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毅
(華中科技大學 中文系, 湖北 武漢 43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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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異托邦
——張愛玲的《愛》論析
王毅
(華中科技大學 中文系, 湖北 武漢 430074)
以文學空間學視角細讀故事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在《愛》的故事文本中,并不熟悉中國鄉(xiāng)村的張愛玲巧妙地借用了傳統(tǒng)文學尤其是詩詞資源,利用古今依然相通的文學想象共同體,構(gòu)建出現(xiàn)代鄉(xiāng)村情感空間,實現(xiàn)了從時間到空間的轉(zhuǎn)換。其中的敘述采用了她偏愛的參差對照手法,也蘊含了她一貫的價值取向,即在亂世中對人生安穩(wěn)與和諧的追求。從文學空間學意義上看,《愛》這個故事既是博爾赫斯筆下的阿萊夫那樣聚集了空間中所有點的一個點,是后來??乱饬x上的異托邦,也是濃縮了張愛玲寫作技藝的一個點。所以,張愛玲關(guān)于“愛”的體認與書寫,既不真實但也并非虛假,而是處于真實與虛構(gòu)之外的第三空間。這可能恰恰是張愛玲《愛》的真正價值以及這個短小的故事如此受讀者喜愛的真正原因。
張愛玲; 《愛》; 參差的對照; 第三空間; 異托邦
大作家有時會留下些小作品。一方面,因作家之大,小作品并不因此減色反而更加耐人尋味;另一方面,絕佳的小作品更彰顯了作家之大?,F(xiàn)代漢語寫作中,張愛玲的《愛》大概屬于這類小作品?!稅邸啡牟蛔闳僮郑捏w上究竟是散文還是小說也不夠分明,但發(fā)表至今70余年間,它也許是被閱讀次數(shù)最多的張氏文本。全文如下: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青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她沒有說什么,他也沒有再說什么,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后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xiāng)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zhuǎn)賣,經(jīng)過無數(shù)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門口的桃樹下,那年青人。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①
跟所有優(yōu)秀的文本一樣,這個故事具備極為復雜的矛盾對立元素——用張愛玲自己的話,大概屬于“參差的對照的手法”,②這些元素相互牽扯、(英美新批評意義上的)含混,形成藝術(shù)必不可少的張力,使得其語義和情感內(nèi)蘊都較為豐厚飽滿,并不因為其短小而顯單薄。
其實,“愛”這個題目過于宏闊的危險,張愛玲并非不知道:在同時期寫作的《談跳舞》中就說到類似的、關(guān)于母愛的話題:“母愛這個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diào)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敬重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張,渾身是母親了。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雹勖髦绱?,張愛玲還是寫了一個比母愛更宏闊的主題,直接標題為“愛”。所謂藝高人膽大,張愛玲大概自知有規(guī)避濫調(diào)文章的手段。
不妨更細致地看看故事敘述的技藝層面,故事究竟是如何被講述的。對于熟悉張愛玲生平經(jīng)歷的讀者而言,這一點也許一開始就令人感興趣或者疑惑:對于一直生活在十里洋場的上海、殖民地香港乃至后來海外的作家張愛玲,她是否能夠以及如何成功地講述中國的鄉(xiāng)村愛情故事?畢竟,故事開篇于“有個村莊……”。文學界對有關(guān)鄉(xiāng)下人進城的敘述具有持續(xù)的研究熱情,而對作為城里人的作家如何想象鄉(xiāng)村卻少見關(guān)注。張愛玲的《愛》也許還可以順便提供一個絕佳的觀察對象。
簡單地說,張愛玲暗地里選取了古典文學尤其是詩歌中最基本的一些愛情書寫元素,加上標題“愛”的明確指示,最終近乎完美地達成了有關(guān)鄉(xiāng)村青年男女情愛的敘述。
