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連學(xué)

一

雪晴自出道以來第一次碰上一個扶不起來的男人。

雪晴在豪華大酒店照例跳完了她的獨舞，又唱了一首李清照的《一剪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開始認(rèn)識了那位風(fēng)度翩翩的男人。在這以前雪晴做夢也想不到會碰上這樣一位男人。

“對不起，小姐。我不知道這是你的座位?！蹦腥吮虮蛴卸Y，欠身說。

“沒關(guān)系。”雪晴大大咧咧地說著，理了理額前的秀發(fā)，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謝謝?！?/p>

“不用謝?！?/p>

“噢，我可以請你喝點什么嗎？XO，還是別的？”過了一會兒，男人獻殷勤似的問雪晴。

“酒。不過我自己來。”雪晴向男人舉了一下酒杯，招呼伺者又要了一杯青稞酒。不一會兒伺者就取過酒來。雪晴端起酒杯叫伺者滿上，向男人示意了一下，才抿了一口。那樣子仿佛嚼橄欖似的極有滋味。

“也給我來一杯，好嗎？”男人顯然被雪晴感染了，也對伺者說。

“好的。”伺者去了不大一會兒工夫又端來一只酒杯，并且斟上了酒放在男人面前。

男人取過酒杯，并不急著喝。面對女人，尤其是像雪晴這樣冷艷的風(fēng)塵女子，他要調(diào)整一下狀態(tài)和思路。所以男人賞玩似的轉(zhuǎn)動著酒杯，慢慢地欣賞著那清澈透亮的液體。好像他手中拿著的不是酒杯，而是一只琉璃盞。

“這酒可以說是青藏高原上最有名的酒了，也是最好的酒。只是、只是性子烈了點?！蹦┝?，男人才瞟著雪晴無話找話。

“是嗎？我怎么沒覺得。不過，烈也有烈的好處?！毖┣绮恍嫉乜戳艘谎邸?/p>

“什么好處？”男人受寵若驚，有些迫不及待。

“難道你不覺得越是烈性的酒就越有味兒嗎？”

“愿聞其詳。”男人放下酒杯，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哼，”雪晴看著男人的樣子冷笑一聲，淡淡地說： “比如人。”

“……”男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雪晴，才又說：“這么說，小姐是很鐘愛烈酒的了?？上ё怨乓詠砭七@種東西好像只屬于男人的，尤其是烈性的酒，基本上跟女人無關(guān)?！?/p>

“不見得。比如你?！毖┣缍ǘǖ乜粗腥说难劬Γ跉饫飵Я诵┪⒊芭?。

“我？！”男人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等笑完了又說：“你說的對，我承認(rèn)?？晌蚁矚g溫柔。如果是烈女的溫柔，一定別有一番情味吧。”

“噢，原來如此。”雪晴噢了一聲，原來如此四個字她則是一個一個地說出來的，恍然大悟似的，雪晴說完，又看了男人一眼，轉(zhuǎn)了一下身子，仍然自顧自地喝她的酒。心想，你想打我的主意，干么繞這么大的彎子。

“對不起，對不起。面對你的美麗，這么快我就有些酒意了。實在抱歉的很。”男人顯然感覺到了雪晴的不快，一迭連聲地賠著不是。

“沒有關(guān)系。”雪晴站起來端起自己的酒杯想走。

“小姐慢走，我還有話說?！蹦腥艘娧┣缫撸榧敝录泵r住了雪晴。

“說吧?！毖┣缈此@樣子，只好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男人也坐下了，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能和你跳支舞嗎？”男人離開座位，手捂胸脯，很紳士地鞠躬邀請雪晴。

“當(dāng)然可以?！毖┣缯f著，放下手里的酒杯，也慢慢從座位上站起來，兩個人很快就融入到那旋轉(zhuǎn)的洪流中去。

舞廳里的歌手在演唱《冷的記憶》，男人擁著雪晴的腰肢在不停地旋轉(zhuǎn)。不一會兒，大廳里的燈都關(guān)了，很黑。雪晴感覺到有些冷，同時她也感覺到男人擁她的手在輕輕撫摸，然后試探似的用力。雪晴并沒有反對。男人就很適時地將她摟緊了。雪晴就覺得那男人的身高肥瘦跟自己很般配。仿佛天設(shè)地造似的，鉚得恰如其分，恰到好處。

“先生，這樣是要付小費的?！蹦腥藫У迷絹碓骄o。雪晴有些喘不過氣來，就調(diào)侃說。

“你看我付不起嗎？”男人很敏感，但盡量表現(xiàn)出漫無經(jīng)意的樣子。

“噢，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毖┣鐚δ腥说膯栐捰行┓锤?，但還是禮貌地回答。

“小姐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過了一會兒，男人把嘴幾乎貼近雪晴的耳朵上，他哈出的熱氣使雪晴從心里感到癢癢的。

“什么日子？”雪晴詫異地幾乎跳了一下。心想這個男人好像從來沒有謀過面的，他能知道今天是我的什么日子呢，真是怪事。

“小姐真會忘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蹦腥舜_定而又鄭重地說。

“是嗎？愿聞其詳。”

一陣音樂伴奏下的沉默，像電腦在讀取磁盤里的文件……

“今天，今天是你出道的日子?！蹦腥怂坪跤悬c猶豫，又有點黯然。他說完后又鼓足了勇氣問道：“我說的沒錯吧？”

“出道？”雪晴怔了怔，不知說什么好。她幾乎停止了舞步。她的眼睛透過黑暗重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男人。

“兩年了，整整兩年。小姐可否知道這兩年時間里，有一個人在一直惦記著你的?！蹦腥孙@然動了真情，有些感慨，連聲音也有些沙啞。

“是嗎？我怎么沒感覺到呢？”雪晴定了定神，淡然地說。

“小姐自然是感覺不到的，因為你早已不是兩年前的那個迷人的雛兒了?！蹦腥苏f完了這句，然后略停了停，又繼續(xù)接著說：“其實兩年前的那個夜晚——也就是今兒晚上，我就看上了你，喜歡上你了。那是一個難忘的夜晚啊，明月秋風(fēng)，疏影橫斜，我怎么能忘了呢。也是在這兒。那天你好純真，潔凈得像盞玉雕。我當(dāng)時就坐在你們?nèi)齻€人的對面。也許那會兒你根本就沒拿正眼看過我。”

雪晴覺得男人有些激動。他說話的口氣、甚至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我說的沒有錯吧？”男人盡量平靜地又開始了他的話題?！八麄円粋€是外地房地產(chǎn)的老板，還有一個是什么酒業(yè)集團的采購。最后你跟那個采購員走了。你們二十萬成交。真他媽那個采購員用二十萬國家的錢為自己買了一尊用血肉做成的玉雕，一夜風(fēng)流，風(fēng)光無限?！蹦腥藟褐撇蛔∽约旱募?，因而把雪晴也擁得更緊。當(dāng)他說到最后幾個字時語氣很重，很憤怒的樣子。而且還不自覺地帶著一種難以表述的嘲諷。

盡管男人說得很輕，但他說出的話卻仿佛從地窖里吹出來的陰風(fēng)，雪晴聽了脊背發(fā)涼、心里發(fā)毛、渾身發(fā)冷。她覺得那男人就像貼附在她身上的鬼魅。又像是自己被魘在一個噩夢里，蛇蝎纏身，鬼魂附體。她想喊，但無人可應(yīng)；她想掙扎，但又如何掙得脫。相反她的扭曲反而增強了男人的情欲，因而被摟得越緊。欣慰的是舞廳的燈光又亮了。明亮彩色的燈光依舊那么迷離。人們依舊那么優(yōu)雅地捉對兒舞著，旋轉(zhuǎn)著，仿佛剛才的黑暗和黑暗中見不得陽光的勾當(dāng)從來也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雪晴借著燈光，又重新打量了一下?lián)碇约旱倪@個男人。雪晴發(fā)現(xiàn)他也不過是個男人罷了。可是，漸漸地雪晴又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確是一個不同于其他男人的男人。反過來雪晴又想，也難為這個男人對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梢韵胂?，自己跟他剛才所有的一切也一定是他早已編排好了的，而且編排了兩年之久。雪晴忽然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戲弄。因而越發(fā)引發(fā)了她的好奇之心。她要看看這個有備而來、而且準(zhǔn)備了整整兩年之久的男人是如何不同凡響！

“真想不到，先生還是個有心人哩?！毖┣绱蚨ㄖ饕庹f。

“過獎了。但令人忐忑的是還不知道小姐是什么價錢？”男人顯然有些焦躁和不安，而且他也可能準(zhǔn)備了隨時逃離的余地，所以不避唐突地問。

“一萬！”雪晴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但她的語氣很痛快，叫人很難捉摸她說的話的真實性。

接下來的氣氛就有些沉悶。雪晴看著男人有些猶豫的神情，在心里笑了。我不能讓你隨便玩我，我會讓你玩得心痛，對于像你們這種臭男人，這是我雪晴的規(guī)矩。

“好吧，一萬就一萬。”男人終于下了狠心說。

“先生真是個爽快的人。不過，一萬元你也同樣買了一尊血肉做成的玉雕?！毖┣缈跉饫飵е撤N嘲弄。

“可惜，我今天得到的早已不是兩年前的那尊玉雕了。如果說是的話，那至少也是多人經(jīng)手，被人玷辱了的?！憋@然男人也聽出了雪晴的話外之音，他心疼他的錢，就不怕刺激了雪晴，毫不留情地說。

雪晴聽了這話，心里就“嗡”的一聲，像針扎似的痛。但她還是笑著說：“先生說的對，因為我是婊子。但可惜先生只說對了一半兒?！?/p>

“……”男人沒有想到雪晴會這樣，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不錯，我出賣的是肉體，丟掉的是靈魂，死掉的才是愛，才是什么所謂的愛情。遺憾的是先生用錢買到的卻只有肉體，僅此而已。我們各取所需，難道不好嗎？”

“好、好……”男人知道雪晴生氣了，只得啞然附和。

“至于愛情，”雪晴又說：“請你不要到這種地方來找，你會失望的。再說了，人家花二十萬，買的是我的處女之身，你花一萬，只能嫖一個婊子了。你以為虧嗎？”

“這……”男人仿佛吞吃了剛出鍋的熱山藥，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心說，怪不得人們稱你為玉美人，真是個冷血動物。男人沒敢說出來，生怕雪晴再說出比剛才還狠的話來，叫他無法回答。

《冷的記憶》很快就過去了，舞場上早已換了別的曲子。一個長發(fā)的小伙子在歇斯底里地唱著《一無所有》。這時候那男人和雪晴再也無話可說，更沒有心情跳舞。他（她）們依舊很禮貌地牽了手又回到座位上，各喝了兩杯青稞酒。男人不勝酒力，已有些醉意了，于是兩個人就走出舞廳，結(jié)伴去了一個幽深的院落。

