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jī)杼
一
汽笛聲已經(jīng)響起,窗外那對情侶依然難舍難分,也不知那姑娘說了什么,帶著金絲框眼鏡的儒雅男人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親了親姑娘的額頭,轉(zhuǎn)身上了火車。
眼見姑娘滿眼不舍,商靈覺得有趣,便托著下巴靠在窗邊看個夠。
也真是巧,那男人就坐她對面,見著商靈,禮貌地點(diǎn)了下頭,溫文爾雅。坐下后,又扭頭看向窗外。
火車徐徐開動,略過藍(lán)色站牌。順著男人的視線看去,站臺上的姑娘跟著火車慢慢跑了起來。商靈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心里又酸又甜,她想起了她的長腿哥哥,那個動不動就爬上梅子樹給她摘梅子的哥哥。
突然,男人的眼睛驀地睜大,蒼白著臉朝車門跑去。商靈一驚,慌忙扭頭去看,可也只看見一片藍(lán)色衣角,以及那個越來越遠(yuǎn)的紅色影子。緊接著,火車顛簸了一下,緩緩?fù)A讼聛恚瑲w于寧靜。
“有人跳軌了!”
不知是誰凄厲的喊聲,整個車廂在一瞬的平靜后瞬間躁動,充斥著驚呼聲和兒童的哭泣聲。
而站臺上的那個姑娘已經(jīng)不見了。
有些膽大的人打開車窗伸頭去看,臉上帶著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閉著眼,顫抖著抓住裙子一角,深吸口氣,商靈提著行李,擠出看熱鬧的人群,下了火車,蹲在男人旁邊,而男人懷里抱著的姑娘已經(jīng)血肉模糊,藍(lán)色衣衫盡染血色。
“你別傷心,人死不能復(fù)生?!蓖犷^想了想,商靈笨拙地安慰。
“她剛剛還說,會等我回來娶她?!蹦腥四樕椎牡孟窦堃粯?,偏偏眼眶通紅,不見淚水,“可是怎么一轉(zhuǎn)眼,她就跳軌自殺了呢?”
商靈挪了挪,不顧白色裙邊被血浸紅,咬著嘴唇說:“程殷琦是嗎?我聽到她是這么喊的。”
“她?”男人終于將視線落在商靈身上,“她是誰?”
“我不知道。”商靈搖頭,“程殷琦不是自殺,她是被那個女人推下去的!”
男人驚愕。
商靈認(rèn)真回看著:“那個女人,穿著一身紅色旗袍,襟口繡了朵白色牡丹?!?/p>
“胡說!”男人厲聲反駁,“我一直看著她,并沒見什么穿著旗袍的女人?!?/p>
“你當(dāng)然沒見著,因?yàn)槟憧床灰姡 鄙天`理直氣壯,“只有我能看見她,我和你們看到的不一樣,她會異術(shù)!”
不多時,接到通知的程家人紛紛趕到,看到血肉模糊的程殷琦時,程母當(dāng)場哭暈了過去。一同而來的,還有接到報案的警察。
商靈急了,扯著男人的衣袖說:“你不能把我交給警察,警察肯定不會相信我說的話,只有我能幫你找到兇手!”
似乎在判斷商靈說的真假,男人沉吟一會兒,說:“幫我找到兇手,你要什么我都滿足你!”
“真的什么都可以?”商靈笑到眼底,“我孤身一人來到術(shù)臨,現(xiàn)在還沒地方住,不知可否收留?”
男人一怔,似乎沒想到商靈提了這么個要求,“好,我叫方越澤,在找到兇手之前,你可以住在方家?!?/p>
“方越澤……”商靈小聲重復(fù)了,然后重重點(diǎn)頭,“我記住了!”
等一切都結(jié)束,商靈提著行李箱,乖乖跟在方越澤身后離開。蒼青色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疲憊,人前能和她理智談判商量,背過身卻會釋放所有悲傷,簡直判若兩人,商靈噘著嘴,有些惆悵。不一樣,和她的長腿哥哥不一樣,她的長腿哥哥整天都是笑嘻嘻的,活力四射,即使從梅子樹上摔下來也還是先笑著安慰嚇哭的她。
方越澤那么難過,那么悲傷。商靈很想問問他,就那么喜歡程殷琦?明明……明明他以前的未婚妻不是程殷琦,才三年而已,怎么能忘得這么快?明明以前是那么喜歡,怎么一轉(zhuǎn)眼就換成了別人?
二
術(shù)臨號稱“藥都”,藥行幾乎遍布大街小巷,而大大小小的藥行,又以方家馬首是瞻。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褪去悲傷,回到方家后的方越澤開始投身于方家藥鋪,致力于方家的藥材生意。
方千言說:“他這是化悲憤為力量!你看他那笑得假里假氣的臉,真讓人討厭。準(zhǔn)媳婦沒了,傷心就傷心唄,做那副表情給誰看?”
吐掉梅子胡,商靈生氣辯解:“什么假里假氣?越澤哥笑得可好看了!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
方千言是方家的老么,因?yàn)榉郊叶系哪鐞?,平日里流里流氣不?wù)正業(yè),方家的全部事業(yè)由方家老大方越澤擔(dān)起。眼看方千言年齡漸長,方家二老想讓他跟著方越澤管管藥行,奈何方千言流氣慣了,簡直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抖抖身上的寶藍(lán)色西服,方千言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吶,生氣了?你不就是嫌大哥忙得沒時間陪你嗎?喏,我來陪你!”不知從哪掏出兩張電影票,在商靈眼前晃了晃,“今晚去看電影,怎么樣?就我們倆!”
瞇著眼睛想了想,商靈一把奪過電影票,“誰要跟你去看電影,要看也是跟越澤哥一起去看!”
商靈嘴甜,剛到方家時,左一口“伯母”又一口“伯父”叫得歡快。方家二老看見商靈的第一眼,在一瞬間的怔忪后,對她是出奇的好。
方越澤并沒有告訴二老商靈的來歷,只說是一位法國回來的朋友,二老深信不疑。讓方越澤詫異的是,他從未想過二老會對這個初見面的陌生人這么好,久不下廚的方母更是親自做了湯羹送到商靈跟前,就差一勺一勺的親手喂了。
轉(zhuǎn)眼一個月,商靈再也沒見過那個紅衣女人,她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每天都能看到方越澤,何樂而不為呢。
只是方千言太聒噪了些,每日花天酒地的他一反常態(tài),圍在商靈身邊嘰嘰喳喳不厭其煩。
晚上,華燈初上。
特意穿著君子竹暗紋的白色襖裙,商靈站在電影院門口,嘴角帶笑安靜的等著。及腰長發(fā)隨意綰起,襯得巴掌大的臉更加小巧。
眼看電影即將開場,她依然站在原地,沒有半分不耐。
可是……
“喲,打扮這么漂亮,等誰呢?”耳邊響起方千言輕快的聲音。
商靈一驚,“你來干什么?”
搖著手里的票,“大哥說他忙,沒時間,讓我來陪你看電影?!狈角а孕覟?zāi)樂禍,“緣分啊,你看,即使你搶了電影票,可最后還是咱們倆一起。走走走,發(fā)什么呆,電影快開場了?!?
