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德·馬爾辛++藍山
他以前過著怎樣的生活?為衣食奔波,急切渴望幫助。那些士兵是來占領土地的嗎?還是來強制征兵的?兩年前,約什·普爾·比埃勒的父親就是這樣被抓走的,后來再也沒回來。比埃勒和媽媽、兩個妹妹和弟弟一起離開家,融入到人海,開始了逃亡之旅,他們來到了納西爾城外,這座城的東北方將很快變?yōu)槟咸K丹的領土。
那是2005年。幾月?比埃勒不記得了。什么季節(jié)?他很難說。那年他10歲,一個不會計較時間流逝的年紀,但失去家園對他來說卻如天崩地裂?!八麄円u擊到這里時,我就知道,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到頭了?!?/p>
但實際情況比他所預想的更糟糕。他和其他9名奧林匹克難民代表隊的隊員希望向世人證明“難民不是牲畜”。但是他們曾經(jīng)過著野獸一般的生活——藏在叢林里,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沒有食物。他們逃難時3天沒睡覺,肚子餓得咕咕叫,到處找果子吃,爬樹摘苦葉子吃。
走了幾天后,他們距離埃塞俄比亞邊境只有19英里了,大概再走一個星期,就能在那里得到一些食物了。比埃勒的母親尼亞格尼做了一個殘酷的決定:拋棄10歲的比埃勒。比埃勒是家里的長子,而母親只能帶走3個孩子,必須舍棄一個?!八?,也許她認為10歲的我,可以離開她生存下來。”
他盡量理解母親。他的母親把他交給了鄰居阿姨,然后帶著弟弟妹妹走了。從那時起,他再也沒聯(lián)系上母親和弟弟妹妹,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在艱難漫長的跋涉中活了下來。
比埃勒今年7月在肯尼亞訓練間隙,講述這一切時,語調沒有起伏,表情也沒有透露出情感。如今他已經(jīng)21歲了。母親離開他的那天,他哭了,但那時并不是他最艱難的時刻。母親走后,鄰居阿姨帶著自己的孩子和他回到了納西爾,那里已經(jīng)變?yōu)閺U墟。“所有東西都被他們燒了。什么都沒剩下。村子沒了。他們把牲畜帶走或是槍殺。然后他們走了,留下的只有地上的尸體?!彼f。
他知道,家,再也回不去了。他擔心鄰居阿姨也會像媽媽一樣,權衡一番,把他丟下?!拔矣X得自己死定了?!苯酉聛碚惶?,他幾乎都在等死。
經(jīng)過17個國家級奧委會和聯(lián)合國難民署的批準,以及歐洲、非洲參選者的角逐,國際奧委會主席托馬斯·巴赫最終公布了10名奧運會難民代表團的人選名單。巴赫稱此舉向全世界難民傳遞著希望,“這表明,國際社會接納難民,將他們作為豐富社會生活的一分子?!?/p>
巴赫自2013年9月上任以來,一直在思考如何將二戰(zhàn)以來最嚴重的全球難民問題與奧運會結合起來??夏醽嗰R拉松傳奇人物特格拉·洛魯普多年來在南蘇丹難民中挑選了一批有天賦的運動員,并給予他們訓練指導。2013年秋季,巴赫與她商討,將她的訓練項目拓展到全世界。去年9月,國際奧委會授予她200萬美元用于訓練難民運動員?!拔乙恢笨释玫街С郑甭弭斊照f,“要不是奧委會幫助我,僅憑一己之力,我是無力負擔這些運動員的訓練開支的。”去年10月,她的隊伍又迎來了30名難民運動員。
敘利亞戰(zhàn)爭的確是2015年100萬難民涌入歐洲的主要原因。但是長期戰(zhàn)亂、干旱和政局不穩(wěn)也是難民逃亡的因素。36歲的尤納斯·金德2011年到了盧森堡,在那里生活、訓練長跑、開出租?!拔沂且驗檎卧螂x開的,”金德說,“我現(xiàn)在是代表團的一員,我很幸運。”