二

雪晴急匆匆在那條幽深的小巷道里走出一段路再回頭看時，那個男人像一條狗似的抱著頭還蹲在門檻上。雪晴有點可笑的同時也可憐起那個男人來。憑良心說，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單就他家里的那些做成或還沒有做成的各種姿態(tài)的石膏女人，就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做學(xué)問的人，可能是個藝術(shù)家吧，或者確切地說是一個雕塑家?？墒橇钛┣珉y以理解的是，那個男人的居室里盡管有那么多的“女人”（當(dāng)然掛在墻上的裸體女人像除外），但就是缺少女人的氣息。如果說有的話，那也不過是一副放在他床上的女人用過的胸罩和褲衩。對了，這些東西是和一本叫做什么夫妻情事的書放在一起的……

雪晴越來越覺得那個男人是一個獨身的男人，或者是一個死了女人的鰥夫。于是，雪晴就想象一個獨身的藝術(shù)家男人居然看上一個婊子，七百多個凄涼孤獨的夜晚把自己淹在一個醋壇子里，會要經(jīng)受到多少酸楚和煎熬……

雪晴想到這里，突然覺得那些舞蹈的石膏女人像自己。對，第一眼看“她們”時就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可惜的是當(dāng)時不曾細(xì)細(xì)地看過，雪晴有些后悔。呀！還有那條胸罩和褲衩，分明就是自己以前用過的。沒錯，那上面還有血……

雪晴腦海里頓時轟的一聲，渾身就要發(fā)軟似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往事一幕幕在腦海里閃過，任你如何也揮之不去。雪晴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她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她早已把自己給遺忘了，迷失了，迷失在了兩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個晚上一幢紅色的公寓里，公寓里面和一個酒業(yè)公司的采購員……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追憶過去，只能給人帶來痛苦。雪晴的淚水就禁不住唰唰地流下來，落在黑夜的街上。

那一年，雪晴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一個人很苦惱，整天出沒于酒吧和網(wǎng)吧。一方面她跳舞打工掙錢，一方面無事的時候就上網(wǎng)，找人聊天。其實雪晴不缺錢，她的父親給她的錢足夠她的花銷了，可是她恨他。母親的死，使她沒辦法去原諒父親。她上大學(xué)四年，學(xué)費和生活費都是自己跳舞掙來的。她沒有動過父親寄給她的一分錢。雪晴喜歡舞臺上的感覺，喜歡掌聲，喜歡被人擁著捧著。雪晴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了兩個網(wǎng)友，很能聊得來。而且兩個人都想見雪晴一面，雪晴就覺得很刺激，于是把兩個人同時相約在一個她經(jīng)常跳舞的酒店里見面。其實雪晴是有惡作劇的意味在里面。誰想到這兩人都是好色之徒，看見雪晴就是那個舞臺上的公主，早已對她垂涎三尺。言語間又見雪晴是一個不諳世事且風(fēng)姿綽約的清純少女，都想著要得到她。

雪晴一邊喝酒，一邊看他們互相為自己爭執(zhí)，漫天論價，還以為好玩呢，卻不知危險已然慢慢向她靠近。最后，喝醉了酒的雪晴跟那個采購員去了郊外的一個公寓。其實，采購員是一個四十開外的人，很幽默，說話很能逗人笑。雪晴挺喜歡他。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聊著聊著，那采購員就打開了錄像。雪晴先時還覺得錄像上的情景有些新奇，不知道畫面上的那些男女在干什么，可是看著看著，渾身就有些燥熱起來，臉也紅了，心跳也加劇了。

雪晴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夢，一個她從來也不曾做過的夢，一個充滿了誘惑和毀滅的夢。

雪晴從那激情的峰巔上跌落下來的時候，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這種近乎惡作劇的天真和新奇使自己從此失去了一個少女最寶貴的東西。雪晴憤怒地抽了采購員一個耳光，然后把自己的胸罩和褲衩連同自己的少女時代以及那份純真都扔到了窗外。

情欲就像河堤，一旦沖毀，就會奔瀉千里。從此以后，雪晴迷失了自己。但雪晴不是一個隨便的人，她不會把自己隨便地推銷給別人。她要男人的錢，她會開出天價來，叫男人知難而退，如果不，那就讓他玩得心痛。就是這樣，也要在她自己需要的時候，她不能做別人取樂和泄欲的玩物和工具。用她自己的話說，不定誰玩誰呢？

雪晴從來也不曾用這樣得來的錢為自己買過一件衣服，一塊面包。她不齒于這樣做，她有能力用自己的勞動和付出養(yǎng)活自己。

雪晴一邊走一邊抹眼淚，為自己，也為那個男人。她想象著一個窮酸的藝術(shù)家在一個寒冷的夜晚于一個郊外的公寓四周野狗似的或轉(zhuǎn)悠，或藏匿，或蜷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整整一個晚上。末了，撿了一條胸罩和一條褲衩……

三

雪晴淚流滿面，她被自己的想象感動著。

雪晴停住了腳步，再回頭看時，已不見那個男人和他的小院了。雪晴的心里感到空蕩蕩的。她想把那個男人的錢給還回去，再踏踏實實地和他做一夜夫妻，以報答他對自己的一片癡情。雪晴想那個男人為了和她一夜之歡而辛辛苦苦攢了兩年血汗錢，這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做得到啊。

雪晴想起了那個《賣油郎獨占花魁》的故事……

可是，正當(dāng)雪晴往回走的時候，路邊的陰影里跳出一個男孩。他的手里亮著一把小刀，明晃晃地逼住了她。

“不許叫。要不，老子就宰了你！”

“你，你要做啥？”雪晴問。她從說話的聲音里聽出，男孩也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

“少啰唆！走，跟我走！”男孩的口氣囂張而得意。

“你慢點，我可不想死。去哪兒？”

雪晴聽了男孩的話，心里有點好笑。乘說話的工夫，雪晴借著遠(yuǎn)處幽暗的燈光也看清了男孩的模樣，這跟她最初的判斷也差不了多少。男孩身材高高的，臉上也還長得秀氣。

“你別管。走！走！”

“好、好，我走，我走?！?/p>

雪晴被男孩用刀子頂著，向一個偏巷里走去。她的腦海里最初是一片空白。但她的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她在笑自己，也在笑那個男孩。走著走著，雪晴突然想起一篇議論文章。但她一時間又記不起來是誰的文章了。里面寫的是蚊子和蒼蠅的事。說的是蚊子認(rèn)準(zhǔn)了完好白嫩的體膚就毫不猶豫地叮一下，下手又準(zhǔn)又狠，干脆利落，痛快淋漓，而且防不勝防。而蒼蠅則恰恰相反。它只會撿一些壞臭的肉，而且在動手之前先“嗡嗡”地叫上一番，像一些人的開場白似的。待完事后又屙下一堆蛆屎，畫蛇添足，拖泥帶水，令人作嘔。

相對來說，雪晴是喜歡蚊子的。她想這個劫持自己的男孩是想做一回蚊子哩。不禁對他刮目相看，暗暗佩服起他的膽識來。這時候雪晴又想起了剛才那個男人?？上皇俏米印Ｈ绻趦赡昵暗哪莻€夜晚也像這個男孩似的拿了刀子，從那個采購員手里奪了自己去，那該有多好，多浪漫。

雪晴跟那個男孩左拐右轉(zhuǎn)，出了那個幽深的巷子就到了一個街心公園。她看了一下表，已到了深夜兩點時分。這時候月亮快要落下去了，街旁的三角花園里的燈光很柔和，也很溫馨。雪晴想，這倒是一個不錯的地方。要使自己在這里被這個男孩子非禮（雪晴在這時候有點喜歡這兩個字眼，因為這兩個字眼此時此刻頗具諷刺意味）了，其實也不枉了這良辰美景。雪晴往街旁的三角花園里走。那男孩顯然也中意這個地方，所以并沒有提出什么異議。

“就這里。把衣服脫掉。”當(dāng)他們兩個人走到街心公園的一處濃蔭下的時候，男孩子命令雪晴說。

“你先脫吧，我穿的是裙子，捋起來就行了?！毖┣缧α艘幌拢南脒@男孩還蠻急的。但不知接下來他會怎樣呢？

“不行！你少啰唆?？烀撓聛恚涯愕娜棺愉佋诘厣??！?/p>

“這……”雪晴有些為難了。她想不到這個男孩還是個行中里手。兩個人正在僵持，想不到這會兒濃蔭里又站起一個人來。他揉著惺松的睡眼，正疑疑惑惑地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雪晴見了，心想完了完了，這回是糟糕透了。

“愣什么？快脫！”男孩等得不耐煩了，就用一只手撕扯雪晴的裙子。

“住手！”濃蔭里的人突然喊了一聲。

男孩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蒙了。但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濃蔭里只有一個愣頭愣腦的人時就壯了膽。他向濃蔭的方向亮了亮手中的刀子吼叫說：“你別管。要想活命，就給我滾遠(yuǎn)點！別攪了老子的好事?！?/p>

“你放了她！”站在濃蔭里的人并沒有被嚇住，反而他倒顯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徑直走了過來。

“你別過來，別管我的事！”

“放了她！”那人很固執(zhí)地說。

“你別管。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立馬宰了你！”

“咳，你別嚇唬人，我孫子謀也不是叫人嚇大的。聽著，我只要你放了她?！?

“好，算你有種。我叫你過來……”男孩看嚇不住這個自稱叫孫子謀的人，就下了狠心撲了過去。

“不、不要這樣，我脫。你、你別過來。不關(guān)你的事，你走吧?！毖┣缱ё×四泻⒌囊路昧硪恢皇忠贿吔馊棺右贿吳笏麄冋f。

“你不要脫，不要作踐自己！”

“你走吧！你這樣做會很危險的。別管我，求求你了?！?/p>

“不，你不要這樣說！”

“我讓你管。啊……”

這時候，男孩喊了一聲，把雪晴搡倒在地，就又向走過來的那個人撲了上去。雪晴爬起來再去拉時已經(jīng)太遲了。男孩把自己的刀子捅進了那人的肚子，接著拔出來，又捅了一下……

雪晴發(fā)了急，撲上去一把把男孩推過一邊。但是她驚呆了，只見小伙子捂住自己流血的肚子，忍著疼痛，腰蜷成了蝦米，軟軟地倒了下去。

男孩看到這情景，一溜煙地跑了，待雪晴醒過神來，他已跑得無影無蹤。

“你好傻！為什么要救我？”雪晴六神無主，急得不知做什么好，只是在受傷的小伙子面前不停的亂竄。

“因為、因為我是男人?！毙』镒油┣?，忍痛笑了一下。

“男人！”雪晴在心里呢喃。兩年了，她遇到過多少男人，乍看來，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可哪一個不是見縫下蛆，落井下石之徒，說白了也不過是一群挺著陽物的東西，何曾見過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相比之下眼前的這個憨厚的小伙子，雖然有些衣冠不整，臉上還帶著某種未脫盡的稚氣，可足以讓雪晴另眼相看了。就這最平常的一句話，令雪晴感到前所未有的親近。

“你疼嗎？！”雪晴跪在地上，六神無主，關(guān)切地問。

“不疼！”小伙子有點羞愧地苦笑了一下，又看雪晴著急的樣子，就說：“姐姐，你長得真好看！”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說這樣的話。你好傻，你好傻呀！”雪晴苦笑了一下，眼淚唰唰地往下涌。她伏下身想把他抱起來。但是，他太重了，或許是她太沒用了。她只得將他重新放好，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街旁的三角花園。