不想在大庭廣眾下拉拉扯扯,商靈雖然氣急敗壞,可也只能乖乖的任由方千言拉進(jìn)電影院。
走著走著,心里突然發(fā)毛,商靈猛然回頭張望,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看什么呢?這么認(rèn)真。”方千言問。
“總感覺有人看著我?!鄙天`撓撓頭,困惑道:“還是那種特別兇狠的目光,我能感覺得到?!?/p>
方千言也回頭看,“哪有?你感覺錯了吧?!彼麖椓讼律天`的額頭,“快點(diǎn)快點(diǎn),電影開始了?!?/p>
這么個小小的動作仿佛有魔力般,讓商靈忘了剛剛的不安,因?yàn)樵谒r候,在黑暗的世界里,每當(dāng)她靠著嗅覺識錯藥材時,她的長腿哥哥就是這么懲罰她的。
電影枯燥乏味,演得什么商靈一點(diǎn)都沒看進(jìn)去。整個過程她都陷在回憶里,想她的爸爸媽媽,想她的素云姐姐,想她的長腿哥哥。
直到電影結(jié)束,被方千言扯了扯,她才回神,只聽方千言的抱怨:“跟我看電影有那么難受嗎?”
看著那明顯受傷的眼神,商靈不假思索地?fù)u頭,“沒有,我沒有難受?!?/p>
可誰知,方千言變臉比翻書還快,立馬正襟危坐:“那……是不是被我?guī)浀搅???/p>
商靈嘴角抽了抽,扭頭不理。
一出電影院,商靈深吸口新鮮空氣,因?yàn)樗寄疃a(chǎn)生的煩悶隨之而散,可是,那種感覺又來了,被人窺探的感覺。
心跳越來越快,“別動!”一把拉住正要過馬路的方千言,商靈捂著心口,緊張地說:“一定有人在看著我,我不會感覺錯的,一定有人!”
話音剛落,不遠(yuǎn)處停著的一輛黑色汽車突然啟動,飛速向他們駛來。
躲閃已經(jīng)來不及,商靈只感覺自己被狠狠甩到了旁邊,等短暫的眩暈過后,再抬眼時,方千言已經(jīng)躺在了地上,而那輛黑色汽車也已駛出老遠(yuǎn)。
起身,商靈站在人群外,看著一動不動的方千言,腳步剛邁卻突然頓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竟是殘忍的冷漠,自言自語:“方家人,都該死!”
可不一會兒,又像是夢魘剛醒般,商靈臉上多了別的表情,慌忙沖上前,顫抖著檢查方千言的傷勢,等救護(hù)車來時,商靈已經(jīng)對他做了簡單的急救。
并沒有跟著上救護(hù)車,商靈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找部電話通知方家,然后朝黑色汽車消失的方向慢慢走去。
因?yàn)槭┚燃皶r,方千言并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左腿骨裂。醫(yī)生委婉地告訴方家二老,方千言的腿雖然能下地行走,卻不能恢復(fù)得像以前一樣。
意思就是,方千言有可能成為瘸子。
即使經(jīng)歷過再大的風(fēng)浪,聽聞這個消息后,方家二老先是呆愣得不知所以,繼而淚流滿面。
而另一邊,商靈嘴里嚼著話梅,哼著不知名的童謠,緩緩挪到小巷深處,走到那個蹲在地上蜷縮著身子瑟瑟發(fā)抖的人前,商靈“咦”了一聲,蹲下身拉起那人的袖子,手臂上赫然有朵祥云狀的胎記凸起。商靈面露喜色:“我以為你和他們一樣死在那場火里,沒想到你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緊緊抓著那人的胳膊,自從回到術(shù)臨,商靈第一次這樣開心:“素云姐,原來這世上,我還不是孤單一人!”高興過后,商靈有些猶豫:“可是……你為什么想要撞我?”
素云抬頭,長發(fā)掩映下,一張臉遍布燒痕,坑坑洼洼,宛若鬼魅,聲音沙啞難聽:“小靈?你的眼睛……能看見了?我沒有想撞你,我不知道那是你,我沒想過你會回來?!彼艁y解釋:“我是想撞方千言,他們害得你家破人亡,害得我成了這幅鬼模樣,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挨著素云坐下,商靈仰頭看著漆黑夜空,良久,嘆息道:“素云姐,這些事讓我來做就好了,你吃的苦已經(jīng)夠多了……”
三
早就從方家下人口中聽說了方千言的傷勢,商靈來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她還特意給方千言買了兩籠蟹黃湯包。
可還沒到病房門口,就聽到了方千言和方越澤的爭吵聲。
商靈從來沒見過方越澤那么生氣過,語氣含著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方千言,你不就瘸了條腿嗎?又不是要了你的命,你這么自暴自棄,對得起爸媽嗎?你知道媽媽在門外流了一夜的眼淚嗎?”
方千言語帶哭腔:“是我不孝??墒歉纾悴幻靼?,三年前在我向家里妥協(xié)的時候,我就覺得生活沒了希望。三年了,我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她回來,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可我就這么瘸了,我該怎么辦啊哥!”
商靈貼著門板想聽仔細(xì)點(diǎn),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嚇得她尖叫一聲,手里的湯包掉在地上,也打斷了門內(nèi)兩人的談話。
商靈回頭,捂著胸口喘息道:“伯母,你嚇?biāo)牢伊?!?/p>
方母只是歉意地笑了笑,并沒有過多解釋。
房門被打開,方越澤面無表情地站在她們面前,末了,一句話都沒說,轉(zhuǎn)身離開。
看著他挺得筆直的背影,商靈無聲喊著:“長腿哥哥……”
病房里安靜得近乎詭異,商靈受不了這氣氛,“騰”地起身,喃喃道:“那個,我去打開水?!痹捯魟偮洌惚е颗芰顺鋈?,留下方千言和方母相顧無言。
方母削好一個蘋果,低聲開口:“這幾年,你吃喝玩樂不務(wù)正業(yè),我知道你是在報復(fù)我們,可是當(dāng)年,我們也有自己的苦衷啊。你以為爸媽心里就好受嗎?”方母放下水果刀,抹掉眼角的淚:“兒子啊,有些事情爸媽沒法對你說,我知道是我們對不起她,可你不能這么折騰自己,你這是想要了我們的老命??!”
方千言扭過頭,蹭掉眼角的淚水,一句話都沒說。
商靈提著開水慢悠悠回到病房的時候,只余方母一人。商靈左看看右看看,詫異道:“去哪兒了?。克芟麓擦??那可真是太好了?!?/p>
還來不及高興,只聽方母說:“千言被醫(yī)生帶去檢查了?!?/p>
“哦。”商靈摸了摸耳垂,訕訕坐在方母旁邊,想了想,說:“伯母,這事都怪我,如果當(dāng)時,我拉住千言的話,他也就不會……”
方母輕輕握著她的手:“商靈啊,你是好孩子,這事不怪你,你不要自責(zé),這都是命?!?