每名隊員入選到代表團的途徑不同,但他們的愿望都是相同的,即改變人們看待難民的眼光。他們知道,難民常常成為社會不安的替罪羊,被人認為是罪犯或“不干凈的人”。他們也想通過一些照片向世界訴說他們的不安:擁擠的難民棚、被沖刷到海岸上的尸體……他們想向世界證明,他們也可以行走在運動員方陣之列,也可以和其他運動員一樣揮手、微笑、奔跑、競爭。
參加洛魯普訓練項目的難民運動員
“被迫離家時,我們面臨著很多困難和險境,”22歲來自南蘇丹的1500米長跑選手安吉麗娜·納達依·羅哈里斯說,“被驅逐出境、在異鄉(xiāng)生存是令人難過的。但此刻,我為成為難民代表團的一員而驕傲?!?/p>
“我們代表著全世界上百萬的難民,”她接著說道,“此刻,我們是他們的明燈。無論他們身處何方,都可以感到信心和力量,獲得尊嚴。這就是我們參加奧運會的意義所在。難民不應該受到歧視和不公正的待遇。”
7月8日,不幸的消息再度傳來,成杰克的故鄉(xiāng)南蘇丹朱巴又陷入了戰(zhàn)爭。這位28歲的南蘇丹800米長跑選手因為父親在蘇丹內戰(zhàn)時被害,自己也有可能被抓去打仗,所以13歲時就離開了村子。現(xiàn)在他站在洛魯普訓練中心的大廳,聽到了隊友給他帶來的噩耗。
南蘇丹內戰(zhàn)給人民帶來了災難,而成杰克卻認為總歸有一方會打敗另一方,然后就可以安定下來了。但事實上,這場內戰(zhàn)極其殘酷而漫長。4天內,300人死亡,4萬人離開朱巴,世人都懷疑這個年輕的國家是否能夠生存下來。從南蘇丹獨立以來,似乎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地方。在南蘇丹,有一半兒童沒有入學。聯(lián)合國3月指控南蘇丹政府犯有戰(zhàn)爭罪,聯(lián)合國報告稱,南蘇丹是世界人權狀況最堪憂的國家之一。
難民代表團里有一半人把南蘇丹稱作“故鄉(xiāng)”——包括比埃勒、羅哈里斯、成杰克和800米長跑選手洛斯·納提克·洛空巖和1500米長跑選手保羅·阿莫頓·羅克洛。讓人民流離失所的原因不僅在于長年累月的戰(zhàn)爭和饑荒,還有殘酷的征兵和洗腦。很多難民運動員把逃離征兵或童婚稱為“人生中的第一次奔跑”。成杰克離開故鄉(xiāng),是因為當時軍隊想要給孩子們洗腦,讓他們去打仗。而15歲到19歲的女孩子們,則要被迫結婚。羅哈里斯9歲時決定和姑媽離開家鄉(xiāng),因為當時村子里的人都想讓女孩盡早結婚?!暗菚r我還想上學,”她說,“我想當醫(yī)生?!?/p>
蘇丹南部的丁卡人和埃塞俄比亞邊境的努爾人一直紛爭不斷。5名南蘇丹難民運動員均來自于有25年歷史的卡庫瑪難民營。這里還有來自肯尼亞西北部的18.5萬人?!半y民們自相殘殺?!?3歲的洛空巖說,她9歲就搬到了卡庫瑪難民營,一直待到了去年秋天。2014年,丁卡人和努爾人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他們用棍棒、槍支和非洲大砍刀彼此殘殺?!昂芏嗳嗽谀菆鰬?zhàn)斗中死去,”她說,她用手比了一個砍后脖頸的動作,“我看見他們用砍刀殺了一個丁卡族男孩。我們迪迪加族也有人被殺。”
30名跑步運動員去年10月來到訓練中心時,預防矛盾沖突就成了洛魯普的首要任務?!斑@很不容易?!甭弭斊照f。2001年,一名兩度贏得紐約馬拉松冠軍的運動員曾糾集東非軍閥和政治家介入“和平競爭”。在肯尼亞奧委會的幫助下,洛魯普建立了奧運會參選名冊,入選運動員來自剛果、索馬里、布隆迪和埃塞俄比亞,但是大多數(shù)還是從難民營來的南蘇丹丁卡人、努爾人和迪迪加人。