按照一般理解,城鄉(xiāng)之間的關(guān)系某種程度上可以簡約為現(xiàn)代與古代之間的關(guān)系。上海從開埠至張愛玲此文寫作的1944年,期間大約經(jīng)過了100年,而民國建立至此也有30余年時間,其間還經(jīng)歷了1927-1937年十年的所謂中國資本主義黃金發(fā)展期。這首先意味著,此時的上海與曾經(jīng)的古代中國社會已經(jīng)頗為不同,否則難以想象張愛玲對“愛”這個主題明顯具備現(xiàn)代意識的處理(詳后);另一方面,此時的上海,離開古代中國社會其時未久,如果考慮到寫作本身的滯后,那么故事的實際發(fā)生時間應(yīng)該距離上海的開埠時刻更近。因此,即使作為現(xiàn)代的上海人,張愛玲與她的讀者依然能夠和歷來的古代中國人共享絕大部分的傳統(tǒng)文學文化資源(比如說鄉(xiāng)村、愛情想象)。也就是說,古代文學文化中有關(guān)愛情的想象與描寫在此時張愛玲的鄉(xiāng)村故事敘述中還派得上用場。因此,細讀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中有關(guān)鄉(xiāng)村、愛情情景的描寫,經(jīng)過簡約之后可以說主要由以下元素構(gòu)成:村莊、小康之家、女孩子和年輕人(她和他)、媒人、春天、晚上、桃樹、月白的衫子、后門口,等等。
這些元素在書寫情愛的古典詩歌和《愛》這個故事里如此重要,作者甚至愿意為突出它們以至于不惜鋌而走險——故事篇幅太小,任何的重復都會擠占極為寶貴的敘述空間——張愛玲把這些元素再次簡化以獲得高亮的效果:當年的那個女孩老了的時候,還念念不忘的恰恰是“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門口的桃樹下,那年青人?!贝禾臁⒁雇?、桃樹、青年男女,這些基本元素在古典文學傳統(tǒng)中出現(xiàn)得如此頻繁,以至于漢語讀者根本不需要知道它們的來處,它們已然化作了對中國古代社會青年男女愛情場景的慣例想象。從《詩經(jīng)·桃夭》中的桃之夭夭,到崔護的《題都城南莊》(“人面桃花相映紅”)、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從事件的敘述到情感乃至生命的喟嘆——甚至,故事結(jié)尾“千萬人”和“千萬年”的感嘆跟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也都何其相似。事實上,只要寫作者鋪排完這些基本元素,漢語讀者就會觸動情感的開關(guān),自然地滑向這些元素在傳統(tǒng)書寫中的慣例意義。也許加斯東·巴什拉是對的:“我們從來不是真正的歷史學家,我們總是一部分的詩人,我們的情感或許只能用逝去的詩歌來翻譯。”④
當然,這也意味著張愛玲在這里的寫作相當取巧。
作為一直生活在大都市的張愛玲,她本人未必熟悉中國鄉(xiāng)村的情形,但卻非常智慧地借用了古典文學傳統(tǒng)中的寫作資源,利用了古今依然相通的文學想象共同體,構(gòu)建了漢語讀者很熟悉但卻反而很難覺察其中寫作理路的現(xiàn)代鄉(xiāng)村空間。其中的關(guān)鍵之處在于,這里的時間已經(jīng)悄然轉(zhuǎn)換成了空間:用她和讀者都相當熟悉的、時間意義上的古代詩詞資源,構(gòu)建了一個她本人并不熟悉的現(xiàn)代鄉(xiāng)村空間。讀者因為熟知前者,理所當然、無所知覺地就接受了后者。至此會發(fā)現(xiàn),雖然故事具備相當清晰的敘述邏輯,但其實它卻更類似詩歌的手法,尤其是詩歌中典故的借用。只不過,不是某個單獨的人物典故或者事件典故,而是與整個文學傳統(tǒng)形成了強烈的互文關(guān)系,才可能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呈現(xiàn)出精彩的講述。換句話說,張愛玲用幾個空間的點,構(gòu)建了一個廣闊深厚的情感空間。
甚至可以設(shè)想,這個故事之所以如此短小,形同一個梗概,也是因為它不得不如此:很難想象從未接觸中國鄉(xiāng)村的張愛玲能把這個故事發(fā)展成一個中長篇小說,或者哪怕是一個短篇小說——如果真要那樣,張愛玲無疑是為難自己。張愛玲清楚地知道,作家需要“生活空氣的浸潤”,⑤需要像一棵樹一樣長在“生活空氣”的園子里。
就鄉(xiāng)村的“生活空氣”這一點而言,此時的張愛玲并不具備。
非常巧合的是,1940年代的中國正用空間換時間以救亡圖存,而文學寫作中張愛玲則在用時間換空間,這次換取如此成功以至于讀者甚至沒有覺察到這中間存在著轉(zhuǎn)換。不過張愛玲的寫作還是留下了裂隙。
現(xiàn)在把這個故事重讀一遍。故事發(fā)生在鄉(xiāng)下的村莊,人物是小康之家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和“對門住的年青人”,這年青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這是否可能?
