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霧++董紹華
一、
“功夫這事,天底下萬變不離其宗,歸根到底就兩個字——圈子?!?/p>
李德庸蹲在房檐底下,隨手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幾畫,乾連坤斷儼然是個歪歪扭扭的八卦。
“因方就圓,行步走轉(zhuǎn),這是咱八卦掌里的圈子。”他又添了幾筆,八卦里頭又生出來一對陰陽游魚,“意氣圓活,變轉(zhuǎn)虛實,這是太極拳里的圈子?!?/p>
別看李德庸個頭不高瘦得沒幾兩肉,生就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樣,走哪老愛彎腰駝背,沒事就找地一蹲,活像只鬼靈精的大馬猴,可南五盟誰見著他都得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喊一聲李爺。
無他,就憑整個江湖幾十年風風雨雨起落沉浮,唯有李爺手底下這塊八卦門的金字招牌始終不動不搖,足當?shù)闷鹨痪浣┒贰?/p>
可這位出名圓滑精明,手眼通天的李爺有件最頭疼的事,這件事正憨直地杵在他前頭,二十來歲的傻大個遮了陽光,濃眉大眼的憨直臉上寫著倆字——“不懂”。
李德庸真想拿樹枝敲敲他的腦袋瓜子。自己精明了半輩子,怎么就生出來這么個憨傻的兒子。
他壓了壓氣,樹枝一挑指了前頭,武館場子上幾個學徒正在過招,一個使了招靈蛇伏草,另一個還了招鷂子翻天,一進一退換掌換身,端的是招式熟練身法颯爽。李德庸卻冷笑一聲:“看見沒有,腰不塌,肩不扣,胯不縮,可只懂得用拙勁死力,照這么練下去,再練二十年也是白費工夫。”
“爹,那您怎么不給他們也講講呢?!崩顚W義看了半晌,還是沒看出什么門道來,李德庸橫他一眼:“功夫是隨便傳的嗎?先得登了堂,入了室,一只腳算是邁進江湖圈子半步,接下來才是考量品性,因才授藝?!?/p>
“哦……可您經(jīng)常跟我說啊?!崩顚W義摸了摸腦袋,還是沒怎么聽懂。
旁人都說他生下來的時候因為難產(chǎn)傷了腦子,想事行動都比別人慢半拍,學武上的悟性更是差了不知多少里去,家傳的一套八卦掌學了整整十年,還是只會直來直去的運勁使招,但凡對手有點兒靈活變化,他就完全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
就好比圈子這事,他爹給他反反復復講了無數(shù)遍,八卦勢走偏鋒,步行踏圓,起落鉆翻都脫不開一個圈子,攻守之道也正在這圈子內(nèi)外,他聽了就只會練武場上走他千八百個圈子,下死力氣練得是風雨無阻。
可不管怎么練,就是領(lǐng)悟不了,到底他爹口中的圈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跟他們一樣嗎?你是我兒子!”李德庸一瞪眼,李學義本能地縮了縮脖,見他這副模樣,李德庸剛舉起的樹枝悻悻放了下來,“練功夫講究的是什么?就是個意氣,意在力先,一氣貫通,這功夫就上了身。意不達,你力氣再大,也只是笨力拙力,碰上高人根本派不上用場?!?/p>
他嘆了口氣,聲音透出股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意達氣通,接下來該怎么使,關(guān)鍵還在圈這個字,悟透了什么叫圈子,你才能把意氣使活,知道什么時候該用,什么時候該藏。”
他扔了樹枝,站起來拍拍衣襟上的土,沒去看呆愣在一邊的李學義,不知想起什么,平日精明的臉上顯出幾分滄桑:“不懂什么叫圈子,一味任性使力,毀的不只是自己……”
話還沒說完,武館大門突然被人猛力撞開,連滾帶爬跑進來個青年,沒跑兩步就又跌了一跤,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泥,依稀看得出是城東趙家武館的小孟。
他連哭帶喊叫得凄慘:“李爺,三爺?shù)奈漯^被人踢了!”
李學義正要搶過去,身邊風聲一響,李德庸早沒了影,再一瞅臺階底下,老爺子面色肅沉,一托臂將人拽了起來:“怎么回事,把話說清楚。”
二、
李德庸趕到趙家武館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偏西,昏慘慘的暮色里留下門口幾點血跡,還有后院里慘叫連連的一堆傷號。
說不上是不幸還是萬幸,出事時趙三爺沒在武館里頭,上得勝樓跟人約著擺龍門陣去了,來人一桿槍挑遍了武館學徒仍不罷休,最后槍尖指著武館招牌,脆生生撂下句話。
“替我問一句姓趙的,他還記不記得十七年前的楓陽渡口,記不記得究竟怎么學來的這四空無我槍!”
四空無我槍是趙家武館的絕學,非內(nèi)門弟子決不輕傳,凡是去趙家武館拜師學藝的,多是沖著這門槍法去的,可來人問的這句話,卻讓聽的人犯了嘀咕。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趙無極趙三爺這一脈跟上頭沾著點山重水遠的親戚關(guān)系,家里頭經(jīng)營著幾十間糧食鋪子,靠著祖宗蔭庇也算是個鐘鳴鼎食的富貴之家。傳到趙三爺這一代,可巧了他是個好武的,家里頭請了十幾個武師,打小練了十幾年,說不上練出了什么名堂,但勉強算踏進了江湖半只腳。
要說他真的在江湖上闖出了名頭,那要從十七年前說起,那時他帶著四個家養(yǎng)的武師出外游歷,一年后回來的就他一個,功夫卻是長了不少,一手四空無我槍舞起來銀光點點,遍綻梨花,看得人無不叫一聲好。
他志得意滿,當下尋址修繕,定下個良辰吉日將武館開了張,要說以他的家世,也用不著像尋常武人那般指著武館收徒賺錢,不過要個響亮的名頭和前呼后擁的風光罷了。
趙三爺不差金銀,又兼生性豪爽,武館開張那天整條街道掛紅挑彩,又請了舞龍走獅搖頭晃腦地添喜。賓客們也不忙著進門,三兩聚在一起圍觀這場難得的熱鬧。
李學義那時不過十來歲,跟著李德庸也來捧了個場。他倆跟武館門口恰巧碰上龍虎門的祁六爺,同為南五盟一員,見了面少不得寒暄兩句。
“祁老弟,趙三爺這一手四空無我槍你看過了沒有?著實有點意思?!崩畹掠瓜乳_了腔,眼睛望著武館里頭,余光卻有意無意地瞟著祁六爺。
祁六爺嗤笑一聲:“嗐,我就不信李爺您看不出來,他這槍法徒具招式卻無神意,使出來腰僵步死,連整勁都不會用,還好意思開武館教徒授課,不誤人子弟就算是好的?!?/p>
“祁老弟,可別這么說,難得三爺有心傳藝,又不是個個習武的都要去爭那天下第一,能健體強身也是好的,總歸都是圈子里的人,互相多幫襯幫襯也就是了。”
正巧一掛鞭放完,趙三爺瞅見外頭這兩位,滿臉帶笑親自迎出了門:“李爺、祁六爺,來了怎么不進去坐?”