“我以前不知道,他們也會打起來?!甭弭斊照f。他讓幾個族的人一起擔任隊長,并告訴每個隊員:“忘記在難民營里發(fā)生的事,咱們現(xiàn)在是使者,入選了奧運會代表團,就要樹立好榜樣。那些還在卡庫瑪難民營里的人看到我們,也會漸漸改變想法,和平相處?!?/p>
羅哈里斯看到自己原來生活的村子被丁卡人燒毀,自此踏上了16年的逃亡之旅。羅哈里斯再也沒有見過家人。但是她和隊友都說,在洛魯普訓練中心,絕不會放任因為民族沖突而引發(fā)的打架行為。
洛空巖800米的最好成績是多少?“2分22秒,”她說道,“我還要提高速度?!钡拇_,入選奧運會的標準是2分1秒5,但是所有南蘇丹難民運動員都離入選標準差了一點。10名運動員中,只有馬拉松選手尤納斯·金德達到了標準——如果他們是代表國家參賽的話。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僅獲權出席開幕式,在奧運村獲得床位,獲得預賽資格。不過,這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是難得的機會。但是他們也指出,他們訓練的時間只有9個月,而其他參賽者則可能用整個運動生涯來準備奧運會。直到去年10月,他們才開始控制體重,平衡飲食,堅持每天兩次訓練。此前,從沒有人以當運動員為生,或如此頻繁地參加比賽——更別說適應更冷的氣候,以及面對新的壓力。多半運動員最后返回了難民營。羅哈里斯患了瘧疾。
“傷痛、疾病在考驗著我們——身體也有一個適應的過程?!绷_哈里斯說,她1500米的最好成績是4分52秒。(奧運會入選標準是4分07秒。)“只有一些人可以忍受得住痛苦,隊伍面臨著很多挑戰(zhàn)。我恢復所用的時間更短。盡管如此,我還是被告知‘沒有達到標準,不過至少我們在進步?,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漸漸適應了訓練。我不奢望會贏得比賽,但是我會盡全力比賽——無論多么辛苦,我都會堅持。我不會退縮,至少,我會跑到終點的。”
入選難民代表團意味著普通人也可以參加全世界最盛大的體育比賽。但是讓難民運動員和最出色的專業(yè)運動員同場競技,以證明他們“和所有人一樣”,似乎有些諷刺。在入選代表團之前,羅克洛和比埃勒是牧民,成杰克正在學修車。如果不是因為命運的磨難,他們也可以擁有精彩的人生。
但他們不想聽到類似的言論。5名南蘇丹運動員希望自己經(jīng)過更多訓練后,可以成為真正的精英運動員。而洛魯普似乎也有信心幫助他們實現(xiàn)夢想。奧委會贊助難民訓練的資金有限,但奧委會副主任米羅希望奧委會還能批準一些資金,“我們希望即使比賽結束后,這個項目也能讓更多人獲益?!?/p>
所有南蘇丹運動員都以洛魯普為榜樣:獲得世界級獎項,創(chuàng)建自己的事業(yè),把自己所感所學傳授給他人?!叭绻矣袡C會干一番事業(yè),我希望能幫助像我一樣曾經(jīng)受苦受難的人,”羅克洛說,“很多難民有天賦,但缺少機會。我希望有一個像洛魯普訓練中心這樣的地方,可以讓他們成長,奔跑,去外邊看看世界,就像我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一樣。我現(xiàn)在迎來了全新的生活?!?/p>
