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凱成
三年前在北大小西門外磁浮酒樓的一張靠墻的桌子上,我請了剛獲得北大新生杯冠軍的歷史系辯論隊吃飯,他們特地帶著冠軍獎杯和我一起拍照,那是我大一決定不打辯論的一年之后。席間推杯換盞,我借著飲料的后勁,大大地把辯論批判了一番。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樣的力量,我總是在懷疑辯論的意義,并試圖給自己找到打辯論的理由。但可笑的是,我的生活始終需要有一個道理來支撐,自我說服是生活的動力,這恰恰就是辯論式的生活。
辯論更靠近真理?
群體感情,成了最初面對辯論的理由。
我大一時聽到歷史系的辯論史是一片蒼涼,師兄師姐疲憊地陪著我們,一種共同體的感情和集體的榮譽是辯論隊承傳的傳統(tǒng)??墒俏液芸彀l(fā)現(xiàn),這說服不了我,辯論只在乎輸贏與水平,個人的榮譽這時超出了對于群體的留戀。當所有的人在聽我說話時,在贊揚我時,因為我的言辭而喝彩時,本身就是快樂的,從本性上我喜歡站在公眾的面前講話。享受了一段時間誘人的榮譽,而在辯論場上我卻越來越迷惘,不知道如何去保證我的戰(zhàn)績,除了想段子、類比、技巧之外,思想也并無推進。追求一種可控的,不變的價值,而不是停留在一種變動的狀態(tài)之中,隱隱地在我的心中萌芽。
一個強有力的主張讓我停住了腳步:辯論,是人智慧的鍛煉,讓人靠近真理。
我研磨了幾本學術文章的“辯論”方法后,卻總覺得思想的功夫應該更進一步。在辯論上投入的時間越多,就發(fā)現(xiàn)大大侵占了自己讀書思考的時間,相反很多在辯論圈外的教授和同學卻閃爍著思想,他們顛覆著我諸多習以為常的價值。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困擾著我的問題有著古老的淵源。
2500多年前,一群被稱為“智者”的群體,向著古老城邦的詩人教育家們發(fā)出挑戰(zhàn)。他們的核心只有一個:“提供處理公共事務有益并能導致在城邦中獲得成功的技能訓練”,即“演說術”。他們在語言技巧、修辭語氣,乃至身體訓練上都進行了極為精湛的訓練。盡管柏拉圖的所有對話幾乎都在區(qū)別蘇格拉底和智者學派的關系,然而蘇格拉底無疑是智者學派中最優(yōu)秀的代表。
《游敘弗倫》中展現(xiàn)的蘇格拉底經(jīng)典問題“什么是”,盤問、攻辯的技巧蘇格拉底展現(xiàn)無疑?!渡贽q篇》可以看作最為經(jīng)典的總結(jié)陳詞?!独硐雵穾缀跫辛宿q論的所有環(huán)節(jié)。然而,蘇格拉底和帶著蘇格拉底面具的柏拉圖,終究不一樣。阿里斯多芬在《云》中說的“歪理說成正理,把正理說成歪理”是對智者的最經(jīng)典概括。對于智者而言,“說服”本身成為了追求的目的,辯論的首要前提,就是無條件地接受任何一個立場,隨之對其進行捍衛(wèi)。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辯論圈中的生活和古希臘的智者們沒有區(qū)別。如何對一個辯題做出圓通性的解釋是最重要的,而辯題本身是否是對是錯并不重要。我更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成熟有名的辯手出去講課,甚至全身心的投入到辯論事業(yè)中,并以此謀生。這與阿里斯多芬在《云》中所描寫的智者以“演說術”來收取學費別無二致,《申辯篇》中蘇格拉底還特意說自己沒有收取學費。當然,收取學費一事本身并無可厚非,但其重要意義在于,當“演說術”可以謀生時,擁有“演說術”的人則再也沒有超越“演說術”的動力了。
《申辯篇》中德爾菲神廟說蘇格拉底是最智慧的人,但是蘇格拉底卻不這么認為。但蘇格拉底發(fā)現(xiàn),政治家聲稱自己有智慧的,實際上卻沒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沒有智慧,從這一點上,“無知之知”就使得蘇格拉底更加智慧。雅典的政治家必須得是辯論高手,他們也大多受過演說術的教育,演說術與哲學爭奪“地位”,是希臘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智者傳統(tǒng)延續(xù)到了公元前 4世紀,伊索克拉底建立克里昂演說術學校,抗衡柏拉圖,從機構上以及價值上宣稱了“演說術”才是真正的哲學,人們的變動的意見、在政治事務中的實踐智慧,就是智慧,而不是柏拉圖所謂的對不變的“真知”的探尋。
辯論想要宣稱自己是智慧的野心,從古到今都沒有變過。
沉浸辯論的危險
沉浸于辯論賽中的辯手是非常危險的。