四

“子謀，你醒了？！醫(yī)生，醫(yī)生……”雪晴驚喜地喊道。

“怎么了？”醫(yī)生跑進來問。

“醫(yī)生，孫子謀醒了。他醒了！”雪晴抑制不住喜悅，又說。

“你的男朋友真是命大。不過他剛剛過了危險期，身體還很虛弱，需要休息。好了，好好珍惜吧?！贬t(yī)生用聽診器聽了子謀的心跳，然后意味深長地給雪晴說。

“謝謝醫(yī)生?！毖┣缬只氐讲〈采献聛怼Ｋ咧鴾I，含情脈脈地望著躺在病床上的這個臉色蠟黃的小伙子。

“我、我怎么在這兒？”孫子謀有些疑惑，望著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子，恍恍惚惚覺得在哪里見過，忽然又想起晚上那個在街旁的三角花園里的事，就問：“你？你是那個被劫持的姐姐？”

“是我。你好好睡吧，什么也不要說。你受了傷，很重的傷，知道嗎？聽話，??！”雪晴點了點頭，走上前去，真像姐姐似的說。

“你還好嗎，沒事兒吧？”子謀有些感動了，憨厚地笑了笑，問道。

“好，沒事……”雪晴被他問得鼻子發(fā)酸。這是多少年來第一個這么關(guān)切地問她的男子，像她的戀人，又像她的兄弟?？墒鞘裁炊疾皇?。這使雪晴多多少少有些失落。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往事，想起了母親。

“姐姐，怎么了？是我給你添麻煩了。”子謀說著掙扎著想坐起來。

“別動！你做了手術(shù)，昏迷了三天三夜?！毖┣绲碾p手扶住了子謀的肩膀，幾乎用自己的身體阻止了他的舉動。

“三天？”子謀顯然有些不適應(yīng)雪晴的親近，但他很享受，因為他聞到了雪晴的身上的氣息，那種女人特有的陌生的氣息。

“嗯！”雪晴點著頭回答說：“醫(yī)生說，如果那刀子再往上走半公分，你知道嗎，你就沒救了！”

“我命大，能經(jīng)得住折騰。我姆媽常這樣對我說?！?/p>

“是嗎？！”雪晴笑了。掛著眼淚的笑是雨后的晴天，所以格外燦爛，格外使人賞心悅目。雪晴的笑增添了子謀的自信心，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子謀又昏睡了整整一個晚上。

“姐姐，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第二天早晨，子謀醒過來就這樣問雪晴。

“子謀，你的嘴可真夠甜的。我叫雪晴，大雪的雪，晴天的晴。你就叫我雪晴姐好嗎？”

“好。雪晴姐！”子謀答應(yīng)著甜滋滋地又叫了一聲。雪晴本來想著有許多話要說的，但聽了子謀的叫聲，卻如鯁在喉，硬是沒能夠說出來。

“雪晴姐，你又陪了我一個晚上。你沒回家嗎？”

“回家？當(dāng)然。不過，我能扔下你不管嗎？”雪晴笑了笑。

“雪晴姐，那你能幫我跟我家里通個信兒嗎？”

“當(dāng)然能了。只不過，怎么通呢？”

“就打電話吧。我有個黨家哥哥是我們縣里的副縣長。電話號碼在我的那個小本子上。你就說我現(xiàn)在急著要錢。請他給我?guī)c過來?！?/p>

“不，子謀！不要告訴你家里。他們會擔(dān)心的。錢你別管，我有！”雪晴急道。

“那是你的，雪晴姐。我阿么能用你的錢呢？”

“子謀，可你是為了救我才這樣的啊。難道我的錢就不能治你的病嗎？！要不，你為什么要救我呢？”

“因為、因為……”

“因為什么？”

“因為你長得好看?！弊又\囁嚅道。

“噢，原來這樣。我長得好看，你就救我，如果我長得不好看了，你就不救了是嗎？”雪晴笑著問。

“不，雪晴姐，我不是這個意思?！?/p>

“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

“我知道你在撒謊。當(dāng)時天那么晚，燈光又暗，你怎么能看見我長得好看不好看。是不是？”

“嗯?！弊又\點了點頭，“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天晚上，我一見到你，就像在哪里見過的，可我想不起來。”子謀紅了臉，鼓足勇氣說。

“又說傻話了，那我像你的女朋友嗎？”

“我沒有女朋友。”子謀搖著頭說。

“那就像你姐姐？”

“我也沒有姐姐。如果我有個姐姐就好了。”子謀低下了頭。

“為什么？”

“因為，因為我沒有唄?！?/p>

“子謀，你可真逗。如果你要有個女朋友就更好了?！毖┣缧α恕?/p>

“為啥？”子謀睜大了眼睛，不解地問。

“因為，因為你沒有啊?！毖┣鐚W(xué)著他剛才的神情笑著說。

子謀也笑了，笑過之后，他突然又說：“雪晴姐，我是騙你的，其實我有?！?/p>

“有什么？”

“女朋友啊?！?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8/xuel201614xuel20161406-7-l.jpg" style="">

“是嗎？那一定很漂亮了？”雪晴的臉上掠過一片云彩。

“當(dāng)然?！?/p>

“你騙我。你能讓我見見她嗎？”

“可以啊。那太容易了。雪晴姐，你把我的衣服拿過來?！弊又\掙扎著想坐起來說。

雪晴把子謀的床搖了起來，又給他墊好了被子。她聽子謀說得實在，連忙把他的衣服取了過來，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雪晴姐，你看，就在這里面。”子謀說著，從衣兜里翻出一個小圓鏡，遞給雪晴。

“是她嗎？”雪晴的心有些慌亂地跳，她又看了一眼子謀，拿過鏡子，只見背面是一個明星的頭像，不禁釋然一笑。

“不是。”子謀搖了搖頭，說：“看把她得意的，搔首弄姿，我才不要她呢。你再看?！?/p>

“你不要她，還要誰?。克墒菄H大明星哩。好了子謀，你不要騙姐姐了，再看也沒有了?！毖┣缣谷恍φf。

“有，雪晴姐，你還沒有翻過來看呢?！?/p>

雪晴依言翻過一看，不禁怔了。只見鏡子里的自己不知是喜是憂，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雪晴姐，你看我女朋友還長得心疼不？”

雪晴拿著鏡子，早看得癡了，又聽了子謀言語，眼淚也下來了。

“對不起，雪晴姐，我，我……”子謀有些害怕了。

“我知道，子謀。你，你是在跟我開玩笑，逗我開心。”雪晴破涕為笑，用拳頭輕輕地捶著子謀。

“雪晴姐，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rèn)真的?！?/p>

“好了，子謀，咱們別鬧了，你還需要休息。好好睡吧，?。　毖┣鐢r住子謀的嘴，用另一只胳膊攬住子謀的脖子，把他枕頭底下的東西抽出來，又搖下床，然后蓋好了被子說。

“嗯。”子謀點頭?！翱墒恰?/p>

“別可是了，錢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你承認(rèn)姐是你的好朋友對嗎？”

“承認(rèn)?！?/p>

“那就好了，是好朋友就不要計較是誰的錢了。好好睡，??！”

“這，這，雪晴姐，我哪是救了你，而是你救了我。到頭來是我給你添了這么多的麻煩?！弊又\有些歉疚地說。

“不，子謀！不能這么說。你為了我受了傷，又流了那么多的血，差點兒就送了命。我哪能不管呢！我要是不管，我還是人嗎，我會被天打雷劈的?！毖┣鐞蹞嶂又\的臉龐說。

子謀被雪晴撫摸得心里癢癢的，別別扭扭的。這是他頭一次享受被一個年輕女子撫摸自己的臉龐的感覺，而且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城里女孩。這以前子謀也戀愛過一個女孩子，但連手也沒碰過，更不要說撫摸對方了。

子謀有些受用了，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雪晴捧著他的臉，那副焦急的模樣。同時，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小的時候每天晚上躺在被窩里，母親總是這樣撫摸著他的臉龐，直到自己睡著了才罷。子謀的眼圈兒有些紅了。他掙扎著用手握住了雪晴的手……

子謀又睡著了。

子謀再醒來的時候還緊握著雪晴的手。

“我……”子謀有些不好意思。

“沒關(guān)系。你睡得好嗎？你做夢了！醫(yī)生說你恢復(fù)的很快?！?/p>

“是嗎？”

“是的！不過，你的身體還很虛。還得好好地靜養(yǎng)才是?！?/p>

“我聽你的，雪晴姐。”

雪晴欣慰地笑了。

“雪晴姐，你打了電話了嗎？”

“什么電話？”雪晴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但隨即又說：“打了打了，你看這是你那個哥哥的電話號碼不是?！?/p>

“那我哥是怎么說的？”子謀有些懷疑。

“你哥他到外地開會去了，過幾天才能回來哩?！毖┣缯f完，見子謀默然不語，又安慰說：“沒關(guān)系的，子謀。等他開會回來了我們再打電話給他。好嗎？”

“好的，也只好這樣了。只是……”

“子謀，你別想得太多。你的身體還很虛弱，現(xiàn)在好好養(yǎng)傷才是最要緊的。你餓了嗎？我去外面買點吃的東西。我也覺得餓了?！毖┣缯f著，向子謀擺了擺手就出去了。子謀心里甜甜的，望著雪晴出門去的背影，暗暗慶幸自己遇上了一個好姐姐，不禁從心里叫了一聲。

“雪晴姐?！?/p>

五

子謀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月。

對子謀來說，這兩個月很慢也很快。很慢的是他到城里來是想到煉鋼廠撿廢六棱鋼做鏨子的?？涩F(xiàn)在倒好，自己來了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家里的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一定快急死了。湊了錢的石匠們一定還以為他騙了錢財飛逝了呢。快的是子謀天天跟雪晴在一起，耳鬢廝磨，被雪晴無微不至地伺候著，倒覺得這日子越來越短，越來越快了。

對于雪晴來說，兩個月來，一方面她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像跟子謀一起這樣快樂過，充實過，仿佛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任性放縱而又玩世不恭的雪晴了；另一方面，她時時刻刻告誡自己一定要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那就是要不要真的嫁給子謀，本本分分做他的妻子。如果要嫁給子謀，則一定要在把自己嫁出去以前，去做一些她認(rèn)為有必要做的事情，使自己和子謀以后的日子充滿信任和快樂。

雪晴真的愛上子謀了。這回她動了真情。

兩年多來，雪晴閱歷過十幾個有錢的男人。其中也有人不只是想跟她做露水夫妻，也有真心想跟她在一起的，比如那位藝術(shù)家。但雪晴始終沒有動過心，她喜歡自由和散漫。

雪晴暗下決心要痛改前非，告別自己的過去，做一個踏踏實實的人。其實她已經(jīng)這樣做了。她要嫁給子謀，做他的妻子。她想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像子謀這樣的血性男兒了。她厭惡以前的自己，她的身心傷痕累累，她需要一種恬淡的生活以修整自己心靈的創(chuàng)傷，她要重新做人。而這一切只有子謀才能給她。不是嗎？自從子謀在那個夜晚不顧一切救她的那一刻起，雪晴就知道這是一個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他的善良、他的純樸、他的厚道令自己時時為此而激動。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雪晴就覺得心里踏實，無拘無束，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歸宿，找回了遺失的靈魂。

