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燈燈　李以亮

龐余亮，男，1967年3月生，做過教師和記者。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天涯》《鐘山》等刊發(fā)表詩歌、小說等作品。著有詩集《開始》《比目魚》，長篇小說《薄荷》《丑孩》，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等。參加過《詩刊》社第18屆青春詩會。獲得過1998年柔剛詩歌年獎等。

燈燈，作品發(fā)表于多種詩刊及入選多個選本。曾獲《詩選刊》2006年度中國先鋒詩歌獎、第四屆葉紅女性詩歌獎、第二屆中國紅高梁詩歌獎、第21屆柔剛詩歌獎新人獎。曾參加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出版有個人詩集《我說嗯》。

李以亮，1966年生人。寫作詩歌、隨筆，兼及歐美詩歌翻譯。作品散見各相關(guān)專業(yè)期刊，出版詩集《逆行》，翻譯《波蘭現(xiàn)代詩選》《扎加耶夫斯基詩歌精選》《捍衛(wèi)熱情》等?，F(xiàn)居武漢。

主持人語：

在《苦嘴》一詩中，龐余亮寫到了多雨之災(zāi)，其中呈現(xiàn)了三種語言，一是農(nóng)民的描述：“用這雨水搓繩子”，二是氣象學(xué)解釋：“受高空低槽和切變線影響”，三是詩人曾經(jīng)使用過的此擬：“麥田的新衣服”。我不知道詩人是借由本能還是有意為之，但這樣的井置使得這首詩超越了對災(zāi)情的描述，而是在多角度的光照下，揭示出詩歌世界的多樣性，從而規(guī)避了模式化和簡單化。龐余亮近年的寫作以小說、童話為主，偶爾回歸詩歌依然出手不凡。

燈燈寫母親做菜時被辣味嗆得熱淚盈眶，而最難忍受的是不能奪眶而出的淚水?！拔业耐纯?不是別的//一一是漁夫在沉默中，又喝下一杯?！保魺簦骸锻纯唷罚┳x燈燈的詩有時依稀聽到佩索阿的詩句“還有一些疾病，此疾病更壞，/那沒有痛在靈魂深處的疼痛/此別的疼痛更加疼痛”在其中回響。詩人對痛苦的深刻揭示，在讀者那里產(chǎn)生的共鳴能夠緩解人們所受到的心靈困擾，令人頓生在茫茫人海中巧遇久違了的兄弟姐妹之感。

李以亮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譯家更為讀者熟知，因?yàn)槭芤娓伤麑|歐詩人特別是扎加耶夫斯基的譯介，所以我也對他滿懷故意。他的譯筆之所以令人信服，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本人即是一位實(shí)力詩人。“惟有你的目光/為我助跑?！保ɡ钜粤粒骸赌吧恕罚┰谠姼鑴?chuàng)作與翻譯這雙重身份之間，正是相互助跑的關(guān)系。李以亮是個不憚于“固執(zhí)己見”的人：“有那么多淺薄和惡俗的詩歌/但是，當(dāng)我說詩人的時候/我還是想說深刻和高貴”。對他的不逢迎、不茍且，我同樣滿懷故意。

一一余笑忠

龐余亮的詩

龐余亮

苦嘴

二哥說，在芒種后再下雨多好啊

可老天爺從去年秋天

就用這雨水搓繩子

越搓越長，越搓越來勁

算起來，這雨繩子做成的鞭子

應(yīng)該算到去年秋天

雨鞭子推遲了晚稻的收割

后來這雨鞭子

又搓成了雪鞭子

能從土里長出來的小麥

就算是命好的一批

二哥說，電視里還在說

“受高空低槽和切變線影響”

不懂是什么意思

反正繼續(xù)中雨，小雨

反正麥墑里積水太多

本來麥子也不值幾個錢

再收的話也抵不上工錢了

有些人家不準(zhǔn)備收割了

你寫過的“麥田的新衣服”

都變成了爛衣服了

有些麥子泡出麥芽了

“連根都泡爛了

哪里還有燒煮麥芽糖的草？”

吞針記

拔根頭發(fā)做根針

已是傳說。

這年頭，夢不到

低頭磨鐵杵的母親

僅可感到沉默的鐵杵

在焦灼之洞里

慢慢下沉。越來越少的耐心

已遮不住

日漸荒蕪的身體。

還可繼續(xù)表演吞針

縫棉被的l號針

比納鞋底的2號針勉強(qiáng)