“我們這正說著呢,趙三爺您這槍法,走如游龍舞勝長風,可是一等一的好功夫,沒二十年功底可用不出來?!?祁六爺見狀趕緊一步上前,搶先抱拳行了個禮,“有您這武館一開,我們幾個的門上可就要冷清嘍?!?/p>
“哪里哪里,幾手普通槍法,入不得大家的眼,是各位朋友們抬愛,幫襯著小弟的生意?!壁w三爺謙遜著連連抱拳,滿臉卻都溢著笑,見人就往正廳里讓,外頭一百零八響的鞭炮又噼里啪啦響起來。
鞭炮聲里李學義扯了李德庸的衣角,仰起頭來滿臉迷惑:“爹,六叔剛才不是說三爺?shù)臉尫ú辉趺礃用???/p>
少年人口無遮攔,習武人又都耳聰目明,縱然鞭炮聲炸了個歡天喜地,李德庸還是見著趙三爺臉色一沉。他回手一巴掌拍在李學義腦門上,低聲呵斥:“胡說什么呢。”
轉(zhuǎn)過頭來時,李德庸一雙小眼瞇出道笑紋,抱拳彎腰行了個禮:“犬子年紀尚輕,不通禮數(shù),還望趙三爺海涵?!?/p>
他話說得客氣,又占了個前輩的身份,趙無極就算心里再不舒服,也不好當面發(fā)作,臉上勉強恢復點笑模樣:“李老爺子是武林泰斗,咱們這做小輩的哪敢在您老面前班門弄斧,貴公子年少有為,這點微末槍法不放在眼里也是正常?!?/p>
勉強算是把場面話圓了過去,他這話里頭可還是帶著氣的,李學義看了他爹臉色黑得跟鍋底似的,縮了縮脖子沒再敢吱聲。
到了家李德庸把桌子一拍,李學義倒是乖覺得很,撲通一聲立即就跪下了。
“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江湖中人最重的就是臉面,往往一句話就能刀鋒見血,你今天這叫什么?叫當面落人家臉!”李德庸氣得七竅生煙,李學義直挺挺地跪著,一臉茫然。
“可是爹,祁六叔就是這么說的啊……”
“放肆!李德庸一聲怒喝,李學義立刻低了腦袋,脖子卻還是梗著的,小聲嘟囔:“祁六叔后來怎么就改口了呢,兩句話說得一點都不一樣,到底哪句是真的……”
他眼睛沖著地板,看見他爹的影子在桌前晃來晃去,知道他爹氣得要命,卻不知道他爹到底在氣什么,只好悶著頭不做聲,過了半晌,才聽見李德庸緩了口氣。
“唱戲的有戲圈,做生意的有商圈,賣藝的有藝圈,咱這叫什么,說好聽了叫武林,叫江湖,那是外面的朋友抬愛,說白了就是個圈子。人在圈子里頭,就得守圈子里的規(guī)矩。”
杯蓋碰撞聲脆得像銅環(huán)相擊,李德庸給自己沏了杯茶,潤了潤喉,這才繼續(xù)說下去:“規(guī)矩就是這圈子里頭的法,是脈絡(luò),圈里眾人皆遵守的理,也是世故人情,圓活靈通,就像你祁六叔,知道什么話能當面說,什么話不能說?!?/p>
他哼了一聲:“圈子里最重要的不是功夫,是人情。功夫再高不懂人情,你小子早晚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p>
“爹,到底什么是你說的圈子?我怎么沒見著過?”李學義沒聽懂,大著膽子抬頭去看他爹。
李德庸這回沒生氣,蘸了點茶水在桌上畫了個圓:“你在的地方就是圈子,這條街道里的街坊鄰里是圈子,整座淮安城又是個圈子,再往大了說,江湖上的好漢朋友們也是個圈子。你啊,早就在圈子里頭了?!?/p>
李學義被他圈子來圈子去地念得發(fā)蒙,不由脫口而出:“這么多圈子?那怎么才能出去?”
“大圈套小圈,圈外還有圈,你跳離了這個圈子,就又跳進了另一個圈子,人情關(guān)系,衣食住行,只要人活在世上,到哪你都離不了圈子?!崩畹掠沽滔虏璞?,略帶疲倦地擺了擺手,“算了,我也不指著你能弄懂,管好自己別再給我惹事就成。”
三、
可這江湖上的事,你不去惹他,他偏要來惹你。
好比今兒個挑上趙三爺武館的這丫頭,年歲看起來只有十六七,口氣卻不小,指名道姓叫趙無極出來說話,一手槍法使得也是極俊,武館里先后上了七八個人,最后壓軸的還是趙三爺?shù)牡靡獾茏樱紱]在她的槍下討得了好去。
傷都不算重,可這口氣咽不下去。
淮安城里凡是有頭有面的差不多都來齊了,廳堂里趙三爺坐在上首主位,聽了弟子描述的那丫頭形貌和槍法,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祁老六一向是個嘴快的:“三爺,沒說的,這丫頭不給您面子,就是不給咱整個淮安城面子,明兒個只要她還敢來,別的不提,給您鎮(zhèn)個場子喝個彩的,保準沒二話?!?/p>
下頭還有幾個跟著隨聲附和,李德庸卻端著個茶盞,不緊不慢地品著趙家特供的君山銀針。
他可是個眼利的主,那丫頭撂下的話里分明還有話,要按趙老三往日的脾氣,別說武館被人挑了,就算大街上聽見有人說他武館半個不字,鐵定立時招呼了人過去,跟對方好好“講講理”。
今兒個他一反常態(tài)的沉默,叫李德庸多留了個心眼,不表態(tài)也不著急,就等著他憋不住自個說出來。
“各位兄弟的情,我趙無極在此心領(lǐng)了,但明日武館的事……唉……”趙無極眉毛皺得死緊,話說一半先嘆了口氣,屋子里義憤填膺的聲浪頓時小了下去,“說到底也是我當年德行有虧,這事,不是各位兄弟能夠插手的?!?/p>
“三爺,說這話就是您看不起我們了,大家兄弟一場,您現(xiàn)在不趁手,我們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逼罾狭@話一出來,立即又有人跟著點頭稱是,趙老三聽了只是苦笑,滿面都是為難,想要說話,卻被下頭一句連一句逼得插不上嘴。
聽見李德庸一聲咳嗽,喧鬧頓時一靜,他將茶碗一撂,站起來對著上首拱了拱手:“三爺,我知道您沒看不起兄弟的意思,但這事究竟為難在哪,還是得您詳細說個明白,兄弟們才有能幫上手的地方?!?/p>
十來雙眼睛都看著趙無極,他拍著椅子扶手,面上神色變幻數(shù)次,吐出一口長氣,苦笑一聲終究還是開了口。
其實也就是過去那點子陳皮糟糠,說穿了不值一提。
十七年前趙無極帶著四個家養(yǎng)的武師外出游歷不假,可還沒走出多遠,錢財就露了白,被一伙水賊盯上了眼,三五條快船跟楓陽渡口邊上圍住了他們的渡舟,火把一亮,照出來幾十把磨得锃亮的刀。
那幫武師們平日里吹得個個能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碰著這伙水賊卻根本頂不了事,上去沒幾下就被人一刀一個搡了個透心涼,尸體帶著血沉下河,烏黑急浪里連水花都沒多翻一個。
趙無極就更沒用了,讓人一腳踹翻了踩在船頭,渾身哆嗦著連喊饒命。
那水賊不屑地啐了一口,提刀就要砍下,卻有桿長槍從天而降,只一下就將水賊掃飛了出去。
趙無極呆愣著眼,見那槍舞起來但見一團銀光任鋒馳騁,左挑右撥扎圈點刺,當真是從水底飛出來的一尾活龍,所到之處只聽得水賊哀號連連死傷慘重,立時做了鳥獸散。
槍花一收,就見個白衣白裙的女子,颯利清俊地往船頭一站,身后是尚未熄滅的火光,映得她俏麗面龐像三月春光里開出的一枝白桃。
一見動心。
接下來就俗套如話本小說里的故事,俠女救了英雄又帶他回家安置,不出意外地芳心暗許托付終身。那女子家里本是楓陽渡口邊上的艄公,功夫乃是家里祖?zhèn)鞯乃目諢o我槍,向來是決不輕傳外人的。
可三個月后,趙無極就能提著丈長的毛竹在院子里趟步上手,練那槍法中最基本的圈扎刺攔。女子換了身寬松衣裙,就坐在屋門口看他練槍,偶爾視線交匯,便低頭撫著小腹,露出個羞澀又溫柔的笑。
又過了半年多,趙無極剛剛把四空無我槍的招式掌握了個大概,他家里卻來人了。老管家趁夜悄悄尋上門,見著他就拽著不放手,說他爹生了重病,讓他趕緊回去,若是晚了,恐怕連最后一面都見不著。
趙無極原本想跟那女子說一聲,可老管家死活不讓,說要是她哭哭啼啼非不讓你走怎么辦,他思前想后終究還是一咬牙,扭頭跟著老管家快馬回了淮安城。
他信誓旦旦地說那時絕對沒有負心的意思,就連原本帶出來當盤纏的二百兩銀子都沒拿,全都留了下來給了那女子一家。
回到淮安城后,趙無極他爹重病在床奄奄一息,緊攥著趙無極的手老淚縱橫,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趙家跟程家三代交好,叫趙無極回來,就是為親眼看著他跟程家小姐把婚事辦了,這樣他就算死也瞑目了。
一個垂死老人的要求誰能忍心拒絕?
