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青
摘 要:滬劇對趙樹理小說《登記》進行改編后,1952年以《羅漢錢》為名在場上成功搬演。此次戲劇改編是在承繼小說文本原有的戲劇性沖突的基礎(chǔ)上,通過舞臺上形象直觀的塑造,使得主題進一步開拓,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羅漢錢》也因之成為滬劇的經(jīng)典劇目。
關(guān)鍵詞:《登記》 滬劇《羅漢錢》 戲劇改編
趙樹理小說中被改編成戲劇搬上舞臺進行演出的,當推《小二黑結(jié)婚》與《登記》兩部。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各地的《小二黑結(jié)婚》戲現(xiàn)在已經(jīng)極少上演。而以《登記》為藍本的滬劇《羅漢錢》,1952年獲得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二等獎后,評劇、秦腔、楚劇、粵劇、評彈等劇種曲藝群起效仿,大多依據(jù)滬劇本進行改編?!读_漢錢》也因之成為滬劇的經(jīng)典劇目。此次戲劇改編的成功是在承繼小說文本原有的戲劇性沖突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豐富人物形象而獲得的。
一、戲劇性的繼承與升華
趙樹理的小說在文學(xué)史上別具一格,這與他的創(chuàng)作主張有極大關(guān)系,他認為:“俗話說:‘說書唱戲是勸人哩!這話是對的。我們寫小說和說書唱戲一樣(說評書就是唱小說),都是勸人的……說老實話,要不是為了勸人,我們的小說就可以不寫?!眥1}在趙樹理看來,小說的功用目的與說書唱戲一樣,故而《登記》發(fā)表于《說說唱唱》時被稱為“評書體小說”。關(guān)于趙樹理小說與戲曲曲藝的淵源關(guān)系,學(xué)者們多有討論?!兜怯洝纺軌虮桓木帪閼騽?,首先得益于小說文本的戲劇性。
其一是小說結(jié)構(gòu)的戲劇性,即結(jié)構(gòu)上的雙線發(fā)展。戲劇尤其是傳奇經(jīng)常是雙線結(jié)構(gòu),力求情節(jié)曲折、豐富多變,避免平鋪直敘?!兜怯洝分幸酁殡p線:明線為艾艾、燕燕等兩對青年的自主戀愛,暗線為小飛蛾的包辦婚姻。小說開頭說明羅漢錢的制作、樣式以及當?shù)啬星嗄晗矚g口銜羅漢錢的習(xí)慣之后,引出艾艾的戀愛;由艾艾身上的羅漢錢勾起小飛娥的回憶——她二十多年前也因為羅漢錢引起了一段風(fēng)波,在這場悲劇中又隱含著小飛娥婆婆的婚姻經(jīng)歷。利用“羅漢錢”這個信物,把兩段婚姻故事交織在一起,彼此呼應(yīng),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明暗雙線共同演繹了老中青三代女性(小飛娥婆婆、小飛娥、艾艾)的婚戀故事。
其二是小說情節(jié)的戲劇性沖突。沒有沖突就沒有戲劇,“戲劇的基本特征是自覺意志在其中發(fā)生作用的社會性沖突:人和人,個人和集體,一個集團和別的集團,個人或集團和社會或自然力量之間的對抗”{2}。沖突決定著行動的內(nèi)容和方向,只有充分挖掘“戲劇沖突”,才能使參與的各個人物的行動不斷發(fā)展下去。
《登記》的戲劇沖突在于新舊婚姻觀念之間的沖突。小說的主要沖突是村公所民事主任、五嬸為首的老一輩與以艾艾、燕燕為代表的年輕一輩對婚姻的不同態(tài)度,村公所里“只要是父母主婚,誰去也寫得出來;真正自由的除不給寫還要叫檢討”。小飛娥與張木匠夫妻對待艾艾的婚事為小說的次要沖突之一,張木匠說:“人家說她(燕燕)招風(fēng),就指的是她跟小進的事,當然人家不給他們證明!”小飛蛾說:“我看村公所那些人也是些假正經(jīng),瞎挑眼!既然嫌咱艾艾的名聲不好,這二年說媒的為什么那么多哩?民事主任為什么還托著五嬸給他的外甥提哩?”燕燕與母親及小進的個人矛盾是另一次要沖突。燕燕說:“我媽說:‘你不愿意我就死在你手!我還說什么?”小進對著小晚故意說:“……瞎磨那些閑工夫有什么用處?回去叫你(小晚)爹花上幾石米吧!有的是!”