1940年代(以及之前)的中國鄉(xiāng)村總體上是個熟人社會,居所固定,人際關(guān)系都相互熟知。如故事中那樣已經(jīng)十五六歲的一對青年男女,“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情形在“村莊”這個空間中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更何況,故事明確交代了這對青年男女是“對門住的年青人”?!皩﹂T”這個空間方位在鄉(xiāng)下的村莊本身就很可疑,或者它要么是院落,要么是鄉(xiāng)鎮(zhèn),但即使院落或者鄉(xiāng)鎮(zhèn),也很難躲過鄉(xiāng)村作為熟人社會之“熟”——這個故事的敘述本身的真實性在此只有唯一的可能,即,這個男青年住在這里僅僅是短住,而并非長久居住于此。不過,故事并未做這樣的交代。
但這個故事一開始就強調(diào)和保證了它的真實性,言之鑿鑿:“這是真的?!蹦敲?,它究竟在哪里獲得真實性保證?
這種保證也許不過是來自張愛玲在(對)上海的空間想象。對門住,見過面而又沒打過招呼,其實更可能是張愛玲上海弄堂里的日常生活情景,是現(xiàn)代都市的快節(jié)奏和流動性的結(jié)果。這是在有軌電車上、在百貨商店里、在酒吧舞場的霓虹燈下、在電影院的人群中、在匆匆而過的弄堂里陌生人們之間的可能情形,而不太可能是靜止如水的鄉(xiāng)村熟人社會發(fā)生的故事。所以很有可能,張愛玲是用弄堂里面的兩個青年人,講述了一個鄉(xiāng)村的愛情故事;或者,把一個鄉(xiāng)下的情感故事,植入到了上海的弄堂空間??傊?,張愛玲把上海的弄堂寫成了一個愛情故事中的中國鄉(xiāng)村空間,其想象的依據(jù)則是前文所說的古典詩詞。不過,技藝上長袖善舞如張愛玲,上海弄堂逼仄的空間究竟還是讓她周轉(zhuǎn)不靈:如果閱讀足夠仔細,其實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關(guān)于愛情的鄉(xiāng)村敘事很難成立。
盡管如此,張愛玲言之鑿鑿的故事真實性其實還另有保證。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之“怨東風”一章中講到了這個故事,顯然是張愛玲敘述的“底本”。⑥胡蘭成12歲那年(1918)到上虞俞傅村俞家做過房兒子,故事就來自胡蘭成庶母講述自己的生平,其時庶母32歲?!笆概c我講說她的身世,賽過一部寶卷?!雹哂峒沂感帐?,人家叫她春姑娘,做女兒時,家住杭州塘棲,父親是典當里朝奉,父母都當這個女兒是個寶貝,這女兒也因此頗為驕橫。“及年十五六,閨房中她結(jié)拜有七姊妹,個個像戲文里番邦的公主”。她家有一時曾住在杭州城里,即使在塘棲,“她家去當?shù)渲桓粢幌飾l,也坐轎,那當?shù)渚驮诖蠼稚?。?/p>
這個故事中關(guān)鍵的文字如下:
女心就是凄涼喜悅的,但她那時尚未自覺,亦不知有凄涼。如此到了廿二歲,來做媒的人踏斷門檻,她父母挑三揀四總難得相當,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后園里樹上晾手巾,見園門開著,就移步至河邊路側(cè)看看杏花,卻遇著一少年也在那里,她知是鄰家的親戚,挽了人來說過媒的,此刻不意相見,雖兩人立處相隔數(shù)步路,彼此簡單招呼得一聲亦很不自然,她卻心里一驚,她是現(xiàn)在才分明看見了自己是女身,且心里對他有感激,兩人都覺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來了。
就是那年四月里,她娘舅來說接她去東陽與表姊妹為伴繡花,焉知這娘舅是個不成才的,騙她去賣給紹興城里一富室為妾,她到了才曉得,大哭大鬧,少爺來同房,她打了他一記耳光。如此便又被轉(zhuǎn)賣到上虞章村槐三家,那章槐三廣有田地,人倒斯文,成日只彈絲吹竹,非常愛惜她,她也只得罷了。不到三年,那槐三病死,大婦才又把她賣給俞家的。⑧
