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 剛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 上?!?00433)
?
“天奪其鑒”抑或“早有始謀”
——讀隋史煬帝東遷諸事札記
○董剛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 上海200433)
隋煬帝執(zhí)政后期遭遇的雁門之圍,是其政治生涯的分水嶺。此后他南至洛陽,東向江都,擬渡長江而遇弒,再未返回京師長安??贾T史籍,煬帝東遷構想的萌生當始于雁門。從東都、江都而至丹陽的行進路線,是煬帝啟程以來雖然隱微、實質(zhì)上卻一以貫之的計劃。圍繞這一計劃的展開作相應稽考,可以對煬帝在東遷過程中的諸種反常表現(xiàn)與隋末關東、江南的政治形勢變化作出更為合理的解釋。
隋煬帝;雁門;東遷;南渡
隋煬帝自大業(yè)十年(公元614年)第三次征討高句麗不克而罷后,雖然除此前第二次征遼時的楊玄感起事外,尚無多少政府官吏對帝國的反亂,但國內(nèi)山東、并州乃至江淮各地層出不窮的民變事件已更趨劇烈,漸漸難以壓服,政治形勢日趨不穩(wěn)。大業(yè)十一年(615)八月,煬帝巡視北部邊塞,旋即為突厥始畢可汗以數(shù)十萬眾攻圍于雁門,情形極度窘迫。據(jù)稱,其時“上下惶怖,撤民屋為守御之具,城中兵民十五萬口,食僅可支二旬,雁門四十一城,突厥克其三十九,唯雁門、崞不下。突厥急攻雁門,矢及御前;上大懼,抱趙王杲而泣,目盡腫?!薄?〕煬帝一度準備采信左衛(wèi)大將軍宇文述之議,以精騎數(shù)千潰圍逃出,后因蘇威等文官諫止,才在雁門固守待援。九月,始畢可汗終因各路援軍到來與隋宗室義成公主的偽報,撤圍北返,煬帝始得獲安。雁門被圍事件可以看作是煬帝政治生涯的分水嶺。三征高句麗事件的最終失敗與緊承雁門一役的驚心動魄,似使煬帝的政治抱負由即位之初的雄心勃勃終于一變而為悲觀消沉的基調(diào),他自雁門南返東都洛陽,再東遷而至江都,最終在江都遭遇宮變,結束了其自身乃至隋朝的政治生命。煬帝東遷肇始于大業(yè)十一年九月,終結于江都宮變發(fā)生的義寧二年(618)三月,期間經(jīng)歷約二年半的時間。筆者認為,煬帝的東遷史事并非如前輩學人往往論及的那樣事出偶然與并無深致,〔2〕而是存在著內(nèi)部的邏輯關聯(lián)。鑒于東遷深刻關系到隋末政局的變動,筆者擬就此加以詳探,以札記的形式列敘其時諸人的言行情狀,同時在讀史過程中對史料本身進行綜合分析,以期在貫連不同時段和多面向的環(huán)境下發(fā)掘較之以往更為深入的歷史認識。
雁門之圍時,此前擔任過秘書丞、禮部侍郎等文職,從未有統(tǒng)軍經(jīng)歷的江南人許善心忽而被詔“攝左親衛(wèi)武賁郎將,領江南兵宿衛(wèi)殿省”,〔3〕或許是煬帝此后東遷計劃成形的萌芽。煬帝的政治根基由于早歲伐陳與此后歷任十年揚州總管的經(jīng)歷,與舊南朝地域及其士人有著深厚的淵源,〔4〕這種淵源所形成的信任感在危難時刻更易顯露出來。在煬帝坐鎮(zhèn)廣陵參與奪嫡的時代,曾問計于時任洪州總管的郭衍,衍答:“若所謀事果,自可為皇太子。如其不諧,亦須據(jù)淮海,復梁、陳之舊。”〔5〕為煬帝所喜,煬帝在即位后“尚每謂人曰:‘唯有郭衍,心與朕同?!贝藭r雖然去當日已遠、形勢早異,但煬帝在政治上遭遇到平生以來最大危機則是事實。自文帝后期開始,南人漸有進用之跡。〔6〕到煬帝即位后,由于其居藩江淮的經(jīng)歷,南士如裴蘊、虞世基、許善心、袁充、來護兒、麥鐵杖等更蒙厚遇,他們又迭相引薦,一時上升為能與關中舊人相抗衡的政治群體?!?