眼見方母又深深陷進(jìn)悲傷里,商靈反握住她的手,眨著眼睛說:“那我跟你講講我跟千言昨天看的電影吧,可有意思了?!?/p>
“有一對義結(jié)金蘭的姐妹,未出嫁前,感情可好了。說來也巧,這兩人分別嫁給了兩位商人,還是同一個地方的。只是結(jié)婚后,各自忙活各自的家里事,這感情,就不比從前了?!?/p>
“十幾年后,有一天,姐姐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一開始喜歡的竟然是妹妹,只是愛而不得,這才娶了姐姐。姐姐氣壞了,當(dāng)場就找來丈夫?qū)χ?,她的丈夫也是勇敢,居然坦蕩蕩地承認(rèn)了?!?/p>
“姐姐氣急攻心,卻又拿丈夫無可奈何,只能把所有的過錯歸咎于妹妹身上?!鄙天`越說越起勁,搖著方母的手絮絮叨叨:“其實(shí)那妹妹才最無辜呢,她根本就不知道姐夫暗戀她,也從未覬覦過不屬于她的東西,她一直安安分分地的相夫教子,過她自己的日子?!?/p>
方母臉色一變,煞白煞白的,哆嗦著問:“后來……結(jié)局是什么?”
商靈渾然未覺,興沖沖的繼續(xù)說:“這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后來啊,姐姐又氣又妒,就找人把妹妹一家全殺了,然后,她像個沒事人一樣,瞞著所有人,和她的丈夫,繼續(xù)安穩(wěn)的生活下去了。”
方母連嘴唇都失了血色,驚恐地看著商靈,仿似見了鬼一般。雙手抖得不像話,即使再用力也無法控制,嘴唇張張合合,終是沒吐出一個字。
商靈終于察覺出方母的異常,卻什么都沒說,只是冷眼旁觀方母的驚慌失措,而她那雙總是泛著天真的眼睛卻流露出一種不屬于她的陰狠。猶豫了一會兒,商靈從懷里掏出塊表,輕輕喊著方母,“對了,昨天千言還送了我一塊懷表,您看……”
方母探頭看去,耳邊是商靈空洞卻又安撫的聲音,“這表和其他的不一樣,它的指針走動的時候沒有聲音,這一圈、一圈、一圈……”
四
“伯母回去做晚飯了,她說晚點(diǎn)再來看你。”
方千言做完檢查回到病房時,就看到商靈無聊地趴在病床邊。在護(hù)士的幫助下,艱難地躺在床上后,方千言悶聲問:“喂,我成了瘸子,你會不會嫌棄我?”
“會??!”商靈直言不諱,:“以前就嫌棄,現(xiàn)在啊,還是和以前一樣嫌棄?!?/p>
本以為方千言會反駁,抬眼,卻見他盯著手里啃了一半的蘋果發(fā)呆。商靈摸了摸耳垂,掏出個梅子塞進(jìn)他嘴里,笨拙地安慰:“男子漢大丈夫,想那么多干嘛?在我眼中,無論是瘸子還是癱子,只要對我好啊,我都喜歡?!?/p>
若有所思地瞧著她,方千言似想通般,突然笑得開心:“商靈啊,我知道你喜歡我大哥,打個商量怎么樣,你別喜歡他了,喜歡我吧。”順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他說:“我那么帥,即使瘸了,也是術(shù)臨第一帥!”
商靈的涵養(yǎng)被消磨殆盡:“你……你怎么這么不要臉!”
“哎,這怎么能叫不要臉呢,我說的都是實(shí)話。你看啊,大哥他雖然溫文爾雅,可整天不茍言笑的,你跟他在一塊兒,不悶死啊,再說了,他心里只有程殷琦,他是不會喜歡你的。”方千言努力坐直身子,繼續(xù)游說:“我就不一樣了,你不開心我會逗你開心,你開心我也會跟著開心,我會努力變成你喜歡的樣子,我會爬樹給你摘新鮮的梅子,我會給你一個美滿的家,我會讓你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p>
商靈一怔,在她二十年生涯中,從沒人跟她說過這番話,從沒人跟她許諾過這些她渴望的未來,說不動心是假的。
對于方千言,起初的確是討厭,討厭他的聒噪,討厭他的不務(wù)正業(yè),討厭他的嬉皮笑臉??墒沁B商靈自己都不知道,短短的一個月,這些討厭怎么就淡去了呢,也許是他的一些小動作讓她安心時,也許是他整天變著花樣陪她解悶討她歡心時,也許是在她被方越澤的冷言冷語激得滿心怒火而他又樂呵呵的任她撒氣時,這些討厭,就變了味道。
商靈猛然發(fā)現(xiàn),她不僅不討厭他,還適應(yīng)了他在身邊的嘰嘰喳喳,不然,她也不會對倒在血泊中的他急救,更不會一大早去排隊(duì)買他喜歡吃的蟹黃湯包。而且,漸漸的,她竟然能從他身上找到一種陌生的歸屬感,這讓她惶恐,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她該適應(yīng)、該喜歡的,應(yīng)該是那個陪她長期度過黑暗的長腿哥哥!
眼見商靈臉色越來越難看,方千言苦了張臉:“喂,你這什么反應(yīng)啊,本少爺在跟你表白好不好,成不成你給個話??!”
商靈回神,正色道:“我不會喜歡你的,我們不會在一起的!”拒絕得不留余地。
誰知,方千言樂了,越挫越勇:“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可我是不會放棄的!”
“隨便你?!鄙天`低著頭,又掏了顆梅子塞進(jìn)嘴里。
方千言靠在床頭,笑瞇瞇地看著她。
方家人看到方千言一改憂傷,重新振作的模樣,心里甚是安慰,雖然他們不知道兩人之間的談話,卻知道這和商靈有關(guān),都紛紛向她道謝,方母更是抱著她,感激得哭紅了眼。
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月后,方千言已經(jīng)能撐著拐杖下地行走,走得累了,商靈也不去扶,就在他身后說風(fēng)涼話:“嗨,前面那個瘸子,走快點(diǎn)好不好,擋著路了?!?/p>
“我?guī)?,所以我走的慢!”方千言也不生氣,依然慢吞吞地走著?/p>
方母每晚都會送飯過來,陪方千言說會兒話,待到很晚才回去。
醫(yī)院的走廊長且空曠,提著保溫壺,方母輕車熟路的向出口走去。只是時不時的抬手撓撓脖子,她總感覺有人在向她脖子里吹氣。
眼看出口在前,方母漸漸慢了腳步,停了下來。這下她可以確定,背后,確實(shí)有“人”在向她脖子吹氣,一陣一陣的,那種陰冷冰涼的空氣。
手心嚇出了汗,饒是見過世面的方母也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她抬腳,趕緊向出口走去,空曠的走廊上回蕩著兩個人的急促腳步聲,方母不敢回頭,索性跑了起來。
一口氣跑到街上,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時,她才感到安心,她才敢回頭看。醫(yī)院的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紅色旗袍的女人,路燈昏暗,可是方母還是看到了那人的臉。白凈的臉上,一雙眼睛恨恨地看著方母,看著看著,那女人突然笑了起來,黝黑的眼睛變得血紅,留下兩行血淚,她的身體,由下而上開始自燃,燒得身體都扭曲起來,那女人還是死死盯著方母,笑得哀怨。
“櫻兒……櫻兒……啊……”手中的保溫壺不知什么時候掉在了地上,不顧路人奇怪的眼神,方母尖叫著向人群深處跑去。
五
“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吃梅子?”方千言問。
住了四個月的院,方千言終于可以回家了,只是左腿仍然不能使力,還得繼續(xù)依靠拐杖走路。
奇怪的是,向來積極的方家這次竟然沒有一個人準(zhǔn)時來接方千言,辦好出院手續(xù)后,商靈收拾著方千言的衣物,而方千言像大爺一樣坐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她說話。
商靈瞥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從來沒跟你說過,小時候,我眼睛看不見,是個瞎子?!鄙天`手上不停,將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因?yàn)榭床灰?,所以總是被其他孩子欺?fù),磕磕碰碰更是不少,身上總是帶著傷。那時候,我媽就會塞顆梅子給我,說即使再疼也不要哭,吃顆梅子就不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還真不怎么疼了。久而久之,就養(yǎng)成了這個習(xí)慣,戒都戒不掉?!?/p>
“那你的眼睛……”
“在法國做了手術(shù),現(xiàn)在能看見了?!?/p>
方千言撐著拐杖,走到商靈身邊,輕聲說:“那些都過去了,你放心,以后,我會陪著你,保護(hù)你!”
