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 寬
責任編輯:江 冬
凈化心靈之旅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賞析
文/小 寬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覺派作家,生于大阪,幼年父母雙亡。196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是首位獲得該獎項的日本作家。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國》《千只鶴》等。
伊豆的舞女
(日本)川端康成
道路變得曲曲折折的,眼看著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頂了。正在這么想的時候,陣雨已經(jīng)把叢密的杉樹林籠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驚人的速度從山腳下向我追來。
那年我20歲,頭戴高等學校的學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紋的上衣,圍著裙子,肩上掛著書包。我獨自旅行到伊豆來,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溫泉住了一夜,在湯島溫泉住了兩夜,然后穿著高齒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雖然出神地眺望著重疊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卻緊張地悸動著,有一個期望催我匆忙趕路。這時候,豆大的雨點開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著彎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跑。好不容易才來到山頂上北路口的茶館,我呼了一口氣,同時站在茶館門口呆住了。因為我的心愿已經(jīng)圓滿地達到,那伙巡回藝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見我佇立在那兒,立刻讓出自己的坐墊,把它翻個身擺在旁邊。
“啊……”我只答了一聲,就坐下了。由于跑上山坡一時喘不過氣來,再加上有點驚慌,“謝謝”這句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口來。
我就這樣和舞女面對面地靠在一起,慌忙從衣袖里取出了香煙。舞女把擺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煙灰缸拉過來,放在我的身邊。我還是沒有開口。
那舞女看去大約17歲。她頭上盤著大得出奇的舊發(fā)髻,那發(fā)式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這使她嚴肅的鵝蛋臉顯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調(diào)和。她就像頭發(fā)畫得特別豐盛的歷史小說上姑娘的畫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個40多歲的女人,兩個年輕的姑娘,另外還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人,穿著印有長岡溫泉旅店商號的外衣。
到這時為止,我見過舞女這一伙人兩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湯島的途中,他們正到修善寺去,在湯川橋附近碰到。當時年輕的姑娘有三個,那舞女提著鼓。我一再回過頭去看他們,感到一股旅情滲入身心。然后是在湯島的第二天夜里,他們巡回到旅館里來了。我在樓梯中間坐下來,一心一意地觀看那舞女在大門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盤算著:當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湯島,明天越過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湯野溫泉去。在20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準能追上他們。我這么空想著匆忙趕來,恰好在避雨的茶館里碰上了,心撲通撲通地跳。
……
在猛烈的雨聲中,遠方微微傳來了咚咚的鼓聲。我像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窗子拉開,探出身子去。鼓聲仿佛離得近了些,風雨打著我的頭。我閉上眼睛側耳傾聽,尋思鼓聲通過哪里到這兒來。不久,我聽見了三弦的聲音,聽見了女人長長的呼聲,聽見了熱鬧的歡笑聲。隨后我了解到藝人們被叫到小旅店對面飯館的大廳去了,可以辨別出兩三個女人和三四個男人的聲音。我等待著,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轉到這里來吧??墒悄菆鼍蒲鐭狒[異常,像是要一直鬧下去。女人的尖嗓門時時像閃電一般銳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經(jīng)過敏,一直敞開著窗子,癡呆地坐在那里。每一聽見鼓聲,心里就亮堂了。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著在敲鼓呢?!?/p>
鼓聲一停就使人不耐煩。我沉浸到雨聲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還是在兜圈子舞蹈,紛亂的腳步聲持續(xù)了好一會,然后又突然靜下來。我睜大了眼睛,像要透過黑暗看出這片寂靜是怎么回事。
我關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內(nèi)心里還是很痛苦。又去洗澡,胡亂地洗了一陣。雨停了,月亮現(xiàn)出來。被雨水沖洗過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即使光著腳走出浴室,也還是無事可做。這樣度過了兩小時。
……
出發(fā)的早晨七點鐘,我正在吃早飯,榮吉就從馬路上招呼我了。他穿著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這身禮服似乎專為給我送行。女人們都不見,我立即感到寂寞。榮吉走進房間里說:“本來大家都想來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遲,起不了床,叫我來道歉,并且說冬天等著您,一定要請您來。”
街上秋天的早晨是冷冽的。榮吉在路上買了柿子、四包敷島牌香煙和熏香牌口中清涼劑送給我。
“因為我妹妹的名字叫熏子?!彼⑿χf,“在船上吃橘子不大好,柿子對于暈船有好處,可以吃的?!?/p>
“把這個送給你吧?!?/p>
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榮吉頭上,然后從書包里取出學生帽,拉平皺折。兩個人都笑了。
快到碼頭的時候,舞女蹲在海濱的身影撲進我的心頭。在我們走近她身邊以前,她一直在發(fā)愣,沉默地垂著頭。她還是昨夜的化妝,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像是生氣的臉上顯出一股幼稚的嚴峻神情。榮吉說:“別的人來了嗎?”