把這個底本跟述本《愛》作一比較,會發(fā)現(xiàn)除了時令(春天)上的一致以外,其他都有微妙的變化。
胡蘭成《今生今世·怨東風》張愛玲《愛》時令那年(1908年)4月春天時辰白天晚上地方與地點杭州塘棲;后園至河邊路側(cè)村莊;后門口人物提過親的、鄰居的親戚對門住,見過面沒打過招呼年齡廿二十五六歲場景杏花桃樹服飾無交代月白的衫子
《愛》刊布于1944年4月,其時胡蘭成張愛玲正在戀愛之中,胡講述自己生平過往,當是情理中事。⑨胡蘭成講述的是自己的家人家事。張愛玲的《愛》則別出心裁。⑩
首先,張愛玲的寫作顯然美化了故事前半段的人物與空間描寫,比如,女孩子從廿二變成了十五六歲。這顯然是因為十五六歲的年齡更吻合于古典詩詞中戀愛時的青年男女,雖然底本中也提到十五六歲這個年齡,但卻說得很明白:那時乃至到廿二都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個女身。另外,底本中指明了“忽一日”,而且用晾手巾、看杏花指明了白天,而《愛》則改寫成晚上,且用女孩子穿著月白的衫子,將讀者導向夜晚月白的想象,強化了春天、夜晚、月白、十五六歲等有關(guān)“愛”的想象。同時,雖然杏花、桃花都在春天,但在古典詩詞中有關(guān)情愛的書寫中,顯然杏不如桃。這些都顯然能敞亮張愛玲改寫的意圖和手法。
其次,在這個故事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物的設(shè)置上,胡蘭成的寫作中交代非常明確而且可信:“她知是鄰家的親戚,挽了人來說過媒的”。而在張愛玲這里,則模糊化成了“對門住的年青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如果拿胡蘭成的敘述比勘張愛玲的書寫,應(yīng)該承認張愛玲的說法并無大礙——從胡蘭成那里可以得知,張愛玲所謂的“對門住的年青人”其實是走親戚而住對門。“住”有短長之別,走親戚而“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是可能的,但長住或者居住在此而“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在村莊的空間語境中則難以置信。
再次,張愛玲對底本進行了模糊化與含混化處理。跟胡蘭成的寫作比較起來,張愛玲選用了一些模糊的大詞,比如美、春天、晚上、村莊、女孩之類。這無疑跟張愛玲的寫作是表達“愛”這個絕大的話題相關(guān)——雖然作者講述了一個具體故事,但其目的顯然并不是這故事本身。
最后,各人的主題雖然有交叉但卻重心不同。胡蘭成的書寫指向庶母的怨——“怨東風”,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有關(guān)女性書寫里最典型也最普遍的題材、主題甚至書寫手段與風格。而張愛玲敘述的主題看起來相當鮮明,鮮明得甚至相當冒險,因為“愛”這個字并不特別適合作為一個故事的標題,即使作為主題也很容易濫調(diào)。它如此抽象、宏大、難以言說也難以窮盡,更何況終將引出“愛”這個主題的故事又是如此短小簡素。但事實上,主題的鮮明最后被作者以無話可說(“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的方式做了模糊化處理,最后,主題的指向變得相當含糊。
張愛玲究竟是上海人。她屬于十里洋場的上海這個特定空間。故事的底本敘述者胡蘭成則來自另外的空間。追溯起來,兩人敘述的不同,可能跟各自相異的空間記憶有關(guān)。
張愛玲從靜安寺路赫德路口愛丁頓公寓的家,前往大西路美麗園拜訪胡蘭成,胡蘭成是這樣描述他們的初次見面:
的確如此,中性、空白、靜止、物質(zhì)的空間可以生產(chǎn)出某種微妙的意義。就在初次見面的第二天,胡蘭成回訪了張愛玲。
張愛玲房里的華貴與胡蘭成的不安是有道理的,而且這華貴跟家具陳設(shè)無干,跟張愛玲的身世才情相關(guān)。雖然張愛玲在天津、上海、香港(尤其上海)住過不少地方,但大致分類起來也就是新舊兩種類型。前者是西洋化的母親和姑姑主導的。
父親為主導的家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胡蘭成的家則簡素許多。
胡蘭成乃農(nóng)人之后,自幼家境貧寒,跟很多傳統(tǒng)文人一樣,他得靠自己的才華學識和種種努力為自己贏得身份地位??梢?,作為客觀或者靜止的空間,兩人的家宅相去之遠實在不可以道里計,這就難怪張家雖然“陳設(shè)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使得胡蘭成感覺華貴而不安。這確是被胡蘭成的想象力所把握的家宅空間,絕對不是那個在測量工作和幾何學思維支配下的物理空間。
于是,不僅僅是情投意合,不僅僅是各自才智相當,更是對人生安穩(wěn)的體認和追求,使得張愛玲和胡蘭成最終走到一起,有了共同的家宅,追求人生安穩(wěn)的永恒意味——雖然,張愛玲深深地知道:這種安穩(wěn)常是不完全的。如此,也許從空間角度可以更好地理解張愛玲對“愛”的體認與書寫方式。
回到這個故事最初的文字:“這是真的”。
胡蘭成的敘述沒有涉及故事的真假,這對他來說不是一個問題,但在張愛玲那里成了問題,而且是個重大問題,以至于需要開篇第一句話就得有所交代。
如果回溯性地閱讀這個故事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樸素得近乎吝嗇的句子中的“這”具備新批評所謂的“復義”:它首先是指代這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其次它并不單指故事本身,而更多的其實指向了標題中的“愛”,關(guān)于“愛”的體認與理解。
就像故事中的主人公,他們除了一句可有可無的問話以外,“沒有別的話可說”,而這也正是張愛玲自己的處境:面對愛這個如此宏大、繁雜、切身的主題,沒有人(包括張愛玲自己)能用一種簡單的方式給出令人滿意的回答。愛究竟是什么?它是一種情感,也是全部的情感,是一兩個人的生命也是所有人的生命,是此時此地的故事也是千萬年各處發(fā)生的故事,是一個包含了所有其他點的空間中的一點。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愛》這篇如此短小的故事,似乎也變成了這樣的一個點——包含了張愛玲全部寫作的一個點,成了愛德華·索亞在著作《第三空間》中反復提及的、博爾赫斯筆下的那個阿萊夫。
精彩的藝術(shù),無論短長,無論是博爾赫斯的《阿萊夫》還是張愛玲的《愛》,正是那藏在地下室暗處的阿萊夫。這個點的繁復遠遠超出了我們當初的想象:《愛》是一個簡短的故事,其中我們可以看到張愛玲,看到胡蘭成,看到張愛玲和胡蘭成,看到某種意義上他們共同創(chuàng)作的《愛》中的那對青年男女,看到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看到大都市的上海和小鄉(xiāng)村的胡村,看到愛情、生命、社會歷史以及書寫本身。
于是,關(guān)于愛是什么的問題,任何單一的回答和指認都是對這個問題或者主題的扭曲和偏離。所以,縱然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這巧得如何傳奇,如何驚心,如何放恣飛揚,但且慢——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唯有如此,除此之外還能怎樣?
