)、呂(呂振羽),而胡繩是直接為黨和國家立言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更讓他敬重。劉再復說:“那時,我把他(胡繩)和胡喬木、艾思奇、周揚等列為特別星座,屬于我的偶像座?!钡珓⒃購蛥s親歷“偶像”胡繩在“文革”期間遭批斗的厄運,胡繩因為參與“二月提綱”的起草,成為被“橫掃”的“牛鬼蛇神”之列。以“胡繩”為代表的學術精英被批斗的厄運對劉再復的打擊和影響是很大的,直接造成了他對自己信仰的懷疑,他想不通,他說:“(我)為此而坐立不安,為此而經(jīng)受了一場內(nèi)心星空崩塌的大苦痛。我到哲學社會科學部干什么?不就是為了通過辛勤讀書、研究、寫作,最終成長為像胡繩這樣的史學家、哲學家嗎?但是他們被‘揪’出來了,被放入被命名為‘黑幫’的另冊。他們?yōu)槲艺故镜娜松熬叭绱丝植溃绱撕诎?,我的天空真的‘崩潰’了?!?/p>
1975年,鄧小平重新走上政治舞臺,胡繩進入國務院政策研究室,胡喬木、鄧力群亦重新受到重用。同年,胡喬木、胡繩以原《新建設》這批人馬為基礎,籌辦一個名叫《思想戰(zhàn)線》的綜合性社會科學刊物,與當時極“左”性質(zhì)的《紅旗》唱反叫陣, 主編由林修德?lián)?,但真正的領導者是胡喬木和胡繩,并成立一個五人籌備小組,根據(jù)時興的老、中、青三結合原則,劉再復成為“青”的成員。在胡喬木、胡繩的領導和指示下,這個刊物開始籌劃,“創(chuàng)刊號”準備刊登哲學社會科學部各學科第一流學者的文章,劉再復則負責向何其芳、李澤厚等人約稿。在這個工作交往的過程中,劉再復親自感受到胡繩的和藹可親和謙虛善斷?;蛟S因為劉再復在這期間的表現(xiàn)不錯,所以“四人幫”一垮臺,他便受到組織器重,被安排到《紅旗》雜志工作,參加撰寫批判“四人幫”的社論與文章。大約半年之后,他又回到了社會科學院,安排到鄧力群親自主持的院部寫作組,繼續(xù)從事討伐“四人幫”的寫作工作??傊?,成為《思想戰(zhàn)線》五人籌備小組成員是劉再復積累的“政治資本”,他因此很受組織信賴,此后被選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全國青聯(lián)常務委員以及擔任文學所所長。
劉再復最初的學術歷程是從魯迅研究開始的。1973年,劉再復從位于河南信陽的五七干校返回北京之后,便與隸屬于社科院的中國科學史研究所的研究員金秋鵬商定共同研究“魯迅與自然科學”這個課題。金秋鵬是泉州人,和劉再復是老鄉(xiāng),金秋鵬對自然科學比較內(nèi)行,而劉再復對魯迅則比較熟悉,各取所長,分工協(xié)作,最后由劉再復執(zhí)筆。而對于“魯迅的生物學觀”這一課題,兩人都感覺不好評價,于是商定邀請中國科學史研究所另一位學者汪子春來負責,他專門寫了一篇《魯迅與生物進化論》。于是,出版時署名就是三個人:劉再復、金秋鵬、汪子春,并以周建人的《魯迅和自然科學》一文作為“代序言”。此書1976年10月由科學出版社出版。樣書出來以后,劉再復給周建人和李何林各贈送一本,得到了二位前輩的夸獎。李何林先生收到書后,特意回信,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開拓了魯迅研究的新領域?!睂τ谝粋€剛剛邁進學術研究殿堂的青年學者來說,李何林的評價無疑對劉再復起到一種鼓舞和激勵的作用?!遏斞概c自然科學》寫得很認真,連魯迅用文言文寫作的《說鈤》《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他們也翻譯成白話文,此書的價值在于能讓讀者詳細了解魯迅與自然科學的有關知識,但由于寫作的時代關系,不可避免地留下諸多“文革”時代的烙印。例如,認為“儒學就是科學的死敵”。首先,“死敵”這種話語的表達方式就是70年代流行的政治話語的表達方式;其次,對于儒學的評價過于絕對,一棒子打死,缺乏辯證的理解;再次,表現(xiàn)出“神化魯迅”的傾向。