在吞下3號釘衣針之后

還佐了一口殘茶。

更短小4號繡花針和5號串珠針

竟也吞咽了許久。

好在傍晚的風(fēng)突然轉(zhuǎn)向

吹干了額頭上的汗水

子夜時分

還有余力在一張紙上

吐出藏在舌下的

那根銹蝕之針。

廢柴記

和隔壁蕭條的鋼材碼頭一樣

它吞吐鋼材。我們的木頭碼頭

也吞吐過許多外國大木頭。

就像我們必須面對衰老和變形

肢解或組合

在我們面前運(yùn)走過很多木頭

想必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

這種既定的命運(yùn)

卻無法賜予滯留在我們身邊的

58噸重的大木頭

老師傅也說不出它的名字

就像一本詞典外的陌生詞

反正非松、非檀，亦非花梨

老師傅說：“凡是不歸類的木頭

統(tǒng)稱為雜木，如此大的木頭

就叫做大雜木?！?/p>

大雜木，就如此暖昧地命名了

這根有1000多圈年輪的外國老木頭

算起來，老人家和我們的大宋同齡

那時大宋肥碩的后脖

還不知道元人的大刀有多快

可在木頭面前閑說歷史

還不如談?wù)勈澜绲乩?/p>

比如老人家的老家南太平洋

那個澳大利亞和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之間的所羅門群島

可在990座島之間，老人家的老家

同樣不可考。

這其實(shí)也無足輕重

事實(shí)是，這根橫陳在地的龐然大物

和留守在碼頭上的我們一樣

丟失了鋸子和斧頭

亥時清單

亥時

不知道哪里的豬在熟睡

任憑咣當(dāng)作響的鐵皮卷簾門

次第打烊

一天的利潤之光

剛漫過薄薄的腳背

亥時，手機(jī)的微光

恰好能照見暗黑的老樓梯

亥時，閑下來的街道

就是夜班編輯的熱心腸

他把每天的足印

消化之余。還繼續(xù)磨損

一只帶根號的老計(jì)算器：

究竟在數(shù)十億歲的銀河中

有多少僵尸般的行星在游泳

亥時，秘而不宣的童年

是他身體里的望遠(yuǎn)鏡

藍(lán)光

我在l號監(jiān)室說過，明天下雨好

我在2號監(jiān)室說過，明天下雨不好

老天多么無辜，任憑

無數(shù)的麻雀為了我

飛過這看守所的墻頭

一一那些麻雀可叫做自由嗎？

他們說不是。看守所墻內(nèi)的貓

是可作為老虎的兄弟

也可作為修辭的鴨舌帽

藍(lán)光和睡眠是無辜的

咬光了指甲的十根指頭

也是無辜的

有時我憎恨未來日子的監(jiān)視

有時我又歌頌這監(jiān)視鏡上

閃爍的藍(lán)光

它是我想象中東海的問候

瓷壽星

有時，伊就是真理

就像伊的白胡子、紅嘴唇：

惟有一知半解

才可滔滔不絕地說

有時，伊一言不發(fā)

謠傳中的德行落滿了灰塵

伊就用勉強(qiáng)的笑意

表達(dá)充沛的憤怒

不孝的人實(shí)在太多了

伊自殺過，又被救起

一一伊和這個世界的裂縫

就這樣，越來越大

清名橋之夜

半輩子的矜持

比不過三十年前初夏的徹夜大醉

那熟稔的魚腥臭

令紅色的燈，綠色的燈

和橙色的燈光

都攪和在這末世之美

和暖昧的聯(lián)想中

再次歸來

橋上的人依舊疲憊

游船上的人

有一部分假裝抒情

還有一部分后悔

被藏到縮小的瞳孔后面

這叫清名橋

這叫古運(yùn)河

這叫水弄堂

暗自上漲的水令船頭逼仄

必須躬身過橋

就如必須躬身

向破碎的亙古長夜致敬

小紛擾

“紛擾不驚實(shí)在太難了

我，堅(jiān)持不說口渴的小蟑螂”

一一這樣的修行，這樣的自嘲

并不能令憤懣的下午平息

這真不是件值得敘述的事

掃了五遍的地

地縫中還是有幾根落發(fā)