更別說趙無極是出了名的孝子,更不可能選在這個時候把他在外面已經(jīng)無告娶親的事交代出來,萬一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他勢必要負疚終身。
就這么著,婚禮順順當當?shù)嘏e行了,程家小姐端莊溫婉,過門后又十分的賢惠體貼,叫人根本挑不出一點不好的地方。而趙無極他爹經(jīng)這么一沖喜,病居然也好了,現(xiàn)在身子硬朗得很,還能搓著倆核桃提籠架鳥地滿城溜達,對兒媳婦更是無比地滿意。
這叫趙無極還怎么跟他爹提起船家閨女的事?
一來二去,這事就耽擱了整整十七年,直到現(xiàn)在有個丫頭挑上門來,不但會一手極俊的四空無我槍,話里頭更提了楓陽渡口。
她是什么人,連李學義都猜得出來。
廳里頭一時沒了聲,喝茶的喝茶,低頭的低頭,李德庸也沒想見那丫頭會是這么個復雜的來頭,連聲咳嗽清著嗓子。
他還沒想出來怎么圓這個場,冷不丁打他身后蹦出來一句話,寂靜屋子里聽得特別清楚。
“這事,不對啊?!?/p>
李德庸心里頭一哆嗦,連忙回頭,橫了說話沒遮沒攔的李學義一眼:“這是你說話的地方嗎?”
“可這事,明明就是三叔不占理……”云里霧里聽了半天,李學義是越聽越不對味,分明是一樁始亂終棄,還偷了人家槍法出來開武館的公案,怎么說起來就這么理直氣壯,天經(jīng)地義呢。
他不明白,實在是想不明白,話哽在喉嚨里不吐不快,氣性一上來,就連他爹的怒視都只能顧不得了。
“他要是一直對船家閨女心懷歉疚,怎么就還用了他們家的槍法開武館呢,這不是他的槍法啊……”
“這孩子,怎么說話呢這是,咱淮安城南五盟的才是一家人,關(guān)鍵時刻就得一致對外。”他話還沒說完,有人卻不樂意了,墨繡閣的張娘子使得一手流云針法,說起話來也是句里藏針,“誰沒有個情急無奈的時候,你趙三叔當年也是情勢所迫,那家人十七年都沒個音信,偏挑現(xiàn)在找上門來,誰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再說,誰又能證明這丫頭就是那家的人,萬一是有人打算訛詐呢?”
“那、那是因為……”李學義原本就是個口拙舌笨的,哪里辯得過張娘子,腦子一木更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廳堂里氣氛倒是活絡(luò)了起來。
“張娘子說得在理,得了得了,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就別跟這摻和了。”說這話的人瞟了眼李學義,知道他是個傻的,又多半敬著李爺?shù)牡匚?,怕李學義口沒遮攔惹惱了趙三爺,倒是偏幫著他往外摘。
“趙三爺用他們家槍法又怎么了,就他們那小門小戶的,又不懂得人脈經(jīng)營,平白埋沒了一門好功夫,要我說,他們還得感激咱三爺,給他們的槍法揚了名頭?!?/p>
“說得是,說得是……”
一片附和聲里,李學義的聲音微弱如蠅:“這明明是別人的槍法……”
李德庸怒瞪了他一眼:“閉嘴!”
李學義張了張口,又無力閉上了,心里卻像憋了團火,一個聲音還是叫著。
——可這是不對的啊!
四、
約了時辰定了人,第二天來助拳的名單排了一長串,商議到實在挑不出什么大錯來,塵埃落定時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趙三爺臉色稍霽,親自將賓客們送出門去,幾條巷子外敲更人的鑼聲提醒著小心火燭,不知誰家的狗剛汪嗚叫了兩聲,又被憋悶著吞回暗巷里沒了聲。
回家的路上月光凈白,黑瓦青墻照得明亮,像初冬落了層霜。爺倆一前一后往宅子里走,李德庸揣著手自顧自走著趟泥步,不說話也不回頭。李學義知道他爹這回是真的氣著了,有心想認錯卻壓根想不出自己錯在哪,那團火在心里燒得越來越盛,剛進院門就忍不住爆發(fā)了出來。
“爹,你們這是偏幫私情!”
李德庸沉著臉把院門帶上,才轉(zhuǎn)頭橫了他一眼,眼神里除了怒,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冰涼徹骨:“就是偏幫又怎樣?人有親疏情有遠近,你以為你爹我這名頭怎么叫出來的?還不都是江湖兄弟們幫襯著,才能在江湖里頭站穩(wěn)了腳跟?!?
“可那也不能不講理啊,這事明明是三叔有錯,可你們都幫著他欺負人?!崩顚W義講不出什么大道理,就覺著今天這事跟以前李德庸教他的練武之人要俠義為懷,替天行道什么的,八竿子都打不著邊,他看著李德庸佝僂著肩的身影,突然覺得怎么看都覺得陌生。
“爹,你看能不能勸勸三叔,讓他認錯道個歉,不就好了……”
“放屁!”李德庸突然神情激動起來,反掌拍在院門上,嗡的一聲沉響在夜空里傳出去老遠,“你以為就你懂什么叫理?是,他趙無極始亂終棄,竊藝邀名卑鄙無恥,被個半大丫頭找上門來報仇,挑了武館招牌是活該。
“可是他姓趙!”李德庸腮側(cè)肌肉抽動,月光下看來竟有幾分猙獰,“你知道趙家的勢力有多大?十官七商一豪雄,廟堂山林都是只手可遮半邊天的主,就算咱淮安城里住著的只是個旁門支脈,這虎須也是你捋得起的?”