可是自己能配得上子謀嗎？雪晴想。子謀是那樣地單純善良，而自己又是那樣的骯臟丑陋，她會玷辱了他的。退一步說，如果子謀知道自己是那樣一個人的話，他還會豁出自己的性命救我嗎，還會要我嗎？

會的，子謀一定會的。雪晴在心里說，其實那天晚上她已經(jīng)告訴他了。可他還是救了她，而且用一腔熱血。難道這還不夠嗎，如果不夠的話還要什么？

子謀快要出院了，雪晴終于下定決心要嫁給子謀，并想跟著他回到那個叫做石窩的地方去。

雪晴去另一家醫(yī)院做了處女膜的修補手術(shù)。她的心情也仿佛被修補好了似的輕松起來。女為悅己者容，雪晴比以前更加嫵媚動人了。子謀看在眼里也不免心動神搖。

這天早晨，雪晴特意買了一束玫瑰。她知道子謀今天就要出院了，她要把自己要嫁給他的決定告訴子謀。她想子謀一定會很高興的。

“子謀，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推開病室的門，雪晴就高興地問。

“是花兒?！弊又\眼睛里放著光，連忙跳下床，從雪晴的手里接過玫瑰，嗅了嗅說：“真香??！”

“喜歡嗎？”

“喜歡！”

“你知道它象征什么嗎？”

“愛情！”

雪晴幸福極了，依偎在子謀的肩膀上。子謀張開雙臂，很夸張地抱緊了雪晴。雪晴受不了了，說了許多好話，子謀才放開了，然后坐在一邊傻乎乎地看著她。

“為什么這樣看我？”雪晴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問子謀。

“雪晴姐你別動，別動。”子謀說著，趕忙從枕頭底下取出鉛筆，又取了一張壓花邊的餐巾紙，墊著雪晴找來讓他消遣的一本雜志就畫了起來。子謀看了這本雜志上的一篇小說，說的是一位男子在一家餐廳里為一位女子畫像，并贏得了她一夜的芳心，很瀟灑的。子謀忽然想起來，就決定東施效顰了。

“子謀你在畫我嗎？快點，我快堅持不住了。”雪晴笑著說。

“再堅持一下，很快就會好的?！?/p>

“子謀，你畫的好不好，不會把我畫成丑八怪吧？”

“不會的，你放心，雪晴姐?！?/p>

“畫好了嗎？”雪晴最后累得癱坐在地上，子謀也沒有畫出來。

“雪晴姐，你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我畫不出來?！弊又\看著雪晴嬌軟無力的樣子，最后無可奈何地說。

“哎呀，這不是浪費感情嗎，真是！”雪晴從子謀手里接過畫紙，只見紙上的女孩雖然瓜子臉，大眼睛，櫻桃嘴，可比例失調(diào)，尤其是身體的線條，非但不見得美，倒像是個女鬼。 雪晴不禁笑彎了腰，說：“子謀，你也太損了。我的形象就是這么個樣子嗎？”

“雪晴姐，從小到大，我就喜歡畫畫。我自己也認(rèn)為沒一樣是畫得像的?？稍谖覀兇謇?，要在石頭上刻的圖案，都是叫我畫的，推也推不掉。他們還說我是畫畫的天才哩?！?/p>

“還天才哩，你美吧你！”

“真的，可我畫人就不行了。雪晴姐，這張像可是我畫的最好的一張?！弊又\有些傻乎乎地說。

“還最好的呢。你真會幽默。”雪晴笑得連眼淚也流了出來。

“真的，雪晴姐，我是用心畫的。我不騙你?！弊又\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在雪晴的眼里，他的樣子真逗。

“好吧，子謀，謝謝你。我會把這張畫兒寶貝一樣地保存起來。盡管它不像我?！弊又\見雪晴鄭重其事地將那張畫兒收了起來，喜得手舞足蹈。突然，子謀一下定在雪晴的面前，臉也漲得通紅通紅的。

“子謀你有事嗎？”雪晴見子謀癡癡地看著自己，禁不住問道。

“雪晴姐，我有個事，想跟你說?！?/p>

“子謀，啥事兒，你說吧?！毖┣缏犃俗又\的話，嘴里雖如此說，心卻突突地跳了起來。

“雪晴姐，我今天出院了是吧？”

“是啊?！?/p>

“可我，我不想出……”

“為什么？”雪晴睜大了眼睛。

“我、我舍不得跟你分開，雪晴姐……”

“子謀，你怎么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啊。舍不得分開就不分開唄。我還以為你又怎么了呢？”

“真的不分開？”

“真的不分開。如果你愿意的話，子謀，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好嗎？”

“太好了，雪晴姐，我、我想娶你！”子謀鼓足勇氣說。

“娶我？！”雪晴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聽錯了，她問這兩個字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了。兩個月來，她先是想著要不要嫁給子謀，及至想好了，又想子謀是不是會要自己。如果他不想要自己，而自己說出來，豈不難堪；如果不說，又如何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也想著要她，又不好意思說，如果自己也不說，豈不是錯過了；如果……如果……

雪晴朝思暮想，只是不知道如何跟子謀委婉地說出來，如何措辭。這時候，子謀突然說出來倒使她有些意外，有些意外地感動，一時之間不知說什么好。

“雪晴姐，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晌也徽f出來……”

“不，子謀！你不要再說了。你說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雪晴姐，我真的想娶你。我想了很久了，只是不敢說出來。”子謀有些激動，定定地看著雪晴說。

“子謀，我答應(yīng)你，真的！娶我吧，娶我吧，子謀！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雪晴哭了，她把手里的東西扔在地上，一下子撲上去抱住了子謀，毫不顧忌地大哭起來，哭得子謀不知如何是好。

“雪晴姐，我們一起回家吧？”子謀說。

“嗯，回家！我們回石窩去，今天就走！這里不是我們待的地方?！毖┣鐢嗳徽f。

六

雪晴和子謀搭車到那個彌漫著青稞酒香的高原古城的時候，已是下午五六點鐘的光景了。

子謀說有事要到他那個做副縣長的叔伯哥哥家里去一趟，雪晴無奈，也只得跟了去。剛到家門口，副縣長也下班回來了。孫副縣長見了子謀和雪晴，馬上放下官架子，一副兄弟般的親熱勁兒倒使雪晴有點扭捏，很不自在地在子謀的介紹中跟父母官握了握手。

進了孫副縣長的家，一坐在客廳里，雪晴就覺得這位父母官很面善，不知在什么地方見過。尤其是他的眼睛怪怪的，時不時地瞅著自己……雪晴想著想著，自己就怕起來，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像洗澡的時候感覺被人窺探似的，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雪晴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子謀關(guān)切地問。

“沒有?！毖┣缁卮?，乘著副縣長有事出去的空檔，就又對子謀說：“子謀，我們走吧。我從小有個毛病，住不得生人家，一晚夕睡不著的。”

“沒事，這是我哥家，不是生人?！弊又\說。

“子謀，你說的沒錯?？赡懵犖艺f，這里有你哥和嫂子他們一家人呢，我們住下了會給人家添麻煩的。再說了我們也不方便。你說是不？我們還是住旅社吧?！毖┣绶直嬲f。

子謀聽了雪晴說“我們也不方便”幾個字，心里就活泛了，正要說話，孫副縣長又進來了。

“誰說要住旅社的？我和子謀半年沒見了，是吧子謀。來，我們哥倆先喝幾盅再說。還有你，叫、叫什么？雪——晴，對，好名字。雪晴，你也不要客氣。你現(xiàn)在是我的弟妹了，這可是我們這兒地道的青稞酒，天佑德，不喝幾盅怎么行啊?！睂O副縣長說著，不容雪晴分辯，很利落地給兩人斟了酒，然后舉起了杯子，拿眼瞅著雪晴說：“來，為我的兄弟領(lǐng)回來一個漂亮媳婦兒，干！”

雪晴聽得父母官大人話里有話，又見子謀沒有要走的意思，自知難逃此劫，反倒坦然了許多。索性也端起酒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副縣長，倒看得父母官也收斂起來。雪晴見好就收，說：“子謀，來 ，干！有縣長哥哥在，咱們還怕沒有安身之處嗎？”

“雪晴說得對。到我這兒呀，就到家里一樣，別客氣了，來，干。”

“干！”子謀看雪晴這樣，心花怒放，也舉起了酒杯。

二斤天佑德下去，子謀就招架不住了，雪晴見了，恐怕副縣長酒后說出些不相干的話出來，也就裝著喝醉了。副縣長見如此，只好作罷。便送雪晴和子謀去縣委招待所開了房間，然后又陪著坐了一會兒，說了幾句笑話就走了。

雪晴和子謀送走孫副縣長，看著那間只有一張床的房間，又互相對望了一眼，就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滾到床上去了。

“子謀，別這樣。我求你，留給我們的新婚之夜吧！”雪晴看著子謀那雙酒精燒紅的眼里噴著火焰，知道他的心事，就央求說。

“雪晴姐，你讓我解解饞吧！我沒見過女人?！弊又\欲火中燒，哪里聽得進雪晴的說話。

“子謀，你怎么這么固執(zhí)？我不方便。”雪晴急了，狠狠心一把把子謀推到一邊。

子謀正在興頭，突然被雪晴推開，又聽她說不方便，臉“騰”的一下就紅了，連忙住了手。似乎酒也醒了大半，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對不起，雪晴姐。我，我……”

雪晴看子謀這樣，反而有些不忍，一把抱住子謀，就哭了起來，說：“子謀，原諒我。原諒我不能今晚夕就給你。我要等到我們的新婚之夜。你知道這一天對我有多重要嗎？原諒我吧，子謀！我把我的一切都賭在那一天了，而不是現(xiàn)在?！?/p>

“別哭了，雪晴姐，這都怪我。我不了，我答應(yīng)你難道還不行嗎？別哭了！雖然我現(xiàn)在還不懂，可我想，等過了我們的新婚之夜，也許我就懂了，你說是嗎？”

“嗯……”

七

“子謀啊，到了嗎？哎呀，都走了一天了。你看我的鞋后跟都掉下來了?！毖┣缈吭诼愤叺拇笫^上脫下鞋子，看天上的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不禁有點兒急，但又無可奈何地說。

“誰叫你不聽我的話，偏偏要穿這樣的鞋呢。瘸會兒吧，我想快要到了?！弊又\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說。他并沒有去看雪晴的鞋，反倒跑去捉一只蝴蝶。

“你想快要到了？你壞、你壞、你壞。我不走了！”雪晴望著子謀的背影，大聲喊叫。

“總算把你給捉住了?！弊又\捉了蝴蝶興沖沖地跑過來說：“雪晴姐，你看多美。”

“美啥？我不走了?！毖┣玎狡鹆俗欤b作生氣的樣子。

“別生氣嘛，我的姐。來，讓我看看，乖……”子謀說著，坐在雪晴的跟前，抱起雪晴的一只腳捏起來。

“哎喲，子謀，你輕點兒。我哪是生氣，我是恨哩?！毖┣缈粗又\的臉說。

“恨誰啊？”子謀一邊按摩一邊問。

“恨你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毖┣绻室獯舐曊f。

“你恨我那么多爺爺干啥？你又不認(rèn)得他們。”子謀不解地望著雪晴。

“我恨他們個個都是瞎子。為什么把你們領(lǐng)到這么個只長石頭的破山溝，鬼地方?！?/p>

子謀愣了一會兒神，愣過之后突然大笑，笑過之后才正經(jīng)說：“其實呀，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敳庞醒酃饬?。你不知道我們石窩美的像畫兒一樣。不信你看，轉(zhuǎn)過那個彎去，你就知道了?！?