有的全黑，有的半灰

并不構(gòu)成此生的一對矛盾

即使?jié)M懷愧疚

也得借助落滿灰塵的自行車

吱吱呀呀地拐過人民路

再穿過解放西路。漏氣的車胎

漏掉了破巷子的激烈和顛簸

死了兩任老婆的理發(fā)師的左手

配合蕩刀布上反復(fù)磨蹭過的剃刀

在面頰上刨冰犁地

犁這稀疏的毛發(fā)，也犁那亂竄的胡須

“如此生硬，朕又疼又辣。”

白紙黑字

這么多年過去了

白的紙徒刑已滿，黑的字

連夜逃遁。它們有的成了

熱鍋上的螞蟻

有的成了喇叭上的銹鐵屑

只要一開口說話

它們就成了pm2.5

還有些老奴般的黑字

忠心耿耿地蹲在常綠植物的枝頭

熬過了漫長冬天

卻在春天，成了不合時宜的落葉

失散在柏油馬路上

訴說、翻滾和申冤

把這些有恩于茫茫雪地的黑字

掃到一起，就是一個

不便說出的窟窿

小魔術(shù)

如果不能對付一根木棍

那就用剪刀

對付一根繩子吧

把一根手臂長的繩子對折

左手握著折彎處

右手從左手抽出折彎

用“張小泉”剪刀它剪斷

再對著繩子吹一口氣

拉開：這是一根剪不斷的繩子

一一那剪斷的，吹走的繩段

其實(shí)是一只小繩環(huán)

在作弊：它事先藏在手掌中

像一個零的等待

比這小魔術(shù)更無聊的

就是將灰燼搓成繩子

比這個小事更無聊的

張小泉師傅

他就是趕在清朝之前

逃往杭州的那個明朝人

峽谷

多年的近視眼

早習(xí)慣了瓶底般的玻璃

就像早就習(xí)慣于

白紙和黑字

習(xí)慣于電視的無聲

那些人張合著嘴巴

在屏幕上交配和覓食

按返回鍵是可行的

但緘默的人間是不能的

近視眼鏡后的淚水也不能

只有天氣預(yù)報(bào)時間到了一一

某地八級大風(fēng)，某地大到暴雨

某地有泥石流翻滾

那些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

像扔出的豆子

一粒又一粒

填補(bǔ)他在這世上的小峽谷

小團(tuán)體之歌

到處都是散的

兩只手也攏不起來

點(diǎn)贊也叫獻(xiàn)媚

請為快遞員的盒飯?zhí)黼p筷子

火把是禁止的

允許打開蘋果機(jī)中的手電筒

嬌情又名偏執(zhí)

小幸福，在晾衣繩上晃蕩

似乎有漣漪和蕩漾

一一這虛度的子夜糖

圍著紅包烤紅薯

我們可宣誓：紅薯派

嘩啦一聲……

嘩啦一聲，倒塌的家具店里

那些沙發(fā)背上倚過的頭顱

椅面上烙過的屁股印

統(tǒng)統(tǒng)移開了

他們的占領(lǐng)

嘩啦一聲，全都不見了

連塞在桌縫里的舊魚刺

也忘記了哽喉的疼痛

老灰塵老木頭的味道里

多了一些類似

青春骨折的傷口

其實(shí)，那也是缺了鈣的陳腐

嘩啦一聲，木頭腿

嘩啦一聲，木頭手

嘩啦的木鼻子，嘩啦的木尾巴

還有曄啦的小木凳

早不明去向

眺望

眺望者總是扁著身體

生活

有時候，他也凸起某個部分

懷念起盛大的夏天

有許多地下蟬沉默

枝頭的蟬則喧囂不已

無論沉默還是喧囂

不相交，也不諒解

繞小花圃一圈……

繞小花圃一圈

就明白了紙上的那廢話游戲

有的花下場了

有的花剛剛登場

此刻最燦爛的是茶梅

向陽處的茶梅

比背陰處的茶梅胖很多

她在喘息

她們在喘息

吁吁，吁吁

停不下來的

吁吁

紅嘴唇，紅嘴唇

熱氣騰騰的紅嘴唇

隱忍與透明

隱忍了半夜

雨還是下來了

像隱忍了半輩的悲傷

也像是半夜里

疲憊的親人剛合上的眼皮

他們看不見的

打碎了窗玻璃也看不見

我手捧著的那些雨水

無法收拾的那些雨水

你說說我能怎么辦

它們隱忍了半輩子

也沒能像露珠一樣透明

唯獨(dú)那些窘迫的積水

僅僅半夜

就把我們居住的街道

改成了小運(yùn)河

你要學(xué)習(xí)一枝黃

你要學(xué)習(xí)一枝黃

一枝黃的

一枝生二枝

再生三枝

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

許多

一萬枝

你要學(xué)習(xí)