北蛟南虎爭相望,北邊的赫連家本隨開國太祖發(fā)跡,現(xiàn)下主脈一個世襲罔替的異姓王還牢牢地攥在手里,又分出一系旁支特許經(jīng)營著鐵器生意,一座褐石堡隱隱把持著半邊江湖。再一姓,就是這南邊趙家,當今天子的名諱當然是不敢提的,但五任宰輔十六學士的高門深闕世代簪纓,也是尋常人難以想象。
他們這些所謂的武林泰斗,說得好聽是地位崇高,可跟這翻得起天下風云的蛟虎比起來,不過是池子里的一群蝦米。李學義再傻,這些傳奇故事自然也聽過,只是從未跟今天這事聯(lián)系起來,不由得一時啞然了。
“早就跟你說了,這圈子里的事就是這樣,今日你幫我,明日我?guī)湍悖庥泄Ψ虿怀?,還得會做人,不懂這個道理,江湖上你寸步難行?!崩畹掠估浜咭宦?,“就知道一味耿介孤直認死理,若是有一天惹上了不該惹的人,連你爹我都不一定保得住你!”
他又掰開揉碎分析了半天利害,李學義梗著個脖子不說話,憋了半晌還是只有悶悶一句:“可是爹,這事就是不對?!?/p>
“不對,不對,你知道什么是錯,什么又是對?天底下的黑白陰陽都是寫出來給人看的,只要你手里有權(quán),有錢,說出來的話就是理,就是對的!”李德庸直瞪著李學義,恨不得把他的腦殼敲開,看看里頭到底是怎么長的,怎么就能犟成這樣,李學義還想爭辯什么,被李德庸一擺手按了下來,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李德庸聲音里多了些疲憊:“你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嗎?”
恍如一個晴天霹靂,李學義被這句話一下子砸懵了:“爹,你不是說,我娘是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
“沒錯,是難產(chǎn),三天三夜啊,沁娘整整熬了三天三夜,就為保住你這條小命……”李德庸仿佛沉浸在回憶之中,帶著唏噓的聲音就像一把刀,一點點將舊瘡挑開,露出下頭經(jīng)年瀝血、永難愈合的傷來。
“那時候,我跟你小子一樣,也是一副倔脾氣,總覺得靠手里的一口平瀾刀,就能在江湖上闖出一片天,凡事只認天公地道,壓根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
誰沒有過年少意氣,快意恩仇的時候?功夫練上了身,就總想著抱打不平,學著茶館里聽來的評書做個人人敬仰的大俠??烧孢M了江湖才知道,大俠不是行俠仗義闖出來的,是眾人給面子抬出來的,是腳底下踩著永遠平不了的道義,身后頭拋著分文不值的良心,等世情磨滅了天真,再套上一層圓滑虛偽的假面,這才算烈火里煉出來的真金,夠格站在江湖浪巔上榮光萬丈。
可李德庸那時候畢竟年輕,跟現(xiàn)在的李學義一樣不信邪,總覺得這世界上總得講究個理,再不濟還有個天道在上頭看著,善惡總得有報吧。
可這世界上,偏偏就是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福貴又壽延,他越是不信邪,就越有禍事找上門來。
那時候他跟沁娘成親剛一年半,身懷六甲的媳婦依舊留不住他手里這口好管閑事的刀,用他那時的話來說,這天下的不平太多,能管一件就少一件。沁娘自然是支持他的,任他腳不沾地地在外奔波,自個兒撐著快要臨盆的身子在家里忙前忙后,小日子過得也算和樂。
可就在他出去“管閑事”的時候,有人往他家的水缸里下了毒,毒性不算烈,就是天下無解。沁娘喝了水渾身長出蠶豆大小的紫斑,疼得在床上直打滾,卻還想著肚子里的孩子,苦求著產(chǎn)婆給她開了劑催產(chǎn)的湯藥,強撐了三天三夜,勉強生下個面色紫青的娃兒,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因為大出血撒手人寰。
等李德庸得到消息趕回來時,只見著床上僵硬的尸體,還有產(chǎn)婆硬塞進他懷里的娃兒,據(jù)說是被毒性傷了腦子,連哭都不會哭了。
官府來人查了一次,推說找不到線索,當成懸案草草封檔??山隙贾朗钦l下的毒,李德庸自己心里也明白,誰叫他那天管閑事的時候下手沒個輕重,不但當街攔了調(diào)戲姑娘的赫連家小少爺,打了人不說,還千不該萬不該說了句大實話。
赫連鐵劍太沉,太重,大巧不工是有的,但傳了幾百年,后輩子侄心性輕浮,能掌握得了真正劍意的十中無一,只剩下一套花架子充門面。
這事,天下人都知道。
這事不能說,天下人也都知道。
只有那時的李德庸不知道。
當街落了赫連家的面子,北蛟一怒倒沒血沃千里,就是找人給李德庸小小地提了個醒,讓他知道知道以后該怎么說話。
這事就算找上門去,人家自然也是不認的。李德庸一沒證據(jù),二沒門路,三沒人脈,太過耿直的結(jié)果就是沒圈子樂意容他,孤家寡人一個,連伸冤告苦的地都沒有。
沁娘出殯那天,赫連家居然也派了人來,正兒八經(jīng)的老八件素酒佛香,厚禮送路。來人瞅見李德庸懷里抱著的孩子,還皮笑肉不笑地假意寬慰了兩句,輕描淡寫地撂下句話——都說早產(chǎn)的孩子難養(yǎng),小李你可得把孩子看好了,別讓李家最后這點香火也斷了。
李德庸腮側(cè)肌肉抽動,勉強堆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模樣,連說當日是自己年少輕狂不懂事,他那點子功夫哪看得出赫連鐵劍的精要,不過外行人胡說八道兩句,今兒個總算是醒過味來,還得多謝赫連堡主寬宏大量,不跟他這個后生晚輩計較。
來人倨傲點了個頭,滿意地放下禮物回去了。人都走遠了,李德庸還在低頭絮絮叨叨說著道歉的話,直到懷里嬰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才驚得他猛一回神,方覺出滿嘴都是血腥味,咽都咽不下去。
第二天早晨就有人找上門來,說李德庸的功夫練得著實不錯,問他想不想跟淮安城里開個武館,安門立戶。
據(jù)說赫連堡主武將出身,最擅長就是熬鷹馴犬。跟小鷹當面摔死了母鷹,這叫立威;熬足了一個月后再賞點食水,這叫施恩。恩威并施這一套下來,幼鷹絕了念想,少不得死心塌地地聽他驅(qū)策,這就是赫連堡主的本事了。
再后來,李德庸的武館開了起來,江湖里漸漸傳響了六耳獼李德庸的名號,說他為人機靈懂事,知道眉眼高低處事圓融,著實當?shù)闷鹨宦暣髠b的稱呼。
就這么著,一過二十來年,昔日的小李變成了今日的李爺,成了這圈子里的武林泰斗,這名聲,可就傳得更響亮了。
李學義看著他爹瘦骨伶仃的單薄背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梗著的脖子卻不由低了下去。
李德庸嘆了口氣,回過身來拍了拍他肩膀,佝僂著身子跟他擦肩而過,李學義隱約看見他爬滿皺紋的眼角,隱泛著一點淚光:“行啦,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講理,爹護得了你這幾年,可護不了你一輩子,小子,慢慢學吧。”
他就這么揣著手往廳堂里走去,腳底下踩著月光烙上的霜,鬢發(fā)間斑白著雪影,李學義呆怔著沒追上去,這才發(fā)覺他爹真的是老了。
霜世炎涼不堪題。
五、
第二天李德庸起了個大早,去趙三爺武館的時候沒喊上李學義,他知道這小子就算聽了自己那番話,心里的疙瘩一時半會兒依然解不開,可他已經(jīng)得罪過一個赫連堡,又怎么敢再得罪一個江南趙。
索性讓李學義別去,省得看了心煩又添亂。
等到了武館,那里頭都收拾好了,前面武場兩側(cè)排開了一水的紫檀太師椅,上面坐著的不是江湖名宿就是武林耄耋。場面話交代的當然是來做個見證,大家拱手抱拳一團和氣,二代弟子們跟旁邊活動著手腳,有幾個交好的竊竊私語,約著等事情解決了,晚上一起去得勝樓喝酒,渾沒幾個人把這事放在心上。
一條小龍,能跟江里翻起幾尺浪來?
