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玲+王皎
李繼宏翻譯的《小王子》等系列套書的腰封上,在出版時曾被印上“迄今為止最優(yōu)秀譯本”、“年輕天才翻譯家”的字樣。他直言當下的翻譯質(zhì)量普遍很差,并敢于給傅雷、徐遲等翻譯大家挑錯。這在業(yè)界掀起了軒然大波,豆瓣網(wǎng)友甚至發(fā)起針對這個譯本的“一星運動”。有人說他狂妄,李繼宏回復,“如果不覺得自己的譯本是最好的,那為什么要做它?”
“在我之前,是沒有所謂的優(yōu)秀譯本的?!闭б豢吹竭@句話,很容易認為李繼宏是一個很“狂”的人,見到他之后,則會感到,這位80后譯者鋒芒畢露卻不傲慢,他是一個說話文縐縐,一直笑嘻嘻的讀書人。在他的譯作分享會現(xiàn)場,有位讀者當面質(zhì)疑他,“我讀過三十多年簡·奧斯汀,你說以前的33種譯本沒有好的,我不敢茍同?!崩罾^宏淡定而自信地回答,“我相信如果你真的看了我的譯本,你會后悔,會向我道歉的?!?/p>
他這么說,有他的底氣所在。翻譯《瓦爾登湖》之前,李繼宏翻閱了梭羅的三百多種資料,花了足足四千小時;為了搞清楚《傲慢與偏見》的主人公為什么選擇雙陸棋作為游戲,李繼宏把十八世紀前三十年英國頒布的幾百條法律看了個遍,發(fā)現(xiàn)原因是除了雙陸棋以外,當時在英國,所有的骰子游戲都屬于賭,是違法的。
類似的兩百多年前的英國風土人情體現(xiàn)在《傲慢與偏見》的各個細節(jié)中,每個難以理解的地方李繼宏都會附上一條注釋。這部書他譯了三年,引用了241種專著期刊,文末綴有三百多條注釋,篇首有一萬六千字的導言。其中,在第一頁中一個馬車形式的細節(jié)上,李繼宏整整卡了三個月。像這樣的許多地方,也許根本不會被普通的讀者注意到。但李繼宏覺得,一本譯作如果過不了自己這關,他寧愿不把它拿出來。
有趣的是,李繼宏小時候?qū)ν鈬膶W并沒有什么接觸。和我們許多人一樣,他也認為外國名著很難懂,“外國人的想法比較奇怪”。直到2004年,李繼宏作為記者采訪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庫切,并帶了他的幾本書回國。在度假的時候他翻看了其中一本《青春》,書中描述的青春期心路歷程使當時的職場新人李繼宏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外國文學可以這么好讀、這么吸引人?!庇⑽脑鏁o李繼宏帶來了流暢的閱讀體驗,李繼宏開始反思,“市面上很多經(jīng)典的外國名著或外國作品難讀,基本上都是翻譯不及格造成的?!?/p>
帶著這樣的思考,2004年,李繼宏完成了他的第一本譯作《維納斯的誕生》,許多讀者發(fā)郵件告訴他,這是他們讀過最好讀的外文書。2005年底,李繼宏翻譯《追風箏的人》,這本書在國外銷得普通,卻高居國內(nèi)暢銷榜數(shù)年。2007年,李繼宏辭掉了工作,專注地投身于翻譯。
在第一本譯作完成之后的七年里,李繼宏翻譯出版了16部著作,其中不少是利用業(yè)余時間完成的。2011年夏天,出版人路金波找到李繼宏,計劃推出“李繼宏重譯世界名著系列”,并問他翻譯20種歐美文學名著需要多長時間,年輕氣盛的李繼宏回答:三年。
回顧當年的自己,李繼宏笑言,“以前我譯的都是當代作品,閱讀障礙不大。但《瓦爾登湖》、《傲慢與偏見》是18、19世紀的作品,要理解它的含義,工作量就很大。即使有時候讀者只是在看一個故事,但我們做翻譯的要把握作品的精彩之處,就必須做很多深入細致的工作,否則就是對原作者的辜負?!?/p>
Q&A
Q:在你看來什么譯本是好譯本?
A:好譯本首先要流暢。它既然用漢字的形式呈現(xiàn),就必須符合漢語的規(guī)范和語法,讀起來是純正的漢語。有一個詞叫“翻譯腔”,就是說有的譯本翻得不好,很拗口,可原文是很順暢的。還有就是要和原文契合,他喝依云你不能翻譯成農(nóng)夫山泉?,F(xiàn)在我們的生活和國外很對應了,不存在太大的障礙,這個很容易。更難的是言外之意,一些虛的東西。英文是通過音調(diào)的變化來展現(xiàn)語氣,在漢語里表現(xiàn)成“居然”、“畢竟”這種副詞。市面上很多譯本里沒有虛詞和副詞,那這個譯者肯定沒有吃透原文。
Q:以前的翻譯講究信達雅,現(xiàn)在則有許多新詞甚至網(wǎng)絡用語出現(xiàn),在翻譯的時候,古話和新詞的尺度你怎么把握?
