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帶
張大千的恩師李瑞清出生在世宦家庭,其高祖是清朝中期的著名書法家、收藏家,家學的淵源讓李瑞清早早就在書畫和收藏方面展露出不凡的才華。
因為父親常年在湖南為官的緣故,李瑞清從小就生活在長沙。在學校里,他雖腹有才華,卻因貌不出眾且沉默寡言,起初并不引人注意。偶爾一次的機緣,他和學官余祚馨聊了幾句,余祚馨立刻就發(fā)覺到他的見識不凡和華彩內蘊,之后,余祚馨一直留意觀察李瑞清,李瑞清的博學、內斂和正直也越來越讓余祚馨喜歡。于是,余祚馨把愛女玉仙許配給了他。
彼時,李瑞清年紀尚小,只是先訂了婚,還沒有迎娶。不承想,正值琦年的玉仙卻忽染重病,不久就離開了人世。雖然還沒有正式成為夫妻,但這對李瑞清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而余祚馨痛失愛女,心情更是沉郁。
因為余祚馨特別青睞李瑞清的緣故,不久,他將另一個女兒梅仙許配給了李瑞清。梅仙人如其名,如梅之冰清,如仙之逸塵,李瑞清對梅仙可謂一見鐘情,等他一滿18歲,就迎娶了梅仙入門。
婚后,他們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梅仙不同于其他女子,她深明大義,更有著宛如赤子般的純真與善良,即便已做了人婦,也沒有一絲一毫的世俗氣,更無尋常婦人的瑣瑣絮聒。性情溫婉又有主見的梅仙和李瑞清在精神領域高度一致,立刻成了一對志同道合的伉儷。
自從娶了梅仙,李瑞清就一心一意地讀書備考,兩耳不聞窗外事。賢淑的梅仙總是適時地奉茶研墨,照顧周詳。偶爾,李瑞清心情煩躁,梅仙也總是細語溫存地開解他,從不讓他為瑣碎之事煩心。
他們成婚不久,李瑞清的父親參加了西南的邊境戰(zhàn)爭,李母因擔憂夫婿而常常心情煩悶。梅仙看到婆母不開心,也跟著一起惶惶難安。每日里,她不僅在衣食方面體貼關照,更是想盡一切辦法來哄婆母開心。一次,她換了一襲男裝去拜見婆母,婆母還以為是客人來訪,連忙起身相迎,等看清是梅仙時,婆母忍不住大笑起來,梅仙也淘氣地沖著婆母眨眨眼睛笑了起來。為了能讓婆母露出歡顏,她費盡心思,經常拿一些寫古今孝行的小說為婆母誦讀。通過她不斷的努力,李母漸漸恢復了開朗的心境。
有婦如此,李瑞清白可安心向學,潛心于版牘之中。在心里,他是竊喜的,慶幸今生能得到這樣一位知書達理、美貌溫婉的紅顏相伴終生。梅仙就是他心目中高標逸韻的梅花仙子,自從娶了梅仙,他也愛上了梅花,書房外的暗香疏影總能讓他洗去一身苦讀的疲憊。
梅花開落了兩回,兩年的時光就在梅馨淡香中溜走。一向身體健康的梅仙忽然變得敏感嬌柔起來,一點點異味都會引起她的不適和嘔吐,李瑞清看見,眼里滿是焦慮而擔憂,李母卻暗暗歡喜,請來大夫查看——果然,和李母預料的一樣,梅仙已經身懷有孕。頓時,整個李府內一片喜氣洋洋。
一想到再過幾個月自己就要為人父了,李瑞清就按捺不住內心的歡喜,閑暇之時常常和梅仙一起討論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該給孩子取什么名字的問題。在這樣的喜悅和期盼中,他度過了此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舊時女子生產是件兇險的事情,有“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走上一遭”的說法。為了迎接這個小生命的到來,李府內早早就做了大量準備,希望能母子平安。但是李瑞清萬萬沒有想到,命運待他竟如此殘酷,因為難產,梅仙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永遠地離開了他,一場喜事瞬間變成了喪事。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原本還在幸福云端的李瑞清一下子墮入了萬丈冰窟。家中處處都是梅仙生前的痕跡,他睹物思人,肝腸寸斷。
春日時,他在梅仙的墓前作了一首悼亡詩,要“夙夕誓同穴,永永毋相忘”。此后,他為自己取號“梅癡”“梅庵”,并刻了一方“阿梅”的印章——他的心已隨著梅仙一起埋葬在了那一抔黃土之下,再難鮮活。
看到李瑞清對梅仙如此深情,岳父余祚馨既欣慰又心痛。過了兩年,他又將自己的小女兒許配給了李瑞清。原本,李瑞清是不打算再娶妻的,曾經滄海難為水,有了梅仙,其他的人就成了將就,而他不喜歡將就。但是岳父待他如親子的心意讓他深深感動,不忍心拒絕。
可惜,命運似乎還是不肯待他寬容一點兒。沒過幾年,梅仙的妹妹也離開了人世。那一年,李瑞清只有26歲,歲正青春,心卻早已歷盡滄桑,千瘡百孔。
此后,他終身未再娶,轉而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事業(yè)。他曾做過二品的高官,卻一生清貧,他一生無子,卻培育出了國畫大師張大千等諸多弟子。
許多年后的某個冬日,作為教育家、畫家、書法家、詩人、文物鑒賞家等的李瑞清漫步庭院,一樹寒梅的料峭花枝又勾起了他心底最不忍觸及的殤。他的事業(yè)雖然卓有成績,但沒有她的陪伴,這些又有什么意義?他傷感地寫詩訴說自己對梅仙的懷念:“花氣淡如煙,恍惚見容光……亦知生有涯,念懷殊未央。”在如煙的花氣里,他想起的依然是三十多年前那個如梅之冰清、如仙之逸塵的女子。他這一世,寸心獨許花相知,此生深情為梅癡。
編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