〕這種情況下,當日“如其不諧,亦須據(jù)淮海,復梁、陳之舊”的塵封計劃,在與現(xiàn)實政治環(huán)境相似的背景中再次得到啟用,亦屬不無可能。這并不是指煬帝會就此竄居南土,甘愿將中原棄之不問。考之史籍,晉末五胡亂華時,控制中央朝局的司馬越以鎮(zhèn)集兗、豫為名東出洛陽作戰(zhàn),不久病死,其黨與太尉王衍乃率十萬晉軍奉越喪繼進,目的地即司馬越的東海國。〔8〕這種策略亦不過源于越、衍政治勢力的根基在于海濱徐、兗之地,他們的東行實質(zhì)上是一種先求自保、再圖恢復的行為?!?〕回過頭來看煬帝于雁門之役后的東遷之舉,庶幾與此近似。只不過二者都由于各種原因,最終流于破產(chǎn),未能遂行。審知這一點,那么解圍后的九月,煬帝南行短暫停留在太原,“議者多勸帝還京師,帝有難色”,便可以約略推知?;蛟S在這個時刻煬帝便已有東行遂而南向江左的計劃,但因隋政權稟自西北關隴地區(qū)的特性,要想讓帝國的中樞機構忽然轉(zhuǎn)徙至原先被其滅亡的南朝故地,幾乎是不能遽爾啟齒的。正因為這樣,當出自關中的將領宇文述奏稱“從官妻子多在東都,便道向洛陽,自潼關而入可也”,〔10〕煬帝當即答應。宇文述明知煬帝不會回返他并無人情基業(yè)的長安,遂轉(zhuǎn)而建議往洛陽,就其關隴人的本心而言,恐亦是不得已的折衷。但由于其人并非直臣,又善仰承風旨,等于代煬帝說出了不便說的話。史傳所謂“帝初然之(指群臣還長安之議),竟用宇文述等議,遂往東都”〔11〕云云,則顯然與真實情狀不相符合了。煬帝自太原往東都洛陽,實質(zhì)上是為往江都乃至丹陽所作的掩飾和緩沖,這一點在此后的史錄中同樣會表現(xiàn)出來。
大業(yè)十一年(615)十月,煬帝到達東都洛陽。同月,據(jù)《隋書·煬帝紀》載:“東海(郡治今江蘇連云港)賊帥李子通擁眾度淮,自號楚王,建元明政,寇江都”,〔12〕不言隋軍有何軍事行動。實據(jù)《舊唐書·李子通傳》,知其在大業(yè)末先附于齊郡賊帥左才相,因有眾萬人而遭忌,遂“自引去,因渡淮,與杜伏威合。尋為隋將來整所敗,子通擁其余眾奔海陵”?!?3〕可知李子通渡淮寇江都的時間極短,即被來整擊敗。按來整是來護兒第六子,史謂“整,武賁郎將、右光祿大夫。整尤驍勇,善撫士眾,討擊群盜,所向皆捷。諸賊甚憚之,為作歌曰:‘長白山頭百戰(zhàn)場,十十五五把長槍,不畏官軍十萬眾,只畏榮公第六郎?!薄?4〕此歌所記來整出現(xiàn)的戰(zhàn)場在齊郡長白山,則他于江都破李子通之眾顯然是后來轉(zhuǎn)調(diào)而至,可見煬帝雖在洛陽,已顯示出對江都局勢的重視。十二年(616)正月,煬帝詔“毘陵通守路道德集十郡兵數(shù)萬人,于郡東南起宮苑,周圍十二里,內(nèi)為十六離宮,大抵仿東都西苑之制,而奇麗過之。又欲筑宮于會稽,會亂,不果成?!薄?5〕此時距煬帝日后前往江都尚有七個月的時間,他即已在江都更南的毗陵(治今江蘇常州)、會稽(治今浙江紹興)興造大型宮室了。又,《隋書·五行志》謂:
帝因幸江都……是年盜賊蜂起,道路隔絕,帝懼,遂無還心。帝復夢二豎子歌曰:“住亦死,去亦死。未若乘船渡江水?!庇墒侵m丹陽,將居焉?!?6〕
則是再轉(zhuǎn)至江都后煬帝又令人在六朝故地丹陽郡造宮殿。《志》謂煬帝是迫于“盜賊蜂起,道路隔絕”才筑丹陽宮,《煬帝紀》則稱:“(大業(yè)十三年617)十一月丙辰,唐公入京師。辛酉,遙尊帝為太上皇,立代王侑為帝,改元義寧。上起宮丹陽,將遜于江左?!薄?7〕又,溫大雅《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煬帝知唐據(jù)有西京,過江計定?!薄?8〕與隋紀略同。則是煬帝迫于李淵入關,無還京之望,于是令筑丹陽宮準備過江。