小飛娥在偷聽五嬸“打得過來”的話后促使她的思想轉(zhuǎn)變,她想:“難道這挨打也得一輩傳一輩嗎?”燕燕充當艾艾、小晚的介紹人,以及在區(qū)上用計謀使五嬸為自己說親落空等情節(jié)使得兩組次要沖突暫時有所緩解。但民事主任的反對、王助理員的反對,艾艾等年輕人與民事主任的幾次正面交鋒使婚姻觀沖突加深,到“登記”時,沖突最為激烈,達到了頂點。直至《婚姻法》的頒布與區(qū)長的出現(xiàn)才讓主要沖突得以解決。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張弛有致,很適合戲曲的改編。
滬劇《羅漢錢》在繼承上述戲劇性的同時{3},依據(jù)戲曲自身特點對原著進行了相應(yīng)的情節(jié)改動,增加了第一場戲“鬧元宵”。這場戲使舞臺場面變得豐富多彩,眾人歡樂熱鬧后,接著小飛娥獨自一人登場,顯示出她的冷清孤單。同時在這場戲中,主要人物全部出場,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沖突在此基本交代清楚。如村長一出場:“張家莊上氣象好,可惜美中有不足,就是男女混雜一團糟。應(yīng)該是男是男來女是女,規(guī)規(guī)矩矩行正道,年輕男女攪一起,風(fēng)氣也要敗壞了?!睌[明自己的立場,看不慣青年男女在一起,注定會與年輕人發(fā)生沖突。五嬸向小飛娥提親時也說“要曉得村里紛紛在議論,都說你家艾艾不正經(jīng)”,“只怪她常同小晚在一起,還有燕燕、王小進。年輕男女混雜不清,難免人家自要談?wù)?,目前名聲不大好聽”。而小飛娥卻認為:“五嬸實在太多事,嘮嘮叨叨纏不清。艾艾平常無錯處,為啥說她不正經(jīng),年輕姑娘愛熱鬧,這也是各人的喜愛各人的性。”三人在看待男女青年交往事情上,態(tài)度鮮明,其間的矛盾沖突讓觀眾一目了然。
二、主題的開拓
趙樹理講自己創(chuàng)作的動機:“我在做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了的問題,往往就變成所要寫的主題。”{4}因此,他的作品中有許多是為配合國家方針政策實施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拔覀儗懶≌f的意圖雖說在于勸人,可是和光講道理來勸人的勸法不同——我們是要借著評東家長、論西家短來勸人的。”{5}《登記》就是為配合我國第一部婚姻法的出臺而作的一部評書體短篇小說,和國家文件不帶感情色彩的話語表達不同,趙樹理希望自己的小說比“文件”更生動具體,更易于被讀者、聽眾接受。
《登記》小說為宣傳婚姻法而作,故事的重心落在“是否準予登記”這件事情上,人物為“事件”服務(wù)。趙樹理將《婚姻法》實施的社會環(huán)境、遇到的阻礙、群眾對于新政策的看法等問題融入小說中,主要敘述了一對追求自由戀愛和婚姻的青年艾艾和小晚,沖破包辦婚姻的阻撓,在剛剛頒布的《婚姻法》的幫助下終于結(jié)合的故事。尤其通過小飛娥與艾艾這對母女兩個時代、兩種命運的對比,力圖表現(xiàn)新婚姻制度的優(yōu)越性。當然,小說也體現(xiàn)出與“文件”不大一致的地方。與《婚姻法》這一“文件”重在強調(diào)婚姻的法律效應(yīng)相較,趙樹理將婚姻的合法性建立在合情的(男女雙方互有感情)基礎(chǔ)之上。