在相互對照、滲透、質(zhì)疑意義上說,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古代與現(xiàn)代之間,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文字與現(xiàn)實之間,道德與不道德之間,國家與個人之間,文學主流與非主流之間,雅俗之間,男女之間,中西之間,其中明確的界限消失了,它們共同融匯為一個無限的生活的海洋。
因此,即使在我們這種沒有海船的文明中,卻依然不乏波濤洶涌、無限廣闊的生活海洋,而張愛玲式的文字就是??乱饬x上的海船,一個愛的異托邦。
注釋
①原刊1944年4月《雜志》月刊第13卷第1期,引自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78頁。
②張愛玲:“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我寫作的題材便是這么一個時代,我以為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是比較適宜的”。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第四卷),第174、175頁。
③張愛玲:《談跳舞》,《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59頁。
⑤張愛玲在《寫什么》中透露過這種情形:“……我現(xiàn)在得到兩篇小說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與人物的輪廓,連對白都齊備,可是背景在內(nèi)地,所以我暫時不能寫。到那里去一趟也沒用,那樣地匆匆一瞥等于新聞記者的訪問……即使去住兩三個月,放眼搜集地方色彩,也無用,因為生活空氣的浸潤感染,往往是在有意無意中的,不能先有個存心?!薄稄垚哿嵛募?第四卷),第133-134頁。
⑥有關(guān)敘述的底本與述本,可參見趙毅衡《廣義敘述學》第二部分第三章。嚴格地說,胡蘭成庶母對胡蘭成的講述以及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講述都可視為底本,而張愛玲的寫作可視為述本1,胡蘭成的寫作可視為述本2,但本文為便于分析,將胡蘭成的述本視為張愛玲述本之底本。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年。
⑧胡蘭成:《今生今世》,第78-81頁。其中“她”即施家姑娘,后來為胡蘭成庶母。
⑨胡蘭成與張愛玲見面之初就講到自己的生平,其中講述胡蘭成庶母故事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見《今生今世》第145頁。
⑩胡蘭成與張愛玲大概是在1943、1944年間見面,旋即戀愛,所以這個文本的寫作、刊布時間距離底本故事的講述并不久遠,其中細節(jié)的變異不太可能是因為聽故事人張愛玲記憶上的誤差,而更可能是出自張愛玲寫作上的需要。
責任編輯王雪松
The Heterotopies of Love:Reading Eileen Chang’sLove
Wang Yi
(Chinese Department,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If we use the perspective of spatial studies of literature to closely read the text of story, we will find that inLove, Eileen Chang cleverly borrowed traditional literature resources, especially classical poetry and ci, and using the imagined community built by the communication part of ancient and modern literature, she constructed a modern country emotional space to achieve the transition from time to space. The narrative method of Love is using Eileen Chang’s favorite writing technique:uneven comparison, containing her usual value orientation to pursuit stable and harmony life style in the troubled times. In significance of spatial studies of literature, the story of Love, not only like El Aleph of Borges, gathering all points in space to one point, which Foucault named heterotopies, but also concentrates Eileen Chang’s writing skills to a point. So, the awareness and writing of “Love” in Eileen Chang’s mind, are neither true nor false, but in the Thirdspace outside of truth and fiction. This may be the true value of Eileen Chang’s “Love” and the real reason why this short story so loved by readers.
Eileen Chang;Love; uneven comparison; Thirdspace; Heterotopies
2016-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