沒過多久那丫頭來了,白衣白裙一身孝,冷面猶能看得出俏麗非常,像是春光底下開出來的一枝白桃??伤掷锬菞U槍卻是殺氣森然,牛筋木紋理里泛著層鐵銹似的赤,槍身被摩挲得光滑無比,像上過層桐油,有懂行的說,這槍少說有六七十年的歷史,槍桿子里的剛勁沒散,韌勁已經(jīng)全被打熬出來了,正是趁手的時候。
槍桿子往地上一杵,她還是指名道姓地要見趙無極,上頭有人一個眼神,就有個長著三縷山羊胡子的管家迎了上來。
“姑娘想見趙三爺,想挑武館,這都沒問題,可得按著規(guī)矩來,至少先報個名號吧。”
那丫頭咬了咬下唇:“我姓程,叫程不念,這次來就是為討回我家的東西,你們叫趙無極出來?!?/p>
那邊笑出聲來:“趙三爺家財萬貫,只有別人欠他,哪有他欠別人的理,姑娘想討債,敢問可有借據(jù)?或者保人?”
功夫練在身上,又是那么個緣由,哪里來的借據(jù)保人,程不念畢竟年歲尚輕,被這無賴的說法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那人看了就又笑:“沒證據(jù),我勸姑娘還是回去,省得事情鬧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那丫頭低著眼,攥著槍桿的五指發(fā)白,來人看著她似乎有松動的意思,更是和顏悅色地勸了起來,話里話外暗示著只要那丫頭肯走,趙三爺也不是忘恩負義的人,自然不會虧待了她。
一場風波眼見著就要平息,場上坐著的人也都松了口氣,可一個清凌凌的聲音就在場中響了起來。
“我娘要我當面問他一句話,只要見著趙無極,問了話,討回了我程家的東西,我就走?!蹦茄绢^抬起眼,目光銳得像槍,“他不肯出來,那我就打進去?!?/p>
這算是沒得談了,管家退了下去,又換上來個斜背著三尺青鋒的,劍出了鞘就是一聲龍吟,劍花一挽擺開了架勢。
“在下太極門孫傳海,想以太極劍領(lǐng)教一下姑娘的槍法?!?/p>
江湖上的規(guī)矩,挑武館只能本門弟子迎戰(zhàn),趙三爺?shù)奈漯^昨天才被程不念挑了一回,料想著沒什么高手攔得住人。
不許外人代為迎戰(zhàn),可也沒說不許提前挑戰(zhàn)不是,今個五門九盟的二代弟子差不多都到齊了,上了歲數(shù)的自恃身份不肯跟晚輩動手,可保不齊就有那好武的見獵心喜,下場切磋一番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那丫頭看了面前持劍說得客氣的孫傳海,又看了他后頭幾個同樣眼神輕藐的青年,牙根一咬槍挑成圓,凌風擺出個剛韌弧度,一個字砸得擲地有聲。
“來!”
槍劍一交,便看出兩人功夫上的分別來了,使槍首重意氣,四空無我槍講究的是一個有人無我,程不念又憋著股憤懣不平意,槍鋒來去走得都是極為剛猛的路子。而太極劍承太極之理,孫傳海劍轉(zhuǎn)成弧綿泊如水,一招一式引帶牽讓,就是不與程不念槍鋒硬拼,存了拖戰(zhàn)消耗她氣力的心思。直到半個時辰后,才故意賣了個破綻,劍與槍身一磕,倒縱出去三步,氣定神閑地拱了拱手。
“姑娘槍法高明,在下自愧不如,就此認敗。”
再搶上來的卻也使槍,八極大槍行得同是剛猛一路,來人仗著身高臂長槍攻砸打,快槍猛力逼得程不念不得不招招硬接,一串鏘聲炸豆般響起,就見著她面色一青一白,硬生生地咽下去一口血,那邀戰(zhàn)的卻好整以暇收槍退了回去。
十八般兵器用不了一輪,剛到第三個,程不念小臂上就見了血,第五個退下去時,她已經(jīng)面色白如金紙,腳步虛浮,連槍都只是勉力提在手里。
看她這副模樣,名宿們對視一眼,老謀深算的眼神里帶了笑,趙三爺這才姍姍來遲,先拱手謝過朋友們幫襯,轉(zhuǎn)身一聲招呼,有人托著只碩大木盤走了過來。
“聽聞姑娘想要見趙某,不巧趙某俗務(wù)纏身,只能晚來一步,著實怠慢了姑娘。”他神情和藹,看著程不念的眼神全似寬容的長輩看著叛逆子侄,面上還帶著客套溫和的笑,“逞兇斗狠非我輩習武之人該為,若真上了武場又難免有所損傷,姑娘又何必強人所難,執(zhí)著于不可挽回之事。
“這樣吧,昨日姑娘于我武館里傷人鬧事,我可以當沒發(fā)生過,這里有一千兩銀子,權(quán)當趙某贈送姑娘回家的盤纏。”他擺了擺手,小廝將木盤送到程不念面前,盤中官銀堆成一座雪白的小山。
他這話里子面子都給到了,一千兩銀子,足夠一個三口之家衣食無憂地過上兩輩子,而來鬧事的除了求財還能是什么?現(xiàn)在這丫頭受了內(nèi)傷,就算挑戰(zhàn)也不可能打贏,利益權(quán)衡之下,再怎么著也該知難而退了。
可程不念偏不,槍尖一挑銀盤掀翻,銀子落了一地:“你就是我娘說的那個人?
“我娘她三天前過世了,臨終前叫我問你一句話?!?她一雙清亮的眸子緊盯著趙無極,左手從衣襟上扯下塊布扎了臂上的傷,槍尖重又揚起,一點亮鋒直指他的咽喉,“她叫我問你,放不下名勢權(quán)力、背信棄義的無恥之徒,你還有什么資格配用我程家的四空無我槍!”