此處不論何種史料,對煬帝心理的描寫都只能是一種猜測。筆者以為,煬帝如果遲在大業(yè)十三年底才有模糊的渡江計劃,恐怕過晚。上文所引早在十二年正月毗陵、會稽二郡奉詔筑宮的史料,正可以和此時在丹陽筑宮的邏輯相應。煬帝推遲在丹陽建筑宮室,恐怕主要因為這里是南朝故都,一旦放出風聲,則其南渡之舉無疑大白于天下?!?9〕屆時其從駕的關隴舊臣乃至關中驍果會如何反應,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他在這二年多時間里的長程觀望與罕有作為,或許相當一部分原因在于“盜賊蜂起、道路隔絕”的事實有助于斷絕從駕政治團體的西還之念,以便于實施其與南士集團固已謀劃的東遷南渡之計。
煬帝在洛陽還有一事?!稛奂o》:“(大業(yè))九年春正月丁丑,征天下兵,募民為驍果,集于涿郡?!薄?0〕又檢《隋書·食貨志》,載他“突厥尋散,遽還洛陽,募益驍果,以充舊數(shù)。”〔21〕這應即大業(yè)十一年九月以后的事。食貨志記錄的洛陽募兵是史傳中明言驍果成軍之后的又一次增募。據(jù)《新唐書·馮盎傳》,盎為北燕末代國君馮弘的后裔,“弘不能以國下魏,亡奔高麗,遣子業(yè)以三百人浮海歸晉。弘已滅,業(yè)留番禺,至孫融,事梁為羅州刺史。子寶,聘越大姓洗氏女為妻,遂為首領,授本郡太守,至盎三世矣?!贝巳嗽鴱臒鄯ミ|,“遷左武衛(wèi)大將軍。隋亡,奔還嶺表,嘯署酋領,有眾五萬?!庇种^其有子名馮智戴,“勇而有謀,能撫眾,得士死力,酋師皆樂屬之。嘗隨父至洛陽,統(tǒng)本部銳兵宿衛(wèi)。煬帝弒,引其下逃歸?!薄?2〕則是盎、智戴都曾隨駕停留于東都,繼而至江都,煬帝遇弒后他們才逃歸嶺南。馮智戴尚且統(tǒng)“本部銳兵”扈從,則此類嶺南兵即使名義上不在募益的驍果之限,其實也已成為煬帝近衛(wèi)部隊的一員。又據(jù)《舊唐書·丘和傳》:“大業(yè)末……和為交趾太守……會煬帝為化及所弒,鴻臚卿寧長真以郁林、始安之地附于蕭銑;馮盎以蒼梧、高涼、珠崖、番禺之地附于林士弘。各遣人召之,和初未知隋亡,皆不就……會舊驍果從江都還者,審知隋滅,遂以州從銑?!薄?3〕可知除馮盎部曲外,江都宮變后尚有奔還交趾的驍果軍人。這些來自嶺南的軍眾,此前罕聞,恐亦與馮氏相類,當是煬帝在東都之際所增募的。實質(zhì)上,此時煬帝的驍果軍中除了眾所周知的關隴驍果外,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舊南朝地域軍人,此待下文詳述。
煬帝在東都住了九個月,至次年(大業(yè)十二年616)七月,終于準備再度啟程,前往江都。如前文所論,煬帝受其統(tǒng)治集團的地域因素影響,對于東遷南渡,表面上始終予外人一種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以便維系政權中關隴、江南兩股力量的平衡,從而繼續(xù)為其所用。第二次的行程同樣并非由煬帝親自提出。史載:
是歲,至東都,(宇文)述又觀望帝意,勸幸江都,帝大悅?!?4〕
究其原因,主要有兩點:第一,相關部門協(xié)調(diào)工作的困難性。旅游的六要素(吃、住、行、游、購、娛)涉及不同的旅游經(jīng)營商和管理部門。當出現(xiàn)問題時(如不合理低價游),難以確認是哪一要素環(huán)節(jié)出了錯,會導致經(jīng)營商的過錯難以被界定,相關管理部門因為權力不清而相互推諉。第二,旅游者帶來的經(jīng)濟效益。不合理低價游吸引來的大量旅游者可以對當?shù)亟?jīng)濟起到巨大的拉動作用,有利于促進地方發(fā)展。
這樣,煬帝再一次假宇文述之口以遂其本圖。然而這一次行進路線的愈發(fā)直露,也引起了更為激烈的反對:
右候衛(wèi)大將軍酒泉趙才諫曰:“今百姓疲勞,府藏空竭,盜賊蜂起,禁令不行,愿陛下還京師,安兆庶?!钡鄞笈?,以才屬吏,旬日,意解,乃出之。朝臣皆不欲行,帝意甚堅,無敢諫者。建節(jié)尉任宗上書極諫,即日于朝堂杖殺之。甲子,帝幸江都,命越王侗與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wèi)將軍皇甫天逸、右司郎盧楚等總留后事……奉信郎崔民象以盜賊充斥,于建國門上表諫。帝大怒,先解其頤,然后斬之……至汜水,奉信郎王愛仁復上表請還西京,帝斬之而行。至梁郡,郡人邀車駕上書曰:“陛下若遂幸江都,天下非陛下之有!”又斬之?!?5〕
煬帝一路上面對臣下的反對意見,乃至以不作應答、直接處決的方式進行應對,政治文明恍如一下子倒退回蠻荒時代的景象,聯(lián)系他此前的政治舉動亦屬僅見。其中透露出他的東遷之行既有難以啟齒的隱晦一面,在他看來又非常迫切、不得不為,這顯然不是傳統(tǒng)上所謂貪圖享樂或懼怕盜賊的推測可以解釋的?!?6〕
大業(yè)十二年(616)七、八月間,煬帝到達江都。此時各地的流民武裝起事范圍更加廣泛,甚至出現(xiàn)進一步的互相攻戰(zhàn)、抄掠不息。煬帝在自雁門到江都的長程播遷路途中,對于此類的“盜賊”報告往往心不在焉,乃至惡聞其事,史傳記錄他對此完全不知實情者往往有之。如《隋書·蘇威傳》:“屬帝問侍臣盜賊事,宇文述曰:‘盜賊信少,不足為虞?!荒茉帉Γ陨黼[于殿柱。帝呼威而問之。威對曰:‘臣非職司,不知多少,但患其漸近?!墼唬骸沃^也?’威曰:‘他日賊據(jù)長白山,今者近在滎陽、汜水?!鄄粣偠T。”〔27〕同書《裴矩傳》:“尋從幸江都宮。時四方盜賊蜂起,郡縣上奏者不可勝計。矩言之,帝怒,遣矩詣京師接候蕃客,以疾不行?!薄?8〕《虞世基傳》:“世基以盜賊日盛,請發(fā)兵屯洛口倉,以備不虞。帝不從,但答云:‘卿是書生,定猶恇怯?!I賊日甚,郡縣多沒。世基知帝惡數(shù)聞之,后有告敗者,乃抑損表狀,不以實聞……嘗遣太仆楊義臣捕盜于河北,降賊數(shù)十萬,列狀上聞。帝嘆曰:‘我初不聞賊頓如此,義臣降賊何多也!’”〔29〕
如前文所論,煬帝對外部世界“盜賊蜂起、道路隔絕”的現(xiàn)狀多采消極應對的態(tài)度,恐怕有相當一部分原因在于以此斷絕關隴臣從的西還之念,并用裴矩之計、以眾所周知的為關中驍果在江淮“娶婦”的方式以求穩(wěn)固關中舊部武裝。然而,盜賊蜂起的事實必然也會大幅削弱隋廷的財賦來源與煬帝身周的治安狀況,故而當這種賊亂威脅到東都洛陽至江都一線的區(qū)域時,煬帝往往會忽然變得清醒起來。他雖不再像往日那樣帶兵躬伐,但經(jīng)常委派得力軍將實行鎮(zhèn)壓。例如初起陳、汝間,抄掠已有數(shù)年的賊帥盧明月發(fā)展到“轉(zhuǎn)掠河南,至于淮北”時,煬帝即命江都通守王世充率兵圍剿。結果“世充與戰(zhàn)于南陽,大破之,斬明月,余眾皆散?!薄?0〕在李密糾合數(shù)十萬流民威脅東都時,他又多次令江淮、河北之王世充、韋霽、薛世雄等部率眾入援,導致李密始終未能攻下洛陽?!?1〕此外,江淮地帶的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等流民武裝也不斷受到煬帝所遣右御衛(wèi)將軍陳稜的打擊,〔32〕直至煬帝死后,留守江都的陳稜勢力才被李子通擊敗。
煬帝一方面欲借助南士重返江淮以求自固,另一方面以其慳吝的性格,又不愿關隴文臣武夫的力量棄之而去。故而當他在江都逗留一年有余之后,明確下詔營建丹陽宮、宣布過江,見關中軍人逃亡則遣騎追斬,由此大失人望,徒然促使政變的到來。對于義寧二年(618)三月發(fā)生的江都宮變,學界于司馬德戡、宇文化及一方之關中驍果的叛亂起因,以及如何預謀、組織與發(fā)難的史事當已知之甚詳,無煩贅述。筆者注意到《隋書·裴蘊傳》中的一段記錄,似尚可細繹,現(xiàn)摘錄如下:
及司馬德戡將為亂,江陽長張惠紹夜馳告之。蘊共惠紹謀,欲矯詔發(fā)郭下兵民,盡取榮公來護兒節(jié)度,收在外逆黨宇文化及等,仍發(fā)羽林、殿腳,遣范富婁等入自西苑,取梁公蕭鉅及燕王處分,扣門援帝。謀議已定,遣報虞世基。世基疑反者不實,抑其計。須臾,難作,蘊嘆曰:“謀及播郎,竟誤人事?!彼煲姾??!?3〕
在江都宮內(nèi)的情況,則可知煬帝曾“選驍健官奴數(shù)百人置玄武門,謂之給使,以備非常,待遇優(yōu)厚,至以宮人賜之?!敝皇怯捎谒緦m魏氏與化及暗通,在叛亂發(fā)生的當天“矯詔悉聽給使出外,倉猝之際,無一人在者”,〔41〕才導致煬帝近衛(wèi)力量的薄弱。煬帝被弒后,這批“給使”一度被宇文化及留用作其侍衛(wèi),折沖郎將吳興人沈光即為其首領。之后沈光與其他南籍將領虎賁郎將麥孟才(麥鐵杖之子)、虎牙郎將錢杰(麥鐵杖部將錢世雄之子,史不言其籍,以姓氏來看亦當與沈氏同出三吳)欲引江淮兵數(shù)千襲殺化及,因事泄不果,“麾下數(shù)百人皆斗而死,一無降者。”〔42〕由此可知,裴蘊、張惠紹當日之謀,在可動員的潛在軍力上并非不堪一擊。二人對宮內(nèi)的具體布置,則是“遣范富婁等入自西苑,取梁公蕭鉅及燕王處分,扣門援帝?!狈陡粖渲?,史籍只此一見,不知其生平。但遣其入自西苑,蓋因謀亂的驍果皆在東城與附近的羅城中,是為不欲打草驚蛇。取梁公蕭矩和燕王楊倓之舉,則似別有深意。蕭矩是后梁末帝蕭琮之侄,蕭琮曾因蕭皇后之故,為煬帝所重用,封為梁公。史載他與賀若弼相善,弼被誅,“復有童謠曰:‘蕭蕭亦復起?!塾墒羌芍?,遂廢于家,未幾而卒?!薄?3〕蕭矩此后便襲其伯父梁公之職,并從駕至江都。燕王倓為煬帝早卒之太子楊昭之子,其事跡據(jù)本傳:“字仁安。敏慧美姿儀,煬帝于諸孫中特所鐘愛,常置左右。性好讀書,尤重儒素,非造次所及,有若成人。良娣早終,每至忌日,未嘗不流涕嗚咽。帝由是益以奇之?!薄?4〕可知是一位好書學的賢達皇孫。裴蘊欲控制這二人,再扣門援帝,或是慮及一旦變生不測,進可以擁立隋室宗子,退可以奉蕭矩南渡以續(xù)南朝之舊??偠灾?,裴、張二人的計劃,具有實際的可行性,只是因后來虞世基的猶豫遷延,〔45〕使宇文化及之眾得以遂行其計罷了。
行文至此,盡管歷史不容假設,但請允許筆者基于上述史實作一個推斷:如果裴蘊的反制行動獲得成功,那么經(jīng)過政治清洗之后,煬帝的廟堂之上勢必會變?yōu)橐粋€純粹的南朝世界。何德章先生曾以江都時期虞世基、裴蘊的政治身份方之東晉的顧榮、賀循,〔46〕這是很有意味的一個比附。只是,虞、裴在這時不啻要為江東士族顧榮、賀循的迎納之事,還要兼負當日北人王導、王敦所擔當?shù)牧ε疟娮h與贊襄保護之勞,其使命不可謂不沉重、難度不可謂不大。煬帝的南渡計劃所以最終不果,固然有其偶然的因素,但究其大要而言:不愿棄其一端,欲圖強行彌合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罅隙的失敗,以及政治威信的逐步喪失,當是造成他無法再現(xiàn)“據(jù)淮海,復梁、陳之舊”的主因。
〔1〕〔15〕〔25〕〔30〕〔38〕〔4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5698(卷一百八十二《隋紀》大業(yè)十一年八月條)、5702(卷一百八十三《隋紀》大業(yè)十二年正月條)、5705-5706(卷一百八十三《隋紀》大業(yè)十二年七月條)、5718(卷一百八十三《隋紀》義寧元年正月條)、5800(卷一百八十五《唐紀》武德元年七月條)、5780(卷一百八十五《唐紀》武德元年三月條)頁。
