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嘉佳
再見 那天,我們都很好
文|張嘉佳
讓河流接住倒影,讓鮮花及時怒放,讓年華傾其所有,畫一個你。
有些人死不足惜,比如,曹偉,朋友里面最有錢的一個。
深夜小酒吧,曹偉滿臉愁容,說:最近我身上也沒錢了,跟你們一樣。
眾人又驚又喜,問,為什么?
曹偉嘆口氣說:因為我把錢都存進銀行了。哈哈哈哈哈哈。
當時他被潑了一臉酒,過幾天出現(xiàn),精神百倍,舉著酒瓶大喊:我終于實現(xiàn)了夢想!
沒人理他,曹偉繼續(xù)喊,我終于變成富二代了!
眾人又驚又怒,問,怎么做到的?
曹偉得意地說:因為我把錢都給了我媽。哈哈哈哈哈哈。
幸好他忙著做生意,現(xiàn)身次數(shù)并不頻繁,否則一定會被打成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盜御馬是隨口唱的,沒控制住,跟本文毫無關(guān)系。
但芽芽每天都等他。
原本暗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自生自滅挺好的。等戀到了極致,不管不顧,就變成拖家?guī)Э诘膽?zhàn)場。大伙都被牽連在內(nèi),誰都逃不掉。
芽芽身高一米五九,力大無窮,扛著兩米乘四米的一筒窗簾,從校門口背到活動中心,僅需七分鐘。
她就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傻貨,從記事起穿運動服,一穿多年,整顆心一片透明,快樂難過一覽無余。
每當我們吹牛,她就托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聽著,故事講到傷心處,敘述的人還沒怎樣,她在旁邊哇哇直哭。
我們看出這小姑娘必是情種,勸她少來。誰知她故事聽上了癮,只要時間允許,從學(xué)校坐公交車轉(zhuǎn)地鐵,摸到酒吧門口,坐臺階上等我們開門。
我勸她:你還是好好學(xué)習(xí),拼命用功也能畢業(yè)對吧,何必聽故事,未來人生自有風(fēng)雨。
她笑嘻嘻地跟我說:張叔叔,學(xué)分我已經(jīng)修滿,不要擔(dān)心我,繼續(xù)講。
我又勸,其實故事很多都是編的,你看,我說同時被十八個女生追求,你覺得可能嗎?
芽芽看著我說:怎么不可能?雖然你又窮又丑,但女人又傻又笨,所以很正常啊。
呵呵,滾。
芽芽喜歡曹偉,喜歡一個瘦巴巴的青年,過去玩吉他,非常高冷,后來賣吉他,非常灑脫。
曹偉嘴巴欠抽,但人很大方,經(jīng)常買全場。
芽芽切著檸檬,切完放進氣泡水,蹲到曹偉旁邊遞給他。
真的是蹲,一旦接近曹偉三米范圍,芽芽就自動臣服。
犯賤的人那么多,為什么芽芽從來不反省,還把這種事情做得理直氣壯。
曹偉隔三差五甩她一次,她就一路走一路哭,走到小酒吧。
曹偉隔三差五跟她道歉一次,拎著半個西瓜,或者一盒蛋糕,到這兒探頭探腦,問:芽芽在不在?
為了討好我們,他還跑去洗茶壺,洗得手都抽筋了。
我們看著看著,嘆口氣。
管春問芽芽:你第一次來酒吧什么時候?
芽芽說,大二。
管春大驚,五年了??!
芽芽說:對啊,我都二十五了,你想干嗎?