趙無極的笑容就有點繃不住了:“姑娘,出門在外最好還是學會修口,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你要什么不妨直言。只要趙某能滿足的,定然不會吝嗇?!?/p>
要不說小門小戶的就是沒家教呢,要擱個稍微懂點事的,就該知道趙三爺這是已經(jīng)給了多大的面子,讓了多大的步,正是見好就收的時候。
可這丫頭槍鋒還是絲毫不退,一雙眼銳冰似的直視過來,像是要刺破表面上的一團和氣,揭出趙三爺心里頭深埋著的那點隱秘心思:“我這次來不要別的,就是拿回屬于我程家的東西,這套你用了十七年的四空無我槍?!?/p>
趙無極面色一沉,笑意盡斂:“姑娘,你這可就有點不自量力了?!?/p>
“十七年前,你在楓陽渡口對我娘說過什么……”程不念一聲冷哼,踏前一步就要開口,趙無極面色陡然一變,旋身一腳從旁邊的兵器架子上踢起桿長槍,伸手一抄槍隨身走,程不念只覺眼前一亮,一點銳光裹著烈風,如一條出澗毒龍迫近眼前。
她猛然一個鐵板橋,腰如折柳平倒下去,險之又險避開索命毒龍,后半句話卻被迫面槍鋒逼得再也說不出來。
李德庸?jié)M耳聽見的都是嘯烈槍風,手里頭的茶盞端得挺穩(wěn),一杯廬山黃芽像是怎么都喝不到底,這江湖里頭的水又比這杯茶更深得多,非他這等老江湖是端不起來。那天趙無極雖然語焉不詳,他李德庸又怎么能聽不出來里頭的門門道道,本來不該傳授外人的槍法被趙無極輕松上手,跟那船家的姑娘許的是什么諾一眼即明。
堂堂世代簪纓的趙家公子趕著給人當了上門女婿,入贅這倆字若是叫人聽了去,江南趙家的面皮又要往哪擺,也怪不得趙無極急成這樣,寧肯落個不顧規(guī)矩暗施偷襲,也要把這事封死在程不念未說之前。
這種事,跟當年的赫連鐵劍一樣。
所有人都知道。
這事不能說,包括現(xiàn)在的李德庸在內(nèi),所有人也都知道。
只有這丫頭,依舊不肯知道。
趙無極得勢不饒人,更不想再給這丫頭揭他老底的空子,一桿槍使得如爛銀繁星,漫空都是槍影,將程不念的荏弱身子裹在里頭,逼得著她連連倒退只能勉力格擋,手中槍偶爾能還上一招半式,也均是軟弱無力被趙無極輕松蕩開。
她氣力早已消耗一空,趙無極卻是以逸待勞又占了先機,兩形相較勝負早已明顯,旁側(cè)就有人起哄。
“就這么手三腳貓的功夫還敢來挑戰(zhàn)趙三爺,向來只有我們爺們用槍,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哪來的槍可使,還是趕緊回家嫁人生孩子去吧。”
這話說得刁鉆陰損,引得四周一陣哄笑。
程不念眼神一凜,本已被壓迫到極小的槍圈忽生變化,急退的腳步猛然一定,渾身氣勢如一弓驚弦觸機待發(fā)。趙無極正是一槍前刺收勢不及,就見原本嚴密的防御槍圈如蓮瓦解,內(nèi)中槍鋒如箭矢驀地綻放出燦爛銀華,鋒芒如電疾刺而來。
一聲輕響破竹,趙無極面色慘白,倒退了兩步,長槍脫手,小腹上多了一道血痕,幸得他覷機得快果斷抽身,否則再差毫厘就要傷及丹田要害,這一身功夫就算是廢了。
程不念反手攥住穿過肩頭的槍身,一寸寸將長槍拔出,染血的眼神堅毅不改,方才她放棄防御全副意氣貫于一槍,沒想到還是因為氣力不足而功虧一簣。而趙無極那一槍,卻實打?qū)嵉卮檀┝怂募绨颍G紅的血自她肩頭流下,在白衣上開了朵燦爛的紅花。
“鏘”的一聲長槍落地,程不念身子晃了晃,右手里緊攥著的槍往下一墜,又緩緩地揚了起來。
——還是指向趙無極。
她口唇蠕動著,說著一個輕得旁人幾乎聽不到的字。
趙無極看懂了她的口型,她說,來。
重傷至此,虛弱至此,她居然還敢挑釁!
孤身一人一槍,挑釁他趙三爺能夠呼風喚雨、只手遮天的這個世界,這個圈子!
如一根刺猛然扎進心里,疼得他渾身一哆嗦,趙無極眼神再變,怒聲疾喝:“殺了她!”
年輕弟子們被這丫頭的決絕所懾,年長的只剩下一聲嘆息,李德庸垂了眼,視線深深落進茶杯里,不愿去看那條染血的白衣身影。
那讓他想起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的自己,還以為能憑著一口刀斬破是非對錯的年紀,那時他也有過熱血意氣,茶杯里映出來的卻是皺紋已爬上眼角的世故蒼老。
趙無極見沒人動彈,惱羞成怒地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腳踢起滾落在地上的染血長槍,提在手里也不講究什么槍法,槍身一抖當頭砸下,誓要讓這丫頭斃命當場。
槍風再嘯,程無念手里的槍卻已垂了下來。
那槍太沉,是整個世界壓下來的重量,她一個人怎么可能接得住,就算功夫再強,學不會守柔退身,在世界面前也只有粉身碎骨一個下場。
可她的骨仍直,就算被壓得粉身碎骨,也決不肯后退半步。
槍來得快,頃刻到了她的天靈。
刀來得更快,猶如粉碎陰霾的一道電光,偏鋒斜掠由下自上旋出一道燦爛弧線,剎那間,斬破炎涼。
槍斷,人退,程無念詫異抬眼,趙無極驚怒交加。
擋在程無念面前的人身材高大,健壯得像是北地里經(jīng)了多少年風吹雨打的白楊,一雙濃眉大眼還帶著點憨相,手里一柄刀褪了鞘,長有四尺七寸,刀身魚鱗紋如水波,反射著陽光。
那是李德庸在后堂里塵封了二十七年的平瀾刀!
李德庸手一抖,茶杯咣當一聲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恰好與槍鋒墜地的聲音響在一處,他猛地站了起來,嘴唇哆嗦著從牙縫里蹦出兩個字:“孽障!”
六、
李學義提了刀站在那,身后護著這個搖搖欲墜的丫頭,面前黑壓壓一片,都是他曾經(jīng)叔伯爺嬸叫過的長輩,還有他爹,那個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別犯傻的李德庸,瞪過來的眼神像是著了火。
他從來沒經(jīng)過這么大陣仗,也沒見過他爹露出過這種眼神,視線相接,他本能瑟縮了一下,目光卻頭一次不怯不退地看了回去。
“爹,您說的我想了整整一晚上,還是想不明白。我知道您說的肯定都有理,可是……”李學義咽了口唾沫,目光掠過地上的血,斷了的槍,還有面色猙獰的趙無極,斬釘截鐵地道,“這事真的不對!”
他一宿未眠,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烙著燒餅,思前想后還是說服不了自個兒,或許真是出生時中毒損了腦子,想事就只剩下一根筋,對或不對是清清楚楚的黑白雙分,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更沒法去想那么多世故人情彎彎繞繞。
所以他起了床,砸開了后堂門上的鎖,恭恭敬敬地沖著他娘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從牌位正上方摘下了李德庸束之高閣的那口刀。
四尺七寸的刀,二十七年來未曾出鞘,居然還刃如新磨,抱在懷中寒光熠熠,一刀,就斷了趙無極的槍,千鈞一發(fā)之際救下了抱持死志的程無念。
這世道再沉,一桿槍扛不下來的,再加一口刀,也該夠了吧?
