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榮
《岳陽樓記》通篇四百四十六字,卻無一字用在樓姿樓貌上,何也?
其實,文無定法,就跟“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一樣,怎么寫,完全悉聽尊便。只是有一條得注意,即不管你怎么寫,必定自有一宗。那么,范大人之不“記”樓,端的是哪“一宗”呢?這就要從作者的人生軌跡中去尋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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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89年,范仲淹出生在蘇州吳縣,兩歲喪父,爾后隨母下堂,到平江府推官朱文翰膝下當繼子,改名易姓。說來辛酸,封建時代這是很受歧視的,民間即有“背簍子”的辱罵之名,加之家境貧寒,攻讀之路分外艱辛,也讓他自幼形成自強不息的性格。
1009年,范仲淹到長白山醴泉寺借讀,刻苦自律,飽受磨難,即使每日“畫粥斷齏”,也篤學不輟。
1011年,范仲淹得知身世后,前往應天府拜戚同文為師,繼續(xù)苦學。
1015年,時年26歲的范仲淹終于金榜題名,迎來了他人生的大轉折,從此,開始了他三十七年的宦海生涯。“初授廣德軍司理參軍,迎母歸養(yǎng)。29歲恢復范姓,改名仲淹?!?/p>
盡管他文韜武略樣樣超群,擔任過大理寺丞、秘閣校理、太常博士、右司諫、樞密副使、宣撫史、安撫史、參知政事(副宰相)等高官,甚至還立有赫赫戰(zhàn)功,但每個崗位都待不長。這種官場上的頻繁“輪崗”,并非他見異思遷,實乃不容于權貴利益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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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宦途十分曲折,四起四落,數(shù)度遭貶,大部分時間都“處江湖之遠”,被弄去搞基本建設去了。說來簡直難以置信,他一生中竟到泰州、楚州、陳州、睦州、饒州、潤州、越州、延州、耀州、郴州、鄧州、青州等十數(shù)個基層“鍛煉”過。他的這些跌跌撞撞、載沉載浮,當然與真宗、仁宗父子對他的政治信任度有關。因為“忠”是封建官吏的第一要務,是他們博取皇帝政治信任的本錢,也是加官之本,晉爵之基,富貴之源。范仲淹在官場歷練了幾十年,從一個書生氣十足的愣頭青,成長為一名老練的政治家,這點他還是清楚的。可惜的是,忠君與恤民的范仲淹屢遭挫折和打擊,這說明在真宗、仁宗父子心中,他的忠誠度不怎么高。所以,他還得不停地努力,還得拼命地加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抓住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表忠心、獻忠心。這其實也是大多數(shù)封建官吏的心態(tài)。正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范仲淹迎來了撰寫《岳陽樓記》的非常時刻。
那是慶歷六年的事,當時他正被貶在鄧州任職。那是他的第四次被貶。已經(jīng)是五十七歲的老漢了,還經(jīng)得住幾次折騰?天曉得還有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這次“作文”能不能算是一個機會?能不能爭取成為一個機會呢?