“你吹牛吧，我不信，還畫兒哩。就這一路的石頭，我都轉(zhuǎn)了一十八個彎兒了。除了石頭就沒見什么好景致?！毖┣缯f到這里突然拍手笑了，然后又接著說：“哎，對了對了，怪不得叫石窩哩。除了石窩，也不能叫別的名字啊?！?/p>

“為什么呀？”子謀問。

“子謀，你知道你們石窩為什么叫石窩嗎？”雪晴問。

“雪晴姐，你什么時候突然想起來問這個呀？”子謀搖了搖頭說。

“諒你也不懂，因為你也是個石頭。”雪晴看著子謀一臉惶惑，故作神秘地說。

“那你說說為什么才叫石窩？”

“我告訴你，你可得背我呀?！?/p>

“好！”子謀想了想，下了狠心說。他那副樣子看得雪晴打心眼兒里笑了。

“我先問你，你們石窩到現(xiàn)在有多少人家？”

“不多，就二三十戶人家。哎，你問這個干什么，這跟石窩這個名字有什么關(guān)系？”

“這就更對了。告訴你，石窩這個名字一定是外面的人給起的。你說這個溝是不是叫石頭溝？”

“對呀，對呀。你怎么知道的？你快成半仙了，雪晴姐。”

“子謀你看，這石頭溝里有這么多石頭，再往里走，不是石窩還能是什么地方！”

“哎，對呀，還真是這樣的。我阿么就沒這樣想過。可是，可是你還是不相信我們石窩是個好地方。好了，你先把鞋給我穿上。叫我背我就背唄。媳婦領(lǐng)到半路上，我可不想再讓她給跑了，劃不來！”子謀調(diào)皮地說。

“這就對了，我的小兄弟。以后遇事多動動腦筋，啊！”雪晴拍了拍子謀的臉頰，然后從容地爬在子謀的背上，兩手摟住子謀的脖子。

“哎呀，雪晴姐，你也夠重的。這回我我慘了，成了豬八戒了?！?/p>

“你可比他幸運多了。豬八戒背的是假媳婦，你可背的是真媳婦啊，對不對？”雪晴笑著說。

“嘿嘿，”子謀傻笑了兩聲說：“雪晴姐，給我當(dāng)媳婦，你怨不怨?。俊?/p>

“怨啥？”

“怨我是個傻小子?！?/p>

“你還挺可愛的，想不到還有自知之明?！毖┣缧α?，笑過之后又說：“就憑這，我也不怨。”

“那就好了?！?/p>

“好什么呀，我都恨死你了?！?/p>

“恨死了才好，愛之深，方能恨之切，書上都這么說?！?/p>

“看把你美的，真拿你沒辦法。”雪晴說著，放開兩手，用拳頭擂子謀的肩膀。

“別鬧，別鬧?！弊又\喊著，兩個人就倒了下去，滾成了一堆，笑做了一團。

“雪晴姐，我告訴你啊，在我們石窩，誰穿了高跟鞋都會被人笑話哩?！弊又\笑夠了，用雪晴的高跟鞋敲著路上的石頭說。

“為什么？”雪晴問。

“其實，我們那地方挺封建的，上山下洼的也穿不成高跟鞋。對了，回家我讓我媽為你找一雙平底鞋穿。然后我領(lǐng)你去看看我們石窩八景。到那時你就再不會以為我先前是在吹牛了?！?/p>

“什么叫石窩八景？”

“八景就是八個有名的風(fēng)景點唄，這個也不懂。其實呀，何止八景，一步就有一景哩?！?/p>

“別傳你的神吧，給我說說。”雪晴看子謀說得周正，一下子就來了興致。

“說就說，日出天池、神龍石桌、北山紅葉，還有飛瀑濺珠，祭臺望月，南山冰斗，幾個了，我也說不全了?！弊又\壓著手指頭說。

“真有?。孔又\，聽你這么說，我又舍不得叫你背了，可又不能走，這可怎么辦呢？”雪晴撒嬌說。

“我知道，你還是要叫我背呀。哎，算我命苦。誰叫我看上你了?！弊又\說著，站起來，躬身等著雪晴。

“好了好了，子謀，我是跟你鬧著玩的，我可沒有那么嬌貴。只是這樣瘸著，叫你媽看見了，一定得嚇一大跳。哎呀子謀呀，你怎么給我領(lǐng)來了一個瘸媳婦啊，真沒出息?！毖┣绶鲋又\的肩膀走了幾步，捏著鼻子，錯著牙關(guān)學(xué)老人的口氣說。

“那不是我媽，是我奶奶還差不多，我媽可沒有你想的那么老。好了，你看前面橫著一個嶺，我們石窩人叫它做南天門。也是一景，叫做開門見山。過了南天門，龍王山就迎面而來，石窩也就不遠(yuǎn)了。”

“這么說，子謀，我們真的快要到了？”

“那還用說。雪晴姐，我們從上面走?！弊又\說著，扶了雪晴，一瘸一拐地上了一條小路。

“子謀，我咋看著這南天門像電視劇上的飛云浦??？”

“那當(dāng)然，武二郎當(dāng)年大戰(zhàn)飛云浦就是在這里嘛?！?/p>

“吹吧你，也不臉紅?！眱蓚€人說著，已上了嶺，只見前面橫亙一個馬鞍形的大山，正是龍王山。再看山根里一個不大的灘，綠草如茵，臥石如牛。再看兩面青山，層巒疊障，蒼松滴翠，又是一重天地?？筷柕囊粋€山坳里飄出幾縷炊煙，正是石窩村。雪晴用手捋了一下被山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看著眼前的景致，不禁心曠神怡。

“雪晴姐，你看，你看前面那棵大樹，看見了吧？就在這河邊上那樹底下有一個大石頭。石頭上刻了幾個字……”子謀有些激動，他像一個夸寶的孩子，恨不得把這里的一切都指給雪晴看一遍。

“什么字兒？”雪晴興致盎然地問。

“泰山石敢當(dāng)?！?/p>

“什么意思？泰山石敢當(dāng)……”雪晴念了兩遍，心里突然閃過一個陰影，但這陰影馬上就被山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

“我也不太知道。一過了它，就到了我們村了?！弊又\沒有覺察到雪晴心理上的變化，仍舊對她說。

“是嗎？我們下去?！毖┣缈粗又\興奮的樣子，也有些感染了，心里說，到了，終于到家了。近鄉(xiāng)情更怯，雪晴的心頭也不住地跳蕩起來，一下子爬在子謀的背上。子謀來不及收勢，背著她噔噔噔地跑下山嶺去了，留下一路笑聲，還在小路上回旋。

“哎呀，我這回差一點給忘了。雪晴姐你等會兒，我就來?！弊又\一下了嶺，放下雪晴就跑到河邊的灌木叢中，四下里亂找起來。

“子謀，你找什么呀？”

“我忘了撿幾個驢糞蛋兒，要叫驢的?！薄澳阏宜缮叮俊毖┣缫宦牼托ζ饋?，心想驢糞也有叫的也有不叫的嗎？真是。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過了一會兒，子謀就用香柴棍兒串糖葫蘆似的串了四五個驢糞蛋兒，興高采烈地跑來了。

“哎呀子謀，你要用它干什么嗎，那不臟嗎？”雪晴吐著舌頭說。

“嫌臟?。垦┣缃?，這可顧不得了呀。這還是舊的呢，可惜沒有新屙下的?！弊又\一本正經(jīng)、甚至還有些可惜地說。

“干什么？”

“抬?。【瓦@樣。”子謀把串起來的驢糞蛋兒往棍子兩邊捋了捋，老遠(yuǎn)的在自己的嘴上做著示范說。

“哎呀，你干什么，誰抬呀？”雪晴知道子謀說的這個抬就是用嘴叼的意思，但看著他的樣子就咬牙咧嘴了。

“當(dāng)然是你呀，還能有誰??？！”

“我？！”雪晴用手指了指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盀槭裁矗俊?/p>

“因為這是我們這里的鄉(xiāng)俗?！?/p>

“你這是耍弄我。我不干。什么破鄉(xiāng)俗？！”雪晴發(fā)急說。

“誰耍弄你了。不信你去問問那個大石頭，它什么時候放過去一個不抬驢糞的新媳婦進過村子？”

雪晴笑了，她笑得有點放肆，腰都彎下去了，但非常好看。笑過之后她說：“我說你在耍弄我，你還說不是哩。怎么你們這里的大石頭也會說話嗎？”

“好好好，跟你說了你也不信。老輩人都說，頭一次從大石頭跟前過的新媳婦如果不抬驢糞的話，肯定不是會傻就是會瓜的，因為她的靈魂會被石頭精劫去給他當(dāng)媳婦哩。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是以前結(jié)過婚的人或是被人破過身的新媳婦。雪晴姐，你可不是這樣的人吧？！趕快抬上，乘現(xiàn)在沒人，一會兒等有了人了就更難為情了。”

“……”雪晴聽了子謀的說辭，臉“騰”一下就紅了，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個玻璃人兒，被子謀從里到外一下子就給看了個透徹。

“你快點吧，扭捏啥呀雪晴姐?！?/p>

“好，不過……”

“不過啥？”

“不過，萬一這不是驢糞，是馬糞什么的，我不是白抬了嗎？”雪晴接過驢糞，有些猶豫地說。

“不會的，我難道會讓我的新媳婦抬馬糞嗎？”

“那……要使我抬著不叫呢？”

“叫什么？”子謀張大了嘴。

“不是你說的嗎？叫……叫……什么驢?！?/p>

“哈哈，叫驢，對對，叫驢，就是公驢。這糞得是叫驢的才好呢，草驢（母驢）的可不成?！?/p>

“可這……”

“你放心，絕對是叫驢的。這我知道，如果不是叫驢的，這驢糞蛋兒上早就讓蟲兒給吃上了。你看，還會有這么囫圇的嗎？這驢糞蛋蛋油光閃亮的，肯定還是一個老叫驢的哩。”子謀有些得意地說。

“那我、我可真的抬上了?！毖┣绐q豫說。

“抬上抬上呀，還啰唆啥哩。”

雪晴無奈，只得把子謀用香柴棍兒串起來的那串驢糞小心翼翼地抬在嘴上。子謀看見了，先前還忍住笑，后來就再也忍不住了，笑得連腰也直不起來，就差沒在地上打滾兒了。雪晴知道自己上了當(dāng)，連忙把驢糞扔了，一把抓住子謀就打起來。