它的一

它的枝

還有它的

在圍剿之后的

還能頑強(qiáng)出現(xiàn)的

黃

在大地上

允許稻子

也應(yīng)該允許

一枝

黃

比出示給它的黃牌

還艷黃的黃

照耀著

無賴或浪子的哲學(xué)

也是哲學(xué)

燈燈的詩

燈燈

小魚

昨夜死去的小魚用向上的肚皮告訴我，天空是自的

水是不可信的。我是另一條魚的妻子，終日在水底，

吐水泡，練發(fā)聲

把魚鱗裹在身上，面對魚鉺，還要時刻提醒自己

只聞其香，不近其身。我每天都夢見

睜著眼睛的死魚，在水中，在盤子里，在餐桌上

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澎地一聲

跳出水面：啊，蒿草長高了半尺，無數(shù)風(fēng)，又替我削

長了草尖！

鱗片

脫掉鱗片的魚，在賣魚人手中掙扎

跳躍，接著

迎來更昏厥地一摔

我目睹了它的痛苦，我目睹了它

這么痛苦還不肯死

這么痛苦

油鍋里睜開眼，用最后的悲憤

跳出鍋外

晚餐后，我穿上它的鱗片

遇見月亮一一

月亮，也是它的鱗片。

斧子在飛

鳥的口袋裝著星期八。

鳥在飛一一

用盡力氣在飛

叫喊著在飛。

飛過群山

采藥人就要挖到最苦的藥材

河流就要吐出船只

沒有腳的靴子

在水面上行走一一

鳥在飛

一一確實(shí)，是一把斧頭在飛

空氣中

濺出我的故鄉(xiāng)，異鄉(xiāng)，和今日。

在沙坡頭

沙子驟冷。蟲子跟著夕光

爬出一段

锃亮的小坦克，有清晰的渺小，不安，和不甘……

而駝隊(duì)留下背影，深陷的腳印

很快，又被風(fēng)沙填滿

我們坐在高高的沙坡頭，望見沙漠

一望無垠

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無非是，這邊的沙漠，借助風(fēng)

安慰了另一頭的沙漠

無非是，沙子在移動

我們是不動的一一

有人哭出了聲音。

更晚些時候，月亮?xí)鰜?/p>

星辰也會

照見一切：人間無大變，風(fēng)沙吹又起……

看星星

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么近的星星

這么多的星星

在頭頂

明亮，悲傷，閃耀

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么多的星星出現(xiàn)