商靈清清楚楚的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憐惜和堅(jiān)定,她慌忙錯開視線,努力平復(fù)剛剛的心跳,鎮(zhèn)定道:“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其實(shí)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也沒有那么苦?!毕肓讼?,她又重復(fù):“真的,一點(diǎn)都不苦。”
剛開始是苦的,父母忙于生意,奶娘嫌她麻煩,摔了碰了被人欺負(fù)了她都不知道跟誰說。后來,有了長腿哥哥,她再也沒被欺負(fù)過,再后來,又有了素云姐姐,她再也沒摔了碰了。
只是現(xiàn)在,她的眼睛能看見了,可是除了活在陰暗里的素云姐姐,她什么都沒了。
等了好一會兒,方家人才到。本是喜慶的日子,卻個個愁云慘淡,尤其是方母,臉色憔悴非常,年過四十的她看上去像六十歲一樣。
方千言再粗枝大葉,也察覺到了不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方父上前接過行李,擺手道:“沒什么,回家吧?!?/p>
眾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方千言和商靈面面相覷,不得其解。
商靈這幾個月幾乎天天住在醫(yī)院,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悄悄湊到方越澤身邊,小聲問:“越澤哥,大家這是都怎么了?。俊?/p>
方越澤看了她一眼,推了推金絲框眼鏡,“晚上你就知道了?!?/p>
商靈撇撇嘴,小跑著跟在他身邊,留下方千言撐著拐杖艱難地走在最后。
“別過來……”
“不是我害死你的……”
“……你別過來……”
夜晚,一聲聲凄厲地喊聲打破了方家的寧靜。
方千言被人扶持著趕到主臥時,方家的下人幾乎都圍在門口,方千言撐著拐杖走進(jìn)去,就看到方父和方越澤小心翼翼地站在床尾,不敢上前。而方母抱著被子蜷縮在梨花木大床的一角,臉色發(fā)青,死死盯著房屋北角,瑟瑟發(fā)抖,不時凄厲地叫喊出聲。
方千言愣在原地,焦急地問著方父:“這是怎么了???我媽她怎么了?”
方父疲憊地靠著床柱,啞聲說:“幾個月前你媽就這樣了,一到半夜就驚恐得大喊大叫,醫(yī)生看過了,說這是心病?!彼刂貒@了口氣,“在你媽清醒的時候我們也問過她,可她什么都不愿意說?!?/p>
這時,一直沉默的方越澤上前,一把拉過躲在門口的商靈,低著嗓音問:“你看見了什么?”
商靈看著房屋北角,有些害怕,緊緊挨著方越澤,說:“是那個穿著紅色旗袍的女人?!?/p>
話音剛落,方千言立馬上前:“什么女人?那是誰?為什么你能看見?”
“我不知道她是誰,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能看見她。”商靈慌忙解釋,“一開始我以為她是會異術(shù)的普通人,可是……”
“可是什么?”方越澤和方千言同時問。
“可是現(xiàn)在,她在流血,她在自燃,她還說,要方家人血債血償!她應(yīng)該……不是‘人。”商靈猶豫著開口,驚喊:“哎,她不見了?!?/p>
另一邊,方母終于不再叫喊,蒼白著臉喘息著看了看所有人,突然淚流滿面,說:“是她啊,是李櫻啊,是秦牧的夫人李櫻啊!”
方父一個趨裂,站立不穩(wěn),跌坐在床角,慈祥的臉上流露出后悔哀傷,喃喃道:“她回來了……”
方千言猛得看向商靈,目光復(fù)雜,卻什么都沒說。
商靈坦蕩地回望,譏誚一笑。
六
要說秦牧,這要追溯到三年前。
那時候,秦牧這個名字幾乎家喻戶曉,善人、有錢、誠實(shí)等這些名詞都可以用在他身上,秦家的藥材生意幾乎壟斷整個術(shù)臨。可是好景不長,三年前,秦家因?yàn)樽咚进f片,被封了藥鋪,再后來,秦牧及其家人受不了人們的譴責(zé),一把火燒了全家。
秦家倒后,術(shù)臨又有了方家,生意蒸蒸日上,三年時間,人們也漸漸忘了那個曾經(jīng)輝煌一時最后卻無人殮尸的秦牧。
當(dāng)然,自然也不會記得秦牧的夫人李櫻,更不會有人知道,如今方家的當(dāng)家主母和李櫻曾經(jīng)是多么要好的結(jié)拜姐妹。
為了救治方母,方家人操碎了心,和尚、道士、驅(qū)魔、超度,一波接著一波,卻一點(diǎn)都沒見好,方母夜夜哭喊難眠,方家人只能焦急地看著,而商靈就靜靜地站在門口,扒著門框往里看,面無表情。
終于,長期的壓抑和緊張逼得方母精神崩潰,即使是在白天,方母雖不會哭喊大叫,卻恍恍惚惚,認(rèn)人不清。
見狀,方父深深自責(zé):“是我害了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屋,方父紅著眼眶,疲憊地說:“李櫻,當(dāng)年是我癡心妄想,都是我的錯,和她沒關(guān)系啊!”
又一次,在方母折騰了一夜后,方千言跟著商靈,來到她的房間。
關(guān)上門,方千言直勾勾地盯著商靈,嚴(yán)肅著表情:“我從來沒問過你,你為什么來方家,可是現(xiàn)在,請你告訴我,為什么?”
見慣了他的嬉皮笑臉,商靈有些不適應(yīng)這么嚴(yán)肅的方千言,這模樣就像……就像小時候第一次遇見長腿哥哥,他幫她趕跑那些壞孩子一樣。商靈搖搖頭,他不是長腿哥哥,她暗暗對自己說。深吸口氣,抬頭,商靈鎮(zhèn)靜問:“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的。我從小很少出門,為什么你會認(rèn)識我?”
方千言猶豫了,“以前,我去過秦家,見過你?!?/p>
商靈點(diǎn)頭,以前秦家和方家的關(guān)系雖不算親密,也還算可以,不然長腿哥哥也不會住在秦家,而方千言是方越澤的弟弟,見過她也很正常。
只是,在法國時,她不僅治好了眼睛,還改變了容貌,沒想到方千言能認(rèn)出她,她有些失望,既然連方千言都能認(rèn)出她,那方越澤為什么沒有認(rèn)出她呢?