在不經(jīng)意間,奧委會給了他們以前不可能擁有的機會,尤其對于年輕人來說,他們以前受制于戰(zhàn)亂、惡劣氣候、民族沖突和政權腐敗,但現(xiàn)在可以受益于洛魯普基金,接受專業(yè)的訓練,得到聯(lián)合國難民署和奧委會的幫助。他們第一次被賦予了希望,可以希冀更好的生活,為今后的人生做個規(guī)劃。
“我要向世界傳達一些信息,”比埃勒說,“首先是關于自己,我感到壓力很大,因為有數(shù)百萬的難民正在看著我們。其次,是我的國家:南蘇丹。如果我成功后只是留在了國外,我并沒有給人民帶來好處。我想回去,呼吁人民維護和平,告訴世界我們可以挑戰(zhàn)不合理的制度。因為我們的領袖也存在問題。最后,就是我的根,我成長的地方。過去不堪回首,現(xiàn)在我們必須做出改變。或許我可以回去幫助家鄉(xiāng)的年輕人。因為我知道,還有成千上萬的家庭遭受著同樣的苦難?!?/p>
后來,比埃勒活了下來。因為難民們說得對,他們不是牲畜,他們和其他人一樣,人生中充滿著波折起伏。領走他的鄰居阿姨并沒有拋下他不管。盡管如果她真的拋下了小比埃勒,也沒有人去責備她。她的丈夫在戰(zhàn)亂中死去,她帶著自己的小孩和比埃勒一起前往了難民營,那輛開往卡庫瑪難民營的卡車擠滿了人?!澳銒寢尶赡懿粫碚夷懔耍覀儾粫G下你的?!?/p>
她告訴聯(lián)合國工作人員,比埃勒是她的小孩。而比埃勒后來也一直稱呼那個鄰居阿姨為媽媽。“我叫她媽媽,是因為她的確像對待親生孩子一樣對待我,我就像她的第三個兒子。她救了我一命?!北劝@照f。
比埃勒小時候并沒練過長跑,他喜歡足球,經(jīng)常在難民營的空地上忘我玩耍。后來有一天,難民營里貼了一張布告:洛魯普訓練中心8月將來此舉行10公里跑步比賽,成績優(yōu)異者可以到中心訓練,并有可能參加奧運會。比埃勒覺得自己可以掌控命運,他想,為什么這個機會就不能屬于我呢?
他用自己僅有的一雙磨爛的球鞋參加了那次選拔,得了難民營里的第三名。后來他從卡庫瑪難民營到了訓練中心,并成為了去年10月入選訓練項目的30名選手之一。入選到訓練項目后,他接到了叔叔的電話?!澳愕募胰诉€活著。你的媽媽,還有弟弟,甚至還有你爸爸。他們回到納西爾了?!?/p>
比埃勒不知道消息的真假,因為他覺得在他們的文化中,人們在遠距離傳達消息時,為了安撫對方,寧愿撒謊,也不說實話?!拔也桓蚁嘈?,因為他不會告訴我真相的,他不想傷害我。但有時我又會想‘好吧,也許他們還活著,這又讓我有些欣慰。但是,想象一下,我有12年沒見過我爸爸了,他們現(xiàn)在告訴我他還活著,這的確難以置信?!?/p>
隨著一次次競爭,候選人逐漸減少,最終他入選了奧運會難民代表團。他的信念更為堅定了:如果他能夠通過這次機會賺到些錢,他就能讓養(yǎng)母和兩個兄弟離開卡庫瑪難民營了?!暗侥菚r,我就可以報答她了?!北劝@照f。
成杰克正在做準備運動
公布名單的那天,他們坐在訓練中心的大廳里,聽巴赫主席念名字。教練們告訴他們,不一定每個人都能入選,如果沒能入選奧運會代表團,也不要泄氣失望。他們有的人在默默祈禱,有的人緊張得手直哆嗦。結果,大家都如愿以償?!熬拖褚粓鰤簟!绷_克洛說。
第一個念到的就是比埃勒的名字。淚水涌出他的雙眼。他想起了11年前和母親分別時的場景,悲喜交加。當攝像機、記者和他的隊友圍住他時,他已經(jīng)激動得說不出話了。“這對于我來說,意義太重大了,”比埃勒說,“但是如果你從未失去過任何東西,你也就不會理解我此刻的心情。”這是最后沖鋒的號角,好好慶祝吧!他,還有他們所有人,將一起為夢奔跑。
[譯自美國《時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