夜晚更黑了

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們走夜路

我們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我們也是地上的星星

蛙鳴，蟲叫，花開

也是地上的星星

我們抬頭，看見這么多的星星

一顆比一顆碩大

一顆比一顆寂靜，有序，忠于無言……

母親

她在廚房忙碌，藍(lán)圍裙下

一顆用舊的心臟。如今油煙機(jī)也老了

濃煙深處，看不見來路蒼茫

她依舊把豆子爆得火熱，給生活加上兩把辣椒

無人時，嗆得自己

熱淚盈眶，她燒上幾個拿手好菜

端至兒女面前（兒女們難得回來）：

她笑著

雙手放在藍(lán)圍裙下面。

暴雨后

暴雨后，烏云是過去的事。

我已經(jīng)忘了

暴雨之后

我和世界的關(guān)系一一

在曠野

水洼經(jīng)過混沌的昨夜

認(rèn)領(lǐng)了今日

鳥清晰的第二張臉一一

它飛翔的姿態(tài)。

婆婆納，鴨跖草，鬼臉花……

你們的沮喪

和我同出一撤

來自烏云的故居。

暴雨后，我指給你們看的

一塊石頭在說話。一塊石頭在說話

一塊石頭沒有疑問，沒有疑問

就領(lǐng)到傷口

一一我指給你們看的

不止是石頭

是暴雨過后

一一光線千軍萬馬。

千軍萬馬的光線，在過獨(dú)木橋。

痛苦

雨落在湖面。

燕子飛過水的聆聽。

我的痛苦是雨落在湖面但水

在聆聽一一

一日即逝，遠(yuǎn)山在雨霧中從未清晰

我的痛苦是看見舟行水上

燕子依然在飛

遠(yuǎn)山中歸來我的足音

它經(jīng)過水邊的房子

我的痛苦

是炊煙不散淡，它濃烈

它飄出故鄉(xiāng)這個詞

女人的怒罵，像我多年前的母親一樣

健康，有力

我的痛苦

不是別的

一一是漁夫在沉默中，又喝下一杯。

肯定

就像我來，青山環(huán)繞

流水從未曾停下腳步。

一葉扁舟，在天地之間，重復(fù)著古老的孤獨(dú)學(xué)問

我所看見的春天

并無二樣：燕子貼著水面低飛，脫下燕尾服

頃刻，變成樸素的麻雀

它和我們一樣

忠于無常的生活

并向失敗，保持春天的致敬

就像我一直仰望天空

有時

望望遠(yuǎn)方……

柳樹蔥蘢，堤岸安詳

流水從未停下腳步，流水在拐彎處

扶住黃昏

升起的炊煙一一

是的，正是那搖晃處

完成了我對中年的肯定。

水在東流

夕陽如鐵。水在東流。

一株老柳樹

比我更懂得守住內(nèi)心的秘密

一只野鴨

不用飛

目力已在我視線之外

我所對應(yīng)的一只麻雀，一只蝴蝶

它們是老人

和孩子

手中的風(fēng)箏

在一再出現(xiàn)的黃昏

我對你描述的事物

有著黃昏

應(yīng)有的色彩

有時，我指給你看一一

水在東流。

有時

我在湖堤上走

并不說什么

水在東流：

借助春風(fēng)，我飛到了對岸。

承認(rèn)

承認(rèn)河流比過去輕盈，繞過山川

輕易就劃出

春天的半徑

承認(rèn)我看見了河流，春天

它們帶著新鮮的泥沙

新的鳥鳴

來和我相認(rèn)一一

承認(rèn)我在春天的半徑中

以為自己是扇形的

一扇

少年的門一一

我終在炊煙中看見了中年

搖晃，猶疑，膽怯……

在你，你之中

我取走我每一天的臉一一

承認(rèn)自己是無能的

不可能讓春天

更像春天

我的承認(rèn)微不足道

我的淚水

微不足道

大河依舊向東

我的承認(rèn)多么小

多么倔強(qiáng)：

它，還不足以熄滅內(nèi)心的燈盞。

更高的山頂

又如我在高高的山頂

還想去

更高的山頂

鳥兒們從天邊飛來

在我看得見的地方，扇動翅膀

松針把夕陽的余暉

捻成一根細(xì)線，一種

更細(xì)小的寂靜

無邊，被風(fēng)吹動的寂靜

我望著它們出神…

在高高的山頂

我知道

我去不了更高的山頂

我知道我要去的

更高的山頂

那里，太陽一直照耀

那里，積雪終年不化

李以亮的詩

李以亮

陌生人

你看我卯足了勁，卻也

只是跳起這么高

你看我跌坐在地，一臉苦笑

是的，大地是堅(jiān)硬的引力是客觀的

你看我給心臟上足了發(fā)條，直到此刻

我的雙腿也無意石化

而我所有的孤獨(dú)，不過是人的孤獨(dú)