管春沉思,原來我們感情這么深厚,這樣吧,曹偉要是再欺負你,我就殺了他。
2014年,芽芽給我們發(fā)了請柬。她眉飛色舞,說,那天她在炒菜,曹偉給她一包雞精,打開一看有枚戒指。
曹偉假裝不經(jīng)意,說:你不是想要嗎,給你。
牛極了,連“你愿意嫁給我嗎”都不問。
芽芽說,這樣的求婚,已經(jīng)是她快樂的頂點了。
過了幾天立夏,我們在吃大排檔。夜市桌子拉開一百多米,熙熙攘攘。
大家聚在一起討論,要為芽芽籌備多少嫁妝。一邊等菜一邊湊,湊到四萬塊的時候,芽芽笑嘻嘻走過來,跟著曹偉,直接落座。
望向芽芽,她是如此干凈,我第一次見她穿著白裙子。
她像依然在校園,手指沾染圓珠筆油。老師說:芽芽,你去買活動中心的窗簾。芽芽說,嗨!于是一米五九的女生,扛著兩米乘四米的一筒窗簾,從校門口背到活動中心,僅需七分鐘。
芽芽有一顆透明的心,想什么全在眼神里,所以看著她很快樂,我卻知道她有多難過。
芽芽努力笑著說,求婚可以不算的。
2014年立夏,曹偉和她看婚宴酒店,突然不進去了。
兩個人坐在路邊石凳上,夏天的南京梧桐掩映,兩人滿頭是汗。
曹偉說:“我想了想,如果結(jié)婚的話,就得告訴爸媽,就得跟他們吵架,就得換個正式工作,就得去見你爸媽,相比跟你分手,后面那個更輕松一點?!?/p>
芽芽熱愛的曹偉,芽芽從不理解的曹偉,沒有解釋她的問題。
你不喜歡我嗎?你舍得嗎?為什么?所有說過的話都是假的嗎?
喜歡,舍得,不為什么。以前是真的,沒實現(xiàn),所以最后是假的。
過去彈吉他,后來賣吉他的曹偉,經(jīng)歷的都藏在心底,誰也找不到屬于他的答案。
芽芽簡單如水滴,永遠不會有答案。
朋友們鐵青著臉,聽芽芽說,我不難過。
可我們知道,她很難過。
芽芽說,求婚本來就可以不算啊,你們別這樣,我畢業(yè)也沒多久,還沒到結(jié)婚的年紀……
一個人忍住眼淚,說話聲音會顫抖。
管春瞪著曹偉,說,分手就分手吧,問你借點東西。
曹偉說:要借多少錢?
管春說:去他娘的錢,問你借半個鐘頭,行不行?
曹偉點點頭。
管春跳上桌子,撕開嗓子喊:喂,那個買黃魚的,就這個價,別叨叨了!胡胖子,你他媽的砸什么酒瓶,老婆罵你兩句怎么了!我操,吵死了,停!都他媽的停!今天,就這兒,全部大排檔,你吃多少你喝多少,都他媽算我們的。不為什么,老子妹妹結(jié)婚,高興!對,我們不認識,老子愿意。我操,誰也別想打包!
整條街轟然炸出掌聲和歡呼聲。
我把桌上的四萬塊遞給老板:發(fā)什么呆,幫忙和各家店里說一聲,不夠再給。
管春喊:現(xiàn)在,唱《婚禮進行曲》!
整條街的人舉起酒瓶,高唱。
夜色剛剛降臨,城市已經(jīng)喝醉。
整條街齊聲高喊:芽芽百年好合!
酒杯互相碰,爐火熱烈燒,人們興高采烈,歡呼沖進夜空。
這是我唯一一回聽到,祝新人百年好合,卻只說了新娘的名字。
我們和芽芽并排走著,跟各桌敬酒。
芽芽笑盈盈,走到一半,回頭望去,曹偉已經(jīng)離開。
人群喧囂中,有張桌子空空蕩蕩。
2014年立夏,人們不停喊著,芽芽百年好合。燈光燦爛到極致,整條街為她舉辦不存在的婚禮。
芽芽人生中首次穿著白色長裙,裙角飛舞不休。她站得筆直,背后人群洶涌,觥籌交錯,縫隙里露出一張空蕩蕩的桌子。
芽芽哭了。
高高的牌樓下,芽芽像塊透明的冰,全部融化成淚水。
為什么有些愛情不需要平等,不需要回應(yīng)?
因為你愿意,你非常愿意,你愿意的天崩地裂。
芽芽特別特別愿意。
她是個言情迷,是個睜眼瞎,不必幡然醒悟,她就跟在回憶的后面,一直聽著就可以。
我曾經(jīng)問她:芽芽,如果交換人生,你希望跟誰換?