從1977年到1979年,劉再復完成了《魯迅美學思想論稿》一書,寫作此書的目的是為了改變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學批評的“政治標準”,并提出“真、善、美”的新標準。劉再復發(fā)現(xiàn)魯迅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們曾經(jīng)在文藝批評史上見過沒有一定圈子的批評家嗎?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實的圈,或者是前進的圈?!庇谑?,為安全和穩(wěn)妥起見,為在當時不遭受批判,他“借魯迅以令諸侯”,讓“魯迅注我新思考”,用魯迅所說的三個圈來對應“真、善、美”, 并用“三圈”作為全書的基本構架,分為“真實論”、“功利論”、“美感論”上、中、下三篇,提出以藝術批評的“真、善、美”標準來代替之前的“政治標準”。這個主張在現(xiàn)在看來是再正常不過了,甚至有些落伍,但是當時卻是很離經(jīng)叛道的先鋒性觀點。在書稿快殺青之際,劉再復把書的結語部分《關于藝術批評的真善美標準》抽出來投給《中國社會科學》雜志。文章發(fā)表一年后,《中國社會科學》舉辦首屆“青年科學論文獎”, 季羨林、周振甫、王瑤、郭預衡、金諾誼五位老學者分別寫出推薦評語,共同推薦此文榮獲一等獎。這讓劉再復既受感動,又備覺鼓舞。這是劉再復的論文第一次獲獎,還有一次是1988年,中央決定表彰優(yōu)秀社會科學工作者,舉行了一次全國性的文、史、哲征文比賽,收到來自全國各高校和科研院所將近一千篇論文,有22篇論文獲得了一等獎。文學方面有兩篇得一等獎,其中一篇就是劉再復的近兩萬字的論文《論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文體革命》。錢鍾書先生還為此給劉再復寫了一封賀信,信上說:“理論文章榮獲嘉獎,具證有目共賞,特此奉賀?!卞X鍾書對人要求嚴格,向來不輕易正面贊揚別人,得到他的贊賞,劉再復感到欣喜而溫暖。
《魯迅美學思想論稿》于1980年12月正式出版,與此同時,劉再復又在1980年第6期的《中國社會科學》發(fā)表了《論文藝批評的美學標準》,書和文都產(chǎn)生了較大的反響,《文匯報》《光明日報》及中新社等相關媒體都作了報道。評價《魯迅美學思想論稿》的學術價值不能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而要把它放到當初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中去考察。它具有特定的歷史針對性,針對的就是幾十年來一統(tǒng)文壇、扼殺文學生機的文學批評標準——“政治標準第一”。這在當時看來,無疑具有特別的時代意義,因為它有助于文學從政治中走出來,擺脫“左”傾教條主義文藝思想,獲得自身的獨立性。當然,這本著作也有“神化魯迅”的缺憾,這一點等到介紹完《魯迅傳》以后再一并交代。
與林非先生合著的《魯迅傳》是劉再復的第三本有關魯迅的研究著作,和前兩本合稱為“魯迅研究三書”。 《魯迅傳》1981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全書共24章。其中第一章至第八章、第十五章至第二十章,由劉再復執(zhí)筆,其余部分由林非執(zhí)筆?!遏斞競鳌酚迷娨馐[蘢的文字和激情洋溢的筆調(diào),生動敘寫了魯迅戰(zhàn)斗性的光輝一生,有助于讀者了解“魯迅的人格、思想、情懷、藝術和學識”。劉再復本人認為此書的特色是:“比較注意描述的文學色彩,以增加傳記的可讀性。也希望能夠有別于當時的幾部魯迅傳,盡可能還原魯迅作為‘人’的世間性與妥協(xié)性。所以在我執(zhí)筆的部分中,特別設置了《初婚》一章,即敘述魯迅和他的第一任妻子朱安的婚姻狀況,這在八十年代初也算是一種‘突破’?!?/p>
