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支的學名叫梅樹森,他喜歡樹木喜歡森林。他家在獨龍江下游一個叫“梅立門”的小村子里。在獨龍語里,“梅立”為“森林”,“門”為“里”,就是說,他們住在被森林環(huán)抱著的村子里。
森林里最大的家族是樹。單是“杉氏”一族,就有長苞冷杉、禿杉、貢山三尖杉、瀾滄黃杉、紅杉、鐵杉、怒江云杉、麗江云杉等等。實在分不清叫什么“杉”的,就只好加上主產地之名。還可能認為只有老虎的威名才能與之相配,因此又有了一種叫“虎杉”的杉樹。
在獨龍族古老的傳說里,獨龍江邊的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都是從大樹心里鉆出來的。后來,他們有了后代,繁衍出了不同的氏族,獨龍江兩岸就成了他們共同的家園。
從老輩人就傳下來的,不只是梅立門村,所有的獨龍村寨,都會有一棵被尊為“神樹”的大樹蔭護著和撫照著。在阿木支他們梅立門村,一棵頭上永遠頂著一朵綠云,威風凜凜地身穿鎧甲的古老禿杉,自然就是村里的神樹了。女人生娃娃啦,有災有病啦,去掏蜂蜜啦,去掰苞谷啦,大事小事都要拜祭神樹,虔誠地請神樹“過麥過麥”(保佑保佑)。要是哪家的大紅公雞跳上竹笆草頂房,那可是全村的大事,一定要捉到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雞,用它去祭祀神樹,否則遲早要發(fā)生火災。這是非??膳碌氖虑?。
獨龍人喜歡火,崇拜火。獨龍江邊樹多,土地少。為了獲取糧食,在很早很早以前,獨龍人就會“刀耕火種”了。
當山上有細柔的山泉淙淙唱著流下來,流到深箐里,流進獨龍江的時候,曾經被白雪覆蓋的黑土,吸食了被陽光照耀過的水泉,暖和了在黑土里睡了很長時間的草籽,它發(fā)芽的夢就被喚醒了。
當小草綠成絨絨的一片,柔軟的樹枝長滿新葉,房前屋后的桃花艷紅地綻放的時候,叫做“羅依”的小鳥飛來了。它停落在青翠的紅杉樹上,調皮地把灰藍色的扇形小尾羽高高翹起來,發(fā)出一聲聲嬌滴滴的鳴唱,它是在呼喚另一只和它在樹林里認識的“羅依”??墒撬稽c都不知道,這時候許多鳥兒正在銜草筑巢的樹林就要遭殃了。
很快,男人們扛著砍刀,腰間的葫蘆里裝滿了酒,雄赳赳地走來了。
他們在山坡上轉悠,找好一片藤蘿纏繞的樹林后,便虔誠地停下來,由南木薩(巫師)在林地邊鋪上樹葉,備上水酒、苞谷、麥粒等祭品,祭祀“木立切”(地鬼),請山神地鬼過麥(保佑),然后由巫師帶領眾人高唱:
木立切呀,
我們來砍這片林子了,
請你把這塊林地給我們吧!
你不要舍不得,
我們用完就還你。
這些東西是給你的,
保佑莊稼茂盛吧,
讓莊稼長得好,
我們才能吃得飽……
唱完,由氏族長砍第一刀,小小心心地把砍下來的樹枝插在祭拜地上,眾人大吼一聲,揮刀砍樹。頓時,吼聲、砍樹聲,驚飛了所有的鳥兒,包括小羅依呼喚的那一只。一大片被砍倒的樹木,無聲地哭泣,傷口上流出的樹脂,晶亮地看著坐著喝酒的臂膀裸露的男人們。
接下來的一把大火,燒毀了這些剛才還活得好好的樹。它們本來正在用彼此的氣味互相問候,正在聆聽鳥兒的歌唱,觀賞鳥兒的飛翔,發(fā)表為鳥兒捉蟲打分的意見。它們有的正準備開花,有的已經結果。頃刻之間,它們都化為灰燼。但是巫師已經禱告了,已經請求了,不會走路躲逃的樹,對刀斧和火的威力無法抗拒,它們還能說什么呢!