滬劇《羅漢錢》在主題上進一步開拓。首先是直接以“羅漢錢”這一愛情信物為題,人物為“信物”安排,在戲劇改編時將男女雙方互有感情強調(diào)出來。我國古代戲劇中類似的劇目不少,如《玉簪記》《荊釵記》等,故而熟悉戲曲的觀眾在看到《羅漢錢》這一劇目時,也會猜到演出內(nèi)容大致與愛情婚姻相關(guān)。演出時,舞臺上一方面展示了她們在愛情來臨時的相似境遇。當小飛娥在確定地上的羅漢錢是女兒的羅漢錢時,“艾艾她羅漢錢何處得?倒叫人費猜疑?莫非她與娘同做一般事,說不定也是小方戒換來的羅漢錢?”演員演唱時在“莫非她”“說不定”處停頓,展示小飛娥遲疑、潛意識中的確定,然后連忙到床邊掀開被角看女兒的手,到最后確定的過程,“果然是。姑娘啊,你走上了為娘一條路”。另一方面展現(xiàn)出母女二人對羅漢錢的重視程度,小飛娥感慨“為了這個羅漢錢,甜酸苦辣都嘗遍”。艾艾在第二天醒來后“前房后房都尋遍”,找不到羅漢錢,“急得我來心不定,怎樣好見小晚面?”抖被子、翻床鋪,鉆到床下找,甚至氣得連飯都吃不下。由此足見她們對自己情感的珍視。
二是宣傳新《婚姻法》的同時,更為千萬婦女的不幸婚姻鳴不平。小飛娥擁有愛情信物,卻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父母命媒妁言”,另嫁他人,結(jié)果遭痛打,娘家歸不得,被迫與有情人斷絕往來,甚至在女兒婚事上還被族人當眾翻出自己的陳年老賬加以羞辱。小飛娥反復(fù)地追問:“我究竟犯了什么罪,為啥這樣苦苦逼我不輕放?二十年來受盡凌辱吃盡苦,滿腹辛酸向誰講?”“母女倆究竟犯了什么罪,為啥苦苦逼我們進火坑?”區(qū)長進一步指出“像這樣的婦女有多少,心愛之人不能嫁。只憑媒婆弄圈套,糊里糊涂嫁到夫家去。尋死尋活常吵鬧,年年月月受煎熬”。由個人到整體,婚姻不得自己做主、不能為世人理解的悲劇,以及演員在舞臺上的細膩表演,引起觀眾的強烈共鳴,更加同情這個不幸的群體。
三、人物形象的豐滿
趙樹理作品經(jīng)常為人詬病的一點就是他的小說中鮮有心理描寫,人物形象刻畫不夠細致深入,描寫不夠,敘述過多。竹內(nèi)實就指出,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客觀現(xiàn)實主義,“客觀現(xiàn)實主義描寫人物時,不直接觸及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而是依據(jù)描繪人物身體的行動來理解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6}。雖然小說《登記》中已經(jīng)有了一些心理描寫,尤其是小飛娥的,“她想如何如何”,但由第三人稱“他者”講述出來,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對人物形象的刻畫。舞臺演出中,以第一人稱開口,將人物的感情、心理等各方面都直接、詳細地呈現(xiàn)出來,立體感非常強。因此,《羅漢錢》舞臺演出的形象性、直觀性增加了人物塑造的豐滿度,以小飛娥為最。
小飛娥在《登記》中不是貫穿始終的人物,更不是主角。她是作為舊式婚姻制度的犧牲品、艾艾等年青女性可以自由戀愛的反襯而存在的,在完成“她”的歷史使命后就退場了,在后半部分“不準登記”“誰該檢討”中基本沒有露面,連艾艾、小晚舉行婚禮時也沒見她的身影。實際上,趙樹理的小說作品中人物大多為事件服務(wù),基本沒有主角。
而滬劇中,小飛娥全程參與,成為主角之一,并專門為她設(shè)置幾場戲。元宵節(jié)觀燈回來,小飛娥扶女兒上床休息后,此時舞臺上相當于她一個人的獨場戲。手心托著羅漢錢,感慨萬分“羅漢錢呀,羅漢錢”,“可憐我受盡委屈難分說,眼淚倒流肚中咽,二十年日月不易過,這痛苦永生永世難忘記”。演員演唱時在“永生永世”處拖腔,并做短暫停頓,“難”再次拖腔。滿腹辛酸之情在拖腔處表露無遺,“往日之事已過去,艾艾的事情在眼前”。聽到女兒睡夢中叫“小晚”,“姑娘啊,你走上了為娘這條路,往后的日子苦黃連”。她一方面擔憂女兒將來會像自己一樣受情感煎熬,認命之中又有不甘,“難道看她走上這條傷心路?”于心不忍、迷茫無助、左右彷徨的心態(tài)在舞臺上盡顯無遺。