魯迅“初婚”的內(nèi)容在90年代后產(chǎn)生的各種“魯迅傳”中都不再諱言,甚至成為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在1981年的時代背景下,書寫魯迅“初婚”細節(jié)內(nèi)容卻需要一些勇氣和膽識,因為在這之前出版的各種《魯迅傳》中,為了凸顯魯迅的神圣和完美的形象,魯迅與朱安之間的故事是不能寫入傳記的。在這方面,劉再復的《魯迅傳》可以說是第一個對此作出突破的。因此,這一事件在當時成了新聞。1981年9月22日的香港《文匯報》便以“魯迅初婚的首次披露”為題作了一則新聞報道。華東師范大學錢谷融教授還給劉再復寫了一封祝賀信,特別稱贊他敢于書寫魯迅的《初婚》一章。
盡管《魯迅傳》在還原作為“人”的魯迅方面有所突破,但總體上來說是有限的?!遏斞競鳌返淖钪饕焙哆€是“圣化魯迅”問題,這同樣整體性地體現(xiàn)在他的“魯迅研究三書”中。劉再復后來對此有自覺的反思。1991年他在日本東京大學“魯迅和異文化接觸”的學術會議上作了題為《魯迅研究的自我批判》的主題發(fā)言,對其七八十年代魯迅研究成果進行系統(tǒng)的理性反思和自我批判。其主要觀點有:(一)將魯迅偶像化,“把魯迅的研究變成魯迅思想的演繹、注疏和謳歌,喪失與魯迅對話的能力和提出質(zhì)疑的能力,使研究過程變成單向性的接受過程和謳歌過程,而不是雙向性的對話過程和探索過程。因此也就接受魯迅提出的全部命題”;(二)受到瞿秋白“兩段論”模式的影響,忽視魯迅的“內(nèi)在悖論”,瞿秋白描述的關于魯迅“從進化論到階級論”、“從民主主義者到共產(chǎn)主義者”的決定論,影響了他的魯迅研究;(三)受到毛澤東“三家”整合觀念的影響,拔高魯迅“革命家”形象,缺乏對魯迅本質(zhì)化界定的警惕。
劉再復的“魯迅”研究得到當時文壇領袖周揚的注意,周揚遂邀請他幫助撰寫了文章《學習魯迅的懷疑精神》和《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的報告》,這份報告寫得好,得到了周揚、鄧穎超、王震等領導同志的賞識。除此之外,他還與周揚撰寫《大百科全書·文學卷》的頭條即“總論”(與周揚共同署名)、《紀念左聯(lián)成立五十周年的報告》和《第五次全國文代會報告》。最后起草的這一報告,因黨中央格外重視,所以他還在1985年1月與夏衍、馮牧、林默涵、許覺民等一起進入中南海的中央書記處,當面向總書記胡耀邦和書記處書記胡啟立、胡喬木、習仲勛、喬石等匯報提綱。劉再復后來在《周揚紀事》一文中回憶說,他在去之前“有點像古代舉子面臨‘殿試’的緊張”, “會議之后,為了周揚,為了胡耀邦,我在旅館的燈光下日夜寫作,很快就交出了初稿”。
與陳景潤在一起(1985年)
寫完“魯迅研究三書”以后,劉再復決定告別魯迅,但他在撰寫《魯迅美學思想論稿》的過程中,卻被魯迅的一個文學思想所觸動,這就是魯迅在談到《紅樓夢》時所說的一段話:
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傊杂小都t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魯迅的這段話從根本上啟迪了劉再復。在他看來,“敘好人完全是好,敘壞人完全是壞”,這種單一化、畸形化的傳統(tǒng)格局,不正是80年代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界的格局嗎?當代小說在人物塑造上把人簡單化了,成為扁平、單一和靜止的“高大全”和“三突出”式人物,忽略了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因為人物性格是性格兩端(善與惡、勇敢與怯弱、崇高與卑下、渺小與偉大、光明與盲目等)的二重組合,性格運動是一種“雙向逆反”的運動。