不久,女人們也來了。她們腰間挎一個裝了苞谷種的藤篾包,手握一根巖桑木的滑滑溜溜的棍子,在酥松的火燒地上戳一個窩,苞谷籽粒就順著棍子掉到土窩窩里。只要播下的種子不被田鼠偷吃掉,用不了幾天,碧玉一樣的苞谷嫩葉,雖然不能縫合但卻溫柔害羞地遮蔽了一片森林的疼痛。
一直到了近幾年,退耕還林了,不準砍樹燒荒,破壞森林了,原始的“刀耕火種”才絕跡,原來的火燒地,有的重新栽上了樹。也有的火燒地還保留著,讓人們種植一些農作物,來彌補糧食的不足。
阿木支家也留下了一塊這樣的火燒地,就在獨龍江東岸的山坡上。今年種的是大木波(苞谷),間種了候比(洋芋)、金豆。
已經到了莊稼成熟的秋天。阿拜(爸爸)對放“月假”回到家的阿木支說,要帶他去“守秋”,也就是守莊稼了。阿木支高興極了,唱出唱進地幫阿拜收拾守秋要帶的東西:獨龍?zhí)?、雨衣、篾帽、茶罐、竹筒、木棍、砍刀、銅鑼等等。阿拜曾經是出色的努刺丹(獵人),他擦拭了銅炮槍上灰綠色的銹斑,一個葫蘆里灌滿了酒,一個葫蘆裝了些火藥和鐵砂。阿麥(媽媽)則在銅鑼鍋里放了臘肉、酸筍、干辣子、一包鹽巴。父子倆跪拜了神樹,背著大竹籃和一卷行李,帶著渾身黑亮的金納(黑狗),就去火燒地守莊稼了。
下了好多天的雨,獨龍江水勢洶涌,浪花飛濺。以前過江是過溜索,阿木支還沒有“溜”過一次,就建了這座鋼索吊橋。阿木支走在被雨水沖洗得锃亮的鋼索吊橋上,想象著“過溜”的驚險,禁不住在吊橋上蹦跳起來,被阿拜吼了一聲:“作死嘎?”趕緊像阿拜那樣,懷著虔誠的心,走過顫悠悠的吊橋。
阿木支家的火山地在高坡上。阿木支跟在阿拜身后,沿著被溝水沖刷過的溝邊小路走著。阿拜不時和在東一塊西一塊臺地里勞作的鄉(xiāng)親們打著招呼,彼此說著莊稼地里的莊稼。阿木支聽著,像聽獨龍江在說話,他為自己的這個生動的比喻感到非常高興。
正是秋色濃郁的秋天。多日的雨水,把高黎貢山和擔當邊卡兩座相對而立的大山,清洗得容光煥發(fā)。輕軟白嫩的云,像森林哈出的氣體,絮絮縷縷地升上來,升上來,涂染著兩座鐵青色的山峰,裝點著晶藍的天空。
一群咩咩叫著的黑山羊,跟在幾頭獨龍牛后邊,一邊走一邊吃草,吃刺棵上的嫩葉,一邊屙屎,像在沿路播撒黑色的種子。
那些獨龍牛就有些高傲了,它們油亮的肩部豐滿地隆起,屁股肥碩墩實,讓一群叫得怪可愛的山羊簇擁著,悠然漫步走過山坡,鉆進矮樹林去了。
在矮樹林旁邊,一片金黃的咪朵(向日葵),照亮了一塊苞谷地,這就是阿木支家的火燒地。苞谷棵因為旺盛的生長和全副身心的養(yǎng)育,顯得有些疲倦,但依然驕傲地顯示出腰間的苞谷棒子,粗壯而堅挺,用發(fā)蔫的絳紫色的纓須報告著它顆粒的飽滿。
阿木支舅舅家的苞谷地就在他家的旁邊,中間有一小條排水溝隔著。前幾天都是舅舅在這里守秋,今天,由阿木支和阿拜來換班了。
阿拜放下竹背簍,用手揩著滿臉的汗水。他看著已經成熟的莊稼,心里充滿了感激和歡喜。獨龍人始終認為,地里的莊稼跟人一樣,都是有“卜辣”(靈魂)的。每一顆種子種下地,發(fā)芽、長莖葉、開花、結籽,直到成熟,都是因為它們和人一樣有“卜辣”。糧種的靈魂跑掉或者死掉,莊稼就會枯萎就不結籽。還有山神地鬼驅使的各種鬼魂,有的還會變成昆蟲、雀鳥、野獸到地里來搗亂,糟蹋莊稼。
現(xiàn)在,看到自家火燒地的苞谷大包大包的都成熟了,阿拜莊重地在地頭灑了水酒,割了一片臘肉和蕎餅,恭敬地放在地頭,拍拍身上的灰土,帶著阿木支唱起了祈望的歌:
卜郎(鬼)啊,
你來了,
就喝水酒吧,
秀依那(黑熊)啊,
阿果依(猴子)啊,
你們吃肉吃餅吧,
不要糟蹋莊稼,
不要嫉妒我們收莊稼,
不要搶吃我們的糧食……
火燒地里的苞谷們似乎聽懂了這滿懷感激與祈望的歌聲,隨著坡頭刮來的山風,沙沙沙地搖擺著枝葉,也跟著唱起來。
守秋的窩棚很簡陋,親切地透著溫暖的煙火味。阿木支吆喝著金納,順著田埂巡邏了一圈。金納莊重而耐心地把它狗鼻子的靈敏度發(fā)揮到了極致,非常賣力地嗅來嗅去,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情況。它搖著尾巴“汪汪汪”向小主人報告“平安無事”。阿木支很滿意地從挎包里摸出一塊蕎粑粑獎賞它。
阿木支也向阿拜報告了巡邏結果,這個結果在阿拜的預料之中。他含著一個用老竹根雕刻的煙斗,坐在窩棚前的石礅上,低著頭,赤著腳,認真地削一根竹箭。他的寬厚的臟兮兮的腳巴掌旁邊,已經放著削好的幾支竹箭。阿拜說,要是碰上好運氣,順便可以打只麂子。因為阿拜知道,麂子并不享受被保護的野生動物待遇,所以,可以放心大膽地追捕。
阿拜瞅著他削好的竹箭,給阿木支布置下一個任務:刨一窩洋芋、摘個嫩瓜,“晚上,吃洋芋燜飯……”
阿木支從阿拜的聲音里聽到的,全是晚飯的香味。他抓起小篾籮,鉆進苞谷棵就去刨洋芋。洋芋和苞谷間種,兩行苞谷之間種一行洋芋,或者各種各的。阿木支家是洋芋苞谷間種。
火燒地里的洋芋結籽多,鐵實,燒吃、煮吃、燜飯吃,無水氣,又泡又香,獨龍人最愛吃。阿木支專找那種枝葉已經枯萎,斷定已經完全熟透的洋芋,刨了兩窩,背到箐溝里洗干凈了,又順便采了些野韭菜,回到窩棚,阿拜和金納都不見了。
阿木支把兩個指頭含在嘴里,用力一吹,尖利的口哨聲讓金納奔跑而來,討好地看著小主人,似乎在問:“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p>
阿木支摸摸金納,說:“帶我去找阿拜……”
聰明的金納明白,帶著阿木支找到正在舅舅家苞谷地角下扣子的阿拜。
阿拜用彈性極好的金竹,一頭用麻線拴牢,繞成一個個扣子,藏匿在草棵、苞谷棵和瓜豆之間,一頭深插在地下或牢牢綁在大石頭上。
這種扣子很厲害,只要野兔、野雞,或者猴子、麂子這些小野物碰上“扣子”,那金竹“咚”地彈起來,小野物就再也跑不掉了。
阿拜一邊告訴阿木支怎么設扣,一邊叫他在扣子周圍撒豆粒和蜂蜜水。
看著阿拜認真的樣子,阿木支突發(fā)奇想,想試試扣子是否靈驗,會不會“扣”住他。這個想法讓他猛地伸手抓了一下扣子,睡著的“扣子”忽地醒過來,毫不留情地把阿木支的手逮住,他越想掙脫逮得越緊,嚇得他哭喊起來。阿拜哈哈大笑著為他解套,一邊教他設套、解套和如何保護自己的方法。
阿木支的手指被麻線勒得生疼,但他還是高興的,他學會了“下扣子”的游戲。
晚飯是很長時間沒有吃過的臘肉燜洋芋飯,那個爽口那個香,阿木支和阿拜都吃得太飽。阿拜還喝了酒。阿拜喝了酒話就多。可今天阿拜微閉著眼睛咂煙,好像在想著很遠的事情,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阿木支洗了碗筷,往火塘里加了塊柴疙瘩, 柴疙瘩很經燒??粗t紅的柴疙瘩火,阿木支想起被扣子逮住的驚慌,有點害羞,很想聽阿拜講從前打獵的故事,就找話說:“阿拜,你真打死過秀依(狗熊)?”
