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胭
1
我不大記得自己有吃隔夜菜這樣的事。我們家里,一桌子的嘴,大多都是刁的。我們的筷子,總是掠過盛著隔夜菜的那個碗,只顧伸去夾新鮮剛煮的菜。而剛剛從廚房里煮完一餐出來的奶奶,將就著剩菜,慢慢就吃完一碗飯了。她吃得很安靜,以至于我以為奶奶煮完飯后吃剩菜是她分內的事情。
屬于奶奶分內的事情好像不止這一件。奶奶每天都要去買菜。隆冬臘月的早晨,外面的天還不曾亮透呢,奶奶早已經買菜回來了。
奶奶把大塊的豬肉打成醬,用作料拌勻了來做香腸。她在香腸衣的口上放一只漏斗,漏斗里面放滿了肉醬,把肉塞到腸衣里面去了。一根腸衣塞滿的時候,就用粗線把兩頭扎緊了,再找來一根針,在香腸上“噗噗”地刺出許多小孔。然后把香腸吊在陽臺太陽曬不到的地方,說香腸是要這樣風干的。
過了幾個禮拜,胖胖軟軟的香腸變成僵頭僵腦的“小老頭”,這下就可以吃了。奶奶把香腸放在米里一同煮了,飯燒好的時候,香腸也熟了。這樣煮出來的飯,真是香極了。奶奶把紅色的香腸切成薄片,在白色的盤子上鋪了一圈又一圈,看著就讓人流口水。那樣的一頓飯一家人吃得好開心,只是奶奶究竟吃了幾片香腸呢?好像沒有人去關心。
其實奶奶也不是不懂得吃好東西的人。夏天里她脫下平常煮飯穿的舊衣服,換上一套青黑色的香紋衫,衣襟上塞一條手帕,腳上換一雙黑色的緞子鞋,帶我上街去。有時候我們去凱司令吃奶油蛋糕,有時候我們也去泰昌吃冰激凌。
路過陜西路上那片黑色的竹籬笆的時候,常會看見一個比奶奶還老的老太坐在地上賣白蘭花。奶奶買了花給我別在衣服的扣子上,一下子我們兩個人就變香了。奶奶的心情更加好起來,跟我說從前的事:“你爺爺常帶我去吃大菜,我連大菜里的鐵扒雞都會做!”
我從來沒有吃過鐵扒雞,很想知道那雞怎么個好吃法??墒菭敔斠辉缇筒辉诹?,得傷寒死的。奶奶24歲就守了寡,也沒有動再嫁的念頭。爺爺留下的錢用完的時候,奶奶也出去工作過?,F(xiàn)在奶奶老了,沒有了工作。我想,如果奶奶也沒有爸爸的話,是不是就要像那個老太太一樣大熱天里到外面去擺攤賣花了呢?
走完那面高高的籬笆墻的時候,我回過頭去望一望那個坐在地上的老太,心里莫名擔憂起來,把奶奶的手攥得更緊些了。
2
奶奶沒有工作,我不知道她買奶油蛋糕和冰激凌的錢是從哪里來的。我聽媽媽說,奶奶當年辦的是退職,不是退休。退職就是一次性地拿一筆錢,退休就是每個月可以拿退休金。在媽媽的解釋里,仿佛我們家的錢不夠用是跟奶奶選擇了退職而不是退休有關連的。
既然家里不夠錢用,那我就不要開口買那個金發(fā)碧眼的洋娃娃好了,我從不隨便開口問大人要錢,因為我怕被拒絕的難堪,可是難堪的事情到底還是發(fā)生了。
奶奶大概真的用光了全部的錢,我聽見她問爸爸要每個月的零用錢。爸爸支吾著不肯給,說去問媽媽要;媽媽也不給,說去問自己的兒子要吧。三個大人就這樣一直僵持到夜里。
那天夜里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聽到半夜時,野貓出來了。它們在弄堂里玩著玩著就打起架來,一陣狂亂的撕咬聲以后,受傷的野貓嚎哭起來,哭聲非常凄慘。我躲在被子里緊張地豎起耳朵,再三確認那是野貓的哭聲而不是奶奶的,才把懸著的心放下來。可是眼淚還是流出來了,順著臉頰一直滾到耳朵里面去。
“快快長大就好了?!蔽腋约赫f,“長大就可以賺錢給奶奶零用了。”
我們吃著奶奶做的新鮮好吃的菜長大了,奶奶吃著我們吃剩下的隔夜菜變老了。
3
可是等我賺到錢的時候,奶奶已經不需要零用錢了,我只來得及給奶奶買了大紅的壽衣。
那一年我回國的第二天,奶奶就終老了。沒有什么可搶救的,身體里所有的機器都老得壞掉,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
出國這些年,我一邊討生活,一邊等著我中意的男孩來找我。我終于等到他,開始學著煮飯給他吃了。飯桌上,我把新鮮燒好的菜推到對面去,把剩菜放在自己的面前。看到對面的人吃得很香的樣子,我的心里滿是欣慰。
我想起小時候的飯桌來,那時奶奶吃著隔夜菜,她心里有的原來不是苦啊。這樣想著,沉重了許多年的心,仿佛有些釋然,可是眼淚還是涌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