不斷變換立場的訓練,使得“融通術”成為了最大的資本,不斷減弱的是對真理的正誤判斷。不斷嘗試著為懸而未決的問題做出辯解努力,掩蓋了矛盾沖突的危險,而對于矛盾沖突的懸置,恰恰是通往真理的開始。就以近年遇見的辯題為例:“名人微博體現(xiàn)個人觀點即可 /需引導社會價值”。在做出了一系列的拆分之后,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根本的倫理困境,“有沒有一種社會價值”。引導本身就帶有了一定的目的和傾向,這就必然使得反方帶有保守主義的傾向,而正方帶有自由主義的立場。當然,反方可以處理更狡猾一些,引導的價值就是“多元價值”。這就涉及到了幾乎最為核心的政治哲學問題。
然而,當面對這樣一個辯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能為力去說清這些道理,更無法在賽制上去做到,只能告訴我的隊友,不要多想,盡力把自己打扮成自由派,當你越自信滿滿地去宣稱自由主義的勝利與包容,越詳細在諸多價值和懸而未決的問題上做出決斷時,就對辯題本身所帶來的困境越行越遠。
同樣,我們遇見了第二個辯題,“安樂死符合 /不符合人道主義精神”。經(jīng)過一系列的糾纏和確認之后,更根本的問題在于如何去面對生命,生命的長度和生命的質(zhì)量哪個更重要,但這個問題的背后,還是在于誰認為生命的長度重要,誰認為生命的質(zhì)量重要。換句話說,醫(yī)生救死扶傷的職業(yè)倫理,要求他不能因為一點點的失誤提前結(jié)束生命的長度,極端痛苦的臨終病人自我的意愿,也很有可能是不正確的(受到感情干擾、經(jīng)濟因素等輕生),我們應當如何辦?這個
問題仍舊觸及到了政治和倫理上的根本困難,如果另外一個人有權力決定另一個人的好,那必然會導致王制(或者僭主制),然而如果要為這個做一個客觀性的保障,就必須論證世界上有一個絕對的好,這樣才從理論上保證了每個人對著一個絕對的好的把握程度不同,才可以繼續(xù)往下推,對這個好的把握程度越高的人具有更大的權威性。然而,我們又不得不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草率做一個決斷,并且想著各種方法為其辯護。辯論賽直接抹殺的是對一個價值的嚴肅性,因為任何的立場不過是“一個論”而已。
一個擁有智慧的演說家或辯手,必然就是那個掌握了智慧的人(sophist)。只有認為自己缺乏智慧,才能愛智慧( philo-sophy)。我很能理解為什么雅典人處死蘇格拉底,我也無法想象一個宣稱自己沒有智慧,對很多問題思考太多的人當一個政治家。政治家必須給人以信念,給人以希望。
期待嚴肅辯論
于是,我在精神上出走了辯論。
在那張靠墻的桌子上,一群人看著有些被黑夜與說話的熱情灌醉的我胡言亂語,我相信他們中的很多人都不會忘記,別的院系師兄師姐傳承幫帶,我則對辯題誓死不說一字,不出席一切討論,殘忍與野蠻。盡管在我之后,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仍如同我一樣絕決地脫離辯論圈。但令他們詫異的是,如此絕決的我加入了英文辯論社并最終站在四辯位上告別,而不是辯論場下。
因為,正如哲學家蘇格拉底身上帶著濃濃的智者傾向一樣,辯論術是最接近于智慧的一種技能。
辯論,正如它的出身一樣,緊緊與政治相連。倫敦的辯論精髓在于周三的下議院的首相問答,這個來自于古老傳統(tǒng)并至今保持著最大活力的辯論場所,深深影響了英國議會制辯論。英國老牌學校的辯論社的地位之高令人發(fā)指。 Oxford Union應當是最為典型的,從這里走出去的政壇人物數(shù)不勝數(shù)。我有一個朋友對新加坡非常關注,跟我說他十分佩服李光耀之孫李繩武,出身于牛津PPE,世界辯論賽頂級辯手,年少鋒芒。李光耀堅決主張,要站出來為新加坡的制度去辯論。
北大之于中國的地位與牛津之于英國的地位有過無不及,在這片土地上時時刻刻就蘊藏著需要站出來辯論的機會。我們越來越需要會說話的人,演說術越來越成為一種必須的訓練。
正如千年來政治與哲學的張力、哲學家和王的張力一樣,辯論和智慧之間充滿了張力,但仍是大學生活中最值得做的事情。我一直幻想著北京大學的辯論能夠成為Oxford Union、Intellectual Square一樣的組織,不一定關乎政治,但是對于學術、倫理等問題,可以利用北大的聲望邀請到重要的學者和相關人士,以固定的制度進行辯論。這種公開的、針鋒相對的嚴肅辯論,比起游戲辯論的草創(chuàng)階段重要得多。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