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
強奸是一種很難定罪的犯罪行為,很容易在證據(jù)方面糾纏不清,或是通過暗示受害人默許了它的發(fā)生,削弱事件的嚴(yán)重性
我所記得的是……這是《他們說,我是幸運的》的第一句話。這是一本回憶錄,作者艾麗斯·西伯德在本書中記錄了她被強奸的經(jīng)歷,以及之后所發(fā)生的一切。當(dāng)你在巴諾書店的書架間駐留,或是在亞馬遜網(wǎng)站上點進“試讀”頁面瀏覽時,這樣的句子會立刻抓住你的注意力,讓你情不自禁想要讀下去。短短五個字,暗示著某種不祥的前兆,令讀者期待不已。一位寫作者得有足夠的勇氣,才敢像這樣為自己的作品開頭。艾麗斯·西伯德顯然具有超乎常人的勇氣。接下來的每一段文字都印證了這一點;每一頁都是了不起的英勇舉動。
但比開篇這句話更吸引人的,是本書的書名:《他們說,我是幸運的》(Lucky)。這是一種反諷嗎?是黑色幽默?還是從某種角度來說實情如此?很快,西伯德就用一段簡短、優(yōu)美的開場白回答了這個疑問:
在我被強奸的那條通道里,有一個女孩曾被謀殺和肢解。它曾是通往一個圓形露天劇場的地下入口,演員們會從那里,從觀眾的座椅下面突然出現(xiàn)。這件事是警察告訴我的。他們說,相較而言,我是幸運的……但在那個時候,比起那些強壯的大塊頭警察,或是我那些受到驚嚇的大一新生女友,我感覺自己和那個死去的女孩之間存在更多共通之處。我們曾身處同一片低地……
《他們說,我是幸運的》出版于1999年,在那之后,艾麗斯·西伯德憑借她的長篇小說《可愛的骨頭》收獲了巨大的聲名和財富。2002年,《可愛的骨頭》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上停留了一年多的時間。然而,就像所有流行文化現(xiàn)象一樣,這本書也承受了不可避免的后坐力。她并非一個復(fù)雜的文體家,而擅長以敏銳的洞察力營造情感的沖擊,她捕捉到的那些微小的細節(jié)會讓你汗毛直豎。每一個句子里,你都能看到情緒的流淌。
西伯德的筆法極為冷靜,很難用一個詞來形容這種寫法,它更像是一種“心理治療”。她毫不掩飾地寫下了一次極為私密的性侵過程,甚至是那些令人難堪的細節(jié)。閱讀過程中,你幾乎可以看到她在你面前分裂開來,其中一個她帶著一種新聞記者般的超然,去講述在另一個她身上發(fā)生的一切。
開篇的幾頁令人過目難忘,西伯德毫不畏縮地、清晰生動地描述了自己被強奸的經(jīng)過。她的書寫時而冷靜,時而呈現(xiàn)出異樣的詩意。她交替使用著兩種不同的語言:簡短、有力的句子和超脫現(xiàn)實的、小說慣用的措辭。例如,在強奸的過程中,她痛苦地描述了自己被迫給強奸犯口交的行為。這時的行文是干巴巴的、一板一眼的,很像一次庭審記錄:原原本本,陳述事實?;蛟S這樣的事情也只適合用這種方式來寫,那些細節(jié)如此直接,你會忍不住偏過頭去,以回避那些令人難受的事實。接著,西伯德不著痕跡地過渡到了另一種風(fēng)格,就像她筆下的自己對強奸犯說話的方式:我原諒你。
這本書的開頭就像是照著你肚子狠狠打了一拳。它的真實和力量會榨干你,你會一口氣讀完它,顧不上停下來喘口氣。當(dāng)然,那種張力并非貫徹始終,本來也不該如此。西伯德被強奸之后的人生,都是與那一刻不斷搏斗的過程,而她講述這個故事的方式就是在嘗試表達,對她而言,重建自己的人生究竟是怎樣一種體驗。在她的行文中存在某種急轉(zhuǎn)直下的感覺,正如她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一般。她在羞恥感、孤立感,以及最終迎來的法庭對質(zhì)之中苦苦掙扎。
強奸是一種很難定罪的犯罪行為,很容易在證據(jù)方面糾纏不清,或是通過暗示受害人默許了它的發(fā)生,削弱事件的嚴(yán)重性。即使有DNA驗證,這種罪行也幾乎無法在完全令人信服的情況下裁定。但從現(xiàn)實層面來看,強奸罪和謀殺罪一樣嚴(yán)重,這種罪行對受害人肉體的傷害有限,對心靈的摧殘卻是無窮的。
我會讀這本書是有原因的。
大一那年,我的初戀女友在一所兄弟會之家被強奸了。我們都是新生,進入大學(xué)校園不過幾個月的時間,還處在青春期幻想的蔭庇中,總認為悲劇都發(fā)生在陌生人身上,和自己無關(guān)。
接下來的好多天,我都沒見到她。當(dāng)然,我聽說了那件事,可她在忙著應(yīng)付那些你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知道的事情。她經(jīng)歷了深夜前往醫(yī)院、取證、與強奸犯罪部門的警察會面,以及打電話告知家人——我無法想象她是怎么跟家人說的。那之后,我去她的宿舍探望她。
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蜷縮在角落里,眼中那種摻雜著恐懼和戒備的神色,令我此生難忘。那讓我想起我的小狗亨利,它是我從收容所里救出來的。我剛把它帶回家的那幾天,只要我嗓門稍高一點,它就會露出一種類似的,畏縮的、懼怕的神色,好像在等著挨揍。作為一個男人,我從生理上無法理解那段經(jīng)歷對她究竟意味著什么。的確,除非我犯下重罪,否則我永遠都無法理解。我所能了解的都只是表面的現(xiàn)象:我們是怎么分手的;她在校園里徘徊時看上去總是萎靡不振;她怎么開始抽煙、喝酒,做起那些她以前從沒做過的事情;一年后,她是怎么輟了學(xué),從此再無消息。不知道她接下來的人生將會如何,而我還留在原地,余生在此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