因此,劉再復感覺到,必須要打破目前這種機械化的人物塑造的格局,首先求得“性格的真實”,即人性的真實,否則中國當代文學沒有出路。帶著這種“發(fā)現(xiàn)”,劉再復開始了自己狂熱的“閱讀”之旅。有了閱讀的墊底以后,他進入了漫長的寫作過程,從1982年至1985年,他心無旁騖,熱血沸騰,孜孜不倦,充滿激情和理想地寫著。1984年春天,他將書中的精華部分,即《論人物性格二重組合原理》一文投給《文學評論》發(fā)表,旋即引起社會反響?!段膶W評論》《文藝爭鳴》《作品與爭鳴》《飛天》《青年評論家》等雜志皆刊登爭鳴或綜述類論文,一批知名學者如朱立元、周來祥等都積極參與到討論中去。這更鼓舞了劉再復寫作的信心,他一鼓作氣,克服困難,攻克堡壘,終于在1985年的夏天完成了將近40萬字的書稿《性格組合論》,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郝銘鑒的協(xié)助下,1986年7月在該出版社推出了第一版。
《性格組合論》給劉再復帶來更廣泛的影響,使他成為80年代名重一時的“學術明星”。此書剛一出版,就被“一搶而空”,《人民日報》在第一時間報道了這一消息。由于讀者的喜歡,此書一版再版,竟出至第六版,發(fā)行量將近40萬冊,成為1986年的十大暢銷書之一。劉再復曾說起當年在上海簽名售書的情景:“演講后,我開始簽字,隊伍排得很長,一些擁到講臺上的性急的年輕朋友差些把桌子擠倒。簽書半小時后‘擁擠’現(xiàn)象愈來愈烈,我坐不住了,郝銘鑒諸兄怕我不‘安全’,竟把我‘駕走’,匆匆逃離會場。”一本純理論性的文學研究書籍成為大眾追捧的“暢銷書”,這在現(xiàn)在看來真是匪夷所思。此書還獲得了當時幾個主要報刊聯(lián)合頒發(fā)的“金鑰匙獎”。關于《性格組合論》,還發(fā)生了一件趣事。據(jù)劉再復在《錢鍾書先生紀事》一文中介紹,當錢鍾書先生得知《性格組合論》印數(shù)已超過30萬冊時,對他說:“要適可而止,顯學很容易變成俗學?!卞X先生一言九鼎,劉再復立即寫信給責任編輯郝銘鑒,請上海文藝出版社不要再印了,出版社尊重他的意見,也就止于第六版。
與金庸在一起(1995年)
《性格組合論》在當時為何產(chǎn)生如此轟動效應?首先與“時代”有關,“時勢造英雄”,劉再復的成功也是時代所造,因為他的理論突破了上一時代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鉗制和束縛,突破了統(tǒng)治中國數(shù)十年的由蘇聯(lián)搬過來的那一套早已過時僵化的文學理念,全國讀者都反感那些“高大全”、“三突出”的教條理論,渴望新的文學思想和觀念的誕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劉再復的理論契合了人們的心理期待?!度宋镄愿穸亟M合原理》和《性格組合論》在80年代歷史語境下無疑是一個新鮮、前人所無、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理論觀點,具有重要的學術史價值。但《性格組合論》有沒有學術遺憾呢?劉再復后來對此進行了反思,他在一篇文章中說:“如果能讓我從從容容再寫一部新的《性格組合論》,我至少得進入幾個問題:(一)人的性格極為豐富復雜,到底是說‘二重組合’好,還是說‘多重組合’好?(二)性格組合原理可以覆蓋書寫人物形象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但是對于浪漫主義作品,對于荒誕主義作品,這一原理能夠適用嗎?(三)文學不斷在創(chuàng)造,不斷在更新,有些小說, 根本就沒有人物,更談不上‘性格’,以人稱取代人物,以心理節(jié)奏取代故事情節(jié)。性格原理與這樣的小說根本無關。由此,需要不需要對性格原理的輻射范圍作個界定?(四)《性格組合論》常講性格中的‘善惡矛盾’,卻未講‘善善沖突’,而許多悲劇恰恰是善與善的共犯結構,這該怎么解說?”