“你耍我，你壞、你壞……”

“央及個、央及個，雪晴姐，我真的不是騙你。”子謀抱了頭笑著求饒，見雪晴不依不饒的，就順勢把雪晴扛起來，任她在他的肩膀上踢彈著，“嘩啦、嘩啦”地涉過河去。其時，早有一群打澆洗的孩子們，來不及穿衣服就一路“抬驢糞了，抬驢糞了”地吆喝著圍了過來。子謀沒想到天已近黃昏時候，這幫調(diào)皮的孩子們還在河水里打澆洗玩耍，不禁窘了，但還是大大咧咧地扛了雪晴往前走。

“子謀哥哥，你背的是不是你的媳婦兒？”

“是啊！”子謀笑說。

“哈，子謀哥哥是豬八戒。他扛著媳婦過河哩。哈——”

“石頭，你看，子謀哥哥媳婦的鞋是個差巴貨……”

“哎，你看、你看，那一個鞋的后跟子有一拃高哩……”

“還有那一個是個沒后跟的?！?/p>

“新媳婦，抬驢糞，穿的鞋鞋子沒后跟，沒后跟呀?jīng)]后跟。哈……”

子謀扛著雪晴被孩子們擁著，把一路笑聲都灑在了身后。

“子謀你放下我，放下我，我快受不了了。你看前邊來人了。”

子謀聽了雪晴說前面有人，方才把雪晴放在那個大樹下面的大石頭上。又看她臉上紅撲撲的越發(fā)嬌艷可愛，禁不住又吻了一下她的臉頰，那聲音夸張似的“?！绷艘宦?。孩子們見狀，“哄”的一聲又笑了。有個沒穿衣服的小子學(xué)著子謀的樣子，也“?！钡赜H了一下身旁的小女孩。惹得雪晴又是羞又是笑。

這時子謀給雪晴找了根棍子讓雪晴拄著。雪晴拄著棍子看了看那棵老鴰樹下面的大石頭，上面真的刻著一行字。天雖近黑，但還看得出來，果然是“泰山石敢當(dāng)”五個大大的篆體字，心里不禁忐忑。

八

子謀一去兩個多月，急壞了他的母親沈老師。

子謀的母親是當(dāng)年下鄉(xiāng)的知青，名叫沈小紅。那時候，子謀的父親孫遠(yuǎn)新剛剛退伍不久，是村民兵連的連長。人長得非常英俊，也很有頭腦，尤其是五年的軍旅生涯造就得他干練瀟灑，堅定沉著的性格，完全不像是一個石窩村里土生土長的農(nóng)家子弟。而那時候的沈小紅也正是愛做夢的時候。剛剛高中畢業(yè)，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她更是不愛紅妝愛武裝，成為一名民兵。在她的眼里，比自己大了五六歲，且根正苗紅的孫遠(yuǎn)新恰好就成了心目中的英雄。

一次在實彈投擲的時候，身材嬌小的沈小紅在半人深的戰(zhàn)壕里按照孫遠(yuǎn)新的教法投擲手榴彈。臨了，她一著慌，就把拉了弦的手榴彈只投在面前兩三米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時，她嚇愣了，也沒聽見孫遠(yuǎn)新叫她臥倒，眼看著手榴彈“噗噗”的冒著青煙，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動都不敢動，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孫遠(yuǎn)新就把她撲倒在戰(zhàn)壕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了她的身上，接著“轟”的一聲巨響，掀起的塵土蓋了孫遠(yuǎn)新一身。待爆炸過后，孫遠(yuǎn)新用自己的雙手支起身子，只見下面的沈小紅正漲紅了臉，眼淚盈盈地望著他。那眼神里滿含了歉疚和羞怯，也飽含了深情。孫遠(yuǎn)新嚇壞了，一骨碌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土，用手摸了摸脖子，感覺那里還被沈小紅的頭發(fā)和她呼出的熱氣弄得癢癢的。再看沈小紅時，她正癡癡地望著自己。

兩個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孫遠(yuǎn)新覺得沈小紅好像笑了一下，很嫵媚，然后就轉(zhuǎn)過頭去。剎那間，孫遠(yuǎn)新的心動了。他從來也沒有這樣零距離的跟一個年輕的女子面對面接觸過。雖然也有好心的人為他介紹過幾個對象，可他一個也沒有看上。可是今天，這個弱小的、差點兒闖了大禍，平時自己又從沒拿正眼看過的小女子，卻一下子扎進了他的心里。尤其是她那雙在他的身子底下像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撲閃撲閃著的大眼睛，在望著他時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羞怯和嫵媚，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靈。

月兒已經(jīng)掛上了樹梢，夜很靜，但也很深了。

孫遠(yuǎn)新沒有睡意，白天在他身子底下的那張面孔老是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心動神搖，不得安生。他披上衣服，輕輕地開門出來，引得鄰居家的狗慵懶地叫了兩聲。他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大門，眼望天空，月明星稀，碧空如洗。他神情一爽，再看時，那星星似在向他調(diào)皮地眨著眼睛，涼風(fēng)吹來，帶著蛙鳴，從小河的那邊傳來，一陣一陣地直鉆到心坎里去。孫遠(yuǎn)新信步出了巷子，老遠(yuǎn)的就看見一個人影也站在小河邊上，滿腹心思似的呆呆地望著月亮。孫遠(yuǎn)新想，這是誰啊，想來也和我一樣，一個人睡不著了，就到小河邊上想心思。及至到了小河邊上，孫遠(yuǎn)新就有些怔了。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沈小紅。

是他。

沈小紅看著從遠(yuǎn)處走來的孫遠(yuǎn)新，也有些怔了。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望著，誰也沒有說話。

月兒依舊掛在天上，一絲白云像舒漫的輕紗，半遮住嫦娥的臉龐。一陣風(fēng)兒吹過來，將輕紗輕輕地撩開……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不約而同地張開雙臂，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于是，子謀就成了他們愛情的結(jié)晶。子謀的名字是他的母親起的。起名字的時候，沈老師想起了曹操的那句名言：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

子謀三歲的時候，剛過了春節(jié)，孫遠(yuǎn)新就組織了一支青年突擊隊，由他帶領(lǐng)去開山修路。

那時候的石窩村只有一條窄窄的羊腸小路，可通往外面的世界。其中有一段是鑿在崖壁上的，足有三丈來高，下面就是一條深澗，流淌著清澈的石頭溝河。只有到了冬天的時候小河結(jié)了冰橋，才勉強可以通車。也許，這里的路太難走了，人們把這地方叫南天門，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大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所以，石窩的先民都是先后從外地逃難來的難民。

孫遠(yuǎn)新不是心血來潮，修路的想法在他剛剛復(fù)員回家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并且在當(dāng)上民兵連長的當(dāng)年就提了出來。因為沒有炸藥，就一直沒有實施。這年冬上，上面撥給石窩村幾噸叫做硝酸銨的化肥，從冰橋上拉進來。孫遠(yuǎn)新知道，硝酸銨是制造炸藥的重要原材料。他征得支書的同意，一過了春節(jié)，就在大場上架起一口大鐵鍋，按比例和了些鋸末，大糞等，在鍋底下架起火炒起來。然后由石匠在崖壁上打了個洞準(zhǔn)備試爆。當(dāng)時沒有引爆的火雷管和導(dǎo)火索，村子里有人上過煤窯，家里藏有電雷管，可又沒有足夠長的導(dǎo)線。心急的孫遠(yuǎn)新想起地雷戰(zhàn)的故事，尋了半截導(dǎo)線，用電池試制了一個引爆裝置。試驗了兩次，沒出什么問題。就把它裝在了崖壁上的炸藥洞里。和他一塊兒去裝炸藥的民兵見他裝好了，就往遠(yuǎn)處鋪設(shè)拉動引爆裝置的繩子。這個莽撞的家伙在鋪繩索的過程當(dāng)中，一不小心將繩子纏在腳上，一個絆子就引爆了炸藥，而這時候的孫遠(yuǎn)新剛從崖壁上下來，聽見爆炸，哪里還躲得及，被活生生地埋在炸下來的碎石下面。

村里的人用雙手扒開石堆，只見孫遠(yuǎn)新血肉模糊，但還沒有死。然而重傷的他也只是忍著痛苦強笑著看了看他的妻兒，拼盡最后的氣力，用帶血的手顫抖著撫摸了一下妻子沈小紅和兒子孫子謀的臉。

沈小紅在丈夫摸她臉的時候，她沒有哭，她只是流著淚笑看著丈夫，但她的笑帶著一種凄然悲壯的美。孫遠(yuǎn)新看著她的臉，手動了動，就閉上了眼睛。他想揩去她臉上的淚水。

孫遠(yuǎn)新被定為革命烈士。為了照顧革命烈士的遺孀，沈小紅在石窩村小學(xué)里當(dāng)上了一名民辦教師。二十年來，她一直沒有再婚。返城的時候，她也可以回去，但是她沒有。她留了下來，在石窩扎下了根，后來轉(zhuǎn)為正式教師。

孫遠(yuǎn)新死后，石窩的路雖然修通了，但修得很潦草，也僅能容一輛架子車過去而已，而且常常被洪水沖毀。

路，仍然是石窩人的一塊心病……

子謀音訊全無，沈老師就著了慌，一有時間就手搭涼篷向村口張望。好不容易盼到學(xué)生考了期末，放了假。她想去縣城里找找看，給子謀的那位當(dāng)副縣長的哥哥說一聲，叫他留點心。這位副縣長是孫遠(yuǎn)新的大哥、現(xiàn)在的村書記孫遠(yuǎn)慶的兒子。也是沈老師第一茬兒教出來的學(xué)生。既是老師又是嬸娘，副縣長每一次回家都要去看看她，挺孝順的。沈老師就想，把尋找兒子的事交給他自己也就放心了?？墒鞘掠袦惽桑@天早晨沈老師剛想著出門，學(xué)前班的一個小丫頭得了急病，她父親去外面打工，留下她的母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幸虧她母親知道沈老師是個熱心腸的人，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來求沈小紅給想個辦法。沈老師被她拉到家里，一看小丫頭昏迷不醒，病得不輕，自己也著急起來，早把尋兒子的事拋在九霄云外，二話沒說，背起小丫頭就往村外跑，一氣跑了十幾里山路，把小丫頭送到了鄉(xiāng)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又看她母親苶苶呆呆的，兩眼一抹黑，不知道做啥。沈老師生氣了，一把把小丫頭塞在她的母親懷里，自己又去找醫(yī)生。

“沈老師，你快來，我丫頭她，她死了？”沈老師剛轉(zhuǎn)過身子，卻聽小丫頭的母親“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

“你放心，丫頭沒事，她怎么就攤上你這么個娘的？”沈老師聽見哭聲，嚇得趕緊折回身去摸摸小丫頭的額頭，又探了探她的鼻息，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恨不得把眼前這女人打上兩巴掌。又問她帶錢了沒有，誰知那女人看著沈老師，一臉的可憐相，只是茫然地?fù)u了搖頭。沈老師再看她時，她連頭也沒顧上梳理，就像一個大背斗似的，腳跟里只扔了兩件小丫頭的衣服。沈老師跺了跺腳，轉(zhuǎn)身就去把醫(yī)生請了來，取樣，化驗，忙了半天，才給小丫頭掛了針。