芽芽說,不換。
2016年6月22日,就是我的36歲生日,本命年,傳說中的農(nóng)歷猴年馬月。
我比你們想象的老,比四年前老很多。
全身一堆病,一天吃二十七顆藥。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路上除了遇見生離,還有了死別。
春節(jié)回故鄉(xiāng),母親說:以前你高中班級的一名女生,廠里的班車撞到貨車,好幾個人受傷,只有這名女生搶救無效去世。
我記得她的面孔,因為抄過她的卷子。高中時不喜歡背書包,塑料袋子裝進所有復(fù)習(xí)資料,打個結(jié)拎著走。到了課堂,根本解不開,牙齒都用上了,剛準備撕個口子,是后座的她小聲說:我?guī)湍憬狻?/p>
燥熱的盛夏,清晨有一點涼爽,教室頂上風(fēng)扇呼啦啦轉(zhuǎn),學(xué)生埋頭翻卷子的聲音,陽光漸漸鋪開,把桌椅邊緣都染上金黃色。
學(xué)校如今遷走了。
女生小聲說,我?guī)湍憬?,已?jīng)二十年前。
2015年,梅茜寄養(yǎng)在隔壁小情侶家,以為幾天就回來,結(jié)果我一走半年。
小情侶說,那天,兩人一狗正在睡午覺,梅茜突然翻身起來,扒住窗臺向外望望,轉(zhuǎn)身瘋狂撲門。
小情侶替它開門,梅茜箭一樣竄出去,滑了一跤,滾了幾個臺階。
小情侶說,我們立刻知道,是你回來了。
是啊,我背著行囊,站在路邊,看見一條胖成松獅一樣的金毛,瘋狂奔跑過來。
我蹲下抱住梅茜,它抽著鼻子,嗚嗚嗚地叫。
狗就是這么哭的。
2016年,很多人望著我,說:張嘉佳,變胖也就算了,你怎么老得這么快。
在你們讀的書里,陳末拿著酒瓶,走過無數(shù)篇小說。應(yīng)該還是年輕的,頭發(fā)烏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跌跌撞撞罵聲娘,清晨發(fā)呆黃昏醉倒,和姑娘們糾纏不清,和朋友們呼嘯而過,應(yīng)該還是年輕的。
在杭州書店,一個女孩指著我,幾乎算嚎啕大哭了吧,說,張嘉佳,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的。
我說:這不見到了嗎?
女孩眼妝糊成了熊貓,抽泣著說:你看你,頭發(fā)都白了,應(yīng)該死得很快,說明時間不多了啊……
這話太難接了。
在上海,七拐八繞走進一個綠蔭匝地的小區(qū),芽芽捧盒水果等我。
我抱住她,芽芽,好久不見。
芽芽說:上個月剛做完化療,醫(yī)生說情況還行。
芽芽說:前幾天疼得不行,我媽賴在房間不走。我都快疼死了,拼命假裝很輕松,演一個無辜少女,累壞我了。
芽芽說:我演得不好。媽媽走出去后,我聽到她哭了。
芽芽說:太疼了,媽媽一出去,我就疼得縮成一團。可是聽到媽媽哭,我就更疼。
芽芽說:我會活下去的。
芽芽說:你能把我的故事寫成小說嗎?
芽芽說:不準把曹偉寫成壞人。
芽芽說:如果可以交換人生,我只想和一個人交換。
我說:誰呢。
芽芽說:跟過去的自己。
芽芽說:那樣的話,他們都在,我也在。
車子帶我離開,芽芽還站在拐角。入夏的陽光耀眼,葉子的陰影一片一片蓋住她,她穿著運動服,戴著帽子,笑嘻嘻地對我揮手,仿佛畢業(yè)那天,對著一群老朋友揮手。
芽芽說:不管再見面什么時候,我一定能活到那一天。
我坐在車上沒忍住眼淚。和芽芽一起說話,我努力演一個輕松愉快的角色,聊那么悲傷的話題,也能夠笑嘻嘻。
我演得不好。因為上車時,我聽到芽芽抽泣的聲音。
芽芽啊,我愛你,如同愛朝陽晚霞,愛青山碧水,愛一輩子至關(guān)重要的人。
讓河流接住倒影,讓鮮花及時怒放,讓年華傾其所有,畫一個你。
再見那天,我們都很好,都好得不得了。
那一天會來的,我會活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