“我來到方家,是為了方越澤,我喜歡他,從小就喜歡!”
方千言驀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良久,他艱難問:“我母親這件事,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
“沒有?!鄙天`奇怪地看著他,“為什么你會覺得這件事和我有關(guān)系?我承認(rèn),雖然我能看到我媽媽很讓人懷疑,可那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方千言病急亂投醫(yī):“那你能治好我媽嗎?”。
商靈笑了,“怎么治?醫(yī)生也說是心病,除非我媽媽不再出現(xiàn),不然伯母是不會好的?!鳖D了頓,她接著說:“抱歉,我沒辦法和媽媽交流,畢竟,她死了,我還活著。”
方千言點(diǎn)點(diǎn)頭,并沒有多問,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握住門把手時,他并未回頭,“商靈,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喜歡我哥,我只是想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我,在我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后?”
瞬間亂了呼吸,商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從醫(yī)院那次的談話到現(xiàn)在,她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對于她來說,方千言很危險,危險到跟他在一起時,會忘記回到術(shù)臨的目的,甚至?xí)涢L腿哥哥。
曾經(jīng)在深夜反思,卻找不到原因,可這些都是她不允許的,她不能允許自己這樣矛盾,所以,她冷笑一聲,回答:“我永遠(yuǎn)都不會喜歡你的。方千言,你看看你自己,有哪里值得我喜歡?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應(yīng)該知道,你配得上我嗎?無論你再怎么努力,都不會變成我喜歡的樣子,因?yàn)椋闶莻€一無是處的瘸子!”
一句句,戳著方千言最自卑最痛苦的地方。
“我知道了。”方千言將臉埋在陰影了,看不清表情,只是聲音,像哭了一般,死死抓著門把,骨節(jié)泛白,他說:“商靈,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也會傷心?!?/p>
看著方千言一瘸一拐的背影,商靈雙手交疊,緊緊捂著心口,很疼,很難受。
突然,方千言停下,回過身,看著她,眼眶通紅,大聲喊道:“可是商靈,我不會放棄的,不努力爭取,誰知道結(jié)局是什么呢?我已經(jīng)錯過一次了,再也不會錯過第二次!”
七
由于商靈的強(qiáng)烈要求,方千言答應(yīng)對商靈的身份進(jìn)行保密。
每天早上,當(dāng)商靈開門時,總會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一包梅子,話梅、珍珠梅、情人梅……每天都不重復(fù),商靈心安理得的收下,他能送,她就能收。
只是。
變故突生。
在方家運(yùn)送藥材的貨船里,發(fā)現(xiàn)了鴉片。方父受了刺激,中風(fēng)癱瘓?jiān)诖病?/p>
熟悉的遭遇,不同的人。
方越澤游走在官場之間,不住地解釋鴉片并非方家所有,而是有心之人故意陷害。
至于有心之人是誰,方越澤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心知肚明,卻無法開口,總不能說是有鬼作祟吧。
在百姓仇恨鴉片的年代,眾望所歸的,藥鋪被封,方家一落千丈,處在風(fēng)口浪尖上。
商靈本以為方千言又會跑來質(zhì)問她,沒想到,這一次,是方越澤。
“你和李櫻是什么關(guān)系?”沒了當(dāng)初的溫文儒雅,方越澤厲聲問:“為什么你來方家后,方家怪事接二連三的發(fā)生?你來方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商靈直視他,咬著嘴唇理直氣壯道:“我不信你看不出來我來方家的目的,我是為了你,我喜歡你!”
“我也跟你說過,我心里只有殷琦。”
“為什么?你在我爸媽面前發(fā)誓要陪我一輩子的!天地為證,我們訂了親的,你說你會來法國找我,你說你要我看見光明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可你為什么沒來?我等了那么久……”商靈紅了眼眶,漸漸失控:“她程殷琦算什么東西?她憑什么讓你喜歡?我告訴你,你這輩子只能喜歡我,如果你喜歡上別人,我就讓她和程殷琦一個下場,我……”
“啪”的一聲,打斷了商靈的話語,也打醒了失控的她。
“清醒了?”方越澤面無表情,金絲框背后的眼睛是那么冰冷,仿佛當(dāng)初的溫文爾雅都是假的,他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妄想出這些,但是我告訴你,如果你敢傷害我愛的人,我不會放過你。還有,離開方家!”
商靈捂著又燙又疼得臉,盯著方越澤越來越遠(yuǎn)的背影,任由眼淚奪眶而出,呢喃道:“為什么,長腿哥哥……”
“別哭了,哭久了眼睛會疼。”過了許久,方千言上前擦著商靈臉上的淚水。
一把打開他的手,商靈煩躁道:“滾開!”
“我都聽到了?!狈角а杂行擂?,連忙擺手,“可我不是故意的,你別誤會。”見她不答,方千言嬉皮笑臉地說,“哎喲,你看吧,我就說我哥不會喜歡你的,怎么樣,考慮考慮我唄?”
“我叫你滾你有沒有聽到!你是個瘸子,不是聾子。”商靈遷怒,沖他吼道。
方千言的笑容僵在臉上,然后又拍了拍臉,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掏出一條項(xiàng)鏈遞到商靈面前,“其實(shí)我今天是特意來找你的,這項(xiàng)鏈怎么樣?我看見它的第一眼就覺得很適合你?!鳖^一次說話有些吞吞吐吐,“你看,其實(shí),接受我也沒那么難,不是說,忘記一段感情的方法就是開始另一段感情嗎?本少爺這次就大度一次,你可以用我忘記我哥!”
白金項(xiàng)鏈下墜著一顆小小的鉆,精致大方,在這個洋貨還不盛行的年代,一看就價值不菲。
商靈接過,在指尖纏繞,紅著眼睛看著他,諷刺道:“方千言,你怎么能這么自私?你知道方家現(xiàn)在的處境嗎?藥鋪被封,方家斷了經(jīng)濟(jì)來源,伯母神志不清,伯父癱瘓?jiān)诖?,越澤哥在各個官員之間疏通關(guān)系陪著笑臉,在方家最艱難的時刻,你做了什么?”舉高項(xiàng)鏈,商靈產(chǎn)生一股子快意,“你拿著方家為數(shù)不多的錢,買這些沒用的玩意兒,送給你配不上的人,你做這些,算什么?”一甩手,將項(xiàng)鏈扔出許遠(yuǎn),看著方千言慘白的臉,商靈一字一頓道:“方千言,你真讓人看不起!”