“沈老師，你不要走，我丫頭阿么還不醒來，她死了我阿么活呀？”小丫頭的母親看著一滴一滴的藥液往女兒的血管里流，初時便有些放心，過了一陣子還不見女兒醒轉(zhuǎn)過來，又見沈老師要到外面去，心里面沒底，就害怕地哭起來。

“你是她的媽媽，不要老是咒她好不好？她沒事，但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了?！鄙蚶蠋熡謿庥趾眯Γ植槐惆l(fā)作，只得大聲對她說。小丫頭的母親一聽沈老師這話，“啊”的就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眼淚“吧嗒吧嗒”地往外涌。沈老師看著心疼，就又安慰她說，“你不要哭，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p>

“沈老師，那你快點啊?！毙⊙绢^的母親又叮囑說。

沈老師點了點頭就出了門，到外面買了些吃食，還有一個暖瓶等提了進來，見小丫頭的母親還在抱著小丫頭哭泣，就把小丫頭接了過來，勸她吃點兒東西。小丫頭的母親先時望著小丫頭吃不下去，聽沈老師苦口婆心地說了好多，真的相信女兒沒事了，這時，她也覺得肚子餓了，想起自己已經(jīng)快一天沒有吃東西了，當(dāng)下也顧不得許多，差點把沈老師買來的吃食全給吃光。她吃飽了，這才問沈老師吃了不曾，見沈老師搖搖頭，頓時滿臉露出慚愧之色。

沈老師看著她吃剩的東西，笑了笑說：“我不餓，你吃吧，吃飽了好照顧小丫頭的。”

到了第二天凌晨一點多鐘的時候，小丫頭才醒來，她母親自然喜出望外，喜極而泣。到這時候，沈老師卻覺得身子軟軟地?fù)味紦尾黄饋?。胡亂吃了些東西想好好休息一會兒，誰知又想起子謀的事，竟是睡不著。不知到了何時，迷迷糊糊的只見子謀的父親孫遠(yuǎn)新哭喪著臉向她走來，問她說，你怎么在這兒，我兒子呢？她茫然地?fù)u了搖頭。兒子出事了，你還在這里干什么，快跟我去找他。孫遠(yuǎn)新說著不由沈老師分說，拉了她就走。沈老師跟著丈夫剛出了門，只見外面陽光燦爛，耀得她連眼睛也睜不開。又聽見身邊小丫頭和她的母親正說著話，小丫頭還嘻嘻地笑著。沈老師醒了，見窗外陽光射進來，正射在她睡的地方。原來是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沈老師回憶夢中情景，不禁心里又酸楚又焦急，想起身去縣城，誰知渾身酸痛，沒有一點兒力氣，剛站起來，誰知眼前一花，只覺得天地都在旋轉(zhuǎn)，一個不穩(wěn)，就摔倒在旁邊的床上……

沈老師病了的消息不脛而走，天天都有石窩的人來看她，安慰她說，子謀的事不用她擔(dān)心，這兩年石窩的人到外面去的多，只要把話傳出去，誰見了也會帶來消息的。

沈老師出院的時候，孫副縣長和他的父親孫遠(yuǎn)慶來接她。孫副縣長拍著胸脯說，子謀的事就包在他身上，叫嬸娘安心養(yǎng)病好了。沈老師這才寬了些兒心。可是第二天，她就去了承包地里。原來沈老師家里還有近十畝地，是她還沒有轉(zhuǎn)正的時候分的，還有子謀的。待她轉(zhuǎn)正了，村里人念著她孤兒寡母的不易，丈夫又是為村里死的，她又為了石窩的孩子們沒有回到城里。所以沒有收回她的地。沈老師感念村里的人，把自己的心都放在了村里的孩子們身上，又要顧著地不讓它荒著。她本來身體不太好，反倒受了很多苦處。子謀從小調(diào)皮搗蛋，也與她的嬌寵有關(guān)。畢竟他沒有父親，她不忍心把兒子管得太嚴(yán)。直到子謀長大了，她才有些后悔了，但卻是遲了。子謀沒有考上大學(xué)，她覺得很是對不起他的父親，所幸的是，她覺得子謀是一個很安心很本分的人，雖然缺少了些他父親的那種英氣，但在莊稼地上也能過得去。沈老師想想，這樣也好，這樣她自己就真的在石窩這塊地上扎下根了。

九

子謀領(lǐng)著雪晴將近家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麻糊糊兒的了。雪晴到了這里，想想丑媳婦遲早要見婆婆的，既來之，則安之，用手按了胸口，放輕了腳步跟在子謀的后面。

“雪晴姐，待會我媽出來了，你就跟在我的后面，啥話也不要說，知道了嗎？”子謀突然回過身來，有些神神秘秘地對雪晴說。

雪晴見子謀說得鄭重，剛放下的心又跳起來，不知道如何答應(yīng)他才好。

“家里有人嗎？”子謀站在門口并不進去，而是捏著鼻子向里面子喊道。

雪晴知道子謀又要惡作劇，又聽他那聲音滑稽，差點兒笑出聲來。

“是誰?。俊鄙蚶蠋焺倓倧牡乩锘貋?，正拖著疲憊的身子坐在灶火門前燒火做晚飯呢。聽見叫聲，連忙拍打著圍裙迎了出來。

子謀轉(zhuǎn)過身來，沖著雪晴樂了一下，仍然捏著鼻子說：“是我啊，大嬸?！?/p>

“怎么是大嬸，不是你媽嗎？”雪晴忍不住小聲問。

“噓，別出聲。大嬸，我們兩口子是從甘谷來剪頭發(fā)的，天黑了，回不去了，想在你們家里住一晚上，求你行行方便好不好？”

這時候，沈老師已到了門口了，但她眼睛有些近視，天又黑了，愣是沒想到跟她磨嘴皮子的就是她夢縈魂牽的兒子。

“對不起，我們家沒地方住，你們兩個人還是找別家看看吧?！鄙蚶蠋熯B忙攔在門口，說。

“大嬸，你老在家里，咋知道出門人的難處。我們就住一晚上，行行好吧?！弊又\怕母親認(rèn)出他，掩了臉說。

“不行不行，我們家里沒人……”

“大嬸，你怎么這么說話呢，難道你不是人嗎？”

“這，你這個娃娃怎么能這樣說話，我說過不行就是不行?！鄙蚶蠋焷須饬?。

“大嬸，我們兩個人，你一個老太婆能攔得了嗎。我看你們家里房子還算寬展，我們兩個人今晚是住定你家的了?！弊又\說著硬要往里擠。

“你，你怎么不講理呀，我叫人了。”沈老師急了說。

“你叫啊，叫啊，叫你兒子出來。叫不出來了吧？”子謀有點得意。

“伯母，你別叫了，他就是子謀，跟你逗著玩兒呢。”這時候，雪晴又氣又急，再也忍不住說。

“子謀？真的是子謀，我咋聽不出來呀？”

“伯母，他真的是子謀。他捏著鼻子說話，你自然聽不出來了?！?/p>

“嘿嘿嘿，媽，真的是我呀。兒子還有假的嗎！這回你可不要再攔住我們了?！弊又\聽了母親的話，仍然捏住鼻子說。

“龜兒子，我叫你再這樣哄你媽！”沈老師聽了兒子的話，順手抄起放在門道的掃帚，就向子謀打去。

“救命啊，沈老師打死人了。”子謀一邊轉(zhuǎn)著雪晴躲，一邊嘻嘻哈哈地喊。

“龜兒子，你這是拿你媽開心，成心欺負(fù)你媽眼睛不好是不是？今天看在這位姑娘的份兒上，媽就饒了你這一次?！?/p>

沈老師嘴里嗔怪兒子，心里卻高興得連眼淚也流下來了，連忙擦了一把，又把掃帚扔在門后。“對不起，讓你笑話了?！鄙蚶蠋熡行┎缓靡馑嫉貙ρ┣缯f。說完了又轉(zhuǎn)過身子，“子謀，你看看，媽眼里鉆進去一個蟲子，磨得難受?！?/p>

“媽，這天已經(jīng)黑了，能看見嗎。我知道你的心事，你這是高興的，哪里還有什么蟲子了?！弊又\嘻嘻地笑著，可心里也不禁一陣發(fā)酸。

“就你知道得多。好了，好了，只顧了我娘兒倆說話，也不給媽介紹介紹，倒涼著這位姑娘了。”沈老師有些歉疚地說道。

“媽，你猜猜看，我給你領(lǐng)來了個誰？”

“誰，是誰??？讓我看看，我怎么不認(rèn)得?！鄙蚶蠋熇×搜┣绲氖终f。

“是你的兒媳婦。”子謀用手做了個喇叭筒，湊近沈老師的耳邊說。

“瞎說。有你這么沒輕沒重的嗎？又逗我開心是不是？”沈老師笑了，重重地在兒子的后脖頸里打了一巴掌。

“媽，我給你領(lǐng)來了個兒媳婦，你怎么舍得打我呀，也不怕叫媳婦看著笑話?！弊又\摸著自己的后脖頸嘿嘿嘿地笑了。

“打你怎么了，待會兒再收拾你。去，滾一邊去?！鄙蚶蠋熇_兒子，這才看清雪晴的面容，不禁也怔了一怔，心說，這小子說的是真的嗎，這姑娘長得太美了。

“伯母，你好，我叫雪晴?！毖┣绫豢吹貌缓靡馑?，連忙自我介紹。

“好，好，雪晴，雪晴。真是一個好聽的名字，意思也好。快，快到家里去。雪晴，雪晴……”沈老師一把抓住雪晴的手，歡天喜地地拉著她進了家門，但事出突然，她一點兒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這時候還在自言自語地念著雪晴的名字。

雪晴的手腕被沈老師握著，又聽她不停地叫自己的名字，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眼眶里頓時涌出了淚水。

十

雪晴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父親在她的母親白雪面前永遠(yuǎn)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

雪晴小的時候，在外面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女孩子，可在家里沉默寡言，仿佛有想不盡的心事。她從小在母親影響下迷戀舞蹈，學(xué)了好多本事。一次她和小朋友一塊兒跳舞，一個老婆婆在旁邊和人議論說，這孩子，你看那雙眼睛特像她爸。雪晴知道她在說自己，就停下來怔怔地看著她們。直看得那個老婆婆不敢再往下說，最后沒趣地走了才罷。

“媽，我爸呢？我沒有爸爸嗎？他死了嗎？”晚上雪晴回到家里，突然問她的母親。

白雪渾身顫了一下，接著就打了她一個嘴巴。雪晴“哇”的一聲就哭了。母親從來也沒有打過她的。她今天是怎么了，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可我的爸爸呢？母親為什么要打我呢，難道我問的不對嗎？雪晴正覺得很委屈，可是她看見母親也在哭，哭得很傷心。雪晴叫了一聲媽，伏在白雪的懷里。