而我所有的熱力，不過是與生俱來

陌生人，我知道你在那里

但我并不知道你是誰。唯有沉默

將你與人群區(qū)別開來。唯有你的目光

為我助跑。我知道，你的嘴角，始終沒有譏誚

履歷

你來到這個世界，帶著驚恐、

希望、詛咒。從臍帶剪開那一刻起

你必須學(xué)會吮吸、跌倒、站立。

母愛的慈祥里，種的意志

延續(xù)。母子的對視中，

語言誕生。稚子的身體，

多少人驚嘆你的美麗，凝聚

神的造化之功。從頭到足

完美的比例，無須證之于

X光照下的骨骼。

那一雙手，十節(jié)手指，

柔軟的指甲蓋，清澈的眸子，

未被欲望玷污，一一不久將被污染。

短暫的童年，在未來的記憶里

被美化，給生存提供勇氣。

無知的幸福。短暫、

稍縱即逝。很快，是青春醒來。

遠(yuǎn)方，城市，性的夢。

向往的圖書館，知識的宮殿。

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頓的星空。

帕斯卡爾和盧梭、雨果和波德萊爾的法蘭西。

美洲，新世界，東方的陷落。

很快，你已來到現(xiàn)代。

很快，你將不再認(rèn)識

生命為何物。追求真理，

你成為真理的化身。你是真理的

代言人，忘記自己的語言，

你的母語，一一生命的語言。

很快，你將發(fā)現(xiàn)，智慧

不在大學(xué)里，詩歌

不在詩歌教授的大部頭里，神

不在教堂和寺院里。

很快，你將發(fā)現(xiàn)，活著，唯有

嘗試活下去一條路……

你贊美鮮花，卻罔顧生命的花期。

你寫詩，詩里卻沒有愛。

你研究火，而你成為灰燼。

真理躲過你，詩也遠(yuǎn)離你，你向著

死亡的方向前進(jìn)。

“重要性”，蒙住了你的心

虛榮，像一把鹽，扎進(jìn)你的眼。

你，是自己唱給自己的一首挽歌。

我有

我有一所房子，遠(yuǎn)離大海但也春暖花開

我有一卷詩歌，未及面世、面世必遭嫉恨

我有一個朋友，臭味相投，可恨卻乏為人識

我們彼此深知，還常?；ハ帱c(diǎn)火，策動驕傲

T說

有那么多丑陋和古怪的女人

但是，當(dāng)我說女人的時候

我還是在說純潔和美麗

有那么多淺薄和惡俗的詩歌

但是，當(dāng)我說詩人的時候

我還是想說深刻和高貴

有那么多虛空和孤獨(dú)的時刻

但是，當(dāng)我說生活的時候

我還是要說光明和信心

天氣

一個人能夠做成的，只是

自我完善。每個人

都隨天氣變化，只是他并不知道。

有時，我走到鏡子前

察看來到臉上的積雨云或霧霾。

有時我轉(zhuǎn)動座椅，看見窗外陰沉的天空。

我看不出它們會帶來什么改變。但在

某一天，我所遇到的某個人改變了

我的命運(yùn)，或被我改變一一

因?yàn)槟翘?，天氣晴朗或陰沉?/p>

一生里我所經(jīng)歷的，

太多不在我的設(shè)想

或掌握，唯有在這間屋子里，寧靜

依然是最高的秩序，仿佛杯子握在手心。

神游

已是春天。相同的植物，相同的秩序。

星期一的早晨，周而復(fù)始的時間。

長鼻子的工程車，作息顛倒的沐浴城。

每一片要長出來的葉子都長出來了。

去杜甫故里的車票沒有買。關(guān)于自我

并不重要的認(rèn)識，已容易接受。

甚至我們之間的戰(zhàn)爭也不再重要。

每一個想到的結(jié)局，都在到來。

哈勃望遠(yuǎn)鏡攝下了百億年前星云的照片。

人類多么渺小，但也見證了宇宙的誕生。

并從沉默中創(chuàng)造了音樂。以及更多。

比如羅馬人和不列顛的戰(zhàn)爭。羅馬人本應(yīng)完善

他們的共和國。沒有神祗會替他們完成這項(xiàng)工作。

我們本應(yīng)和平相處，卻因欲望迷失了本性。

旁聽者

你生活在一個最終你必然消失的

地方，為此你繳納了首付、月供

和物業(yè)管理費(fèi)。此刻它是安靜

或寂靜的。千年前的君王、圣者或詩人

擠在一堆書中。一對情侶

租住在我的樓上，此刻他們正執(zhí)意

打破這安靜或寂靜。你能聽到

彈簧床墊快樂或痛苦的呻吟。有一刻

你能感到你的思維，你隨著

他們的加速在加速。而在你的房間

一切都是死的，除了你自己

一盆水仙以及最近被你收留的

一只貓。此刻，樓上也恢復(fù)了可疑的秩序

不復(fù)傳遞那活躍而富于生氣的動靜。