小飛娥站在媒婆五嬸給艾艾說的婆家——王老太屋門外時,舞臺上將空間隔為兩部分,一邊是五嬸與王老太,一邊是小飛娥。聽到人家說她的閑話“娘不正經(jīng)女不正路”,小飛娥又驚又氣,“真是狗眼看人低”。五嬸教王老太整治她女兒時,她的傷口再次被撕開,“難道說受打受罵也傳代,這條規(guī)矩啥人定?”對已有的婚姻制度進行質(zhì)疑,“母女倆為啥命運都一樣,這真是苦竹根頭出苦筍”,不自覺地對自己的悲劇進行反思。聽到不讓女兒回娘家時,她壓抑二十多年的怒火達到了頂點,“決不會嫁到你們王家做媳婦”。這是小飛娥思想開始轉(zhuǎn)變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歸家后,燕燕說“自己看對自稱心,將來不會得怨爹娘”,“假使你反對這樁親事另匹配,到將來一定會起禍殃。拿女兒推到地獄里,爹娘存的啥心腸?”燕燕權(quán)衡利弊的勸說和責(zé)問,讓她下決心支持艾艾與小晚。雖然面對張木匠的埋怨、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不免有些怯弱,但在女兒面前,她很堅定“只要有你娘親在,決不會讓你吃苦受欺凌”。直到新《婚姻法》的公布,在區(qū)長的支持下,她才真正撥開云霧見天日:“想不到兒女婚姻事,政府也能來照應(yīng)……我真想返老還童重做人?!毙★w娥就是通過丈夫、五嬸、女兒、燕燕等人物來完成了她的自我救贖。
舞臺上對小飛娥形象的塑造,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情感經(jīng)歷在五嬸與王助理員的對話中呈現(xiàn)出來,導(dǎo)演張駿祥認為,“遠不及戲曲表演中常見的自我介紹方法(由小飛娥自行唱出自己的歷史)更為經(jīng)濟簡潔”{7}??傮w來說,滬劇中的小飛娥形象要比小說中更完整深刻。此外,花言巧語的五嬸、冰雪聰明的燕燕、直爽豪氣的艾艾以及固執(zhí)己見的村長通過舞臺表演都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在觀眾面前。
總之,《羅漢錢》在《登記》文本的基礎(chǔ)上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讓原本引人入勝的小說錦上添花,將相對干澀的文字語言轉(zhuǎn)化為生動形象的表情、動作,配以恰當?shù)囊魳?,成了一部滬劇?jīng)典之作。
{1}⑤ 趙樹理:《隨〈下鄉(xiāng)集〉寄給農(nóng)村讀者》,《趙樹理全集》(第六卷),大眾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6年版。
{2} 譚霖生:《論戲劇性》,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37頁。
{3} 本文所論滬劇《羅漢錢》,指由宗華、文牧、幸之改編,1957年的戲曲電影《羅漢錢》,演員唱詞、表演均出于此,為行文簡潔,以下皆不出注。
{4} 趙樹理:《也算經(jīng)驗》,《趙樹理文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125頁。
{6} 竹內(nèi)實:《關(guān)于趙樹理型的小說》,見中國趙樹理研究會編:《趙樹理研究文集·外國學(xué)者論趙樹理》,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93頁。
{7} 張駿祥:《導(dǎo)演滬劇〈羅漢錢〉所想到的》,《文藝報》1952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