“你!你簡直胡鬧!給我滾回來,立即給趙三爺?shù)狼?!”李德庸是動了真火,這小子這么不知好歹,若是讓趙無極記恨上了……若是讓他記恨上了……
一道寒意攀上他的脊背,眼前恍惚又出現(xiàn)沁娘僵硬的身軀,他還記得那日喪禮上滿口咸腥卻又不得咽下去的血味,難道這事還要再來一次?
“小子,你找死!”趙無極沒給李學義道歉的機會,誠如李德庸最怕的事,他已經(jīng)記恨上了這小子,若是他真的一害怕低頭道了歉,他還怎么一出心中這口惡氣。
這原本就是他的武館,武場周圍兵器架子立得齊全,手里頭斷槍一扔,他順手從架子上再抽出一根長槍,倒提在手里陰沉著個臉,一步一步緩緩往前走,槍鋒在青石上摩擦出刺耳難聽的聲響。
“原本看在李爺?shù)拿孀由?,趙某不愿跟你計較,既然你非得插手管趙某人的閑事,上了武場就是生死自負,別說我趙無極欺負晚輩?!?/p>
“趙三爺,手下留情!”李德庸神色乍變,身一晃就想下場,卻有兩只手一左一右,同時扣在了他腕子上。他左首的祁老六端著茶杯,眼觀鼻鼻觀心喝得那叫一個專注,仿佛鐵鉗似的扣住李德庸的這只手根本不是他的。右邊的胡老七視線落在場里,卻是輕聲嘆了口氣:“李爺,聽我老胡一句勸,今這事鬧大了,明哲保身最是要緊,學義他不懂事,您老……唉……您老可得想想整個八卦門上下幾十號人?!?/p>
李德庸身子一僵,趙無極已一聲怒喝,槍鋒一展綻開朵雪亮的梨花,槍尖借著槍身韌性搖擺不定,隱隱籠罩住李學義的上半身,與方才為泄憤砸下的那一槍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他槍法就算練得再不扎實,也至少有了十幾年的功底,而李學義是個出了名的傻小子,都知道他練功夫乃是十竅通了九竅,除了下死力氣沒別的本事,能夠一刀斷槍,必然是趁著趙三爺沒認真的時候取了個巧。
沒人認為李學義擋得下這一槍,包括他自己。
但平瀾刀似是自行動了起來,他左腿微屈,腰胸擰轉(zhuǎn),步活似游龍輕輕一踏,便讓過了迎面槍鋒,隨即臂旋收擺以肩催刀,刀身如云裹霧沿著左肋斜穿向后,刀柄恰于槍身一磕,巧勁帶得長槍一偏,垂刃驀然撩起似浪涌波旋,緊貼著槍身反斬而上。
這一刀,輕巧得就如葉落花開一般自然,卻又疾驟似驚霄風雨一般難阻,剎那驚鴻過眼,第二支斷槍頭高高凌空飛起,緊隨其后的是一潑拋灑的血泓。趙無極緊緊捂著脖子,放大的瞳孔里還殘留著不可置信的神情,喉中擠出幾個含糊不清的泛音,就這么身子一歪,頹然倒了下去。
那千百次風雨中不知疲倦地揮刀,烈陽酷暑中轉(zhuǎn)的數(shù)萬個圈子,終于像種子在泥土里生根發(fā)了芽。
“葉底藏花!”李德庸驚呼出口。
八卦掌毒,八卦刀更毒,式式刀法走偏鋒取人要害,尤其是葉底藏花,刀自下而上借著臂掩反斬,最是防不勝防,是八卦刀里最銳最利的禁手。
整套八卦刀他也不過教過李學義一次,見這小子悟性太差,根本不是練刀的材料,后來就沒怎么再去管他,見著他一個人悶頭轉(zhuǎn)圈也只是搖頭嘆氣。
誰知道這小子,怎么就練會了這招葉底藏花。
還憑著它一刀驚艷,將趙三爺斬于當場!
一聲驚呼之后滿場皆寂,鮮血緩緩漫過武場上鋪著的青磚,李學義提著染血的平瀾刀也愣了神,那一剎那他腦子里什么都來不及想,完全依著本能出刀,沒想到居然能贏,而且還殺了個人。
他腦子里亂哄哄的,直到一聲咳嗽把他震了個激靈,那是他爹的咳嗽聲,李德庸是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一個,他甩開了祁老六和胡老七,面色沉如鍋底,瞇成縫的眼里一片深黑,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轉(zhuǎn)身對著眾人抱拳長拜了下去,再起來時腰身還是佝僂著的,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歲,露出深深的疲態(tài):“孽子年少,下手不知輕重,犯下了彌天大罪。李某人不求各位高抬貴手,只求各位朋友容李某親自清理門戶?!?/p>
有耳尖的已經(jīng)聽見武館外頭傳來的腳步聲,那是見機不對偷偷溜出去的趙府管家喊來的人。武館挑戰(zhàn)雖說是生死自負,可李學義半途闖入已經(jīng)算是壞了規(guī)矩,趙無極橫死,若不將他拿下勢必無法給趙家一個交代,可看李學義剛才露出的那手刀法,誰都不敢說必然能勝。
可巧李德庸站出來,擺明了是要棄卒保帥,跟李學義徹底撇清關(guān)系,畢竟兒子再生就是,八卦門這么多年積攢下來的這份家業(yè)可不能說丟就丟。
幾位老掌門對視一眼,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李學義徹底懵了,眼見著李德庸從器架上抽出口長刀,走到他面前刀花一挽,吊鋒起手,他卻仍然沒反應(yīng)過來。
“爹,你、你這是……”
李德庸沉著臉一聲不吭,上步側(cè)身就是一刀斜斬,李學義本能翻腕一架,刀刃方激撞出火花,李德庸已是步一轉(zhuǎn),斜踏出去,反手又是一刀橫掃,游龍戲水浮云過梁,一招接一招連綿不絕,逼得李學義手忙腳亂地擋刀應(yīng)式,渾不知怎么辦才好,幾次想要開口詢問,都被他爹帶著殺氣的眼神嚇了回來。
他兩人腳下都踏定了八卦方位,刀行身走便是大圈套著小圈,外圈罩著里圈,不過一刻的工夫,不知在這武場上繞了多少個圈子,沉銀似的刀鋒每交擊一次,李學義心里就沉下去一點,深淵似的越沉越深,卻總是墜不到底。
他想問,爹你真的想殺我?他又不敢問,怕真從他爹口中聽見那個他不想聽見的回答。
掛、格、撩、閃,他不敢揮刀只能防守,李德庸的刀卻越斬越疾,招招取命,天地偌大,刀光卻像是無處不在的牢籠逐漸縮小。李學義應(yīng)招不支,步法逐漸散亂,熟悉的圈子再也走不成圓,最后被李德庸逼得幾乎是站在原地被動擋招。身上連連添了幾道彩,再見李德庸的表情絲毫未改,他的心就徹底涼了下去。
靴子踹破了院門,一群皂衣捕快如狼似虎地闖了進來,有個年逾古稀的富態(tài)老者在后面氣急敗壞地喊著就是他,他殺了我兒子,我要他償命!