1984年10月,劉再復在武漢開會的時候,文學所的180多名研究人員與行政人員(全所共260個編制)通過無記名投票,推選劉再復為研究所所長。劉再復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覺得所長擔子重,恐難勝任,不愿意當,一再請辭。后來錢鍾書跟他說:“你必須當,有什么困難我會幫你?!痹阱X先生的勸說下,劉再復才答應下來。后來在劉再復擔任所長期間,錢先生果然特別支持他。錢先生從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和會議,但在劉再復擔任所長期間主持的三次全國性會議中,即紀念俞平伯從事文學活動65周年會、紀念魯迅逝世5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新時期文學10年討論會,他都參加了,而且協(xié)助劉再復擬定邀請海外學者的名單。
與俞平伯先生合照(1986年)
劉再復在1985年初挑起了所長重擔,1987年,受中國社科院院長胡繩之聘,劉再復擔任社科院文學語言片學位委員會的召集人,也就是中國文學所、外國文學所、少數(shù)民族文學所、語言所四所學位委員會的負責人,這個學位委員會是評定誰可擔任博士生導師和最后通過博士學位的學術機構,權力很大,可見社科院領導對劉再復的器重。“新官上任三把火”, 擔任所長的劉再復,除完成常規(guī)的本職工作外,同時還要利用所長這個角色,做一個時代的“弄潮兒”,參與到文學界的思想解放和撥亂反正的潮流中來,突破舊的理論模式,學習新知識,拓展新思維,“拿來”新方法,引領時代文學方向,推動文藝理論建設。
首先,他建立了一個新的研究室,命名為新學科研究室,由董乃斌擔任室主任,程麻擔任副主任。并且自己出任主編,著手組織編輯一套“文藝新學科建設叢書”。叢書的內(nèi)容分為研究專著和翻譯著作兩種類型,研究專著有楊春時的《藝術符號學》和《系統(tǒng)美學》、趙毅衡的《文學符號學》、程麻的《文學價值論》、陳植鍔的《詩歌意向論》、暢廣元的《主體論文藝學》、楊健民的《藝術感覺論》;翻譯著作有羅曼·英加登的《對文學的藝術作品的認識》、杜夫海納的《美學文藝學方法論》、巴赫金的《文藝學中的形式方法》、海德格爾的《詩歌、語言、思想》、洛特曼的《藝術本文的結構》、伊塞爾的《閱讀行為》、威奇的《元小說》、瑪莉·伊格爾頓的《女權主義文學理論》、舍斯塔可夫的《美學范疇論》。這套叢書對于新時期文藝理論建設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其次,1985年是中國文學研究的“方法年”,包括自然科學在內(nèi)的各種西方新方法涌入中國,劉再復自然也是這一文學變革潮流中的先鋒。他發(fā)表《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一文,針對當時文學批評界觀念保守、思想僵化的現(xiàn)狀,大聲呼吁解放思想觀念,拓展文學研究的思維空間。他支持林興宅用“系統(tǒng)論”研究魯迅的《阿Q正傳》。
第三,提出“文學主體性”理論。事實上,“文學主體性”理論已經(jīng)不僅僅是方法論的變革,更是基本文學觀念的變革,是對以往僵化落后的文學觀念一個根本性的革命和顛覆。這個“理論”的提出,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產(chǎn)生了震聾發(fā)聵的社會反響。劉再復之后,當代文學理論界再也沒有出現(xiàn)如此重大而廣泛的文藝論爭思潮。
《論文學主體性》全文大約五萬字,《文學評論》分作兩期發(fā)表(1985年第6期和1986年第1期)。據(jù)劉再復透露:當時他雖是《文學評論》主編,但卻是掛名的主編,實際工作都靠副主編何西來和編輯部主任王信,副主任陳駿濤、賀興安及編輯骨干王行之、楊世偉等人,他們都反對僵化的極“左”思潮,主張思想解放,對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理論十分支持。當時王信和其他幾位編輯,未和劉再復商量,就決定把《論文學主體性》放在“頭篇頭條”隆重刊出,而把周揚的一篇剛發(fā)現(xiàn)的佚文放在劉再復的文章之后。這引起了文藝界個別領導人的憤怒,多年后劉再復還記得那個場景:“他直接給我打電話說:你竟然把自己的文章放在周揚之上,太狂妄了。他不聽我解釋就把電話掛上了?!?/p>