話畢,毅然轉(zhuǎn)身離開。
方千言站了很久,有些想笑,可是嘴角揚(yáng)不起來。他終于知道,他們陷進(jìn)了一個怪圈,商靈追逐著方越澤的身影,而他卻無止境的追逐她的身影,誰也不會回頭看誰,誰也停不下來。
搖搖頭,方千言拖著疲憊的身子,一瘸一拐的離開。
草叢掩映中,那條項(xiàng)鏈在那里躺著,見證著倆人未知的未來。
八
上次的不歡而散后,日子好像沒什么變化。
方越澤依然忙得不可開膠,已經(jīng)幾天沒回過方家,是以也無暇顧及商靈是否離開。
大聲哭過后,商靈也不提那天的事,該干什么干什么,每天嘻嘻哈哈,給癱瘓?jiān)诖驳姆礁刚f些不著邊際的笑話。
方母雖然每晚還會吵鬧,可是白天的時候安靜得多,倒不需要人照顧。
至于方千言,商靈再也沒見過他。每天一包梅子從不間斷,晚上也是到很晚才會回來,給方父擦身后,就睡下了,和商靈的生活沒有半點(diǎn)交集。
有時候商靈會想,那天的話說得太重了,她不該把怒氣撒在方千言身上,他其實(shí)也沒做錯什么,畢竟他的腿是怎么瘸的,她心知肚明。想著想著,心里空了一塊,越來越疼,陌生的感覺,便逼著自己不再想了。
終于有一次,商靈在熙鬧的街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方千言,穿著黑色的粗布長袍,臟兮兮的,他努力擺正身姿,希望坡的不那么明顯。
忘記上街的目的,商靈傻傻跟在他身后??偢杏X自己看錯了,方千言應(yīng)該是那個穿著寶藍(lán)色西服,即使瘸了腿也認(rèn)為自己玉樹臨風(fēng)的紈绔子弟,可是前面那個低著頭,穿著破舊的衣服,從背影都能看出自卑的人是誰?
一路跟到碼頭,只見方千言熟絡(luò)的跟工人打了個招呼,走到工頭面前說著什么,然后勉強(qiáng)笑笑,走到貨船邊,將一麻袋貨物扛在肩頭,艱難地走到卸貨點(diǎn)。
商靈躲在遠(yuǎn)處,有幾個偷懶的工人蹲在她身后吸煙,說著:“瞧,那就是方家的少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扛個貨跟要了他的命似的?!?/p>
“行了行了,少說兩句吧,你沒看人家瘸了腿嗎!”
“瘸了又怎樣?他方家走私鴉片誰敢給他活干,要不是咱們老大可憐他,他連貨都沒得扛!”
……
商靈默默聽著,眼睛卻盯著遠(yuǎn)處的那個人。午飯時,方千言端著碗想跟那些工人一起,卻是笑臉換來嫌棄,他就一個人蹲在角落,大口啃著饅頭,就著碗里的咸湯,吃得津津有味。
商靈感覺自己已經(jīng)麻木了,臉上涼涼的,一摸,全是淚水。她一怔,自問:“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你該開心的,不是嗎?”
可是淚水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凈。
直到太陽落山,方千言從工頭手里接過錢,拖著疲憊的身子慢慢回家。路過洋貨行的時候,方千言將錢全給了貨行老板,說:“剩下的錢下次再給您。”
等方千言走遠(yuǎn),商靈才上前,對著老板甜甜一笑:“哎,那不是方家小少爺嗎?他給你錢干嘛?”
“他從我這看中條項(xiàng)鏈,說是他女朋友很喜歡,怕我賣了,就賒賬買回去了?!崩习迕镆暤溃骸八詾樗€是以前的方少爺啊,又窮又瘸的殘廢,還想學(xué)人家追女孩?!?/p>
商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方家的,腦海中一直回蕩著貨行老板的話,老板說:“他那女朋友肯定把他甩了,你都不知道,剛剛他說他女朋友很喜歡時,笑得比哭還難看。也是啊,他那樣的,誰還敢跟他?”
回過神時,商靈就站在了上次吵架的地方。茫然環(huán)顧四周,突然,她猛地?fù)湎蚺赃叺牟莸?,慌忙抓著什么?/p>
草地被她抓得凌亂不堪,白色襖裙上沾滿了泥土,手指被尖銳的草葉劃破,一滴滴流著鮮血??伤还懿活櫍偪竦卣抑?。
終于,在抓住一個尖銳的物體后,她停下了動作,打開手心,白金項(xiàng)鏈下墜著的小小鉆石,在朦朧月色下閃著明亮的光。商靈看著,突然笑了,那一刻,她想通了,如釋重負(fù),笑得純真無暇。
回到房間,換了身干凈的衣裳,翻出衣柜底部那個黃色繡包,商靈有些緊張的去找方千言。
打開門時,方千言有些怔仲,許是剛剛洗過臉還沒來得及擦,滿臉的水,看著門外的商靈,他傻傻問:“你怎么來了?”
“我為什么不能來?”
“我……以為你不想見我?!?/p>
“那你為什么還給我送梅子?”看著方千言故作鎮(zhèn)定卻窘迫的臉,商靈有些心疼,不再捉弄他,她扒拉著脖子說:“看,怎么樣,我戴著好看嗎?我覺得很好看,我很喜歡?!?/p>
方千言看著那條項(xiàng)鏈,“你不是扔了嗎?”
商靈笑笑,沒有回答?!澳翘煺f的話還算數(shù)嗎?你還在等我接受你嗎?”
方千言愣愣點(diǎn)頭。
抓過方千言的手將黃色繡包塞進(jìn)他手里,商靈說:“那好,這就算我們的定情信物了?!毖垡姺角а灾活欀⒅掷锏睦C包,商靈認(rèn)真道:“方千言,你聽好了,這些話我只說一次。我接受你!我也希望你能記住,我接受你只是因?yàn)槟闶悄?,并不是要忘記另一段感情,只有我喜歡了,我才會接受,你懂嗎?”
