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暴雨傾注下來,讓我在鄱陽湖的腳步有了短暫的歇息?,F(xiàn)在雷鳴交響,鄱陽湖的水位開始急劇上漲。一直以來的蔚藍天空,讓人感覺行走鄱陽湖大地的美好。此刻,想起這篇未完的序言,曾經(jīng)幾次動筆又擱置下來的篇頁;想起了在地層深處辛勤開掘的好友胡西友——他頭頂?shù)牡V燈光柱打在厚厚的煤層,仰頭是一片烏黑晶亮,腳底是一片烏黑晶亮,身體的四周是一片烏黑晶亮——那種晶亮似乎是汗珠的閃爍,也或是眼睛的神采在四處巡游。
的確,用詩歌贊美煤炭是恰如其分的,煤炭具有與人類生存密切相關(guān)的寶貴品質(zhì)。人類在向現(xiàn)代化大踏步前進的過程中,離不開煤炭這種黑色物質(zhì)所帶來的原動力——它可以使生食變成熟食,可以讓寒冬變得溫暖如春,可以將熱能轉(zhuǎn)化為電能照亮黑夜,可以把礦石煉成鋼鐵,可以產(chǎn)生蒸汽推動火車運行——蒸汽火車濃濃的煙霧和清脆的汽笛聲開啟了一個時代,給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提供了想像力,即使今天回憶起來,滿滿的詩意不禁油然而生……煤炭太“能”了,能讓人類的生活由黑暗變成光明,由沉重變得輕盈。
這樣的一種物質(zhì),給人類提供了無窮的生活體驗,從煤炭時代走來的人們對煤炭自然是滿懷感激和惜愛。就是這樣的一種物質(zhì),它生長地深深的地層,需要人們進入黑暗的地層去掘取。在大地內(nèi)部,有一支活躍在地層“八百米深處”的群體——礦工,就是他們,為國家建設和人民生活源源不斷地采掘和輸送著煤炭。他們承受著來自地層內(nèi)部的巨大壓力,粉塵、瓦斯、水、火、頂板,以及諸多不可預測的險情——這從報端時常出現(xiàn)的礦難中可以體會到,但礦工無疑是堅強的代名詞,他們毫無怨言地挺過來了。
井下作業(yè)的艱辛自不必說,但最讓他們承受不了的不是來自地下的險惡,而是來自地面的同類的白眼。西友早年是何等的青春氣傲,他的一首《我的黑黑的爺們弟兄》,展示了他的才氣和思辨能力,也讓我從中品讀到作為礦工堅強性格的另一面。但對于一些人無視礦工,甚至給予礦工無情白眼,不無遺憾地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黑色,不是我們的選擇
我不知道這份傷痛
是不是別人生硬地強加給我們
讓我們在地層深處
和潘多拉魔頭搏斗的時候
還要受到來自陽光下的
兄弟姐妹們的口水折磨
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痛啊
在這支采掘煤炭的大軍里,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像煤炭一樣,儲存著能量。他們身體處在煤炭的包裹之中,思想與煤炭緊密相連。當他們從地層升到大地之上時,他們是鮮活著的耀眼烏金,在太陽下閃爍著非同尋常的光芒。
西友就是這樣一位作者,十七八歲就開始發(fā)表作品。子承父業(yè),從煤炭技校畢業(yè),就被分配到煤礦當了一名采煤工人。他是一名優(yōu)秀煤機手,一輩子的職業(yè)除了煤機手還是煤機手。他讀書、寫作,承載著他的文學理想的作品也與煤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三個煤機手》,僅從書名看,作者對自己工作和生活的熱愛便躍然紙上。一個在一線井下作業(yè)的采煤工人,執(zhí)著堅守自己的文學理想,用文字詮釋自己的生活,這本身就有著不可低估的精神內(nèi)涵。