《論文學主體性》一文的核心觀點是:“人的主體性包括實踐主體性與精神主體性。文藝創(chuàng)作強調(diào)主體性,包括兩層基本內(nèi)涵:一是把人放到歷史運動中的實踐主體的地位上,即把實踐的人看作歷史運動的軸心,把人看作人;二是要特別注意人的精神主體性,注意人的精神世界的能動性、自主性和創(chuàng)造性。歷史是客觀世界的外宇宙和人的精神主體的內(nèi)宇宙互相結合的運動過程。文學的主體包括作為對象主體的人物形象, 作為創(chuàng)造主體的作家和作為接受主體的讀者和批評家。”讓劉再復始料未及的是,“論文學的主體性”產(chǎn)生了全國性的論爭大思潮。這種學術領域的爭論所引起的社會影響之廣泛、之深刻是新時期以來的三十年里所沒有的。陳涌、陸梅林、敏澤、程代熙、鄭伯農(nóng)、姚雪垠、李準、丁振海等從馬列原典出發(fā),大多認為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問題本身是有意義的,但其基本理論觀點有原則性錯誤,它關系到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文藝在中國的命運。而王春元、楊春時、程麻、何西來、杜書瀛、陳遼、徐俊西、林興宅、孫紹振、董子竹等學者則積極支持劉再復,對“文學主體性”理論予以高度評價 。
在“文學主體性”論爭思潮中,有兩個事件值得一提:其一有關胡繩,其二有關姚雪垠。關于胡繩,劉再復在《胡繩紀事》一文中有生動而詳細的記載:
胡繩開門見山說,我不贊成有些人對你政治上綱,但也不支持你的觀點。你的主體論與胡風的主觀論有什么區(qū)別?我看沒有太大區(qū)別。我是批判過舒蕪的主觀論的,不會同意你的論點。我(指劉再復)聽了之后,不說半句敷衍話,就直接答辯說:“主體論確實強調(diào)作家的內(nèi)心和內(nèi)在主觀宇宙,但不等于就是主觀論。主體是指人、人類,既有個體主體性,也有群體主體性。個體與群體的歷史實踐,尤其是人類整體歷史實踐,是主觀活動,更是大客觀活動。我雖強調(diào)個體主體性,但也是指主客體關系中的主體能動性,并不否定關系中客體的那一面。再說,主體論即使涵蓋主觀性,也不應當因為胡風說過就覺得不對?!甭犃宋疫@些話,胡繩開始激動了,臉色脹紅。我知道他寫過批判主觀論的文章,這些話不能不刺激他。于是他又說:“照你這么看,文學反映論也不對了,也該推倒了?!蔽艺f,我講主體論正是為了用主體論取代反映論,這個哲學基點不變,我們只能跟著蘇聯(lián)的教科書跑到底了。關于主體與主觀的問題,來回辯了一個小時左右,聲音愈來愈大,以致讓吳大姐跑到我們的門口看了兩回。……她跑過來問:“怎么回事,吵得這么兇!?”胡繩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我也跟著站起來。他安慰吳大姐說:“沒什么,我和再復討論問題,討論得很認真,你看再復還送我們一瓶水仙花。”
與艾青在一起(1987年)
老作家姚雪垠在《紅旗》雜志里發(fā)表兩篇長文,聲稱“用馬克思主義大炮”來炮轟劉再復的“主體性”理論。劉再復作了針鋒相對的回應。后來,因為劉再復接受《文匯周刊》記者劉緒源的訪談,姚雪垠非常生氣,竟然宣布要到法院起訴劉再復,這樣一鬧就幾乎變成全國性的新聞。在這場論爭事件中,劉再復得到了錢鍾書和胡喬木的支持。據(jù)劉再復在《錢鍾書先生紀事》一文中說:“那時錢先生真為我著急,很關注此事(指姚雪垠起訴之事)。有一天,他讓我立即到三里河(他的家),說有事相告。我一到那里,他就說,剛才喬木(指胡喬木)到這里,認真地說,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是符合辯證法的,肯定站得住腳。文學主體性也值得探索,他支持你的探索。”
“主體論”針對當時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盤踞并統(tǒng)治中國文藝理論界、從蘇聯(lián)搬來的那一套文藝理論,用“主體性”的哲學基石來代替“反映論”的哲學基石。但是“主體論”反對的不是文學史上那種與浪漫主義并行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創(chuàng)作方法,而是從蘇聯(lián)全盤照搬過來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并在中國特定語境下發(fā)展成為極為僵化、極為機械的“反映論”。