方千言抬頭,認(rèn)真地看著商靈,七尺男兒漸漸紅了眼眶,混著臉上的水,順著臉頰滑下。
商靈盯著腳尖,摸著耳垂想了想,突然抬起頭,飛快的親了下方千言的臉頰,紅著臉說:“相信我,方家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好好休息,晚安?!?/p>
在重新找回項(xiàng)鏈的那一刻,商靈就想通了,死命守著年少時的諾言,卻一次次傷害了愛自己的人,回頭想想,也就只有她一個人記得那些美好。雖然口口聲聲喊著長腿哥哥,捫心自問,對于方越澤,已沒有了當(dāng)初的感覺,時間真是可怕,能讓她雖然記得過去卻失去了感覺,雖然堅(jiān)守諾言卻對方千言怦然心動。
是的,怦然心動。一次次的傷害過后,自己卻是加倍的疼。所以,她選擇,不再自欺,不再掙扎。
九
“素云姐,我要結(jié)婚了?!鄙天`摘著手里的芹菜,放進(jìn)盆里細(xì)細(xì)清洗。
坦誠心意后,這些天,商靈過得很開心。方千言像個毛頭小子一樣,一見她就傻笑,幸福得不能自已。他沒有打開黃色繡包,而是放在了枕頭下,每晚睡前摸一摸。他沒有告訴商靈項(xiàng)鏈的事,商靈也裝作不知道。每天,方千言都以談生意為由到碼頭搬卸貨物,晚上回來時,商靈已經(jīng)備好了晚飯,像對小夫妻一樣,兩個人坐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的吃著,像是泡在了蜜罐里。
吃完了飯,方千言拉住了收拾碗筷的商靈,蹭了蹭手心的汗,掏出一個不怎么值錢的戒指,單膝跪在她面前,緊張得滿臉是汗,他說:“現(xiàn)在的我雖然什么都沒有,可是即使再貧困,再艱難,也不會讓你受一丁點(diǎn)兒苦,嫁給我,好不好?”額角的汗滑進(jìn)眼里,他狠狠眨了下。
滑稽的模樣讓商靈樂不可支,等笑夠了,她伸出手,沒了壓抑,純凈的眼里滿是笑意。
靜靜聽她說完,素云從菜籃里拿出個蘿卜,有些奇怪:“我以為會是方越澤,畢竟小時候……”
“素云姐?!鄙天`打斷她話語,“我們都該放下過去,重新開始。我們不能一輩子都想著報仇?!鳖D了頓,她接著說:“現(xiàn)在我很幸福,結(jié)婚后,我會對他們坦白,求得原諒,到時候希望你能搬來和我們一起住?!?/p>
等商靈走后,素云面無表情的將蘿卜放在砧板上,喘了口氣,丑陋的臉上流露出陰狠,提起刀猛然落下,蘿卜一分為二。
對于婚禮,方越澤知道后,面對方千言期待的眼神,他只是推了推眼鏡,對商靈說:“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辦法把我弟弟從過去拉了出來,既然他全心全意對你,我也希望你能全心對他。”
商靈若有所思,以前覺得方越澤儒雅有風(fēng)度,現(xiàn)在看來,商人氣息重了些,太精明,不如方千言可愛。反觀方千言,正緊張地盯著她。
她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偷偷握住他的手,緊緊的。
至于方家二老,更不會反對。
可是方家銀行里的資金全部凍結(jié),藥鋪被封,家里的銀票和大洋簡直是杯水車薪,不足以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為此,方千言難受了好幾天。
商靈倒是不以為意,經(jīng)歷了這么多,早已不在乎這些形式。
在術(shù)臨人人蓋起小樣樓的時候,方家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模樣,紅墻綠瓦,古色古香。
婚禮那天,沒有鋪張浪費(fèi),沒有八抬大轎,商靈一身鳳冠霞帔,從西院繞過東院,來到在大堂等候的方千言身邊,整場婚禮任個人都覺得寒磣。
由于方家的變故,方家的宗親個個都巴不得跟方家斷了關(guān)系,是以也不會參加方千言的婚禮。
方父和方母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師椅上,被方越澤扶持著。方千言一個人,穿著大紅的長袍馬褂,站在大堂中間,滿臉喜氣的向商靈伸出了手。
商靈看著那只手,寒磣冷清的婚禮蓋不住那人臉上的幸福。商靈微揚(yáng)嘴角,將手放在那人手中。
手心接觸的那一刻,所有的心酸、痛苦、彷徨、無奈都消失殆盡,商靈知道,都過去了,等著她的,會是幸福,只能是幸福!
一拜天地。感天謝地,兩人終于心意相通,結(jié)為夫妻。
二拜高堂。商量默念:“希望你們能原諒我接納我,今后,我定不負(fù)方家!”
夫妻對拜。兩人目光相觸,認(rèn)真纏綿,嘴角笑意不減。
雙手作揖,兩人正要對拜時,一道沙啞難聽的聲音打破滿室喜氣。
“秦靈,我求求你,不要再害人了!”
堂上所有人齊齊怔住,呆呆看著堂外那個面容丑陋的女人。方越澤隱在鏡框后的眼睛泛著冷光,將坐在太師椅上的方父和方母送回里間后,他面無表情地站在方千言身邊。
“素云姐?”商靈有些疑惑,“你說……”
“小心!”話未說完,便被方千言的驚呼打斷,商靈只來得及抬頭,看見五光十色的吊燈忽滅。
那是方千言的爺爺從海外帶回來的,金屬吊燈下綴著許多水晶球,風(fēng)一吹,“叮叮”的響,一通電,五彩斑斕的亮。好看是好看,只是,掛在這座老宅子里,著實(shí)格格不入。
為此,商靈還嘲笑過方千言好幾回,笑他方家的品味也不過如此。
可是,那盞掛了近百年的吊燈,怎么突然就掉了下來呢?
十
誰的心跳這么響?
商靈動了動手指,眩暈的感覺其實(shí)和電影院前的那場車禍差不多,腦子反映了半晌,才知道剛剛聽到的是自己的心跳,連喘息都那么艱難。
睜開眼,商靈努力撐起身子,可是半點(diǎn)兒都動彈不得,看向遠(yuǎn)處一臉平靜的方越澤和驚嚇過度的方千言,商靈張了張嘴,卻大口大口地吐著血,五臟六腑絞在了一起。
為什么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方越澤拉住了方千言,獨(dú)獨(dú)留下她?
方千言想撲上前,被方越澤一把拉住,他平靜地說:“千言,別傻了,她一直在利用你,方家之所以變成這樣,全是她害的!”
“什么?”方千言艱難轉(zhuǎn)頭,震驚地問:“你在說什么?”
“你還不明白嗎?根本沒有什么紅衣女人,媽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yàn)樗龑寢屵M(jìn)行了催眠,這才讓媽媽產(chǎn)生幻覺,變得瘋瘋癲癲,而爸的癱瘓,也是因?yàn)樗诓杷邢滤幵斐傻?!至于鴉片……”推了推金絲框眼鏡,方越澤看向素云,冷靜地說:“你應(yīng)該知道的更清楚!”
“鴉片是小靈找人混在藥材中的?!彼卦坡锨?,蹲在喘息著的商靈身邊,擦著她嘴角血跡,卻越擦越多,似耳語般說:“小靈,我早就勸過你,不要心懷仇恨,畢竟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啊,早該放下了,當(dāng)初方千言沒有去法國找你是有苦衷的,你不該這么怪他,更不該遷怒于方家……”
商靈努力調(diào)轉(zhuǎn)視線,看向素云,有一瞬的疑惑,什么方千言?什么法國?什么遷怒?明明是方母嫉妒李櫻,有心陷害,這才使得秦家被人唾棄,后來還嫌不夠,一把火燒了秦家以平怒氣,而方父為了方家生意,見死不救,任由秦家上下身陷火海。還有,明明是方越澤答應(yīng)去法國找她的,后來失諾,可是現(xiàn)在,為什么變成了方千言?
腦子一片空白,商靈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抓不住,五臟六腑止不住的疼,她很想問問素云,一張口,又吐出了血,染紅素云裙裾。
似看出了她的疑惑,素云低頭,湊近她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殘忍地說:“以前你是眼瞎,現(xiàn)在,是心瞎。僅僅是我短短的一封信,你就相信了所有?!毕駛€姐姐一樣,溫柔地理了理商靈的鬢發(fā),“哦,你只知我叫素云,大概還不知道我姓程吧?程殷琦是我妹妹,我是程家的人。秦家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秦家藥材里的鴉片是我放的?!?/p>
“秦家的大火也是我放的?!?/p>
“方母雖然嫉妒李櫻,可是方家卻從來沒做過對不起秦家的事情,他們啊,真真切切是無辜的。”
素云笑了笑,看著商靈不可思議的眼睛繼續(xù)說:“只有秦家和方家都倒了,程家的藥材生意才有出頭之日。所以,我騙了你。只是沒想到你會回來,回來得這樣快,手段是這樣的高明!”
“我還要謝謝你殺了殷琦,她死了,程家就是我的了。對了,你還沒想明白?你的長腿哥哥不是方越澤,是方千言!”