A:所謂的信達雅并不構(gòu)成評判翻譯的標準,這是一百多年前中西方大規(guī)模的交流剛開始的時候,嚴復、傅雷等一些工作者總結(jié)出來的很膚淺的認識。一個標準必須可以量化,但信達雅不能。比如原文很粗魯,爆了一句粗口,那怎么能變成雅呢?對于尺度的問題,首先,名著作品所面對的對象和承擔的內(nèi)容決定了譯者不能用網(wǎng)絡語言,因為網(wǎng)絡語言消失很快。而且我會盡量屏蔽方言,不讓方言出現(xiàn)在我的譯本里,讓它的語言更純凈更標準。
Q:你在做李繼宏重譯世界名著系列之前也有過翻譯大家的譯本,為什么你會選擇重譯經(jīng)典這樣一個注定產(chǎn)生話題且不容易的事情?
A:當初出版社和我談這個項目,初衷是我認為市面上所有的譯本都是不及格的。閱讀,特別是讀名著,應該是很快樂的一個體驗,因為名著是一代一代的讀者選擇出來的,如果它很難讀,早就被時間和市場給拋棄了。但是現(xiàn)在市面上的很多版本,首先不好讀,而且很多錯。這些有不好的影響,因為看名著的大多數(shù)是中小學生,老師放假會給他們列一個書目讓他讀,但是他一看讀不進去,會產(chǎn)生挫敗感,就不看書了。所以現(xiàn)在中國人閱讀率很低,因為在最該培養(yǎng)閱讀興趣的時候錯過了。那么從一個讀書人所抱有的改變社會的幻想來講,我決定做這樣一個事情。
Q:和以前的譯本相比,你的譯本進階在哪里?
A:就像《月亮和六便士》,傅惟慈先生的譯本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全是錯,我不是空口說,你可以拿我的譯本比較,一個句子稍微長一點他就讀不懂,包括里面教皇十世因諾森,他就翻譯成“天真的教皇”。包括克蘭德的藝術追求,你看傅先生的譯本只能得到一個非常模糊的印象。當然這不能怪傅先生,因為當時西方的資料確實很有限。但如果一個譯者不懂,就會導致讀者看書只看到一個故事,看不到背后更多的東西。在這個社會,故事是沒有價值的,因為在書里看故事競爭不過電影電視劇。偉大的作家能夠適應社會發(fā)展的潮流,所以他們的作品能流傳下來,我們做翻譯應該把握精彩之處在哪里,而不是只講一個故事,我覺得那是對原作者的辜負。
Q:每個作者的“調(diào)性”都不一樣,在翻譯的時候你如何對他們做出區(qū)別?
A:這個說的很對,每個作家的文體不一樣,所以我們要去分析,他的一個句子有多長,他的名詞動詞形容詞的比例,這些都構(gòu)成了他的風格。做翻譯就像演戲,一個人是可以扮演不同角色的,關鍵在于你在翻譯的時候有沒有用心去進入這個“劇本”。我翻簡奧斯汀,就會把她所有作品看一遍,然后想想她的特色在哪里。看我譯的書,你會發(fā)現(xiàn)每本都不一樣,不會像一個人寫的。比如說毛姆,他有很多文學化甚至詩歌化的語言,我就想把他盡量往古代小說那里靠。但是你要對古代文學很熟悉,不然就會有讀者說閱讀體驗很差,要邊看邊翻成語字典。說到底,英語是英語,中文是中文,用中文體現(xiàn)英文的內(nèi)涵確實很難,就要靠譯者根據(jù)自己的知識儲備做出自己的選擇。
Q:前段時間有個外國翻譯家孫仲旭老師因為抑郁癥自殺了。同樣是做翻譯,為什么有人身陷其中,你卻說是把你“從痛苦的深淵中打撈出來”的解脫?
A:我想提提我翻譯過的《與神對話》。我2007年辭職專職做翻譯,但中國以前翻譯是很苦的,報酬不高,而且合同約定,你交稿以后要在書出了三個月之后給你錢。但有時候你交稿兩年之后書還沒出,生活上就會有一些拮據(jù)。也跟自己的心態(tài)有關,各種各樣的因素,那時候有一種不得志,很郁悶的感覺。但在翻了《與神對話》之后,我就覺得這個世界不是以你的感受行事,你需要跳出來,以另一個角度看。做了那個書之后,那種中國文人特有的懷才不遇感就一夜之間消失了,慢慢心態(tài)擺正過來,很多負面的情緒都沒有了。所以很多讀者都說我你怎么都不生氣,永遠笑嘻嘻,就是那一套書給我的幫助。
Q:你在翻譯的時候更多的希望自己和原著者是打通的,還是有個體性的李繼宏個人偏好的?
A:任何東西,只要是從你手上出來的,肯定是帶個人色彩的,但是區(qū)別在于這個個人色彩背后的基礎。如果我要譯泰戈爾,我會去把印度教的典籍看一遍,因為泰戈爾的詩歌不是字面上那么淺顯,他的生死觀是和印度教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又對印度教有一種超越,所以他在印度那邊受眾很廣,大家會覺得這個很新奇,很有詩意。你要保證在資料上包圍這個作者,只有他看過的你都看過,你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