〔2〕如王永謙在討論煬帝第三次江都巡幸時說:“隋煬帝第三次下江都,簡單地說,是逃跑避難,有去無還,并喪身江都?!睆垖W鋒亦認為:“在這大廈將傾的前夜,隋煬帝已經(jīng)沒有心情收拾殘局,挽救危機,而是選擇了逃往江都,去享受自己的余生?!狈謩e參考王永謙:《關于隋煬帝三下江都問題之剖析》,《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87年第00期,第57頁;張學鋒:《隋煬帝對揚州的經(jīng)營及江都陪都地位的確立》,《揚州文化研究論叢》2009年第2期,第95頁。
〔3〕〔唐〕魏征:《隋書》卷五十八《許善心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430頁。按許善心曾因大業(yè)七年上封事諫止東伐高麗事而被免官,當年復征為守給事郎。九年“攝左翊衛(wèi)長史,從渡遼,授建節(jié)尉”,是任軍職之始,但從長史一職來看實際仍是軍中文職官員。
〔4〕參考何德章:《江淮地域與隋煬帝的政治生命》,《武漢大學學報》1994年第1期;王永平:《隋代江南士人的浮沉》,《歷史研究》1995年第1期。
〔5〕〔10〕〔12〕〔14〕〔16〕〔17〕〔20〕〔21〕〔24〕〔27〕〔28〕〔29〕〔33〕〔34〕〔36〕〔42〕〔43〕〔44〕《隋書》,第1470、1467、89、1516-1517、639、93、83、688、1467、1189、1583、1573、1576-1577、1889、686、1514、1794、1438頁。
〔6〕韓昇:《南方復起與隋文帝江南政策的轉(zhuǎn)變》,《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2期。
〔7〕南士的集團意識較為濃厚,如許善心“大業(yè)元年,轉(zhuǎn)禮部侍郎,奏薦儒者徐文遠為國子博士,包愷、陸德明、褚徽、魯世達之輩并加品秩,授為學官?!彼e薦者皆出南方。關中人宇文述曾對煬帝奏:“‘陳叔寶卒,善心與周羅睺、虞世基、袁充、蔡徵等同往送葬。善心為祭文,謂為陛下,敢于今日加叔寶尊號?!賳栍袑崳栽爬?,事得釋,而帝甚惡之。”分見《隋書·許善心傳》第1427、1428頁。同書卷六十五《周羅睺傳》亦記其事:“陳主卒,羅睺請一臨哭,帝許之。缞绖送至墓所,葬還,釋服而后入朝?!钡?525頁。又,卷四十一《蘇威傳》:“其年(大業(yè)十二年)從幸江都宮,帝將復用威。裴蘊、虞世基奏言昏耄羸疾。帝乃止。”第1189頁。
〔8〕參考《晉書》卷五《孝懷帝紀》、卷四十三《王衍傳》、卷五十九《東海王越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21、1238、1625頁。
〔9〕田余慶先生對此分析作:“司馬越、王衍擁眾東行,從戰(zhàn)略戰(zhàn)術上看不出有其它用意,只是反映了他們以及他們的將士‘狐死首丘’的愿望而已?!?見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6頁)似有未允。司馬越封國、王衍故鄉(xiāng)皆在徐州,衍此前以“弟澄為荊州,族弟敦為青州”,青、徐二州又相毗鄰,他們擁眾東還之初顯然為便于有所整備,并非純?yōu)榉掂l(xiāng)的無意義之舉。
〔11〕《隋書·蘇威傳》,第1189頁?!顿Y治通鑒》亦采《蘇威傳》的文句,以為煬帝轉(zhuǎn)向東都是宇文述主之。
〔13〕〔23〕〔37〕〔后晉〕劉昫:《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73-2274、2325、2221頁。