坐著的自畫像

也許有點(diǎn)冷酷。在最好的日子

也難掩深處的憂郁和恐懼。你視死亡

為一種必要的探索，警惕給人類

分配靈魂的圣人或哲學(xué)家。在幾乎

所有長輩都已離世之后，你卻開始

奢望長壽一一你想活得更多，結(jié)識

更多的人，去荒蠻之地開墾、播下種子，

栗樹、皂角樹，什么都行，但不是現(xiàn)在。

你坐著，在書桌前，感到

一種疼痛，一一它使你保持正?！，F(xiàn)在

你仍是身體里那個熟悉的

客人，被東邊打過來的陽光照著。

你，呼吸平穩(wěn)，期待詩從沉默中涌出。

克里斯蒂·布朗（1932-1981）

我知道你太晚。是的，不過是

一首詩讓我對你產(chǎn)生好奇。

你：愛爾蘭詩人、作家、畫家。

出生后就患有嚴(yán)重的大腦癱瘓癥。

2l歲出版自傳體小說《我的左腳》。

（多年后，吉姆·謝里丹將據(jù)此

拍攝一部風(fēng)靡全球的電影。）

另有小說和詩集多部行世。

你：在我這個年齡死去。我的同行，

很難想象，一個用腳趾打字的人。

我們：器官健全，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缺？）

我想起史鐵生，一個在輪椅上度過半生的

思想者。他視殘疾為一個隱喻。

隱喻一種局限。一間身體固有的牢房。

克里斯蒂·布朗，這牢房，沒能鎖住你，

卻鎖住了我。我在牢里，向你的亡靈致敬。

芳鄰

說要為你一句話

寫一首詩

一一好不好，另論

一直忙，忙于雞毛蒜皮

所謂心動，差不多已被

消耗殆盡

想來我也不是一個

易于感動的人（或者相反）

比如，那些沉船救援的事跡

看著齒冷

而我一度甚為不喜的歌手

不太知名的一首歌

卻又令我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

而你從哪里（那些碎片文字？）

拼接出一個關(guān)于我的印象

一一準(zhǔn)確，或者，準(zhǔn)確地

令我欣慰不已

如果你來

畫一幅我的肖像畫

也許，比交往多年的畫家

更為勝任

你天賦異稟

你與眾不同

而且，你是賦予我內(nèi)心驕傲的人

你是誰？你是

我的天涯芳鄰

狀態(tài)

1

天氣預(yù)報(bào)說，今天已是小雪。

年輕人又開始慶祝。

但節(jié)氣不是節(jié)日，

神也不是神仙，

這些，如何能跟他們說清楚？

2

總有一些留鳥，在此越冬。

畫眉？喜鵲？白頭翁？

惟有烏鴉，永遠(yuǎn)離群索居。

此外，也永遠(yuǎn)會有一排瓦雀，

并立電線，展覽集體的孤獨(dú)。

3

每一天都在變短。

每一刻都在變長。

在每次決定和行動之間

都是早些年，你不假思索

就能一躍而過的

重山，河流，沼澤地……

有沒有一種

錯誤

一一連改正本身

也是一種錯誤？

4

再也不能裝作感覺良好

再也不能出門時

少穿一件衣服

再也不能裝作熱情尚存

卻在濫用之后，帶著深深的內(nèi)傷

返回、蜷縮、喘息

像一頭出擊未果的獅子

最好無思，無欲。

在空房子的

空窗子后

等待灰塵，在夕光里下落

節(jié)日

當(dāng)問候和回復(fù)成為負(fù)擔(dān)，請?jiān)试S我

以沉默表達(dá)我的祝福。

如果你心里沒有我，請不必

費(fèi)力想起，你沒有虧欠。

在我心里，也有一個小小的閣樓

請?jiān)徫?，小心將你藏匿?/p>

一顆無名的星辰，指引我的生命。

而我們相遇的地方，即是我們的終點(diǎn)。

凌晨四點(diǎn)

醒來/我還活在一個新鮮的傷口里

一一帕斯

我是聽著那要死要活的野貓求偶的叫聲睡著的，我記得，是的，我不曾詛咒或祝福它們，只是把其叫聲當(dāng)成了催眠曲。現(xiàn)在，我平靜地?fù)]霍著一生中最為幽暗的時光，在黎明之前。今年，我將滿五十歲，我珍惜夢里出現(xiàn)的一切，視其為命運(yùn)現(xiàn)身大水的倒影。而我知道，大海遙遠(yuǎn)，新的轉(zhuǎn)機(jī)還沒有出現(xiàn)。但我向你保證，這里醒著的，已是一個不再輕易輸?shù)舻着频娜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