短短幾句話,將商靈徹底打入地獄。她努力睜大眼睛,迫使逐漸混沌的腦子保持清醒。不該是這樣的,前一秒她還感天謝地,現(xiàn)在命運(yùn)又是這樣的無情,她想笑,笑造化弄人,可是面部已經(jīng)僵硬,嘴里滿是濃稠的液體,一股子鐵銹味。
轉(zhuǎn)身,素云又恢復(fù)了剛剛悲痛欲絕的模樣,她走到方千言面前說:“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可隱瞞的了,你的腿,是小靈讓我撞的,殷琦是被小靈催眠,這才跳下車軌。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管好她,你們要怨,就怨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商靈想解釋,嘴唇一張,濃稠的液體順著嘴角流了出來,嗓子像是被扯破了似的,一出聲,五臟六腑疼得似被利刃捅破再攪動一番,一個字都說不出。
她盯著方千言,那個從始至終都低垂著頭的男人,她的長腿哥哥,受了這么多苦依然對她不離不棄,被她惡語相向肆意侮辱依然笑臉迎對,為了討她歡心寧愿放下尊嚴(yán)拖著殘破的腿去出賣體力,這個愛她也是她愛的男人,終究被她的無知,傷害得體無完膚。
錯了,原來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方千言看著地面,安靜地聽著讓他崩潰的話語,垂在身側(cè)的雙手抖得不像樣,過了許久,他終于抬頭,如紙面容上,連唇角都失了血,眼眶通紅,看向血泊中的商靈,說:“當(dāng)年,沒有去法國找你,是我失約,你恨我我無話可說,可是,我的家人,他們是無辜的,你怎么能……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小靈,你看不見嗎?我那么努力的在補(bǔ)償你?!?/p>
淚水無聲滑下,他卻突然笑了,“這三年我沒有一天睡好的,一閉眼就是你在樹下哭,伸出手無助地喊著哥哥,我擔(dān)心壞了,剛要去拉你就醒了,然后再也睡不著。每晚每晚,就這么重復(fù)著,直到你回來。你知道看到你的時候我有多開心嗎?我以為老天又給了我一次機(jī)會,給我補(bǔ)償你照顧你的機(jī)會,不管這顆心被你怎么糟蹋,我都會原諒你,繼續(xù)呵護(hù)你,可是……小靈,你告訴我,現(xiàn)在的你讓我怎么原諒?你不要我就罷了,為什么不放過我的家人?”
他問得很輕,商靈卻聽得清楚。她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卻出不了聲。
她想告訴方千言,她已經(jīng)對方母進(jìn)行了二次催眠,方母會漸漸好轉(zhuǎn)。她已經(jīng)對方父停了藥,方父不久就可以下床行走。
所以,能不能不要恨她?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商靈忍著全身的痛,努力用手肘撐著,向方千言爬去,所過之處一片血紅,猶如她身上的鳳冠霞帔。
她只是想離他近一點(diǎn),她很冷,也很害怕。
可是,她每近一點(diǎn),方千言便退一點(diǎn),她始終抓不住他的衣角。
站得最近的方越澤發(fā)現(xiàn)了方千言的不對勁,只見他全身發(fā)抖,連嘴唇都在哆嗦,眼神一直渙散,蒼白的額頭不斷冒著冷汗,細(xì)聽,還能聽到緊要牙床的聲音。方越澤終于意識到,簡單的方千言已經(jīng)達(dá)到了極限,只要輕碰腦子里的那根弦,整個人就會土崩瓦解。
是以,他趕緊擋在方千言身前,冷漠地說:“商靈,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比缓罄角а噪x開。
眼睜睜地看著方千言被拉走,商靈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結(jié)果只是虛無。看著方千言越來越遠(yuǎn)的背影,商靈眼里的淚水洶涌而出,混著臉上血漬滑到嘴角,嘴唇張了又張,終于喊出聲來:“哥哥,我疼?!毖矍霸絹碓侥:K被淚水覆蓋。
方千言身形一頓,急促的喘息著,抖著聲音輕語:“小靈……”剛要回頭,方越澤眼疾手快,一把將他劈暈,強(qiáng)行帶離。
商靈一眨眼,淚水滾落后,已經(jīng)不見方千言的身影,只有冷漠地站在一邊的素云,放棄掙扎,趴在地上,她怨她恨,卻不知該怨誰恨誰。
素云說:“今天這場婚禮是方越澤策劃的,前幾天,我告訴了他所有的一切,你殺了殷琦,他恨你入骨,他想讓你死,死得無聲無息,這才想了這么個法子。而你死了,對我、對程家就再也沒有威脅。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們擋住了我的路,我必須清除。”
商靈已經(jīng)痛到麻木,腦子混沌,耳邊除了自己的喘息聲什么都聽不真切,她想好好的睡一覺,希望睡醒了發(fā)現(xiàn)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她還是那個活在黑暗中的瞎子,身邊有保護(hù)她的長腿哥哥和陪伴她的素云姐姐。
那時候多好啊,商靈想著,如有來生,她一定先認(rèn)出方千言,不負(fù)他!
十一
已經(jīng)過了一個年頭,墳前雜草長到半人高,素云帶著粗線手套,一棵棵徒手拔著,念念叨叨:“過得好快啊,都一年了,小靈,你在這里孤單嗎?我還記得你最怕孤單了,小時候只要一睡醒,沒人陪在你身邊的話,就像受驚的小鹿一樣,將自己縮得小小的。”
許是累了,素云拍了拍腦袋,皺著眉頭,挨著墓碑坐下,原先遍布疤痕的臉此刻竟是白白凈凈,滿是疲憊,“其實(shí)我沒有毀容,之前的臉……都是用來騙你的。真是……報應(yīng)來得可真快,我這里……”她指了指腦子,“長了個東西,醫(yī)生說治不好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做了這么多壞事,死亡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不是那么可怕了?!?/p>
她低著頭,擺弄著手指,“可是我怕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這一年來,我努力發(fā)展程家,可是到頭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彼p聲說:“小靈,我后悔了,我好想你?!?/p>
她的身形晃了晃,平復(fù)著呼吸,說:“好了,我該走了,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這一年我也不敢來打擾你,可是,我真的想找個人說說話,也不知道下次來看你是什么時候,或者,還能不能活著來見你?!弊叱鰞刹剑仡^,繼續(xù)說:“我沒想到你把秦伯父的遺產(chǎn)都給了他,他現(xiàn)在過得很好,你可以放心?!?/p>
那次的變故后,方千言發(fā)起了高燒,臥床一星期,滿嘴的胡話,可當(dāng)他清醒后,像是變了個人一樣。方家多方試探,才知道,方千言記得一切,卻獨(dú)獨(dú)忘了商靈,忘了關(guān)于商靈的所有事。
他打開了放在床頭的黃色繡包,里面有張紙條,寫著銀行保險柜的密碼,方越澤告訴他,這是方家二老偷偷給他存的私房錢。
打開保險柜,方千言疑惑,那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方家二老怎么會給他存這么多錢?
然而并沒有想太多,方千言拿著那筆錢幫著方家渡過難關(guān),而他在街角開了一間零食鋪?zhàn)?,專賣梅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總感覺只要守著鋪?zhàn)?,就能等到什么似的?/p>
方父已經(jīng)能下地行走,身體日漸碩朗,方母也清醒過來,更加溫婉賢淑。
果真一切都在變好,只是,再也沒有人提起那個穿著白色襖裙,笑起來純真無暇的姑娘……