李德庸手里的刀微不可查地慢了一瞬,流水似的刀光里留下個不到半寸的破綻,剛好容得下一口平瀾趁隙而入。李學義本能縮肘提腕,一步踏出他再也走不圓轉(zhuǎn)的圈子,平瀾隨身反撩而出,刀光帶著血花猛然飛起,重重跌在地上的,是一只還握著刀的右手。
剛闖進來的捕快愣了,滿院子的人都愣了,李學義更是愣了,身子僵硬得像快石頭,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地上那只手。
那是他爹的手,在他犯傻惹事的時候拿著板子揍過他的屁股,也在他小時候發(fā)著高燒迷迷糊糊的時候揉過他的腦袋。
李學義猛地搖了搖腦袋,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那一刀他見著他爹使過無數(shù)次,不可能慢也不可能留下那一線破綻,更不可能反應(yīng)不及連他揮出的刀都躲不開。
他整個人都好似失了力氣,踉蹌著連連倒退,直至背后有只柔軟的手伸過來,扶了他一把,他一回頭,看見程無念同樣慘白的臉。
院子里霎時鬧了起來,一迭聲地指責李學義這個不孝不義的東西,居然連自己的親爹都敢傷,還有罵他被美色迷了心竅糊涂混賬的,有罵他跟程無念一對奸夫淫婦的,一時間什么污言穢語都出來了。
張娘子腳不沾地地掠到李德庸身邊,忙不迭給他包扎傷口,李德庸面色慘白,斷腕上還冒著血,慘笑著勉強提聲開口:“是李某人學藝不精,敗給了這小兔崽子,從今而后他跟我李家沒半點關(guān)系,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p>
“爹……”李學義張了張口,還是什么都沒能說出來,眾目睽睽之下那一刀,他也什么都不必說了。
李德庸疲憊不堪地擺了擺手,轉(zhuǎn)身不肯再看他:“別叫我爹,我不是你爹,李大俠功夫高明,小廟難容得下大菩薩,是我老李看走了眼,不該強留你在這個圈子里,天大地大你自走你的路去吧?!?/p>
背后傳來那丫頭一聲驚叫,老李驀然回首,眼角余光里剛好瞥見一條胳膊高飛而起。
李學義丟了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猛地一個頭磕下去,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爹,我錯了,您別不認我,我錯了!您以后說什么我都聽,求您別不認我。”
他手上流著血,滿面都是灰,李德庸眼神幾變,蠕動著嘴唇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最后只是怒喝一聲:“我沒你這個兒子,滾!你給我滾!”
李德庸揚起的手高指向一邊的院墻,瞪著李學義的眼神沉郁著痛楚和希冀,剎那醍醐灌頂,李學義突然明白了李德庸的意思。
李學義轉(zhuǎn)頭看了同樣搖搖欲墜還努力攙著他的程無念,又看了院門口簇擁著錦衣老者的捕快,突然一咬牙,沖著李德庸再磕了一個響頭,拾起刀拉著那丫頭就往院墻沖了過去。
那邊只站著幾個來助拳的二代弟子,變生肘腋眾人來不及反應(yīng),使太極劍的被他一刀破圓斬在肩膀,使八極槍的被他步詭近身,刀花一絞長槍脫手,再看人已經(jīng)到了身后。最后使判官筆的一對兄弟剛遞出招,就見眼前一花,李學義高高躍起,在他兩人肩頭一踩借力再縱,徑直翻出了院墻。
人海茫茫,等捕快反應(yīng)過來追出去的時候,李學義和程無念已經(jīng)不見了影,只有地上殘留著的幾點血跡,不多時也被行人踩踏成了泥水。
尾聲
趙老爺氣得舊病復發(fā),沒過幾天就撒手塵寰,官府簽了海捕文書,要緝拿這一對殺人兇犯,可這天下之大,九州四海廣袤無邊,若是有人真想隱匿形跡,要抓到人也是千難萬難。
李德庸因為丟了一條胳膊,又當場跟李學義斷了關(guān)系,好歹是沒被趙家遷怒,但武館是再也開不下去了,只能金盆洗手退隱江湖。
門徒作鳥獸散,李德庸獨自守著空房小院,鬢發(fā)一年比一年更顯花白。
他有時會去打二兩最劣質(zhì)的燒酒,來到后堂對著沁娘的牌位,倒上三杯酒,一杯澆地,一杯自飲,還有一杯不知道留著給誰。
喝醉了,老頭子會絮絮叨叨地說幾句醉話。
“爹不是故意的。
“可你要不走,趙家饒不了你。
“找個地方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吧,別再踏進這個圈子,也別再犯傻管什么閑事,爹只能護你到這了。”
……
都是誰也聽不懂的醉話,也沒人能聽得著,只有那杯沒人飲的酒偶爾落了灰,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這事漸漸地也就淡了下來,江湖里殺人或被人殺,生死頃刻的事多了去了,不是什么新鮮玩意。
通緝令雨打風吹地褪了色,最后被一陣風從墻上刮下來落進了水溝里。
再沒人想起那對男女,江湖圈子呢,還是那個圈子,相互襯著里,和著面,一團和氣無紛無爭,多好。
可巧有一天,鬧市上有人嚷嚷了起來。
“敢管我的閑事,你知道我爹是誰嗎?赫連家聽過沒有?就連北六省的提督見著我爹,都得恭恭敬敬的喊一聲爺,這圈子里誰敢不給我爹三分薄面?!彼袂橘瓢链罅R出口,旁邊跟隨的侍衛(wèi)默不作聲從背后解下厚沉鐵劍。
圍觀眾人議論紛紛,目光聚焦在人圈里圍著的那一對男女,那倆人都帶著斗笠,男的缺了一只胳膊,女的倒是生得窈窕,背后還緊護著個瑟瑟發(fā)抖的小姑娘。
有好事的七嘴八舌地拼湊出個脈絡(luò)。
大概是那赫連家的小少爺看見賣糕餅的姑娘生得好看,嘴里不干不凈地調(diào)戲了幾句,上手不算,還打算來硬的將人帶走,結(jié)果被那對男女攪了局。
那倆人沒說話,赫連小少爺把他們的沉默當成畏懼,挑眉揚手對著侍衛(wèi)一招:“算你們有點眼色,走,把那姑娘給我?guī)Щ厝??!?/p>
寒光一閃,上前的侍衛(wèi)慘叫著捂著手腕退了回去,黑沉鐵劍深深插進石磚里,再看那中年男子手里持著一口鋒刃頎長的刀,四尺七寸的刀身,魚鱗紋如波如斂流寒爍光。
赫連小少爺就是一驚,直退了兩步讓到侍衛(wèi)身后,這才氣急敗壞地喊了出來:“你是什么人?不知道這圈子里我爹說的話就是規(guī)矩嗎!”
“我沒什么名氣,也不是你們?nèi)ψ永镱^的人?!蹦悄凶臃词窒屏硕敷遥瑵饷即笱鄣哪樕先玖孙L霜,依舊一副憨直模樣,他身邊的女子視線四下一掃,布鞋挑起根竹竿往手里一抄,俏麗身姿平生出股豪烈氣魄。
槍花一挽,刀光一擺,那兩人同時開口,一句話說得擲地有聲。
“可這事不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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