舞女搖搖頭。
“她們還都在睡覺嗎?”
舞女點點頭。
榮吉去買船票和舢板票的當兒,我搭訕著說了好多話,可是舞女往下望著運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發(fā)。只是我每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就連連用力點頭。這時,有一個小工打扮的人走過來,聽他說:“老婆婆,這個人可不錯。”
“學生哥,你是去東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這個婆婆帶到東京去,可以嗎?蠻可憐的一個老婆婆。她兒子原先在蓮臺寺的銀礦做工,可是倒霉碰上這次流行感冒,兒子和媳婦都死啦,留下了這么三個孫子。怎么也想不出辦法,我們商量著還是送她回家鄉(xiāng)去。她家鄉(xiāng)在水戶,可是老婆婆一點也不認識路。要是到了靈岸島,請你把她送上開往上野去的電車就行啦。麻煩你呀,我們拱起雙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這種情形,也要覺得可憐吧?!?/p>
老婆婆癡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綁著一個小娃兒,左右手各牽著一個小姑娘,小的大概3歲,大的不過5歲的樣子。從她那臟兮兮的包袱里,可以看見有大飯團子和咸梅子。五六個礦工在安慰著老婆婆。我爽快地答應照料她。
“拜托你啦?!?/p>
“謝謝??!我們本應當送她到水戶,可是又做不到?!?/p>
礦工們說了這類話向我道謝。
舢板搖晃得很厲害,舞女還是緊閉雙唇向一邊凝視著。我抓住繩梯回過頭來,想說一聲再見,可是也沒說出口,只是又一次點了點頭。舢板被撤回去了。榮吉不斷地揮動著剛才我給他的那頂便帽。離開很遠之后,才看見舞女開始揮動白色的東西。
輪船開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島南端漸漸在后方消失。我一直憑倚著欄桿,一心一意地眺望著海面上的大島。我覺得跟舞女的離別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樣啦?我探頭向船艙里看,已經(jīng)有好多人圍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來,走進隔壁的船艙。相模灘上風浪很大,一坐下來,就常常向左右歪倒。船員在到處分發(fā)小鐵盆。我枕著書包躺下了。頭腦空空如也,沒有了時間的感覺。淚水撲簌簌地滴在書包上,連臉頰都覺得涼了,只好把枕頭翻轉過來。我的身旁睡著一個少年。他是河津的一個工場老板的兒子,前往東京準備投考,看見我戴著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帽,對我似乎很有好感。談過幾句話之后,他說:“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嗎?”