阿拜瞇著的眼睛一亮,瞄了阿木支一眼,來了精神,“那還有假?你阿拜是努刺丹,真正的努刺丹!”阿木支為自己的小計謀暗自得意,阿拜開始給他講了自己很“仙”的打獵故事。
獨龍族自稱是“太古之人”,古時就靠打獵和挖野糧采野果為生。
打獵有許多忌諱,獵人一般都不說打獵之類的話,他們認為你一說,獵物就會藏起來和你躲貓貓,讓你打不著。打獵要悄悄地去。如果是一伙人去打獵,要組成雙數,單數不吉祥,單出來的那個人打不到獵物。
阿木支聽到這里,覺得奇怪,他們在課本里讀過孔夫子的話:三人行則必有我?guī)熝?。怎么會認為單數不吉利呢?但是他不敢反駁阿拜。還是阿拜自己作了解釋,說獨龍族的人不會分東西,雙份好分,一樣多;單份扯不平,會互相怨恨。阿拜還說,去打獵的路上,忌諱見到包奔(蛇),包奔會告訴獵物們趕快藏起來。還有,撿到別人打死的動物,要分給大家吃才能免災得福,吃獨食是會倒霉的。
還有啊,出門打獵要祭蝦散木拉錯(獵神)。這個蝦散木拉錯傳說是個獵人變成的鬼。這個鬼打的獵物多,動物們十分害怕。一天他在追趕一只獐子時迷了路,被躲在大樹上的老熊撲下來咬死了。他的鬼魂托夢給所有獵人,進山打獵都要祭拜他,否則就打不到獵物,獵人們就用食物捏成動物的模樣,放在一棵粗壯的鐵杉樹下的石板上獻給他,并尊他為獵神,保佑平安,多打獵物……
阿拜端著阿木支捧給他的茶碗,喝了口茶,接著說,對一個獵人來說,吃得太飽不好?!澳惆萁裢砩暇褪浅缘锰柫恕?/p>
阿拜有點不好意思。阿木支問為什么,阿拜說,在藏身守獵的時候,吃得太飽,哈出來的氣,鼻子尖嗅覺靈敏的野獸很容易聞到。吃得太飽還會放屁,野獸最會分辨各種屁味了。野獸也最討厭人的臭屁味,最憎惡人的臭屁。人的屁會暴露自己,會幫野獸們的忙。只要一聞到刺鼻的人屁臭,野獸們就知道有人在埋伏,它們會皺著鼻子竊笑,“來了個憨包,且讓他待著吧!”然后自己忍不住放了個小屁,溜了。
阿拜說著,自己就放了個響屁,把阿木支逗笑了。
阿拜說,還有兩種味道也是野獸們最容易聞到的,那就是酒味和煙味。
對于獵人來說,有兩樣東西很難抵擋的,這兩樣東西一個是酒,一個是煙。阿拜這顯然是在為自己抽煙喝酒找理由。阿拜說,為了不讓酒味和煙味向野獸通風報信,有經驗的獵人,選擇藏身之處時,總是選在下風或是背風的地方,野獸聞不到煙味和酒味,就會乖乖地上了獵人的圈套,撞上獵人的槍口。
阿木支相信,阿拜就是這樣的獵人。
“最難打的是秀依……”
阿拜終于說到了最嚇人的野獸——熊。
阿拜輕輕地摸著身邊的金納——它是當年陪同阿拜打過熊的那只兇猛金納的后代。
阿拜說:“不是誰都能打到老熊?!?/p>
阿拜第一次打到老熊是在一個深秋。他多次觀察過老熊的糞便,摸清了老熊在那一帶山林活動的情況。他選擇了一片風向很亂的洼地,鉆進一個隱蔽嚴密的刺蓬。這個刺蓬能保護他不會受到任何野獸的傷害,又不妨礙他的獵槍瞄準任何視線內的野獸。他從早晨守到傍晚。悶熱的森林里蟬聲如雨,山菌的香味遠遠敵不過腐葉朽木的霉臭味。綁腿箍麻了他的腳桿。他強忍著蚊蟲的叮咬。螞蟥似乎知道他不敢抽煙,不會用煙頭烙它們,就肆無忌憚地吸他的血。他按死捏死的螞蟥糊滿一臉一脖子。他也不敢喝口竹筒里的水,他怕憋不住撒泡尿被野獸聞到尿臊味。