它的主要內(nèi)涵如下:作家在創(chuàng)作或“反映生活”之前需有一個既定的意識形態(tài)前提,即必須以無產(chǎn)階級的黨性原則為指導;“反映生活”要求必須反映“生活的本質(zhì)”以及“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而這一本質(zhì)就是兩個階級(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和兩條道路(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之間的矛盾和斗爭;這一規(guī)律就是無產(chǎn)階級必然戰(zhàn)勝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必然取代資本主義。在此前提下,工人和貧下中農(nóng)被塑造成高大全式英雄,而資本家和地主則被矮化丑化為歷史的罪人。這一機械教條的“反映論”像一個緊箍咒,扼殺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能動性和文學的生命力,直接造成了該時期整體文學創(chuàng)作的貧困。劉再復的“主體論”針對的就是這種腐朽的、阻礙文學健康發(fā)展的“反映論”文學觀,對于彼時思想沉悶、萬馬齊喑的文學界,它無異于一聲響亮的“驚雷”,震醒思想處于沉睡狀態(tài)的一代人,使其產(chǎn)生醍醐灌頂、豁然開朗的覺悟之感。
《論文學主體性》有沒有學術上的遺憾呢?劉再復后來在《致劉鋒杰先生信》一文中對這個問題作了反思:
說起80年代的文論,我總是遺憾。因為那是一個未完成的時代,我自己也是一個未完成。以“論文學的主體性”而言,我才剛講了“主體性”(剛走了第一步)就中斷了。按正常的思想邏輯,第二步還得講“主體間性”(或稱“主體際性”);第三步(88年才想成熟)再講“內(nèi)在主體間性”。第二步哈貝馬斯講得較充分,但不是在文學范圍內(nèi)進行。而第三步,則完全可能只屬于中國學者。
與魯樞元在一起
劉再復一方面從事文學評論的事業(yè),另一方面不忘“文化批判”的工作,這方面代表作便是他和林崗合著的《傳統(tǒng)與中國人》。林崗當時不到30歲,是廣東省委第一書記林若的兒子,雖出自高干家庭,但非常質(zhì)樸低調(diào),思想敏銳,才華出眾。劉再復非常欣賞他,在擔任所長的時候就把他破格提拔為副研究員,如此年輕就成為副研究員,這在當時的社科院里是唯一的?!豆饷魅請蟆愤€對這個不拘一格選撥人才的事跡作了報道。錢鍾書見到報道后立即打電話給劉再復和馬良春(文學所副所長),說“你們提拔得對”!劉再復和林崗兩人時常在一起交流思想,并形成一致的看法,認為在80年代的環(huán)境下,最要緊的事是必須通過文化批判擺脫傳統(tǒng)的束縛,改造奴性人格,構建獨立人格,實現(xiàn)“人的現(xiàn)代化”。于是他們二人合寫《傳統(tǒng)與中國人》。當時劉再復擔任所長,事務太多,所以他主要設計全書的框架,提出一些指導性的思想和意見,撰寫“總論”和“附論”,主體內(nèi)容部分則由林崗承擔。1987年底初稿完成,經(jīng)過三聯(lián)書店社長范用先生、責任編輯董秀玉女士的努力,終于在1988年5月正式出版?!秱鹘y(tǒng)與中國人》寫作基本點是以“批判”為主,即站在啟蒙主義的立場,承續(xù)五四新文化運動那種“審父”思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犀利的批判,與魯迅五四時期的文化批判立場一脈相承。
劉再復曾提出人文學術批評的兩個特征:“一方面它是面對一個具有真實性的問題提出看法,另一方面是在某種社會情景之下與現(xiàn)實的對話。前者是人文批評具有客觀性的一面,后者是人文批評具有主觀性的那一方面?!笔聦嵣希瑹o論是“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還是“文學主體性”,或是《傳統(tǒng)與中國人》,都具有這個特征,就是“某種社會情景之下與現(xiàn)實的對話”。“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針對的是當時流行的以“高大全”等為特征的靜止僵化的性格美學,“文學主體性”針對的是當時盤踞并統(tǒng)治中國文藝理論界從蘇聯(lián)搬來的那一套機械的“反映論”文藝理論,而《傳統(tǒng)與中國人》則是借批判傳統(tǒng)以批判現(xiàn)實。因此,要評價劉再復提出的問題觀點,就要把問題放到它產(chǎn)生的特定語境中去考量。正如劉再復自己所說:“‘不管白貓黑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這句話離開語境就沒有太大的意思。但如果放在中國‘姓社或姓資’的改革大爭論語境中,那他的意義就非同小可?!碑斎?,后來劉再復對于傳統(tǒng)的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他聲稱要“返回古典”,對于傳統(tǒng)的態(tài)度由原來的“批判”轉為“開掘”,發(fā)掘傳統(tǒng)中優(yōu)秀的東西。這在下篇再詳細講解。