“不,剛剛和人告別?!蔽曳浅L孤实卣f。讓人家見到自己在流淚,我也滿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滿足中靜睡。
海上什么時候暗了下來我也不知道,網(wǎng)代和熱海的燈光已經(jīng)亮起來。皮膚感到冷,肚里覺得餓了。那少年給我打開了竹皮包著的菜飯。我好像忘記了這不是自己的東西,拿起紫菜飯卷就吃起來,然后裹著少年的學生斗篷睡下去。我處在一種美好的空虛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樣親切對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著。我想明天清早帶那老婆婆到上野車站給她買票去水戶,也是極其應當?shù)摹N腋械剿械囊磺卸既诤显谝黄鹆恕?/p>
船艙的燈光熄滅了。船上載運的生魚和潮水的氣味越來越濃。在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暖和著我,我聽任淚水向下流。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以后什么都沒有留下,只感覺甜蜜的愉快。
盡管這個小說只有簡短的1.3萬多字,卻容納了大量的內(nèi)容:伊豆的美麗風光、風俗人物;巡回藝人們的處境遭遇、性情情感;“我”與藝人們的交往,尤其是對舞女薰子的情感變化……它們隨著作者對“我”在伊豆的一段旅行的敘述而水乳交融地呈現(xiàn)出來。好的作品,往往能以盡量少的篇幅容納盡量多的內(nèi)容。若能像《伊豆的舞女》這樣,將那么多的內(nèi)容自然和諧地融合在一起,自然就是極品。
這個小說極美。它的敘述平穩(wěn)舒緩,卻又不乏靈動變化,在寫景、狀物以及寫人的外貌、動作、心理等之間不斷合理而恰切地轉換。它的文字極為洗練、精準、傳神——這一點用不著摘引分析,可以說全文皆是如此。
在這個小說里,“我”與舞女薰子之間的情感值得一談。“我”愛上了薰子嗎?薰子愛上了“我”嗎?“我”對薰子的情感有一個變化過程。一開始,“我”被薰子的美所吸引,對她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這種愛慕,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對薰子的情欲。小說一開頭,在天城山的茶館里,“我”聽了賣茶老婆子的一番話,便想道:“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可以讓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間里?!痹跍暗臏厝灭^里,“我”內(nèi)心痛苦、夜不能寐,也從側面說明“我”對舞女的心思并不純凈。到了“我”發(fā)現(xiàn)薰子實際上還只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孩之后,“我”便“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凈了身心……舒暢地笑個不停,頭腦澄清得像刷洗過似的。微笑長時間掛在嘴邊”。這是因為“我”卸下了對于舞女的欲望包袱。這之后,“我”便以對待小孩的輕松心態(tài)與舞女接觸,越發(fā)分明地感受到了舞女的稚氣與可愛。那么,舞女薰子對“我”是怎樣的情感呢?薰子對“我”顯然有愛戀的情愫,正如世事洞明的“媽媽”所說:“真討厭!這孩子情竇開啦?!毙≌f末尾,薰子偷偷跑出來為“我”送行,卻對“我”什么話也不說;“我”離開很遠了,她才向我揮動什么——這些乖戾的表現(xiàn),都表明薰子對“我”的情感不一般。但不管怎么說,薰子畢竟還只是個14歲的孩子,她的愛戀只能說是一種懵懂的情感。
文中,巡游藝人們的地位極為低下。那么“我”為什么對他們另眼相看,甚至“感到有一種骨肉之情維系著他們”?這是因為“我”的人生境遇與他們類似?!拔摇笔且粋€孤兒,有著“孤兒根性養(yǎng)成的怪脾氣”(這大概是作者川端康成的自況,他也是個孤兒,從小就寄人籬下)。藝人們像是被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乞討的江湖藝人不得入村”;“我”的怪脾氣,也往往是主動將自己隔離在人群之外。但通過與藝人們的交往,“我”感受到了一份別樣的“骨肉之情”??梢哉f,是巡游藝人們用他們的善良與真誠感染、凈化了“我”,使“我”的內(nèi)心開始向外界敞開。結尾,“我”爽快地答應照料老婆婆,毫不客氣地吃同行少年的東西,并與之緊貼而睡。當“我”感到自己性格的變化,并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又怎能不淚流不止,感到心靈的明凈、愉快?可見,“我”的伊豆之旅,其實也是一次心靈凈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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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江 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