認識西友是在兗礦集團舉辦的一次文學創(chuàng)作研討活動上,那時我是一家文學期刊的執(zhí)行主編,自然與基層作者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兗礦集團是個有著20萬產(chǎn)業(yè)工人的大礦,那里密布著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他們是李連杰、寒玉、天狼、盧金地、劉亮、李舍、胡西友……一長串的名字,像從地層深處產(chǎn)出的煤一樣,由他們創(chuàng)作的作品源源不斷地刊登上全國文學期刊。煤炭給予人們無窮的能量,文學產(chǎn)生的精神內(nèi)核同樣能感染身邊和周圍的人群……
西友身板厚實,個兒高,長一張國字臉,雙目炯炯有神……不用尋找,他就是“三個煤機手”之中的一個。他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三個煤機手》,生活素材無疑全部來源于三十多年的生活實踐。別人寫煤礦要去體驗生活,有時候不得不蜻蜓點水,走走過場。而西友在井下一蹲就是三十多年,說“三十年如一日”還真不過分。他寫煤礦,那是天然的原汁原味,絕對不摻水分。
比如,他在其中一個章節(jié)這樣寫道——
郭浩用螺絲刀輕輕就把掛在內(nèi)六方螺母端部的皮帶取下來了。
但到底是怎么掛上的?他很多年后都不能給自己一個很好的解釋。
電機控制箱蓋板很快合上了,緊固墊一個不少,螺絲齊全完好。所有的工作都做好后,郭浩裝上電機的隔離開關(guān)手把,信心十足的告訴魏隊長,可以通知控制臺送電試車了。
西友熱愛生活,熱愛自己的本職工作。他熱愛采煤機,30年的光陰,全部的工作就是與采煤機打交道,采煤機等同于他的手足。在井下作業(yè),30個年頭,人生最壯麗的年華都獻給礦井了。這樣的人生,對于有些人或許不可理喻,但對于西友來說,那便是滿足。他的人生像一顆螺絲釘一樣,擰在一個位置,便不能再挪作他用。
西友自從技校畢業(yè)來到煤礦那天起,他就沒有想過要給自己的未來挪挪窩。他沒有怨天尤人,而是腳踏實地地在自己的崗位上苦干實干。從井下工作的第一天開始,他就覺得命運安排他在井下工作,也是上天的垂青,就是讓他成就一部作品來的。他扎扎實實地工作,就是為了在將來的某一天,自己創(chuàng)作一部文學作品時能夠手到擒來地描寫礦工的生活細節(jié)?,F(xiàn)在這部作品已經(jīng)有了尾聲,它就是《三個煤機手》。親愛的讀者,您作為讀者是幸運的,您讀到了原汁原味的生活,讀到了井下礦工自己創(chuàng)作的煤礦文學作品。
上天安排人們在大地上做著不同的工作,人類本來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被人為地分成三六九等,這是對世界本源的褻瀆。我尊敬西友這樣的哥們兒,把生命的尊嚴置于大地的最低處——深井巷道中,恪盡職守,開掘著屬于自己的生命樂章,堅守屬于自己的人生理想!
此刻,就在這篇序結(jié)束時,先前密布的雷聲已經(jīng)匿跡。四野蟲鳴驟起,蛙鼓喧耳。所幸,《三個煤機手》即將付印,祝福西友不負自己三十多年的體驗,繼續(xù)挖掘?qū)儆诘V工的精神內(nèi)核,創(chuàng)作出超越自己的優(yōu)秀作品來!
致敬,我的兄弟!
凌 翼: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參加《詩刊》社舉辦的第17屆“青春詩會”,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曾任北京《十月》雜志編輯,主編過大型文學刊物《現(xiàn)代小說》,擔任過中國煤礦文聯(lián)《陽光》文學雜志執(zhí)行主編、中國煤礦作協(xié)副秘書長等職。出版詩集《凌翼詩選》《以魂靈的名義》等7部、散文集《故鄉(xiāng)手記》、隨筆集《擦亮眼睛》、中短篇小說集《白果青,楊梅紅》、長篇小說《狩獵河山》等著作。多次獲《詩刊》征文獎、江西省谷雨文學獎等獎項。目前在鄱陽湖流域體驗生活,正實施《走遍江西100縣》計劃,對江西人文歷史、山川地貌、民風民俗、生態(tài)環(huán)境進行全方位考察和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