他以從未有過的耐心等待著。終于有了樹棵的搖動和樹枝折斷的響聲。他的精神來了,興奮和緊張讓他忘記了一切,他把銅炮槍緊緊握住。而就在這時,朝他奔來的竟是兩只獐子,一大一小兩只獐子,而且神色慌張。他按住要撲過去的金納,放過了那兩只獐子。經驗提醒他,他要的東西一定就在后面。果然,就在兩只獐子從他眼前逃過去的時候,一團黑影出現(xiàn)了。黑影越來越清晰,清晰成一只真實的秀依!當黑熊嘴里熱哈哈的氣都要撲到他臉上的時候,黑熊倒在了銅炮槍轟然的響聲和火光中……不可思議的是,當他搬動著倒斃的黑熊的軀體時,那兩只一大一小的獐子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顫顫巍巍地站立起來,兩只前腳雙并,前傾而拜,隨后轉身消失在暮色蒼茫的老林中……
阿拜講完這段故事,似乎有些疲倦,合衣倒下便睡。阿木支把獨龍?zhí)狠p輕蓋在呼吸均勻的阿拜身上,和金納鉆出窩棚,讓夜氣的清涼,平復他激動的少年心。
獨龍江的夜空,被密集璀璨的星星點亮,綻放著夢幻般的光芒。遠遠地,似乎能看見流著星光的獨龍江。夜幕下的莊稼地,吐露著成熟的清香。蟋蟀嘈雜的鳴唱,遠處山溪的流淌,夜鳥突然的驚飛,樹頂搖碎一彎新月……
面對著神秘豐富的大自然,不知為什么,少年阿木支的眼里竟噙滿了淚水。
一連兩夜都平靜而安詳。
第三天夜里下起雨來,雨點忽大忽小,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阿拜帶阿木支和金納先查看了舅舅家的苞谷地,檢查了下的扣子,又在自家的苞谷地里轉了幾趟,沒有什么情況才迷迷糊糊合衣睡下。
半夜時分,閃電和雷聲中,突然響起了金納“汪汪”的狂吠。阿拜踢開獨龍?zhí)海辛艘宦暎骸鞍姅[(兒子)!”便提上銅炮槍就沖出窩棚。阿木支掛著大號電筒,“哐哐哐”敲著銅鑼也沖出來。
閃電中,只見一大群野猴,四五只黑熊正在糟蹋苞谷地。它們掰的掰,啃的啃,已經踏倒一大片。阿拜舉著銅炮槍,朝天空“轟”地放了一槍,火藥散彈,像禮花一樣隨著紛亂的雨絲在夜空散開。金納狂吠著,勇敢地向黑熊撲去??蓱z的金納,被一只黑熊一巴掌打在地上,再也沒有站起來。
阿拜不斷地朝天上放槍,阿木支猛敲銅鑼。在別處守秋護田的鄉(xiāng)親,也吼著叫著,朝天上放著銅炮槍,紛紛趕來幫忙,終于把黑熊、猴群攆跑了。
天亮了,雨停了??粗黄墙宓陌鹊睾退廊サ慕鸺{,阿木支難過得想哭。阿拜陰沉著臉,用獨龍?zhí)喊驯缓谛艽蛩槟X袋的金納包起來。好在舅舅家的苞谷地沒有遭受損失,下的扣子還逮到一只毛色金黃的幼麂。阿拜叫阿木支用竹篾筐,把抖抖顫顫的小幼麂裝起來。聽到消息的阿麥,還有舅舅、舅母也趕來了。收拾了殘存的苞谷,刨了洋芋,摘了南瓜。