〔18〕〔唐〕溫大雅:《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3頁。
〔19〕這也應是溫大雅據(jù)當時有起宮丹陽的訊息,而書寫史傳為“過江計定”云云的由來?!端鍟肪戆耸濉队钗幕皞鳌酚涷敼妼㈩I司馬德戡“共所善武賁郎將元禮、直閣裴虔通互相扇惑曰:‘今聞陛下欲筑宮丹陽,勢不還矣’”(第1888頁),亦同此理。
〔22〕宋祁、歐陽修:《新唐書》卷一百一十《馮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112-4113頁。
〔26〕唐朱敬則《隋煬帝論》謂:“豈不是色醉其心,天奪其鑒,竄吳越以避其地,虛宮闕以候圣人,蓋為大唐之驅(qū)除也?!奔磳龠@一類評論。轉(zhuǎn)引自何德章:《江淮地域與隋煬帝的政治生命》,《武漢大學學報》1994年第1期,第93頁。
〔31〕《隋書》卷八十五《王世充傳》:“遇李密攻陷興洛倉,進逼東都,官軍數(shù)卻,光祿大夫裴仁基以武牢降于密,帝惡之,大發(fā)兵,將討焉。發(fā)中詔遣充為將軍,于洛口以拒密,前后百余戰(zhàn),互有勝負?!钡?896頁。《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四《隋紀》義寧元年七月條所敘可進一步補足其事:“煬帝遣江都通守王世充將江、淮勁卒,將軍王隆帥邛黃蠻,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等各帥所領同赴東都,相知討李密?!钡?741頁。《隋書》卷六十五《薛世雄傳》:“遷左御衛(wèi)大將軍,仍領涿郡留守。未幾,李密逼東都,中原騷動,詔世雄率幽、薊精兵將擊之?!钡?534頁。
〔32〕《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三《隋紀》大業(yè)十二年七月條:“是時李子通據(jù)海陵,左才相掠淮北,杜伏威屯六合,眾各數(shù)萬;帝遣光祿大夫陳稜將宿衛(wèi)精兵八千討之,往往克捷。”第5706頁。
〔35〕參考李裕群:《隋唐時代的揚州城》,《考古》2003年第3期;中國江蘇網(wǎng)2014年11月12日新聞《揚州蜀岡發(fā)現(xiàn)疑似隋江都宮城門遺址沿用故城或邗城》,詳見:http://jsnews.jschina.com.cn/system/2014/11/12/022540921.shtml
〔39〕見注〔31〕引文,及《隋書》卷六十四《陳稜傳》,第1520頁。
〔40〕《宇文化及傳》中多次提及發(fā)動叛亂的驍果有“數(shù)萬人”,卻不云實數(shù),蓋亦不能甚多,這恐怕即與關中武力雖然占多,卻并不處于絕對優(yōu)勢有關。
〔45〕裴蘊在告知虞世基的同時,或已同時告知其他人。如計劃中提及的燕王倓和蕭矩,都聞風有所動作?!端鍟肪砦迨拧堆嗤鮽剛鳌罚骸坝钗幕皬s逆之際,倓覺變,欲入奏,恐露其事,因與梁公蕭鉅、千牛宇文皛等穿芳林門側(cè)水竇而入。至玄武門,詭奏曰:‘臣卒中惡,命縣(懸)俄頃,請得面辭,死無所恨。’冀以見帝,為司宮者所遏,竟不得聞?!?第1438頁)蓋因最終決策牽涉到虞世基,他的引而未決,使南士集團大多無所行動而落敗。
〔46〕何德章:《江淮地域與隋煬帝的政治生命》,《武漢大學學報》1994年第1期,第94頁。
〔責任編輯:陶然〕
董剛,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魏晉隋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