除了學術研究之外,劉再復還從事散文詩和散文創(chuàng)作,他出版了多部散文詩集,具體有《雨絲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年)、《深海的追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告別》(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太陽·土地·人》(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潔白的燈心草》(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85年)、《人間·慈母·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尋找的悲歌》(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88年)等。1988年底,劉再復參加邵燕祥主編的一套散文選集,出版一部散文集,并請冰心作序。冰心當時年近九十,在病中寫下“序言”,出院后用毛筆謄抄清楚寄給劉再復:
劉再復是我們八閩的一個才子。他不但是個詩人,還是一個學術理論家。我不但沒有學問,而且什么理論都說不清。我只勉強評論他的散文詩——我覺得可以用他自己說的“我愛,我沉思”來包括一切。他從“愛”的“沉思”里,寫出了這本百花齊放的花園里的花朵般燦爛的散文詩集!
冰心的概括較為準確地把握了劉再復散文的特征。劉再復的散文是“沉思”類型的,但“沉思”的推動力是“愛”,“愛”是劉再復散文創(chuàng)作最初的源頭和動力。劉再復的散文詩是“從自己血管里流出來的”,是他用心孕育的結晶,能給人以思考和心靈的震撼。
總之,“第一人生”的劉再復扮演的是時代的“啟蒙者”和“弄潮兒”角色。他作為社科院文學所所長,肩負著時代的使命,要引領文藝界的思想解放和撥亂反正,突破僵化陳舊的理論的束縛,倡導文學研究新思維,推動文學理論建設,指引文學批評新走向,積極參與中國文化轉型與重建。他是“人文美學”的建構者,新時期文論的奠基者之一。他的學術思想掀起了新時期文學理論建設和論爭的浪潮,影響了整個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批評界。雖然他的理論亦有疏漏之處,但正如夏中義所說,“敏銳地表征了某時代的民族或人類的文化意向”,“對民族或人類的精神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的共時態(tài)乃至歷時態(tài)影響”。正因為如此,韓毓海在《李澤厚、劉再復、甘陽對我們時代的影響》一文中說:“劉再復,在20世紀80年代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思想家、影響重大的學者。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劉再復為使中國80年代絕大部分的知識青年成為‘文學青年’作出了重大貢獻。那時他有一本書叫《性格組合論》,是專門研究‘文學作品里的人物’的,影響巨大。北京大學中文系的陳曉明教授對此有一句名言:‘80年代那個時候,連一個青年工人的書架上也擺放著一本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以顯示自己在研究文學。’……在80年代,文學、詩歌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么重大的作用呢?原因很多,但不能說和劉再復沒有一點關系。具體說,除了他的那本書之外,起碼還跟劉再復的一篇重要文章有關系,這篇文章叫《論文學的主體性》?!比绻f,在80年代,鄧麗君是“愛情的啟蒙老師”,李澤厚是“思想的啟蒙老師”,劉再復則是“文學的啟蒙老師”。
(待續(xù))
本文系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劉再復學術思想整體研究(1976-2013)”(項目批準號14YJA751004)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