離開火燒地的時候,阿拜把金納埋在一棵大樹下。阿拜舉起銅炮槍,朝天上“轟”地放了一槍,樹葉紛紛落在金納的土墳上。阿木支手提裝著小幼麂的竹篾筐,跟在阿拜、阿麥和舅母的后邊。舅舅留在火燒地繼續(xù)守秋,過天把再掰苞谷刨洋芋。
大家都不吭聲地走著。下過雨的山路泥滑難走。這時,從樹林里傳來“康,康,康康”的聲音。竹篾筐里的幼麂一陣亂蹦,阿木支趕緊把竹篾筐抱住。阿拜知道,這是母麂在呼喚。他停下來,取下弩弓,從箭囊里抽出一支竹箭,慢慢搭上弩弓。
“康康”的聲音又猶豫而顫動著凄楚地叫了一聲,一個影子在樹叢中晃動。
幼麂在竹篾筐里緊張地跳躍。阿木支知道,一定是母麂來找它的孩子了。
他想求阿拜放了幼麂,又怕刺激了阿拜昨夜失去金納的傷疼。但是小麂是無辜的,可憐的。他看見阿拜正在瞄準樹叢,一旦扣動扳機,以阿拜的神射,母麂必死無疑,小麂就成了沒有阿麥的孤兒。
“阿拜……”阿木支顫聲地說,“阿拜,放過母麂,放了幼麂吧!”
阿拜回頭看看阿強擺,那被猴子抓傷的臉上正涌出一串淚水。
阿拜摸著他硬直的頭發(fā),說:“放吧,阿強擺……”
阿木支輕輕叫了聲阿拜,打開竹篾筐。膽小的幼麂猶豫了一下,忽地跳出竹篾筐,尋著母麂“康,康”的呼喚飛奔而去……
插圖/peipeilee
發(fā)稿/趙菱
文字背后
我第一次去獨龍江,是2006年。
我們拜訪了建于1956年的巴坡小學。正是這所已經歷半個世紀的破舊的小學,結束了獨龍族結繩記事、目不識丁的歷史,讓獨龍江第一次聽到了孩子們的讀書聲。我把我的感動,以《巴坡小學》為題寫成一篇散文,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
2015年9月,我再次進獨龍江,巴坡小學正在擴建,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新建的中心學校,美麗獨特的建筑和孩子們跑跳的身影,倒映在翡翠般的江流里。
獨龍江所有學校都是全日制寄宿學校。孩子們,包括從緬甸來求學的孩子,都享受著邊遠的、人口較少民族在義務教育階段所有最優(yōu)惠的政策:從碗筷、洗漱用具,到被褥、服裝、書包都是免費提供。
在獨龍江,因為大多數學生的家離學校都較遠,學校實行的是“月假”,即每個月放一次或兩次假,假期有長有短。學校布置一種不帶書包的“作業(yè)”——參加勞動、保護環(huán)境、把在學校養(yǎng)成的好習慣帶回家。《守秋》寫的就是阿木支和阿拜(爸爸)守護莊稼的故事。我用它,向我的老朋友——創(chuàng)刊已40周年的《少年文藝》致敬!
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