“孩子，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有爸爸，你也一樣，你也有爸爸，他叫林若晴?？墒悄愕陌职肿吡?，他不要我們了?！卑籽┝髦蹨I說。

“媽，為什么？爸爸為什么不要我們了？”

白雪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女兒的問話?！皨專职植灰覀兞?，那我們也不要他?！毖┣缈粗鴭寢尩臉幼樱参空f。

“不，孩子，不要這么說，你爸肯定會回來的……”白雪以淚洗面，一把把雪晴攬在懷里，哭得更加傷心。

“媽，你別哭，我以后再也不問了?！?/p>

這以后，雪晴真的再也沒有問過她的母親。但有好多次，夜半醒來的時候，雪晴就看到母親偷偷地?fù)崦粠掌錾?。雪晴偷看過那幀照片，上面是一個男子，長得很英俊。雪晴知道那個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他的眼睛跟自己的眼睛很像。雪晴覺得母親很愛父親。所以她也想著，說不定哪一天父親就突然回來了呢，所以母親每天都在做著準(zhǔn)備。雪晴看見，每一天的早晨，她的母親總是精心地梳妝，描淡淡的眉，施淡淡的粉，連穿的衣服都很少變換色彩。雪晴知道，這一定是父親所喜歡的。家里有一張大床，上面的被褥總是干干凈凈的，常常用床幔罩著。從來也不曾睡過一個人的。她和母親常常是各自睡各自的小床。母親過一段時間總要把那個大床上的被褥翻出來曬曬太陽?；蛘吒纱喟阉鼭{洗一遍，再灑上香水，重新碼好。雪晴覺得母親很苦，很可憐，因此她恨爸爸，恨照片上的那個男人。

日子在一天天過去，雪晴也在一天天長大。

雪晴十四歲初中畢業(yè)，白雪說什么也沒有讓她參加中考。她失去了林若晴，女兒的長大就覺得可怕了。她再也不會讓女兒遠(yuǎn)離她的視線，她要牢牢地拴著她。白雪拼著命教雪晴練舞，又請了家教在家里補習(xí)她高中階段的課程。可是雪晴的心里卻跟母親較上了勁。練舞的時候母親這樣教，她偏那樣練，她變得再也不那么聽話了。雪晴渴望校園里的生活，渴望和小伙伴們在一起。她變著法兒跟請來的家庭教師作對，所以好幾任家教干不了幾天就不來了。白雪沒有辦法，又耽擱了這么久，怕她趕不上高中的課程，只好再把她送去上初三。雪晴對上過的課程提不起一點兒興致，常常一個人逃課看小說。一個多學(xué)期下來，鬼使神差，興趣就轉(zhuǎn)到文學(xué)上了，一發(fā)而不可收，人也變得孤僻起來。雪晴愛好文學(xué)的同時，并沒有放棄對舞蹈的訓(xùn)練。她母親想想學(xué)文也不是什么壞事， 所以也只好聽之任之了。只是，雪晴越長越長不大了似的，對于這個世間的好多事情以及對這些事情的認(rèn)知還仿佛停留在她小的時候。她仿佛鉆進那些書中的故事里從來也沒有出來過。或者生活在真空里，不食人間煙火，單純?nèi)涡?，天真爛漫，常常令人啼笑皆非。好在雪晴天天陪在母親的身邊，白雪也沒感覺出異樣來。

轉(zhuǎn)眼又是三年過去，雪晴考上了大學(xué)。白雪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長大了，心里就變得空落落的。其實這時候的雪晴十八歲，早已出脫成一個非常秀麗的大姑娘，只是她的母親熟視無睹罷了。

林若晴的回心轉(zhuǎn)意只是白雪可憐的一個愿望，可是雪晴的將要離去卻是實實在在的事實。白雪的心一下子變得空了，變得無所依靠。如果說白雪的生活是一個房子的話，那么支撐起這個房子的頂梁柱就是雪晴和朝思暮想的林若晴——她的丈夫，盡管他是虛幻的。但虛幻存在在人的心里，就是一種實在的希望，它的力量足可以撐起一片藍天。

白雪送走了雪晴，回到家里，形影相吊，無疑她生活的這根梁從此失去了一根最堅實的柱子。可是令她想不到的是，她的那根虛幻的頂梁柱也在雪晴走后不久，也相繼轟然坍塌。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征兆的雨天。九點多鐘，正當(dāng)剛剛起床的白雪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百無聊賴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誰呀？”白雪懶散地打開了門，一抬頭，迎入眼簾的那個面孔使她有些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夢里，她怔怔地看著對方，對方也在看著她，四目相對，凝眸無言。白雪悲喜交集，往事如潮涌動，禁不住扶住門框默然而泣。

“白雪，我回來了?！绷秩羟缯f著把一只腳輕輕地跨進門檻。這時候的白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lián)溥M林若晴的懷抱，兩只手捶打著林若晴的脊背，肆無忌憚地哭出聲來。林若晴手中的包落在了地上，也抱住了白雪。

原來林若晴當(dāng)年悄然出走，歸其因是他在酒后和一直暗戀他的當(dāng)時市長的女兒的一次茍合?？墒橇盍秩羟缡剂喜患暗氖鞘虚L的女兒以此為要挾，在他的面前擺了兩條路，一是離婚，二是出國。林若晴選擇了后者。因為他和白雪感情很好，又有了雪晴，所以他不愿意傷害白雪。但他也愛市長的女兒，她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性。熊掌和魚肉不可兼而得之，林若晴明白這個道理，他沒有辦法可想，只能讓時間去改變這一切。

一別十多年，林若晴并沒有忘了白雪娘兒倆，這次回國，該辦的事也沒辦，就急匆匆趕了回來，去看白雪和他的女兒?？墒橇秩羟鐩]有想到的是，十幾年來，白雪一直都是和女兒雪晴相依為命，苦苦地等著他，而且白雪早就知道他和市長女兒的事。林若晴在向白雪訴說這一切的時候，白雪掩住了他的嘴，并從抽屜里取出一封信箋。林若晴不難看出那上面的字是市長女兒的筆跡。

第二天早晨，林若晴醒來的時候不見了身邊的白雪，還以為她去做早飯了呢。穿衣下床，就看見床頭柜上放著一封信箋，拿起看時，卻是她的絕命書——

若晴，你終于回來了，我真的很高興。我原來想這輩子除了夢里，再也見不到你了，可是老天爺照顧我，讓我圓了夢。你還和以前一樣，只是人有點憔悴，我也是。十六年的相思之苦，已經(jīng)裝滿了我的心，一朝釋放出來，我就覺得前所未有的甜蜜和輕松。我不想再在這種感覺里摻雜任何東西。讓我走吧！好好照看我們的雪晴，她是個好女孩。祝你幸福！

愛你的白雪

白雪是跳樓死的，窗子底下整齊地放著她的紅皮鞋。這是她和林若晴結(jié)婚的時候穿的。

十一

子謀領(lǐng)來了個瘸媳婦的消息和孩子們編的那兩句童謠一夜之間在石窩村的四溝八岔里傳了個遍。第二天一早，子謀家的門前一簇一堆的都是來看稀詫的人。當(dāng)子謀領(lǐng)著雪晴出得門來，立刻被姑娘媳婦小孩子擁了上去，這個握住雪晴的手，那個捋起她的衣襟，像看下凡的仙女似的。雪晴既無奈又感動，她把小賣部里凡是能吃的東西，包括煙啊酒的都買了出來，當(dāng)作見面禮散給了石窩村的鄉(xiāng)親們。人們奔走相告，歡喜的樣子像見了遠(yuǎn)別的親人。

雪晴自從遇見子謀以來，整個兒人就變了，變得開朗起來。來到石窩村后，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還有這里的人都使她感到格外親近。尤其是沈老師待她像親生女兒一般，早把以前的事拋在爪哇國里去了，一心一意只想著跟子謀早日完婚，踏踏實實地跟他過日子。可是這兩天，子謀領(lǐng)著她上龍王掌，下石窩灘；去天池，游瀑布；打雪雞，采蕨蘑。看著一處處奇妙天然的勝景，雪晴的想法就變了。雪晴想這樣山清水秀的地方神仙也住得的了，卻偏偏教外面的人叫什么石窩，這不是一種資源的浪費嗎？這都是自古以來交通閉塞的緣故啊。

“子謀，我有個想法，想跟你說?！?/p>

“啥想法？你說吧，雪晴姐?！?/p>

“子謀，我先問你，我想著你們石窩到現(xiàn)在還差著一樣?xùn)|西。如果它有了，石窩就該是另外一個樣子了。你能說出它應(yīng)該是什么嗎？”

“是路！”子謀毫不猶豫地說。

“對呀子謀，你怎么想的跟我一樣？”雪晴有些激動。

“看把你高興的。何止我這樣想，石窩的人祖祖輩輩都這樣想。為這，我爸連命都搭進去了。”子謀說到這兒，看了一眼雪晴，然后望著遠(yuǎn)方嘆了一口氣?！拔覀兪C要是有一條路，那該有多好??！”

“子謀，那我們就修這條路?！毖┣巛p輕地說。

“修路？！”子謀張大了嘴，不認(rèn)識一樣地看著雪晴。

“是啊，難道不行嗎？！”雪晴眉眼一挑，笑看子謀。

“好了雪晴姐，你別胡思亂想了，你有這心就是我們石窩人的好媳婦哩?！?/p>

“子謀，就因為我是你這個石窩人的媳婦，所以我就想著我應(yīng)該修這條路?！?/p>

“你？就你一個人？”子謀仿佛不認(rèn)識雪晴似的，重新審視了一下說。

“對啊，就我！子謀你能告訴我修這條路得花多少錢？”

“我阿么知道啊?？晌蚁胫辽僖驳闷甙耸f吧。哎呀，我也說不準(zhǔn)。我說雪晴姐，你還是少操這個心吧。就是七八千塊錢我們也拿不出呀?！?/p>

“誰說拿不出呀？子謀你別小看了自己。這錢，我有！”

“你有？你有那么多？我不信！”子謀搖搖頭，看都不看雪晴說。

“子謀，我不是跟你開玩笑。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跟你開玩笑呢。我說的是真的?！?/p>

“真的？！”子謀轉(zhuǎn)過了身子，看著雪晴。

“你不信？這么說吧，在沒遇到你之前，我常常想，我用那么多錢干什么？后來遇見了你我又想，我要和你一起找一個清靜的地方，然后再蓋上幾間房子。我們在這座房子里生一大堆娃娃，男耕女織，過我們的日子。可是現(xiàn)在，這地方、這家都是現(xiàn)成的，雖然日子過得有些緊，但我還奢望什么呢！這幾天，我反復(fù)想過了，我要修這條路。還有在你背我過河的地方修一座橋。這樣，以后石窩的小伙子們再也不用背著他們的媳婦過河了，石窩的姑娘媳婦穿上了高跟鞋也不會讓人笑話了？”

“……”子謀聽著雪晴的說話，像聽天書似的，連嘴都合不攏，到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子謀，你怎么還不相信我呢！”雪晴有點急了說。

“雪晴姐，你叫我阿么相信哩。一個人會有這么多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