誰都清楚,《岳陽樓記》不僅是寫給天下人看的,更是寫給宋仁宗看的。我們完全可以想見,飽經(jīng)滄桑、心底凄涼的他,沒準已是老淚縱橫了!一個落難的“問題官員”,下筆之前,不能不在這“一宗”的問題上慎之又慎,費些躊躇:滕子京不遠千里派人送來畫圖,希望他“記”些什么呢?他又能“記”些什么呢?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范仲淹自己希望通過“作文”達到一個什么樣的目的,或者說他打算給世人,尤其給趙禎留下一個什么樣的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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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許需要從頭說起。
滕子京是他的“同年”,他的官場好友,可滕子京畢竟是個有過經(jīng)濟前科的人。正因為如此,才“謫守”的。重修工程是否負案,范仲淹顯然心中無底,萬一滕大人舊病復發(fā),又鬧出一個“挪用公款案”的問題呢?事實上,時人已有非議了,說他故伎重演,利用重修之機搜刮民間,“所得近萬緡,置庫于廳側自掌之,不設主典案籍。樓成極雄麗,所費甚廣,自入者亦不鮮焉?!边@種情況下,冒冒失失去“記”一個明顯是政績工程的樓宇,那該是何等幼稚?。∷皇侨龤q的毛孩子,不可能感情用事,更不會輕易被人利用。友情是該講,義氣也該重,但一碼歸一碼,他不能拿政治生命去冒險。因此,滕子京的“畫外音”肯定是不能沾的,岳陽樓即使“重修”得再高大再雄偉再完美,他也別無選擇,恕不著墨了。
這就是說,范仲淹寫《岳陽樓記》的“一宗”,頭一條便是規(guī)避政治風險。
其次,僅有規(guī)避政治風險顯然遠遠不夠,容易給人造成一個敬而遠之的消極印象。他必須“上臺階”,抓住這機會,竭力向朝廷表明忠心。這才是最重要的,是他煞費苦心的核心與要害。當然,作為才高八斗的文學巨匠,如何歸置,如何附麗,技巧上難不倒他??梢哉f,范仲淹甚至比誰都清楚,摒棄對樓姿樓貌的正面描繪,另辟蹊徑,選取以樓說事的角度,寫景抒情,借題發(fā)揮,比單純“記”樓不知要事半功倍多少。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樓記”洋洋灑灑,一氣呵成,“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他這種一憂再憂的心聲,樸實而深沉,似乎還夾帶著些許蒼老與悲涼,嗅不出唱高調的氣味,也看不見作秀的成分,沒有一丁點的阿諛之嫌,使人感覺完全是發(fā)自肺腑,如行云流水般娓娓道來,不曾露出刻意所為的任何痕跡。而且,字里行間看似感嘆唏噓,實則是不動聲色,思想和藝術二者高度統(tǒng)一,完美結合。千百年來洞穿時空,不知傾倒過多少仁人志士!如此,非但辭章出新出彩,展示了非凡才華,更是極其巧妙地表達了忠于朝廷的心曲,即使重修工程出了天案,也牽涉不到他頭上。這是不是一石而三鳥?此其“一宗”之二也。
第三,范仲淹也要就此好好規(guī)勸一下滕子京。此乃“一宗”之三。
滕子京此前在涇州的經(jīng)濟問題被監(jiān)察御史揭露出來后,宋仁宗派人前往查勘,滕子京卻以銷毀支付憑證的手段加以抵制;岳陽樓重修落成之日,他又“痛飲一場,憑欄大慟十數(shù)聲?!焙茱@然,滕子京既沒有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沒有達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那樣的一種境界。這讓作為老朋友的范仲淹很沒有面子,不免失望和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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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斯人,吾誰與歸?”不需要復雜的鋪陳,更不需要喋喋不休的說教,干凈利落。如果加以解讀,那就是除了表明他矢志不渝、忠于朝廷的政治立場,起到世人所稱道的“政治宣言書”作用外,同時也在用自己交友的原則和做人的信條,委婉地對滕子京進行批評,當然也包含有給滕子京打氣,要他夾起尾巴做官、為人的意思在內。
說到這里有必要順便提一句,有人說《岳陽樓記》是為滕子京歌功頌德的,這就費解了,試問,開篇用一個“謫守”,就毫不留情面地將滕子京那點見不得人的老底抖落出來了,這叫歌的什么功,頌的什么德?天下有用翻老底、提丑聞來歌功頌德的嗎?至于“政通人和,百廢俱興”,明擺著是場面上的恭維話。
凡此種種,當人們讀罷《岳陽樓記》,掩卷而思的時候,除了贊嘆作者的憂樂境界外,難道就沒有窺見一副忠臣、才子、廉吏、諍友的自畫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